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 作者:若热·亚马多 内容简介 漫长的雨季终于结束,快乐的晨曦预示着太阳即将升起。一切都发生在这久雨初晴的一天:庄园主开枪打死了妻子和奸夫;连接两市的公共汽车开通,举办庆功宴的酒店却没了厨娘;奴隶市场上美艳俏丽的加布里埃拉一身尘垢,却对未知的前途怀抱幸福的憧憬 这是1925年的巴西,盛产可可的伊列乌斯市即将见证保守与革新两股力量的交锋:风云变幻后,谁去谁留? 序[1] 本书要讲的这个爱情故事,正如堂娜[2]阿尔明达所说,由于奇怪的巧合,恰恰是从庄园主热苏伊诺·门东萨开枪打死自己的妻子堂娜西妮娅济娜·格德斯·门东萨和牙科大夫奥斯蒙多·皮门特尔那一天开始的。西妮娅济娜是当地社会上一个颇有代表性的人物,她肤色黝黑,略微有些发胖,十分热衷于教堂的庆典活动;奥斯蒙多则是个举止洒脱、颇有诗人气质的小伙子,几个月前才来到伊列乌斯市。那天春光明媚,晴空万里,在这场震惊全城的悲剧发生之前,早就扬言辞职不干的老厨娘菲洛梅娜,终于一大早就离开了阿拉伯人纳西布的厨房,搭乘八点钟的火车,到阿瓜普雷塔去了。她的儿子就住在那里,而且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若奥·富尔仁西奥先生事后指出,那场悲剧选错了日子。漫长的雨季刚刚结束,太阳头一天露面,阳光轻轻地拂弄着人们的皮肤,天气实在太美了,本不该是一个杀人流血的日子。若奥·富尔仁西奥学识渊博,他开的模范文具店是伊列乌斯一切有识之士的聚会中心。然而,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却是个看重名声、做事又极果断的人,不喜欢读书,也不研究什么美学,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妻子与人私通,根本没有考虑过那一天是否适宜杀人。那天下午刚过两点,他突然出现在城里(人们还以为他仍在乡下的庄园里),以准确的枪法,只用两发子弹,就把漂亮的西妮娅济娜及其奸夫奥斯蒙多打死了。顷刻之间,全城轰动。城里发生的其他事情,诸如早晨科斯特拉公司的轮船在港湾口搁浅,连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两市的公共汽车开始运行,进步俱乐部刚刚举行过的盛大舞会,乃至蒙迪尼奥·法尔康提出的要疏浚港湾口这样振奋人心的事,统统被人们置于脑后。至于纳西布的厨娘突然离去这桩区区私人小事,即使他那几个立刻被告知的最亲密的朋友也没有放在心上。那场激动人心的悲剧以及庄园主的妻子和牙科大夫之间的风流艳史,不论是因为与之有关的三个人物都属于上流社会,还是因为它的内容错综复杂,有些情节颇具刺激性和趣味性,总之,它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尽管这个城市取得了举世瞩目、令人骄傲的进步(大律师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博士在《伊列乌斯日报》上撰文说:“伊列乌斯正以突飞猛进之势走向文明。”),可是,这艳史所引起的争风吃醋和流血的暴力事件依然压倒一切,成了当地的头号新闻。当初人们为争夺土地曾进行过激战,虽然光阴荏苒,那些激战的最后几阵枪声的余音已经渐渐消失,然而,从那些英勇的年月开始,伊列乌斯人的血液里就留下了嗜血的癖好。人们喜欢炫耀自己的勇敢,白天夜里都把武器带在身上,同时还把酗酒、赌博等习惯也都保留了下来。至今,他们的生活依然为当初的某些法则所左右,其中最没有争议的一条那一天又发挥了效力:受到欺骗的丈夫只有把奸夫和淫妇一起杀死才能洗刷掉其名誉所蒙受的耻辱。这些法则由来已久,没有被写进任何一部法典,而是由当年最先到这里来垦荒并种上可可树的领主们留传下来的,一直铭刻在人们的心上。其时,用尸体和鲜血养肥的庄园土地正开满了鲜花,人们的财富在成倍地增长,进步的种子已经萌芽,城市的面貌日新月异,这就是一九二五年的伊列乌斯市。 老菲洛梅娜的离去使阿拉伯人纳西布的切身利益突然间受到了损害,可是,正是由于这种根深蒂固的嗜血怪癖,他竟忘记了自己的烦恼,专心致志地听起人们对这桩有两人丧生的凶杀案的种种议论来。城市的面貌不断地改观,新的街道在出现,汽车在增加,公馆在兴建,公路在延展,各种俱乐部纷纷成立,报纸陆续创办出版,伊列乌斯市日新月异,正处在大变革之中。然而,人们的风俗习惯的演变却要缓慢得多。事情历来如此,任何社会概无例外。 第一卷 一九二五年,正值可可花盛开和进步已成为不可阻挡的潮流之际,一位善良的(出生在叙利亚的)巴西人的种种奇遇和不幸;艳遇、凶杀、宴会、圣诞节马棚[3]以及各种各样的奇闻轶事;高傲而平庸的贵族们遥远的光荣历史;富有的庄园主和著名的雅贡索[4]们为时不久的往事;孤寂、叹息、欲望、报复、仇恨,阴雨、骄阳和月光;铁面无私的法律、政治阴谋和激动人心的港口问题;魔术大师、舞女、不可思议的奇迹和其他一些把戏与骗术。 或曰 一个来自阿拉伯世界的巴西人 第一章 奥费妮西娅的郁闷 (此人出场极少,但并不因此而不重要) “在这迅猛进步的一年……” (摘自一九二五年伊列乌斯市的一份报纸) 奥费妮西娅的回旋曲 听我说呀,我的哥哥, 路易斯·安托尼奥,我的哥哥。 奥费妮西娅在阳台上, 躺在吊床里悠悠荡荡。 天气炎热,扇儿轻摇, 温柔的海风也送来凉爽, 丫鬟们替她抓头搔痒。 奥费妮西娅正要闭目入睡, 皇帝突然前来私访: 那乌黑的胡须, 闪闪发光! 特奥多罗的诗篇 句句把奥费妮西娅盛赞, 从里约[5]买来的衣服、 紧身胸衣、项链和 黑绸的披巾, 还有你送给我的那只小猴, 路易斯·安托尼奥,我的哥哥, 这一切怎能把我的烦闷排遣? 他那乌黑的眼睛犹如烈焰, (——这是皇帝的眼睛!) 我的眼睛已被它点燃。 他的胡须是梦境里的床单, (——这是皇帝的胡须!) 把我的身体紧紧裹缠。 我要和他结婚, (——你不能和皇帝成亲!) 我要与他同床共枕, 偎依着他的胡须酣梦甜甜。 (——啊,妹妹,我们的名声将要毁于一旦!) 路易斯·安托尼奥,我的哥哥, 难道你盼我死掉才合心愿? 我不爱伯爵、男爵, 糖厂的老板也不合我意, 我不爱特奥多罗的诗句, 不爱玫瑰,不爱丁香, 也不爱钻石耳环和佩玉。 我只爱胡须, 那皇帝乌黑的胡须! 路易斯·安托尼奥,我的哥哥, 你这高贵的阿维拉家族的后裔, 啊,我的哥哥,你听我说: 如果做不成 皇帝的宠姬, 我会在这张吊床上 郁闷地死去。 近似奇迹的骄阳和淫雨 在一九二五年,正当混血姑娘加布里埃拉和阿拉伯人纳西布之间的爱情之花盛开的时候,淫雨霏霏,雨季远比往年要长,雨量早已超出了正常的需要,庄园主们一个个惶恐不安。每次在街上碰到一起,他们都要议论几句,眼神和声音都掩饰不住内心的忧虑。 “难道就停不下来了吗?” 他们指的是雨,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雨,几乎是日夜不停地从天而降。 “再下一个礼拜可就全完了。” “整个收成……” “上帝呀!” 那一年的收成看来特别好,会大大超过以往任何一年,加上可可价格的不断上涨,这就意味着大把大把的钞票要滚滚而来,人们的财富还要增加,还会更加有钱。上校们可以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大城市学费最贵的学校里去读书,在新建的街道上修盖起新的住宅,从里约热内卢买来豪华的家具,用大型钢琴来装饰房间。琳琅满目的商店会成倍地增加,市场会繁荣兴旺,酒吧间里玉液琼浆会滚滚流香,轮船会送来美女,酒店和旅馆里会设立赌场,一言以蔽之,这就叫进步,这就是人们多次讲到的文明。 可现在的雨水却是太多了,它已经构成威胁,很可能会泛滥成灾。当初,雨季姗姗来迟,人们望眼欲穿地盼着雨水由天而降。几个月前,上校们抬头仰望着晴朗的天空,找寻着云彩,找寻着可能要下雨的征兆。可可种植园在不断增加,已经扩展到整个巴伊亚州的南部。当时,可可花已经凋谢,可可豆刚刚结荚,正急需雨水。所以,这一年的圣乔治[6]圣像游行期间,人们心急如焚,纷纷向这位本城守护神许愿,祈求他把雨水降下来。 该市最显赫的公民们,那些大庄园主们,都穿上了红色教会长服,用他们光荣的肩膀抬起了装潢华丽、由金线绣成的圣像架。这件事非同小可,因为那些种植可可的上校从来不认为对宗教的虔诚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们不去教堂,不做弥撒,也不做忏悔,而是把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都留给了家里的女人。 “教堂的那些事嘛,都是女人干的。” 他们只满足于捐钱给主教和神父,资助他们在维托里亚山顶上兴建教会女校,修造主教教区的会堂,开办教义启蒙学校,组织九日祭礼、马利亚圣日、教会节露天集市,以及圣安东尼奥和圣约翰节的各种庆典活动。 那一年,上校们一反留在酒店里喝酒的惯例,所有的人都参加了圣像游行。他们手里擎着蜡烛,个个忧心忡忡,慷慨地向本城守护神圣乔治圣徒许愿,祈求他把宝贵的雨水赐给他们。圣像架后面,人群沿着大街行进,跟着神父一起祈祷。神父巴西利奥身着盛装,脸上流露出痛悔的神情,两手合在一起,提高了嗓门,声音洪亮地带领众人念诵着祷词。大家所以选他担任领诵这一重要角色,一则是因为他德高望重,深受人们的尊敬与爱戴,同时也因为这位担任圣职的人还拥有大量土地和可可园,上帝肯不肯降雨跟他有着直接的利害关系。正因为如此,他在祈祷的时候就使用了双倍的气力。 圣像游行的前一天,圣马利亚·玛达莱娜的圣像从圣塞巴斯蒂安教堂里被抬了出来,好伴随本城守护神圣乔治的圣像架一起穿城游行。圣马利亚·玛达莱娜圣像周围为数不少的老处女,看到巴西利奥神父一反常态、劲头十足的样子,个个心醉神迷。巴西利奥神父和塞西利奥神父完全不同,他平素待人和善,就是办事太匆忙草率,一眨眼的工夫,就做完了弥撒。她们有很多事要向他忏悔,可他在听的时候却总是漫不经心。 巴西利奥神父为了自身的利益,铿锵有力地念诵着热情洋溢的祷词,声音越来越大。老处女们拖着鼻音,嗓门越念越高。上校们和他们的妻子及子女、商人、可可出口商、从乡下赶来参加圣像游行的庄园工人、海员、妓女、商店职员、职业赌徒和形形色色不务正业的人、教义启蒙学校的孩子以及玛丽娅娜会的姑娘们,也都齐声祈祷。阵阵祈祷声直入重霄。晴空万里,如火的骄阳无情地烤灼着大地,足以把刚刚冒出来的可可豆荚毁掉。 在进步俱乐部最近举办的舞会上,上流社会的一些太太一致许愿:要赤着脚和游行队伍一起行进,把她们的尊严、体面作为祭品奉献给圣徒,恳求他降雨。众人嘴里都念念有词,向圣徒许下各种各样的愿。守护神圣乔治加快了脚步,因为人们不准他有片刻的耽搁。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他所守护的人们是何等地焦虑不安,何等急切地求他把奇迹降到人间。 面对人们这样热情的祈祷,面对上校们表现出的这种突如其来而又感人至深的虔诚和他们要捐钱给本区教堂的许愿,看到那些太太赤着脚在大街上游行所忍受的痛苦,尤其是看到神父巴西利奥那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守护神圣乔治被深深地感动了,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漠然处之了。巴西利奥神父起劲地领诵着祷词,由于他对自己可可园的收成十分担忧,于是,就在众人齐声祈祷的时候,他利用自己领诵的间隙,默默地向守护神发誓说,他将在一个月内不与他的女仆奥塔莉娅同床。神父是奥塔莉娅孩子们的教父,他已经当了五次教父,因为奥塔莉娅五次把用白葛布和带子裹着的孩子抱到了洗圣池。这些孩子个个都长得像神父庄园里的可可树苗那样茁壮和朝气蓬勃。巴西利奥神父不可能把他们收为养子,于是就做了这五个孩子(两男三女)的教父。他出于基督教的仁爱之心,让他的教子们使用了他自己家族的漂亮而又充满荣誉的姓:塞尔克拉。 圣乔治看到人们这样惶惶然不可终日,怎么能无动于衷呢?不管是好是坏,远从卡皮塔尼亚[7]时代起,他就是这整个地区命运的主宰。如今,这里已经成了可可之乡。当年,葡萄牙国王为了表示友好,把这片土地馈赠给若热·德·菲格雷多·科雷亚。那时候,这里只有野人出没,到处都是巴西红木。若热·德·菲格雷多·科雷亚本人不愿意放弃里斯本王宫里的种种享乐,不肯跑到这原始森林里来受苦受难,于是就把他的姻弟——一个西班牙人——派到印第安人手里来送死。他给他的姻弟出了个主意:把这块皇帝陛下好意馈赠的领地置于那位制服了龙的圣徒[8]的保护之下。这位圣徒并没有亲临这片遥远的原始大地,而是把他的名字——圣乔治——奉献给了这个地区。近四百年来,他在月亮上骑着马,一直注视着圣乔治·多斯·伊列乌斯[9]的变迁。他看到了印第安人是如何杀死那些最早来到这里的殖民者的,接着,又目睹了这些印第安人如何惨遭屠杀和奴役;他看到了这里修起一个个小型榨糖作坊,种植了长势并不好的咖啡园;他看到了这个地区的人们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都过着一种绝望的生活。后来,他看到了第一批可可树在这里扎下了根,就下令要那些顽皮的猴子负责扩大可可林。他当时这样做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不过是想改变一下这个地区的风貌罢了,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这里总是那副老样子,他大概看得有些厌烦了。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种植可可竟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他所守护的这片土地由此开始了一个崭新的时期。就在这个时候,他目睹了一些使人胆战心惊的事情:为了占有峡谷、丘陵、河流和山脉,人们背信弃义,残酷地互相杀戮,烧毁了一片又一片的荒林,狂热地开辟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可可园。这个地区突然间发展起来了,一个又一个的集镇和村庄平地而起,伊塔布纳和伊塔皮拉等一些新的城市也相继诞生;进步与主教一起来到了伊列乌斯市;教会女校办起来了;从轮船上走下来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守护神圣乔治亲眼目睹了这许许多多的事件,原以为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能使他为之动情了。可是这一次,上校们那种出乎意料而又无比诚挚的热忱深深地感动了他。须知,这些上校都是些粗野无礼之辈,他们是从不喜欢什么法律和祈祷的。巴西利奥·塞尔克拉神父近似疯狂的许愿同样也使他深为感动,但是,神父这个人情欲似火,在这方面的要求总是十分强烈,并且不加任何节制,守护神圣乔治不能不怀疑,神父能否会把他所许下的愿付诸实现,坚持到底。 游行队伍来到了圣塞巴斯蒂安广场,在白色的小教堂前面停了下来。格洛莉娅站在她那扇可诅咒的窗户前,面含微笑地画着十字。阿拉伯人纳西布为了看清楚圣像游行的场面,从他那空无一人的酒店里走了出来。就在这个时候,人们所说的奇迹出现了。当然,蔚蓝的天空并没有立刻乌云密布,也没有立刻下起雨来。毫无疑问,这是为了不使圣像游行受到破坏的缘故。但是,一轮朦胧的月亮却在大白天的天空中浮现了,尽管阳光使它显得模糊不清,可还是依稀可辨。小黑孩图伊斯卡是第一个看到的,他立刻告诉了他的主人——正在和其他老处女们一起参加圣像游行的多斯·雷伊斯姊妹。于是,兴奋的欢呼声首先从这些全部身穿黑衣服的老处女那里开始爆发,然后,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游行队伍,接着又传遍了整个伊列乌斯市。整整两天,全城的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事:圣徒圣乔治亲自前来倾听了他们的祈祷,雨水很快就会降临了。 果然,圣像游行后没过几天,天空就乌云密布,晚上就开始下起雨来了。只有圣乔治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来。很明显,这么多人祈祷和许愿,尊贵的太太们赤着脚参加圣像游行,巴西利奥神父令人吃惊地表示要节制情欲,这一切都深深地感动了守护神。可是现在连绵阴雨却不肯停下来,和往年相比,今年的雨季已经延长了两个星期。 当初,刚刚抽芽的可可豆荚受到了烈日的威胁,但雨后的长势却好得出奇,以往任何一年也没有结过这么多的可可豆。可现在它们又开始需要阳光,以便最后成熟。霏霏淫雨会使可可豆在成熟之前就烂在树上。上校们又同样心急如焚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望着落下来的雨水,找寻着躲藏起来的太阳。圣乔治、圣塞巴斯蒂安、马利亚·玛达莱娜甚至连公墓里的维托里亚圣母小教堂的祭台上都点起了蜡烛。如果再下一个星期或十天的雨,那么整个可可收成就肯定无望了,这样的前景无疑意味着一场悲剧。 正因为如此,那一天早上凌晨四点,夜色还没有完全隐退——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当老庄园主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10]上校(人们所以这样称呼他,是因为他拥有的庄园土地几乎远到天涯。大伙儿都说,上校本人也曾经证实过,在他的庄园里可以听到美洲虎的咆哮)走出家门,看到天已放晴,魔幻般的蓝色曙光已经在天际展现,海面上快乐的晨曦预示着太阳就要冉冉升起时,他情不自禁地高举起双臂,欣喜若狂地喊了起来: “啊……收成终于保住了。” 曼努埃尔上校加快了步伐,朝着港口附近的鱼市走去。每天清晨,都有一伙老相识在这里的甜面茶摊周围碰头,曼努埃尔上校总是来得最早。那一天,鱼市上还没有来一个人,可曼努埃尔却急匆匆地走着,好像大伙儿都已经在等着听他的这个好消息:雨季已经结束了!他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可可收成终于保住了,而且年景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好,价格也不断地在上涨。那一年,社会上和政界都出现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事件,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少人认为,对这个地区来说,这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年。从一九二五年的收获季节开始到一九二六年的收获季节为止,迅猛的进步和种种代表着文明时代的新事物正在改变着伊列乌斯的面貌。一些人认为,那一年可以称为港口年;另一些人则说,那一年是可可出口商蒙迪尼奥·法尔康和当地的老酋长拉米罗·巴斯托斯在政治上进行较量的一年;一些人对那一年所以念念不忘,是因为法院对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做出了引起轰动的判决;还有一些人认为,第一艘瑞典轮船抵达该市,该市的可可从此开始可以直接对外出口,是那一年里最重大的事件。但是,谁也没有把那一年看作是纳西布与加布里埃拉的爱情年。即使在人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那个狂热的爱情故事中的种种趣闻轶事的时候,也并不认为这件事能使其他几件大事相形见绌,从而成为那个时期整个伊列乌斯生活舞台的中心事件。 新与旧相互交错的伊列乌斯街道 连绵不断的雨水使公路和街道成了一片泥塘,每天都有一群群的驴、马在上面踩来踩去。 就连刚刚开始通车不久的连接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两市之间的公路,有时连卡车和公共汽车也几乎无法通行:一些小桥被水冲垮了,有些路段由于泥塘太深,司机们不敢贸然地把车开过去。俄国人雅科布和年轻的车库老板莫阿西尔·埃斯特莱拉对此不禁大吃一惊。雨季之前,他们两个人合伙开办了一家运输公司,向南方城市订购了四辆小型公共汽车,准备经营这两个主要可可城市之间的公路客运业务。从伊列乌斯市到伊塔布纳市,火车如果不误点的话,跑一趟需要三个小时,而公共汽车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够了。 俄国人雅科布有几辆卡车,承揽着把伊塔布纳的可可运往伊列乌斯的运输业务。莫阿西尔·埃斯特莱拉在市中心有个汽车库,他也是个和汽车打交道的人。两个人齐心协力,在一家银行签了借据,筹集了一笔资金,并托人在外地订购了公共汽车。他们摩拳擦掌,指望公司有厚利可图。所谓摩拳擦掌,雅科布真是把两只手搓来搓去的,莫阿西尔则只是吹了吹口哨。就在车库里响起快乐的口哨声的同时,他们在市内的电线杆上贴出启事,散发了传单,宣告公共汽车即将运行,不但速度要比火车快,而且票价也便宜。 好事多磨,要买的公共汽车迟迟未到。等到汽车在全市一片啧啧的赞叹声中从巴西劳埃德公司的一条小货轮上卸下来的时候,正值连日大雨,公路早就不成样子了。这条公路的关键部位——卡绍埃拉河上的木桥受到了洪水的威胁,两个人只好决定推迟通车的日期,新买来的汽车在车库里一放就是两个月。雅科布用别人听不懂的俄国话咒骂着,莫阿西尔怒气冲冲地吹起口哨。向银行借的贷款已经到期,如果不是蒙迪尼奥·法尔康在他们手头拮据的时候帮了忙,这个汽车公司不等开业就已经破产了。蒙迪尼奥主动把雅科布找到他的办公室,以无息贷款的方式借给他一笔钱以应急需。蒙迪尼奥·法尔康坚信伊列乌斯将会迅速发展,对各种进步事业均予以鼓励和赞助。 随着雨量的减小,河水水位有所下降。虽然天气依然不好,雅科布和莫阿西尔决定自己出钱派人把几座小桥修好,在公路最滑的几个路段铺上了石子,就开始正式营运了。这件事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和嘲笑。第一班车由莫阿西尔·埃斯特莱拉亲自驾驶,全部乘客都是邀请来的:有市长、蒙迪尼奥·法尔康和其他一些可可出口商、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和其他一些庄园主、上尉、博士,以及律师和医生们。有些人接到了请帖,但是因为担心路面不好会发生事故,就找出种种借口不肯前来乘车,他们的座位立刻被其他的人占去了。前来等候乘坐这趟车的人很多,结果座位不够,有些人干脆就站在车上。路还很难走,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才跑完全程,但是没有出什么大的事故。汽车开到终点时,伊塔布纳市放了焰火,举行了欢迎午宴。俄国人雅科布宣布,汽车正常通车半个月之后,将在伊列乌斯市举行一次盛大晚宴,邀请两市著名人士出席,来庆祝这一地区所取得的又一个进步。宴会委托给纳西布承办。 那时候,在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两市,人们听到讲得最多的一个字眼就是“进步”,所有的人都反反复复地叨念着它,报纸和周刊每天都要提到它,在模范文具店里的争论中,在酒吧间和夜总会里也总是要谈到它。一提及这些新修成的街道、花园式的广场、商业中心的大楼、海滨的现代化的住宅、《伊列乌斯日报》的印刷所、上午从伊列乌斯市开出下午就到伊塔布纳市的公共汽车、运输可可的卡车、灯火辉煌的夜总会、新的伊列乌斯影剧院、足球场、埃诺什博士开办的中学、从巴伊亚市乃至首都里约热内卢[11]来的那些饥肠辘辘的讲演家以及进步俱乐部和由它组织的茶话舞会[12],伊列乌斯市人总要讲到这个字眼。“这就叫进步!”他们自豪地说,并且都意识到,城市的面貌和它的习俗之所以能发生这样深刻的变化,是因为大家都出了力。 到处都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发展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海边和山坡旁修起了街道,公园和广场相继落成,平房、两层小楼和豪华的大楼平地而起。房租不断上涨,在商业中心区,房租昂贵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南方银行在这里开办了办事处,巴西银行在这里盖起了一座四层的楼房,漂亮极了! 伊列乌斯城昔日的景象正在一天天地消失。在争夺土地的那些年代,伊列乌斯活像个兵营:庄园主们骑在马上,腰里别着手枪;使人胆战心惊的雅贡索们手里握着来复枪,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街道还没铺上路面,真可谓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枪声使不宁静的夜晚充满了恐惧。流动商贩们就在路边摊开他们的货箱。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见了。市区五光十色的橱窗光彩夺目,商店在成倍地增加,只有在集市上才能见到少数流动商贩,他们大多都到内地去了。酒吧间、夜总会、电影院和学校也纷纷建立起来了。虽然那个地区的人们不十分信仰宗教,伊列乌斯却令人骄傲地被升为主教区,在一次令人难以忘怀的庆典中,迎来了第一位主教大人。庄园主、出口商、银行家以及商人们,都为专供本市女孩子上学的教会女校和主教区的大教堂捐了款,这两座建筑物都修在孔基斯塔山顶上。这些人同样也为进步俱乐部的落成捐了款,这个俱乐部是在以蒙迪尼奥·法尔康为首的一批商人和医生的倡议下修建起来的。每逢星期天,那里都要举办茶话舞会,还不时地举办大型舞会。该市还成立了足球俱乐部,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的活动也搞得十分热闹。在那些年代里,伊列乌斯开始以“南方皇后”的美名蜚声国内外,巴伊亚州整个南部都种上了可可,任何其他作物的收益都无法和它相比。财富在不断地增长,伊列乌斯这个可可之城在不断地发展。 然而,在伊列乌斯的街道上,人们不仅能够看到迅猛的进步和光辉灿烂的前景,同时还能看到刚刚过去不久的争夺土地、武装械斗和土匪横行的那些年代所遗留下来的痕迹。给出口商仓库运送可可的驴队闯进了商业中心区,与已经开始和它们竞争作对的卡车混杂在一起;还有不少男人穿着长筒靴,露着左轮手枪从这里走过;在一些偏僻的街道,依然动不动就会发生骚乱;著名的雅贡索们在廉价酒店里炫耀着自己的胆识;光天化日之下,不时地会有谋杀事件发生。在铺有路面的整洁的街道上,和上面那些人擦肩而过的行人中有生意兴隆的可可出口商,他们穿着从巴伊亚市来的裁缝们制作的十分考究的衣服;有数不清的旅行推销员,这些人十分健谈、热情且又消息灵通,对最新发生的种种奇闻轶事无所不知;此外还有医生、律师、牙科大夫、农学家和工程师,这些人都是陆陆续续从各地乘船来到伊列乌斯的。很多庄园主也已不再脚蹬长筒靴、身带武器了,样子显得十分温和。他们在城里盖起上等住宅,每年总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把子女们送到埃诺什办的中学或是巴伊亚市的学校去读书。他们的妻子穿着丝绸衣服和高跟鞋,经常参加进步俱乐部组织的各种娱乐活动,只是在节假日,她们才回到乡下的庄园里去看一看。 很多东西还能使人回忆起过去的伊列乌斯市。当然,这里所说的“过去”,指的不是榨糖厂时代,不是种植长势很差的咖啡时代,也不是贵族时代、黑奴时代和显贵的阿维拉家族时代。人们对那些遥远的过去只保留着一些朦朦胧胧的记忆而已,唯有博士一个人关心那些事情。这里指的是刚刚过去不久的那段历史,也就是人们为争夺土地进行大规模械斗的那些岁月。自从耶稣教会的神父带来了第一批可可树苗之后,人们纷纷来到这个地区找寻财富。他们钻进森林,靠来复枪和手枪的枪口去夺取每一寸土地。巴达罗家族、奥里维拉家族、布拉斯·达马西奥家族、特奥多罗·达斯·巴拉乌纳斯家族以及许多其他家族,他们由雅贡索们在前面冲锋陷阵,越过大路,开辟出一条条崎岖小道,彼此间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斗争。荒林被毁掉了,在尸体和鲜血的上面种植起一片片可可林。 当时,黑幕交易盛行,每棵大树后面都躲着一个射手,埋伏在那里等候着前来送死的人。谁占有了土地,法庭就为谁效劳。这段历史,至今在城市生活中以及居民的生活习惯里依然保留着它的痕迹。不过它已开始慢慢地消失,让位于新的事物,让位于新的风俗习惯。但是,它并不是不做任何抵抗就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特别是一些风俗习惯,由于年深日久,几乎已经演变成了某种法规。 这里有些人对过去总是依恋不舍,对伊列乌斯的种种新生事物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他们几乎整年都待在乡下的种植园里,只有在要和出口商们洽谈生意的时候才到城里来,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就是其中的一个。雨季延续了这么长时间,这一天的清晨第一次没有下雨,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打算当天就返回自己的庄园。收获季节马上就要到了,现在,阳光就要给可可果涂上一层金黄的颜色,种植园就要美得像一幅图画了。这才是他喜欢的东西,城里是留不住他的,尽管那里有很多迷人的玩意儿:电影院、酒吧间、有漂亮女人的夜总会和货色齐全的商店。他喜欢富有的庄园,喜欢狩猎和观赏可可林的景色,也喜欢跟种植园里的工人们聊天,听那些讲过不知有多少遍的在械斗时期发生的往事以及有关毒蛇的故事,还喜欢乡下贫贱的妓院里那些卑微恭顺的混血女人。他这次到伊列乌斯市来,是为了跟可可出口商蒙迪尼奥·法尔康洽谈一笔出售可可的生意。等交货以后,他就可以拿到一笔钱,用以重新修整一下庄园。蒙迪尼奥到里约去了,很快就要乘下一班轮船返回伊列乌斯。他不愿意和那位代理人洽谈这件事,情愿再等一等蒙迪尼奥。 尽管一直下雨,伊列乌斯依然是个欢乐的城市。曼努埃尔上校不断地被朋友们拉去看电影(通常他总是看到一半就睡着了,因为看那个玩意儿太伤眼神),去酒吧间和夜总会。我的上帝,女人要抹这么多的香水,真是要命……她们的要价很高,珠宝首饰啦,戒指啦,什么都想要……伊列乌斯可是个要大把大把花钱的地方……但是,一看到天已放晴,收成已经在握,一想到要把可可豆摊在场院里晒干,然后装进木桶里发酵,再放在驴背上运走的种种情景,他的心情就十分舒畅,就觉得让一家人老住在庄园里,孩子们受不到教育,老婆整天像个黑人妇女似的在厨房里忙忙碌碌,一点娱乐也没有,实在是不公平。其他上校都住在城里,盖起了高级住宅,一个个都穿得挺像样子…… 在伊列乌斯市短暂的停留期间,最使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感到愉快的事就是清晨在鱼市柜台旁边跟朋友们一起聊天。他要告诉他的朋友们,他已经决定在城里盖房,把一家人都接到这里来住。上校一边走,一边考虑着这些事。刚走到港口,他就碰上了俄国人雅科布。雅科布黄里透红的胡子没刮,头也没梳,却喜气洋洋,十分得意。他一看到上校就张开了双臂,喊了一句什么。因为他太激动了,竟然是用俄语喊的。曼努埃尔上校虽然目不识丁,却听懂了,并且回答了他: “可不是嘛……太阳终于出来了,我的朋友。” 俄国人雅科布两只手搓来搓去地说: “现在我们每天就要发三班车了:上午七点钟一趟,中午十二点钟一趟,下午四点钟一趟。我们还要再订购两辆公共汽车。” 两个人一起走到汽车库前,上校壮着胆子说: “这一回我要坐你的汽车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俄国人笑了: “路面一干,一个小时多一点就到了。” “什么!你说什么!三十五公里才一个多小时……过去骑马要走两天呐……好吧,要是蒙迪尼奥·法尔康今天乘船回来,你可以给我留一张明天上午的票……” “这可不行,上校,明天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明天晚上我们要举行庆祝宴会,您是我要请的客人。最好的宴会,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本市市长和伊塔布纳市的市长、本市法官和伊塔布纳市的法官、蒙迪尼奥·法尔康以及所有的重要人物都要来参加……还有巴西银行分行的经理……这是一次空前的盛会!” “雅科布,跟这些大人物相比我算老几……我还是靠边站吧。” “我一定要请您参加,地点在纳西布的韦苏维奥酒店。” “那我就后天再走……” “我把第一排的座位留给您。” 曼努埃尔上校跟他分手时说: “那玩意儿真的不会翻车吗?速度那么快……简直让人没法相信。” 鱼市柜台边的要人们 人们沉默了一会儿,静听着轮船的汽笛声。 “它在招呼领港员了……”若奥·富尔仁西奥说道。 “这是从里约开来的轮船。蒙迪尼奥·法尔康就在这条船上。”上尉对大家说。此人一向消息十分灵通。 博士说话了,为了强调一下他要讲的话,就用力地把一个手指向前一伸: “正如我对诸位讲的那样,用不了多少年,也许五年吧,伊列乌斯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城市,比阿拉卡儒、纳塔尔和马西约都要大……今天在巴西的北部,哪个城市的发展速度也没有伊列乌斯的快。就在前几天,我看到了一份里约的报纸……”博士讲起话来总是不慌不忙,即使是聊天,他的声音也总保持着某种演讲家常有的腔调,他的见解历来受到人们的高度尊重。博士是位退休的政府公职人员,以其学识和才能出众而享有盛名。他经常在巴伊亚市的报纸上发表很难看懂的有关历史方面的长篇文章,诸如对佩洛皮达斯·德·阿松桑·阿维拉家族以及远古时期伊列乌斯人的研究。他几乎成了伊列乌斯的光荣。 周围的人都点头表示同意博士的见解。淫雨停下来了,大家全感到很高兴。可可产区无可否认的进步对他们所有的人来说——庄园主、政府职员、商人、出口商——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那一天,在鱼市柜台边聊天的,除了佩洛皮达斯、上尉以及若奥·富尔仁西奥之外,没有一个人是在伊列乌斯出生的,他们都是让可可给吸引来的外乡人。但是,他们所有的人都感到自己就是伊列乌斯人,已经和这片土地永远地联系在一起了。 头发花白的里贝里尼奥上校开始了回忆。 “我是一九〇二年到这里来的,算上这个月已经整整二十三年了。那时候,这个地方真是可怕极了,十分偏僻,破破烂烂。奥里文萨当时是个城市……”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那时候,这里没有停船的码头,街道也没铺上路面,行人不多,倒是个等死的好地方。可今天又是什么样子,这大家都看到了。每天都要修建一条新的街道,港口里挤满了船只。” 他指了指停泊船只的地方:劳埃德公司的一条货轮正停在铁路码头上,仓库前面的码头上是一艘巴亚那公司的大船,一条汽艇正驶离最近的那个码头,好给从里约来的轮船腾出地方。还有不少往返于伊列乌斯和蓬塔尔岛之间的驳船、汽艇和独木舟,这些船只都是从沿河一带的可可种植园里开来的。 他们在鱼市柜台边聊天,鱼市就设在乌尼昂街对面的空地上。过往的马戏团在这里搭起棚子演出,黑人妇女也在这里出售甜面糊[13]、面片、煮玉米和木薯面饼。在种植园里已经养成早起习惯的庄园主们和城里的一些人——博士、若奥·富尔仁西奥、上尉、尼奥加洛,有时还有法官和律师埃泽基埃尔·普拉多,这两个人几乎总是从附近的小老婆家里直接到这里来,每天都在城市苏醒之前在这里聚会。他们借口到鱼市来买最好的活蹦乱跳的鲜鱼,在柜台边上一起议论最近发生的事情,对雨水、年成和可可价格进行估量。有些人,像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每天很早就来到这里,甚至都能看到最后一批人从巴塔克兰夜总会里走出来,看到渔民来到鱼市,从小船上卸下一筐筐在晨光下闪着银光的鲈鱼和鲷鱼。普林塞萨·达·塞拉的庄园主里贝里尼奥上校虽然很有钱,可是依然衣着朴素,待人和蔼可亲。他几乎总是在早上五点钟就来到这里,这时候,刚好漂亮的黑人妇女玛丽娅·德·圣若热从山坡上走下来。玛丽娅是做木薯粉面糊和面片的行家,她头上顶着托盘,下身穿着色彩鲜艳的印花布裙子,上身是浆过的袒胸露肩的宽便服,坚实的乳房有一半露在外面。里贝里尼奥上校总是要帮助她把面糊桶从头上拿下来,把托盘收拾好,但两只眼睛却总是盯着她袒胸露肩的地方。 还有些人甚至拖着拖鞋、穿着旧短裤和肥大的睡衣就来了。博士当然从来不会这样,他给人的印象是,就连睡觉的时候也不会把黑色外衣和靴子脱下,把领口松开,把深色的领带解掉。每天的程序都是一样的:大家先在鱼市柜台边喝杯面糊,热热闹闹地聊上一阵子,互相交换着新闻,不时地哈哈大笑一通,然后走到主要码头旁边,在那里再耽搁一会儿,最后差不多总是在莫阿西尔·埃斯特莱拉的汽车库前面分手。这时候,去伊塔布纳市的旅客正在上七点钟的公共汽车,这个场面是最近才出现的。 轮船的汽笛又响了起来,欢快而悠长的汽笛声仿佛是想要唤醒整个城市。 “领港员上船了,轮船一会儿就要进港。” “伊列乌斯是个巨人,哪个地方都比不上它更有前途。” “要是今年可可价格能上涨到五百雷斯[14],就要到手的收成又是那么好,那钱可就多了……”里贝里尼奥上校估量说,眼睛里露出了贪婪的神情。 “就连我也要给我们家在城里买上一套好房子。也许是买,也许是盖……”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向大家透露了他的打算。 “啊,太好了,您总算是下了决心。”上尉拍着曼努埃尔的后背称赞道。 “早就该这么办了,曼努埃尔……”里贝里尼奥瓮声瓮气地说。 “最小的孩子都该上学了,我不愿意他们像老一辈的人那样,像他们爸爸那样愚昧无知。我希望他们中间至少有一个人能拿到文凭,当个真正的大夫。” “此外,”博士发表见解说,“本地像您这样有钱的人,有义务为伊列乌斯的进步出力,盖点好的住宅、别墅以及小洋楼之类。您看看蒙迪尼奥·法尔康在海滨盖的那座小楼,他来到这里才两年,何况还是个单身汉。总而言之,老住在庄园里一点也不舒适,攒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要在巴伊亚市买套房子,把家搬到那里去住。”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说。这位上校一只眼瞎了,左胳膊上也有残疾,这都是械斗时期留下的纪念。 “这就是我所说的缺乏公益精神。”博士不高兴了,“您是在巴伊亚市还是在这儿挣的钱?为什么要把在这儿挣的钱用到巴伊亚市去呢?” “博士,您不要激动,不要着急。伊列乌斯当然很好,可您要知道,巴伊亚市是州府,那里什么都有,孩子们有好学校上。” 博士并没能平静下来: “那里所以什么都有,正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两手空空地来到此地,在这里养肥了自己,挣足了钱,然后却把钱花到巴伊亚市去了。” “可是……” “阿曼西奥,”若奥·富尔仁西奥对这位庄园主说,“我看博士讲得有道理,要是我们大家都不关心伊列乌斯,谁来关心它呢?” “我没有说不关心……”阿曼西奥让步了,他不是个喜欢惹事的人,不愿意与别人争论。看到他这副稳重的样子,谁也想象不到,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竟然是个著名的雅贡索头头,在争夺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械斗中,他是使伊列乌斯流血最多的一个人。“对我本人来说,没有比伊列乌斯更好的地方了。只是巴伊亚市有一个方面不错,那里有好学校。谁能否认这一点呢?我的几个最小的孩子就在那儿的耶稣教会学校里念书,我的老伴不愿意离孩子这么远,她都快想死那个在圣保罗的孩子了。我能怎么办呢?至于我本人,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上尉插话说: “阿曼西奥,光是为了上学的事,用不着搬家。埃诺什已经在这里办了一所学校,你还这样讲就有点荒唐了。巴伊亚市的学校也并不怎么样……”上尉正在埃诺什·里拉办的学校里讲授世界史,他所以这样做是为了给埃诺什撑场面,而不是出于自身的需要。埃诺什是个律师,但是没有多少人来找他办理这方面的事务。他在办的这所学校里实行新的教学法,取消了打手板的体罚制度。 “可它还没有取得和公立学校平起平坐的资格。” “马上就会有了。埃诺什接到蒙迪尼奥·法尔康的一封电报,说联邦教育部长已经保证就在最近几天……” “真的?” “这个蒙迪尼奥·法尔康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这个人究竟打算干什么呢?你们对这个人是怎么想的?”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问道。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这时里贝里尼奥正和博士以及若奥·富尔仁西奥进行着一场关于教学法的争论。 “你们想怎么办学都行,可我认为,要教好‘布——阿——巴’这种拼读方法,谁也比不上堂娜基列尔米娜。她对学生从不手软,我的儿子就是跟她学会了朗读和复述。想不打手板就能教好书……” “上校,你太落后了。”若奥·富尔仁西奥微微笑着说,“这种办法已经过时了,现代的儿童教学法……” “怎么说的?” “非打手板不行。你们看……” “你们都落后了整整一个世纪,在美国……” “我把女孩子们都送到教会女校去了,这没有错儿。可男孩子就非要有堂娜基列尔米娜这样的老师不可……” “现代的儿童教学法废除了打手板和其他体罚。”若奥·富尔仁西奥向他们解释说。 “若奥·富尔仁西奥,我不知道你讲的这些是谁说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样办学是不行的。我所以能识字……” 他们就这样一边议论着埃诺什律师的教学法,议论着很有名气的堂娜基列尔米娜——一个以严厉出名的传奇式人物,一边向码头走去。进街以后,他们看到一些人也正朝港口走去,这些人是去等从里约开来的轮船的。虽然还是清晨,港口已经开始有些动静了。搬运工们正把一袋袋可可从库房往巴亚那公司的轮船上搬。一只驳船的帆已经升起来了,就像一只白色的大鸟正准备出发。汽笛发出了一声震撼晨空的长鸣,示意它马上就要开走了,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又把他刚才的问题搬了出来: “蒙迪尼奥·法尔康究竟想要干什么呢?这个人好像是给魔鬼缠了身,他不安分守己地做他的生意,却到处插手。” “噢,这很好理解,他是想在下次的大选中竞选市长。” “我看不仅是这样……市长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若奥·富尔仁西奥说。 “此人野心勃勃。” “他要真当市长还不错呐,这个人很有点创业精神。” “谁也不了解他,他才来这里没有几天。” 对蒙迪尼奥十分钦佩的博士插嘴说: “我们需要的正是像蒙迪尼奥·法尔康这样的人:有眼光,有勇气,准备……” “噢,博士,这里的男人从来不缺乏勇气……” “我说的不是指这种打枪和杀人的勇气,我说的这种勇气比那要难得多……” “比那还要难?” “阿曼西奥说得不错,蒙迪尼奥确实才来没有几天,可是你们看看,他干了多少事。谁都无法相信,是他在海滨修筑了一条林荫大路,这是一条第一流的马路,给伊列乌斯增添了光彩。第一批卡车也是他搞来的。要是没有他,《伊列乌斯日报》就出版不了,进步俱乐部也别想建起来。” “听说他还借钱给俄国人雅科布和莫阿西尔,协助他们办起了公共汽车公司。” “我同意博士的见解。”一直没有讲话的上尉开口了,“这样的人才是我们所需要的人……他懂得什么是进步,并且尽力促进进步。” 他们来到码头时,碰到了一个名叫尼奥加洛[15]的财政局的职员。此人极为放荡不羁,哪个地方喝酒也少不了他,讲起话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总是跟神父作对。 “早上好……”他两手握在一起说,“我都快困死了,昨天晚上我几乎没有合眼。先是跟阿拉伯人纳西布去巴塔克兰夜总会,后来又到马沙当的家里去,既有吃的又有女人……可蒙迪尼奥偏偏今天要到,我不能不来码头……” 在莫阿西尔·埃斯特莱拉的汽车库前面,乘坐第一班公共汽车的旅客已经集中。太阳出来了,天气好极了。 “今年的收成一定好得很。” “明天晚上公共汽车公司要举办宴会……” “对,雅科布已邀请过我了。” 一阵阵短促而忧伤的汽笛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港口上的人们紧张不安地忙乱了一阵儿,搬运工人停下了脚步,倾听着汽笛声。 “搁浅了!” “这该死的港口!” “再这样下去,就连巴亚那公司的轮船也进不了港了。” “科斯特拉和劳埃德公司的轮船就更不用说了。” “科斯特拉公司已经放出风来了,威胁说要中断这条航线。” 乌尼昂山位于市内,佩尔南布科山位于蓬塔尔岛附近的另一个岛上,伊列乌斯港就紧缩在这两座小山之间。港湾口又窄又浅,一遇到潮汐,沙子就会不停地移动,船只进出港口既困难又危险。轮船经常在这里搁浅,有时候甚至要耽搁一整天才能脱险。虽然停泊船只的地方很不错,可是大型轮船不敢穿过这个令人生畏的港湾口。 汽笛继续痛苦地呜咽着,前来等船的人开始朝乌尼昂街走去,想看看港口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我们要一直走到跟前吗?” “这种事真让人讨厌。”当这一伙人走到环绕着小山没有铺设路面的那条街道时,博士开口了,“在全世界消费的可可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伊列乌斯生产的,它的港口也是第一流的。但是,它的可可出口收入却落入了巴伊亚市,这全是因为这个该死的港湾……” 现在雨已经停了,港口便成了伊列乌斯人最为关切的问题。人们时时处处都在争论着有无必要疏通港口,使之能进出大型轮船这件事。大家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批评该州政府和本市政府,指责他们不关心这件事,因为当局只是许愿,却不去解决实际问题,可可出口的收益都便宜了巴伊亚市的港口。 正当争论又一次变得激烈起来的时候,上尉放慢了脚步,拉住了尼奥加洛的胳膊。昨天夜里一点钟左右,是上尉把尼奥加洛领到了玛丽娅·马沙当家的门口。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没治了……”尼奥加洛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地说,“真遗憾,你没看到那场好戏,你真应该亲眼看看,那个阿拉伯人纳西布是怎样向新来的那个斜眼女人吐露衷情的。后来那个女人跟纳西布一起走了,真是笑死人……” 汽笛叫得越来越难听,他俩加快了脚步。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港口。 博士为何差一点具有皇族的血缘 博士并不是真正的博士,上尉也不是真正的上尉,就像大部分上校并不是真正的上校一样。实际上,在共和国成立的时候和可可种植初期,只有少数庄园主才真正得到了国民军上校的军衔。当时流行着这样一个习惯:可可产量超过一千阿罗巴[16]的庄园主们,通常喜欢而且也得到了上校这个军衔。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要去指挥作战,而是表明对他们所拥有的财富予以承认。喜欢嘲笑当地风俗的若奥·富尔仁西奥说,他们中间的大部分都是雅贡索的上校,因为很多庄园主都卷入了为争夺土地而进行的械斗。 在年轻的一代人中,甚至有人不知道佩洛皮达斯·德·阿松桑·阿维拉这个高贵而响亮的名字,因为人们一直习惯把他尊称为博士。至于米格尔·巴普蒂斯塔·德·奥里维拉,他是已故的卡祖济尼亚的儿子。械斗刚开始的时候,卡祖济尼亚是伊列乌斯的市长,活着的时候很有钱,死的时候却成了穷光蛋。他以仁慈闻名,至今,在上了年纪的女人中间还流传着有关他这方面的故事。米格尔小的时候很不安分守己,胆子极大,是个孩子王,早从那时候起,人们就称他为上尉了。 博士和上尉都是城里著名的人物。虽然他们俩是老朋友,可是居民们却围绕着他们俩分成了两派,经常在判断他们之中谁是最伟大、最感人的演说家的问题上发生分歧。这并不是有意贬低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他在法院陪审团里是个不可战胜的人物。 在全国性的节日里——九月七日[17]、十一月十五日[18]和五月十三日[19],在新年前后举行的民间舞蹈表演、圣诞节马棚展出和化装游行的庆祝活动中,每当一些文人学者从州府来到伊列乌斯的时候,市民们就会兴高采烈地倾听着博士和上尉的演说,一次又一次地分裂成为两派。 在这场历时多年的争论中,人们的意见从未统一过。一些人喜欢上尉的演说:他嗓音洪亮,所使用的形容词气势磅礴,一个紧接着一个,犹如奔驰着的马队,沙哑的声音里时而略带颤音,常引起一阵阵狂热的掌声。另外一些人喜欢博士的演说:他不仅爱用长句,而且用词十分讲究,旁征博引,还常常列举大量的人名以表明自己学识渊博,他所使用的形容词很难听懂,其中有些古典词汇就像罕见的珍珠一样闪闪发光,只有少数几个人能明白这些词汇的真正含义。 就连那一对在各个方面意见都颇为一致的多斯·雷伊斯姊妹,在这个问题上也发生了分歧。瘦瘦的有点神经质的弗洛尔济妮娅喜欢上尉的豪放,喜欢他的“闪耀着光辉的曙光”,爱听他在每句话快要结束时发出的使空气为之振动的颤音。胖胖的十分快活的金基娜则喜欢博士的学识,喜欢他使用的那些古典词汇,爱看他演讲的动人姿势,因为博士常竖起手指,大声疾呼:“人民,啊,我的人民!”她们俩和全市的人一样,在市政大厅或公共广场参加群众集会回来时总是要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什么也没听懂,可他讲得有多好……”金基娜支持博士。 “他演讲的时候,我甚至都感到脊梁骨里阵阵发凉。”弗洛尔济妮娅支持上尉。 在那些需要纪念的日子里,马特里兹·德·圣乔治广场上临时搭起了台子,摆上了鲜花,上尉和博士相继发表演说,一个是五·一三诗乐社的正式演讲人,一个代表鲁伊·巴尔博扎文学研究会。所有其他的演讲人都只好退避三舍。(就连中学教师若苏埃也是如此,他的抒情演说在教会女校的学生中间很有市场。)上尉皮肤黝黑,人显得很有风度,身穿洁白的衣服,衣襟上插着一朵花,领带上别着一枚镶有红宝石的饰针,高高的鹰钩鼻子使人联想起猛禽的模样来。博士身材瘦小,身子仿佛总是在不停地雀跃,就像是一只很不安分的鸟儿一样,依然是一身黑装,衣领很高,衬衣的前胸浆得平平展展,夹鼻眼镜用一条细带子系在外套上,头发已经几乎全白了。在那些庄严的场合,他们俩不管是谁,只要一登上讲台,全场立刻就会鸦雀无声。 “今天上尉的雄辩劲儿,就像瀑布那样一泻千里,讲得真是精彩极了!” “但是内容空洞。博士讲得才句句都是精华,他简直就是一本活字典!” 只有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在醉得几乎站不稳的情况下,走上不是陪审团的讲坛,方能与上尉和博士一比高低上下,但是这种情况极为罕见。这位律师同样也有自己无条件的崇拜者。讲到陪审团里的辩论,公众一致认为,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佩洛皮达斯·德·阿松桑·阿维拉是阿维拉家族的后裔。阿维拉家族是早在卡皮塔尼亚时代就来到伊列乌斯安家落户的葡萄牙贵族,至少博士本人根据有关家族的文献是这样断言的。博士是位历史学家,他的意见是很值得重视的。 著名的阿维拉家族当年在伊列乌斯和奥利文萨之间修起了他们的贵族宫殿,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临海的一片黑色废墟,周围都长上了椰子树。实际上,当初那里也还住着一些属于阿松桑家族的平民和商人。博士作为他们的后裔,对这两个家族的人都十分崇敬,怀有同样的热忱。 当然,关于阿松桑家族几乎没有多少事情可讲,而有关阿维拉家族丰功伟绩的记载则是十分丰富的。博士是位时乖命蹇的政府退休职员,却喜欢编撰历史和歌颂现实:阿维拉家族昔日的光荣历史,伊列乌斯值得骄傲的现实。有关阿维拉家族的丰功伟绩及其族谱,很多年以来博士就一直在著书立说,准备撰写出一部带有结论性的巨著。对伊列乌斯今天的进步,博士是一个热情的鼓吹者和积极的支持者。 佩洛皮达斯的父亲是阿维拉家族中一个已经破了产的旁系的后裔,他从这个高贵的家族中只是继承了一个贵族的姓氏和贵族不劳动的习惯。正像当时所流传的那样,完全是为了爱情,而不是为了贪图区区的好处,他的父亲和平民阿松桑家族中的一家百货商店老板的女儿结了婚。当时商店的生意十分兴隆,外祖父阿松桑老人就把佩洛皮达斯送到里约热内卢去攻读法律。后来这位阿松桑老人去世了,一直到死,他也没对女儿和一个贵族结婚的这种愚蠢行为表示原谅。这时候,这位贵族已经学会了掷骰子以及斗鸡这类平民百姓的娱乐。于是,一米又一米的布料、一打又一打的发卡、一条又一条的彩带,都从他的手里输掉了,渐渐地,商店的财产让他折腾得精光。由于贵族阿维拉家族的“伟大”,平民阿松桑家族的富足日子到此宣告结束。当时,佩洛皮达斯是里约热内卢大学法律系三年级的学生,因为没有钱,只好辍学。早在他辍学之前,当他回到伊列乌斯度假的时候,首先是他的外祖父,然后是家里的女佣和邻居,就开始称他为博士了。 辍学以后,他就留在里约热内卢市,外祖父的朋友们给他在政府的机关里找了一个薪水微薄的工作。 在机关里,他虽然在职务上有所晋升,但是进展缓慢,因为他既没有大人物做后台,又没有阿谀奉承的本领,而这种本领恰恰是颇有用场的。三十年以后,他退休回到伊列乌斯,以便能专心致志地著书立说,写出一部有关阿维拉家族和伊列乌斯历史的大部头著作来。 这部书虽然尚未完稿,却已是家喻户晓,因为早在博士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就流传着他要撰写这部巨著的消息。当时,博士在里约热内卢的一家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文章,讲述了佩德罗二世[20]皇帝与童贞奥费妮西娅之间的爱情故事。佩德罗二世皇帝是去巴西北部巡游时,与阿维拉家族的这位浪漫而又柔弱的妙龄女郎相识的。这份杂志发行范围不大,而且只出了一期就停刊了。 这位年轻的大学生所写的文章本来是不会引起任何反响的,谁知道,这期杂志极为偶然地落到了一位当选为巴西文学院院士的伯爵手里。这位伯爵是位讲究伦理的作家,对皇帝的美德崇拜得五体投地。皇帝的亲访使阿维拉家族的名声得以传播,而博士的文章却让人产生了这样的印象:这位“赫赫有名的男子汉”是这样的不忠不义,他的访问竟是为了与这位贞洁的贵族女儿眉来眼去地调情。这种“目无君主和败坏其名声”的影射使这位伯爵感到连自己的尊严也受到了伤害。于是,他就用十五世纪古典的葡萄牙语撰写了一篇文章,训斥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大学生,并指出他这样做是别有用心的。佩洛皮达斯从来没有过不良用心,他对伯爵的这种粗暴的指责感到震惊与兴奋,甚至认为这对他来说乃是一种光荣。他又为这家杂志的第二期撰写了一篇文章,同样也使用了古典的葡萄牙语。他依据史实,特别是举出了诗人特奥多罗的诗句,以这些无可辩驳的论据,把伯爵批得体无完肤。但是,这份杂志只出版了一期就宣告停刊,而发表伯爵攻击佩洛皮达斯文章的那家报纸又拒绝发表他的答辩文章。后来,博士经过一番周折,才使该报在一页的角落里,把他写的十八页的文章压缩到十行予以发表。然而,时至今日,博士依然为他能与一位巴西文学院院士、全国知名的学者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论战”而感到自豪。 “我的第二篇文章彻底地把他击败了,使得他偃旗息鼓,再也不吭气了……” 在伊列乌斯文化生活的编年史里,人们总要自豪地提及这场争论,把这场争论和阿里·桑托斯——一家出口公司的职员兼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现任会长——在里约热内卢杂志举办的短篇小说征文比赛中所取得的荣誉,还有前面已经提到过的特奥多罗·德·卡斯特罗的诗篇相提并论,以证明伊列乌斯文化的发达。 至于佩德罗二世皇帝与奥费妮西娅之间的秘密恋情,看来只限于暗送秋波、叹息和暗自发誓而已。在巴伊亚市的一次庆典中,这位喜欢出巡的皇帝认识了奥费妮西娅,立刻迷恋上了她的那双貌似失神的眼睛。阿维拉家族在佩洛乌里尼奥山坡上有一幢小楼,里面住着一位名叫罗穆阿尔多的神父,此人是一位优秀的拉丁文学者。皇帝不止一次地借口拜访这位博学的神父来到这里,在这幢装饰着花边的小楼的阳台上,伤心地用拉丁文表述着自己无法公开和无法实现的心愿:得到阿维拉家族的这朵鲜花。在贴身女仆的鼓动下,奥费妮西娅在神父房间的外边转来转去。房间里,蓄着乌黑胡须、十分聪慧的国王正在与神父交流学识,奥费妮西娅的哥哥路易斯·安托尼奥·阿维拉是一家之主,他瞪着一双充满敬意而又愚昧无知的眼睛在一旁静听着。多情的皇帝走后,奥费妮西娅的确发动了一场攻势,扬言要把全家搬到王宫里面去住,可是,在路易斯·安托尼奥的顽固抵制下终于宣告失败。路易斯·安托尼奥决心要护卫童贞奥费妮西娅以及阿维拉家族的声誉。 在巴拉圭战争中,路易斯·安托尼奥率领他从榨糖厂带去的人参加了战斗,后在拉古纳撤退中阵亡,死的时候军衔为上校。浪漫的奥费妮西娅在阿维拉家族的宫殿里十分怀念皇帝的胡须,后来她因患痨病去世,至死保持着处女的贞洁。诗人特奥多罗·德·卡斯特罗曾满怀激情地讴歌奥费妮西娅的娴雅妩媚,最后他死于狂饮。当时,他的诗作曾一度在民间流传。如今,他的名字在巴西诗集中被不公正地遗漏了。 特奥多罗为奥费妮西娅写出了最美丽的诗句,以丰富的韵律赞美她那病态的娇容,乞求她那不肯赐予的爱情。至今,在节日的庆典中或是在晚会上,教会女校的学生们还在达里拉乐曲的伴奏下朗诵着这些诗句。奥费妮西娅洁净的尸体安放在白色的棺材里,从披着孝装的宫殿大门里抬了出去,十年以后,特奥多罗也与世长辞了。毫无疑问,这个可悲而又放纵的诗人死于深沉的思念。(谁能与博士争论这一事实呢?)特奥多罗在一次纵酒之后离开了人世。那时候,阿维拉家族制酒厂生产的美酒在伊列乌斯售价十分低廉。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博士用不乏情趣的材料来撰写他的那部虽然尚未出版却已是赫赫有名的巨著:拥有几百名奴隶和无边土地以及榨糖作坊和制酒厂的阿维拉家族,在奥利文萨拥有宫殿、在州府的拉德拉·多·佩洛乌里尼奥拥有一幢小楼的阿维拉家族,食不厌精的阿维拉家族,为王宫提供妃嫔的阿维拉家族,不仅美女和勇士辈出、还产生过一位博学的文豪的阿维拉家族。除了路易斯·安托尼奥和奥费妮西娅之外,在他们之前或之后还有过一些出类拔萃的人物。比如,一八二三年,在为争取独立而与葡萄牙军队进行的战争中,一位阿维拉家族的勇士曾在雷康卡沃与卡斯特罗·阿尔维斯[21]的祖父并肩作过战。还有热罗尼莫·达·阿维拉,这是一位政治家,但在几次大选中均告失败,因为虽然他能操纵伊列乌斯的选举,他的对手们却控制了该州其他地区的选举。于是,热罗尼莫·达·阿维拉就率领着他的人马,荡平了沿路的村镇,把它们掳掠一空,直向州府进逼,威胁要废除该州的政府。后经中间人的调停,狂怒的热罗尼莫·达·阿维拉被安抚了,这个地区才恢复了和平。对这个家族的衰败,天性愚笨的佩德罗·德·阿维拉要负主要责任。此人长着黄里透红的胡须,他离开了那座贵族的宫殿(那时候,位于首府巴伊亚市的那幢小楼已经卖掉了),扔下了榨糖作坊和已经抵押出去的酒厂,丢下了哭哭啼啼的一家人,跟着一个极其漂亮的吉卜赛女郎走了。据他的那位悲痛欲绝的妻子说,这个吉卜赛女人有着魔鬼般的诱惑力。根据传说,这个佩德罗·德·阿维拉后来在街角的一次斗殴中被那位吉卜赛女郎的另一个情夫杀死了。 这一切,都是伊列乌斯历史的组成部分,现在,它已经被人们所遗忘。由于可可种植园的出现,一种崭新的生活开始了。过去的事情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了,榨糖作坊、制酒厂、甘蔗园、咖啡园以及种种旧的传奇和趣闻轶事,统统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了。现在,可可种植园发展起来了,出现了新的传奇和趣闻轶事,讲述着人们为了争夺土地彼此之间如何地进行生死的搏斗。盲人歌手在各地的集市上到处巡回演唱,把可可庄园主们的名字及其业绩一直传播到内地最偏远的地区,使这个可可之乡名声远扬。只有博士仍然对阿维拉家族的过去深感兴趣,但是,这对他的声誉并没有影响,他在该市愈来愈受到尊重。那些粗野的土地征服者,那些识字不多的庄园主,对能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并能演讲的文人志士,几乎钦佩得五体投地。 对博士这样一个既有才能又有常识,正在撰写或者已经完成一部巨著的人物,人们有什么好说的呢?大家对博士的这部大作议论甚多,赞不绝口,以至于很多人以为,这部大作已经出版多年,早就确定无疑地成了巴西文学宝库中的一部巨著了。 纳西布如何一觉醒来没有了厨娘 纳西布被一阵阵的敲门声吵醒了。昨天晚上酒店关门以后,他先是跟托尼科·巴斯托斯和尼奥加洛一起去夜总会,然后又到玛丽娅·马沙当家里,去找一个刚从阿拉卡儒来的妓女。这个女人名叫里佐莱塔,是个斜眼。一直到凌晨他才回到家里。 “谁呀?” “我,纳西布先生。我马上就要走了,来向您辞行。” 一艘轮船在附近鸣着汽笛,招呼着领港员上船。 “你要到哪儿去呀,菲洛梅娜?” 纳西布从床上爬起来,漫不经心地听着轮船的汽笛声。“听汽笛的声音,船是从里约热内卢来的。”他心里想。纳西布看了看挂在床边的怀表,刚清晨六点,而他四点左右才回到家。这个该死的菲洛梅娜!菲洛梅娜长得并不漂亮,一只眼上还有个疤,可她什么事都懂,喜欢跟纳西布咬耳朵,说完话就头向后一仰,哈哈地笑起来……这个菲洛梅娜今天中了什么邪? “到阿瓜普雷塔找我儿子去……” “这是怎么回事,菲洛梅娜,难道你疯了吗?” 纳西布用脚在找拖鞋,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心里还在想着里佐莱塔,这个女人身上的廉价香水味儿还留在他毛茸茸的胸口上。他穿着睡衣,光着脚就来到了走廊上。老菲洛梅娜穿着一身新衣服,头上扎着一条带格的头巾,手里拿着一把雨伞,地上放着一只箱子和一个装着圣像的包裹,正在前厅等他。从四年多以前纳西布买下酒店时起,她就在这里当厨娘了。老菲洛梅娜喜欢吹毛求疵,可是很爱干净,很勤快,做事特别认真,也不会乱动你的一分钱,为人十分小心谨慎。“一颗珍珠,一块宝玉。”堂娜阿尔明达常常这样评价她。菲洛梅娜也有脾气不好的时候,往往早晨一起床,脸就拉得长长的,老是唠叨着要走,要到阿瓜普雷塔去找她开商店的独生儿子去。因为她总是说要走要走的,讲得纳西布都已经不信了。在纳西布心里,这不过是老菲洛梅娜的一句口头禅罢了。这个老太婆和他关系很好,不像是他的厨娘,倒像是他家里的人,几乎跟一个远房亲戚差不多。 轮船还在鸣笛,纳西布打开了窗子。跟他猜想的一样,正是从里约热内卢开来的轮船,停在叫作拉帕的大石崖前面,鸣着汽笛,在招呼领港员上船。 “菲洛梅娜,这是怎么回事?这么突然,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真是荒唐。” “哎,纳西布先生!从我一跨进你的门坎后,我就一直跟你说:‘总有一天我要走,要找我儿子维森特去……’” “可昨天你应该告诉我一声,说你今天要走……” “我让希科给你带去了口信,可你没理这个茬儿,也没回家来。” 真的,堂娜阿尔明达的儿子希科·莫莱扎的确在给他送午饭时捎来过菲洛梅娜的一个口信,说她马上要走。希科·莫莱扎是纳西布的一个邻居,在他的酒店里当跑堂儿。 菲洛梅娜几乎每个星期都说要走,纳西布一直没有当真,也没有给过她认真的答复。 “昨天夜里我等你等得好晚……一直等到后半夜……你又打野鸡去了,年纪也不小了,你也该结婚了,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别一下班就到处乱窜……总有一天你的身子骨会折腾垮的……” 菲洛梅娜伸着瘦瘦的指头,责备地指着阿拉伯人的胸口,纳西布睡衣的领口上,还印着一朵朵的小红花。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女人口红留下的痕迹,是里佐莱塔的!老菲洛梅娜和堂娜阿尔明达总说他不该还打光棍,拐弯抹角地规劝他,给他张罗着婚事。 “可是,菲洛梅娜……” “纳西布先生,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现在就要走。维森特写信来说他要结婚了,他那儿需要我。我的行李已经准备好了。” 这件事刚好发生在南巴亚那公共汽车公司要举办晚宴的前一天,第二天酒店就要承办这次有三十个人参加的盛况空前的宴会,老菲洛梅娜简直像是有意挑选了这么个日子。 “再见了,纳西布先生。愿上帝保佑你,帮你找个规规矩矩的老婆,来替你管家。” “不过,菲洛梅娜,现在才六点钟,火车要到八点钟才开……” “火车就像一头野兽,我信不过它,我宁愿早点去……” “至少你也得让我付给你工钱……” 纳西布仿佛觉得,这一切就像是一场蠢人做的噩梦。他光着脚在房间里冰冷的水泥地上走着,突然打了个喷嚏,嘴里小声骂了一句。要是他再着了凉……这个该死的疯老婆子…… 菲洛梅娜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说: “再见了,纳西布先生。以后什么时候去阿瓜普雷塔,一定要到我们家去做客。” 纳西布数好钱,又额外加了一笔酬金。不管怎么说,菲洛梅娜应该拿到这笔钱。纳西布帮她放好箱子和沉甸甸的装有圣像的包裹——这一大堆圣像过去就挂在院子尽里头的那间小房子里,还有一把雨伞。欢乐的晨曦透过窗口进入房间,随之而来的是习习海风、鸟儿的啼鸣以及和煦的阳光。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今天第一次放晴了。纳西布看了看那艘轮船,领港员的小船已经向它靠了过去。纳西布耷拉着胳膊,决定不再上床睡觉了。中午再好好睡个午觉,这样晚上就会又有精神了。他已经答应了里佐莱塔,今天还要去找她。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把他这一天的计划全给搅乱了…… 他走近窗口,看着渐渐走远了的菲洛梅娜,海风使他打了个寒战。纳西布的家就在圣塞巴斯蒂安山脚下,几乎正对着港口。谢天谢地,雨总算停了。下了这么长时间,差一点就会影响到可可的收成。这场淫雨要是继续下去,可可的嫩果就可能会全部烂在树上。上校们已经显得有点心神不安了。隔壁的阿尔明达太太站在窗口,正挥动着手绢,向老菲洛梅娜告别。她们俩是一对很好的朋友。 “早安,纳西布先生。” “菲洛梅娜简直是发了疯……说走就走了……” “是啊……太巧了,您肯定没有想到。昨天希科从酒店下班回来,我还对他说:‘明天菲洛梅娜太太就要走了,她儿子写信来要她去……’” “希科跟我讲了,我当时不信。” “菲洛梅娜等您等到很晚,我们俩就坐在您家的门口聊天,可您一直没有回来……”堂娜阿尔明达笑着说,既表示责怪,又表示理解。 “我忙啊,堂娜阿尔明达,有好多事情……” 堂娜阿尔明达一直盯着纳西布身上女人的口红印子。纳西布吃了一惊,难道我脸上也有口红?可能,完全可能。 “所以我总是说,像纳西布这么忙的人,在伊列乌斯实在不多见……就连后半夜都……” “菲洛梅娜偏偏今天走了。”纳西布抱怨说,“明天晚上,酒店就要承办一个有三十人参加的宴会……” “您回到家的时候连我都不知道。您看,我睡得就够晚的了,已经过了夜里两点……” 纳西布喃喃地随便说了一句别的什么话。这个堂娜阿尔明达就爱打听别人的事。 “哎……现在谁来准备宴会呢?” “这可是件大事……您可别指望我能帮忙。堂娜伊莉莎白随时都可能生孩子,已经过了预产期了。帕乌洛先生会突然把我找去,所以我才起得这么早。另外,我也不会做很像样的饭菜……” 堂娜阿尔明达是个寡妇,迷信招魂术,说话十分刻薄。她的儿子希科·莫莱扎就在纳西布的酒店里当伙计。这位太太是位有名的产婆,近二十年来,经她接过生的伊列乌斯人数不胜数。这些人一出世,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她身上的那股强烈的大蒜味儿和她那张混血儿的绛紫色的脸盘儿。 “堂娜格洛林达生了吧?昨天拉乌尔先生没有到酒店去……” “生了,是昨天下午生的。他们是叫大夫接的生,就是那个德莫斯特内斯大夫。这可是现在才有的新鲜事儿。一个男大夫去接生,看着别人的老婆脱得光光的,您不认为这是很不体面的事吗?真是不害臊……” 对阿尔明达来说,这可是件大事:大夫们开始跟她竞争了。哪儿见过这种不要脸的事,一个男大夫,跑去看别人的老婆脱得光光的,在那儿痛苦地生孩子……纳西布关心的却是第二天要举行的宴会以及谁来给酒店制作咸甜点心。菲洛梅娜的辞职给他带来了严重的问题。 “这就是进步,堂娜阿尔明达。老菲洛梅娜可把我害苦了……” “进步?这是不要脸……” “我上哪儿去找厨娘呢?” “您去请多斯·雷伊斯姊妹帮忙好了……” “可工钱太高,她们恨不得把你的皮都给扒掉……我原来已经找好了两个女人,准备给菲洛梅娜当下手……” “纳西布先生,世上的事就是这个样子,麻烦事总是偏偏在你想不到的时候落到你的头上。我幸好有死去的丈夫事先会给我打招呼。就在前几天,您根本不会相信我去参加了一次招魂会,就在特奥多罗家里……” 纳西布不想听她的那些讲了不知有多少遍的关于招魂术的事,这是这位产婆的拿手好戏。 “希科醒了吗?” “还没醒,这个可怜的孩子后半夜才回到家。” “请你把他叫醒,我得想想办法了。你知道,这次宴会请了三十个人,要来的都是些大人物,庆祝公共汽车公司开业……” “我听说有一辆车在卡绍埃拉河的桥上翻了。” “没有这回事。车上的人总是挤得满满的,汽车公司这回可要发大财了。” “现在伊列乌斯什么都有了,纳西布先生,是不是这样?有人对我说,新开的旅馆还有什么电梯,是个大箱子,自个儿就能上上下下……” “你能把希科叫醒吗?” “我这就去……新旅馆就要没有楼梯了,真是活见鬼!” 纳西布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着科斯特拉公司的那条轮船。领港员的小船正向这条轮船靠近。有人在酒店里说过,蒙迪尼奥·法尔康要乘这条船从里约回来。轮船上肯定装满了各种新鲜货。夜总会以及乌尼昂街、萨帕街和弗洛莱街的妓院又要增添新的妓女了。从巴伊亚市、阿拉卡儒以及里约热内卢来的每一艘轮船都会运来一些妓女。德莫斯特内斯大夫的汽车大概也要到了。这位大夫在本市开办了第一家诊所,挣了不少钱。纳西布觉得应当穿上衣服,去港口看看人们上岸的情况。在那里,肯定会碰上每天一大早在鱼市聚会的那伙人。谁知道他们中间会不会有人能提供一点线索,帮助他找到一个能胜任酒店工作的好厨娘呢?在伊列乌斯,厨娘很不好找,住家、旅馆、公寓和酒店都你争我抢。这个该死的老菲洛梅娜……他刚刚发现里佐莱塔这个宝贝儿!正是在他需要心情平静的时候……哪怕再晚几天呢。现在,他不得不求助于多斯·雷伊斯姊妹,让她们敲他的竹杠了。生活就是这么复杂多变。昨天一切都还好好的,没有任何让他烦心的事情:跟上尉的一个得力搭档掷骰子时,他连赢了两局;在玛丽娅·马沙当家里,他吃了一顿真正美味的甲鱼肉,还发现了那个新来的里佐莱塔……可是今天一大早,他就碰上了这桩头痛的事……真讨厌!菲洛梅娜这个疯老婆子……说心里话,他现在就开始怀念菲洛梅娜了。菲洛梅娜总是把什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做的早点有玉米面片、甜土豆、炸香蕉和木薯粉炸饼……她懂得爱惜东西,待人热心,就连她爱吹毛求疵的毛病,此刻在纳西布看来也不是什么缺点了。有一次,这个地区流行伤寒、疟疾和天花,纳西布发了高烧,病倒在床上。菲洛梅娜一步也没离开过他的房间,就睡在地板上照顾他。他到哪儿去再找一个像菲洛梅娜那样好的厨娘呢? 堂娜阿尔明达又回到了窗口边: “纳西布先生,希科已经醒了,他正在洗澡。” “我也去洗个澡,谢谢你。” “一会儿到我们家来吃早点吧,就是吃得不怎么好。我梦见了我死去的丈夫,我要把梦讲给您听。他对我说:‘阿尔明达,我的老伴儿,魔鬼钻进伊列乌斯人的脑子里去了,他们只知道赚钱,光想干一番大事业,这不会有好下场……很多麻烦事就要开始了……’” “阿尔明达,对我来说,麻烦事已经开始了……菲洛梅娜走了,这对我来说,麻烦事就已经开始了。” 纳西布嘲讽地说。但是,他并不知道,很多麻烦的事情真的已经发生了。领港员没上轮船,轮船朝港湾口开了过去。 对法律和正义的赞扬,或曰:一个有关出生地和国籍的问题 大家通常把纳西布叫作阿拉伯人或是土耳其人[22],这就不得不费一番口舌来解释一下,以免使人产生怀疑,以为纳西布并不是一个出生在巴西的巴西人,而是一个加入了巴西国籍的外国人。实际上,纳西布出生在叙利亚。四岁那年,他乘坐一艘法国轮船在巴伊亚市上岸,然后就来到了伊列乌斯。那时候,因为种植可可能挣到大钱,伊列乌斯的名声已经传遍国内外,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人从海路、内河和陆路来到这里,有的乘坐轮船、汽船或独木舟,有的骑着毛驴,也有的从自己新开辟出的小路步行而来。这些人来自国内外的各个地区:塞尔希培州和西阿拉州,阿拉戈斯州和巴伊亚州,累西腓市和里约热内卢市,叙利亚和意大利,黎巴嫩和葡萄牙,还有的人是从西班牙和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居住的地区来的,包括工人、农民、商人、寻找出路的青年、土匪、冒险家、衣着鲜艳的女人,甚至还有一对希腊夫妇,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所有这些人,包括刚刚开办起巧克力粉厂的那些头发金黄的德国人和在铁路上工作的那些高傲的英国人,都变成了这个可可产区的人了,都适应了当地还处于半开化状态的风俗习惯:流血的械斗、打埋伏和杀人。这些人来到此地不久,就变成了真正的好样的伊列乌斯人。他们种植可可,开办商店、修路、杀人,在夜总会里赌博,在酒吧间狂饮,兴建起一个个发展迅速的村镇,砍倒了一片片使人感到恐怖的原始森林。他们挣了钱又把它花掉,觉得自己就是本地人,和那些在可可种植以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伊列乌斯人没有什么两样。 伊列乌斯过去只是个雅贡索们居住的兵营,多亏了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各式各样的人,它的旧貌才开始消失,渐渐变成了一座城市。所有这些人,甚至包括最后一个来到该地的想靠发了财的上校们混碗饭吃的流浪汉,都为这一地区所取得的惊人的进步出了力。 几个姓阿什卡尔的兄弟和纳西布是亲戚,他们不仅加入了巴西国籍,而且成了地地道道的伊列乌斯人。他们参加过为争夺土地而进行的械斗,其英雄业绩流传很广,只有巴达罗家族、布拉斯·达马西家族、著名的黑人若泽·尼克以及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等人可以和他们相提并论。其中一个名叫阿布杜拉的排行老三的人,一天,他正在皮兰吉的一家夜总会里悠闲地玩着扑克,有五个雅贡索被派来收拾他。他打倒了其中的三个以后才惨遭毒手。他的兄弟们以残忍得无法让人忘记的方式为他报了仇。要想了解纳西布的这些阔亲戚的情况,只要翻翻法庭的年鉴,看看检察官和律师们的发言记录就行了。 的确,有很多人把纳西布叫做阿拉伯人或土耳其人。这些人恰恰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以此来表示友好和亲热。纳西布不喜欢别人叫他土耳其人,他总是怒气冲冲地拒绝这个绰号,有时候甚至会骂起街来: “土耳其人是你妈!” “哎,纳西布……” “你叫我什么都行,就是别叫我土耳其人。我是巴西人。”他用大手拍着毛茸茸的胸脯说,“感谢上帝,我的父母都是叙利亚人。” 一听到有人讲叙利亚人和土耳其人都是一码事的时候,纳西布就会叫起来: “一码事?胡扯!这是因为你无知,不懂得历史和地理。土耳其人都是些土匪,是最不幸的一个种族。把一个叙利亚人叫作土耳其人,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啊,纳西布,你别生气,我们不是要侮辱你,因为这些外国的事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人们所以这样称呼他,也许不是因为他的祖先是东方人,而是因为他的嘴唇上边留着已被废黜的土耳其苏丹的那种胡子。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嘴唇,聊起天来的时候,他总爱用手理着胡子尖。他的脸胖胖的,显得十分和善。两只眼睛特别大,一看到女人就露出贪婪的神情。他的那张嘴很大,很馋,动不动就笑。这个巴西人的个头很大,又高又胖,有着扁平的脑袋,浓密的头发,肚子显得过分肥大。“都怀孕九个月了。”上尉一输棋就这样取笑纳西布。 “在我父亲的故乡……”晚上,每当酒店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的时候,一聊起天来,纳西布总是要用这样一句话来作为他讲故事的开场白。 因为纳西布自己的故乡是伊列乌斯,一个令人愉快的滨海城市,周围都是可可种植园,土地十分肥沃,他是在这里长大成人的。纳西布的父亲和叔叔们学着阿什卡尔兄弟的样子,离开家首先来到这里,纳西布是后来同母亲和一个六岁的姐姐乘坐三等舱一起来的,当时他还不满四岁。他还能够朦朦胧胧地回忆起当时旅途中的一些情景,父亲先是在巴伊亚市等着他们,然后一家人就乘坐独木舟一起来到伊列乌斯。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停船的码头。纳西布恰恰回忆不起来叙利亚是个什么样子,他对于故土没有任何印象,他已经完全和新的祖国融为一体,完全成了一个巴西人,一个伊列乌斯人。对纳西布来说,仿佛从他乘船来到巴伊亚市、父亲泪流满面地吻着他的时候,他才开始来到人间。他们一到伊列乌斯,商人阿济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两个孩子领到伊塔布纳市(当时叫作塔博卡斯)老塞吉斯蒙多的公证事务所,把他们注册为巴西人。 办理加入巴西国籍的手续进行得很快,只要花上几千雷斯,令人尊敬的公证人塞吉斯蒙多就会把事情办得非常成功。塞吉斯蒙多没有盘剥他人的想法,收费十分低廉,这就使得所有的人都愿找他来办理入籍手续。他不仅使移民的子女,而且也使那些到巴西来谋生的移民本人都变成了真正的巴西公民,把既精致又有效的出生证明卖给他们。 在一次为争夺土地而进行的械斗中,公证事务所被纵火焚烧。放火人的目的是要把有关塞克罗·格朗德森林面积的字据及其他有关的契约付之一炬,这件事甚至在一本书里有过记载。所有的出生和死亡登记册都被烧掉了,数百名伊列乌斯人不得不重新登记注册。(那时候,伊塔布纳市还只是伊列乌斯下属的一个区。)这件事怨不得任何人,更怨不得老塞吉斯蒙多。登记册被烧掉了,但是有不少人可以作证,阿济兹和佐拉妮的两个孩子——纳西布和十分胆怯的萨尔玛——出生在该地的费拉达斯营地,在公证事务所被烧毁之前就已经在这里注册登记过。塞吉斯蒙多怎么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怀疑富有的庄园主若泽·安图内斯上校所讲的话,或是怀疑在银行里开有户头的布店老板法德尔所讲的话呢?怎么能够怀疑教堂圣器保管人博尼法西奥所讲的话呢?博尼法西奥总是在这种情况下充当可以信赖的证明人,以此来增加他那微薄的收入。又怎么能够怀疑一条腿的法比阿诺所讲的话呢?法比阿诺是从塞克罗·多·埃斯皮尼奥那个地区被赶出来的,他不单可以替人作证,为了谋生,他什么样的事情干不出来呢? 这些事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老塞吉斯蒙多早已离开了人世,死的时候受到了人们的普遍颂扬,至今大家还记得他葬礼的场景。所有的人都参加了葬礼,他早就没有什么仇人对头了,就连纵火烧他公证事务所的那些人也已不再是他的敌人了。 在他的坟墓前,演说家们发表了讲话,赞扬他的美德,把他说成是可尊敬的正义的公仆、后代人的楷模。 塞吉斯蒙多轻而易举地就把前来找他登记的所有儿童都注了册,使他们成为出生在巴西巴伊亚州伊列乌斯的人,就是对那些显然是在火灾以后很久才出生的人,他也没有去进行认真的调查。他不是对什么事情都怀疑的人,也不是形式主义者,况且,在伊列乌斯刚刚开始种植可可的那个时代,他也不可能这样做。当时,黑幕交易盛行,伪造契约、土地面积证明和抵押债权的事屡见不鲜,公证事务所和公证人在为砍伐森林和开辟可可园而进行的斗争中成了十分重要的工具。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去辨别一份文件的真伪呢?当一个孩子危险地生活在枪战之中,生活在一群群武装的雅贡索之间,生活在致人于死命的埋伏圈里,他又怎么可能去核实他的出生地点和精确日期这类吹毛求疵而在法律上又要求准确无误的细节呢?生命是美好的,又是变化无穷的,让老塞吉斯蒙多怎么去仔细考察出生地点的名称呢?登记注册的时候,一个巴西人出生在叙利亚的一个村庄还是在费拉达斯,在意大利的南方还是在皮兰吉,在葡萄牙的外山省还是在里约多布拉索,这在实际上又有什么关系呢?老塞吉斯蒙多已经让划分土地的字据搞得焦头烂额了,他为什么还要给那些正直的公民制造麻烦呢?这些人只不过是为了履行法律手续才前来给自己的子女登记注册的。他轻易地就相信了那些和蔼可亲的移民所讲的话,收下他们送来的微薄礼品。总会有证明人陪着这些人来登记,这些证明人都是些可尊敬的人物,有些时候,他们说的话甚至比任何合法的文件都更有价值。 如果说偶然有几次他内心曾对那些人讲的话产生过怀疑,也绝非是因为来登记的人多付了些手续费和工本费,或是给他的老婆扯了一块布料,给他的院子里添了一只母鸡或是一只火鸡,才使他又打消了怀疑,转而变得心安理得起来,而是因为他和大多数人一样,衡量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当地人,不是看他出生在哪里,而是要看他为当地办了些什么好事,有没有勇气闯进森林去面对死亡挑战,种下了多少棵可可树或是开办了多少家商店,为本地区的发展做过多少贡献。这就是伊列乌斯人的想法。塞吉斯蒙多的一生历尽沧桑,有丰富的生活经验。他老于世故,对人有很强的理解力,所以办起事来就不是那么优柔寡断的了。他的经验和理解力都是为这个可可产区服务的,至于优柔寡断,恰恰是由于人们摒弃了它,巴伊亚州南方的城市才有了发展,修建了公路,开辟了庄园,办起了商店,建成了港口,盖起了楼房,出版了报纸,向全世界出口可可。城市的发展靠的是开枪和打埋伏,伪造字据和虚报土地面积,凶杀和犯罪;靠的是雅贡索和冒险家、妓女和赌棍,还有鲜血和胆量。有一次,塞吉斯蒙多曾考虑过他应该谨慎一些。在测量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面积时,他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因为在这么一大笔黑幕交易中,他所得到的报酬却微乎其微。结果,他的公证事务所被纵火烧毁,自己腿上也挨了一枪。子弹打错了地方,也就是说,错打在他的腿上了,因为这一枪本来是朝他的胸口打来的。从那时起,他就不再那么一丝不苟了,要价也低多了。多亏了上帝,他更像一个真正的伊列乌斯人了。正因为如此,当他年过八十离开人世的时候,人们怀着真正崇敬的心情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这位在当地堪称是具有公益心和献身正义的模范人物。 纳西布出生在叙利亚,并在那里度过了他最初的童年,在这以后很久的一天下午,经过公证人塞吉斯蒙多一只令人尊敬的手,这个穿着绿色天鹅绒灯笼裤的孩子却变成了一个在巴西出生的巴西人。 蒙迪尼奥·法尔康出场,这是一个重要人物,他正在通过望远镜观看伊列乌斯市 轮船在等着领港员上船。指挥台上,一个青年人正带着一丝幻想的神情观看着伊列乌斯市。他衣着考究,脸刮得干干净净。也许是他的乌黑头发,也许是他的那双大眼睛,总之,他身上是有点什么东西,使他看上去具有一种浪漫色彩,女人们会一下子就注意到他。与此同时,他那绷得紧紧的嘴巴和坚硬的下巴又表明他是个果断而又讲究实际的男子汉,懂得一个人应该有所追求,而且知道如何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船长的脸由于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嘴里叼着一个烟斗。他把望远镜递给了这个青年人,蒙迪尼奥·法尔康一边接过望远镜,一边说道: “我用不着……这里的每一间房子,每一个人我都熟悉得很,就好像我是出生在这里的海滩上的。”他用手指着说,“那所房子,就是小楼左边的那所,那儿就是我的家。我可以说,这条林荫路是我修的……” “这个地方很能赚钱,大有前途。”船长像很了解情况似的说道,“就是这个港口让人讨厌……” “我们要把它修好,”蒙迪尼奥说,“而且很快就可以修好……” “让上帝记住你刚才说的话。每一次进港我都为我的船捏着一把汗。巴西北部就数这个港湾口最糟糕。” 蒙迪尼奥·法尔康把望远镜举到眼前,看到了他那所现代式的住宅。为了修建这所住宅,他特意从里约热内卢请来了一位建筑师。他还看到了大街上的一栋栋小楼、米扎埃尔上校别墅里的花园、马特里兹广场的塔楼和小学校。牙科大夫奥斯蒙多穿着浴衣,正从家里走出来去洗海水浴。为了不使居民们产生反感,他总是一大早就来到海边。圣塞巴斯蒂安广场空无一人。韦苏维奥酒店还没有开门营业。夜里刮的风把电影院前面的一块广告牌吹倒了。蒙迪尼奥几乎是满怀深情地在仔细地观望着。的确,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了。几年前,他怀着一个失魂落魄的落水者的心情——不管什么地方,只要能够得救,他都可以前往——来到了伊列乌斯。现在,他对当时如痴如狂地跑到此地来并不后悔。这里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这个地区的可可生产正在发展,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可以更好地使用他的钱,并使它成倍地增长呢? 只要肯干,会做生意,谨慎,大胆就行。这一切他都具备,而且还要加上一点:一定要忘掉里约的一个女人。他对这个女人的一片痴情简直到了无法摆脱的地步。 蒙迪尼奥这一次回到里约热内卢的时候,他的母亲和两个哥哥都一致地感到他变了,变得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他的大哥洛里瓦尔目空一切,讲起话来总是趾高气扬,这一回他也不能不承认:“毫无疑问,这个毛孩子已经成熟了。” 另一个哥哥埃米利奥吸着烟斗,微笑地说: “他也学会赚钱了。当初我们本来不想让你走,”说到这里他把脸转向了蒙迪尼奥,“可谁能想得到,我们这位年轻的美男子还有做生意的天才呢?你在这里的时候,除了吃喝玩乐,看不出你还有其他什么爱好。当初,你带上你的钱走的时候,我们觉得你又在胡闹了,而且比前几次闹得还要厉害。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想到什么呢?我们等着你回来,等着你走上正道。” 母亲几乎有点生气地说: “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她是在跟谁生气?跟埃米利奥?因为他刚才讲了这样一番话?或是跟蒙迪尼奥?因为以前他每月都要挥霍掉一大笔钱,而现在已经不再向她伸手要钱了? 蒙迪尼奥任凭他们去说个够,对他们讲的这些话感到很开心。等到他们感到已经无话可说的时候,蒙迪尼奥开口了: “我想搞搞政治,随便竞选个差事干干,也许是个联邦众议员……我正在慢慢地成为当地的一个重要人物。埃米利奥,要是你看到我走上众议院的讲台,去批驳你吹捧政府的发言,你会有什么感想呢?我要当反对派,从这条路竞选上去……” 蒙迪尼奥的母亲满头银发,目光高傲,在这个各种陈设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她俨然像皇后一样地主宰着一切。蒙迪尼奥兄弟三个凑在一起聊着天。洛里瓦尔穿着一身从伦敦买来的衣服,他是永远不肯当什么众议员或参议员的,就是请他当部长他也不会接受。谁知道他肯不肯出任圣保罗州州长。如果所有的政治派别都一致推选他,他是会接受的。埃米利奥是联邦众议员,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当选为议员,并且一直连选连任。蒙迪尼奥的两个哥哥年纪都比他大得多,现在,他们惊讶地看到,蒙迪尼奥也长大成人了。他做着自己的生意,出口可可所得的收益颇为令人羡慕。他向他们谈论着他所去的那块尚未开垦的土地上的种种情况——谁都永远无法知道当初他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声称他很快就能当选为众议员。 “我们可以给你帮忙。”洛里瓦尔像个长辈似的对蒙迪尼奥说。 “我们可以让人把你的名字写进政府提出的候选人名单里,而且放在前边,保证你可以当选。”埃米利奥说。 “我到这里来不是求你们帮忙,而是给你们送个信儿。” “这小伙子,还挺傲气……”洛里瓦尔轻蔑地小声说了一句。 “凭你一个人是选不上的。”埃米利奥预言说。 “就凭我一个人也一定能当选,而且是名额只占三分之一的反对派的议员。政府嘛,我只要伊列乌斯的政府,由我来领导的政府。非常感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不是来请你们帮忙的。” 母亲提高了嗓门说: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谁也不拦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和你的两个哥哥作对呢?为什么要和我们分道扬镳呢?他们俩都是你的哥哥,都是一心想帮你的忙。” “您自己刚刚说过,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后来,蒙迪尼奥就跟他们谈起了伊列乌斯:过去那个地方发生过的械斗以及土匪横行的情况,人们如何靠子弹占领土地,现在所取得的进步和目前还存在的问题。 “我希望人们尊重我,让我在议会里代表伊列乌斯讲话。你把我的名字塞进政府提出的名单里,对我有什么用处呢?埃米利奥一个人就可以代表我们的公司。现在我是伊列乌斯人。” “吵吵嚷嚷吹吹打打地搞竞选,这是乡下人的做法。”埃米利奥讥讽地笑着说,放弃了原来的想法。 “为什么要去冒这样的风险呢?”蒙迪尼奥的母亲问道,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为了表示我不仅仅只是两位哥哥的兄弟,为了使我也能够成为一个重要人物。” 蒙迪尼奥在里约热内卢四处奔波。他到政府的一些部局里去,径直走进部长们的办公室,和他们以你相称。他见过这些部长多少回了呢?有时是在自己的家里,这些部长围坐在餐桌边,蒙迪尼奥的母亲亲自招待他们;有时是在圣保罗市大哥洛里瓦尔的家里,这些部长笑眯眯地望着玛达莱内。教育部长曾经是蒙迪尼奥的对手,与他争着想得到一位荷兰女人的青睐。他对蒙迪尼奥说,他已经答复了巴伊亚州州长,十分肯定地告诉这位州长,只有等到明年年初,埃诺什私人办的中学才能享有公立学校的地位。蒙迪尼奥笑着对他说: “老兄,你应该好好谢谢伊列乌斯,当初要不是我到那里去了,你永远也别想和贝尔塔那个放纵的女人睡觉。我要你现在就同意让那个学校享有公立学校的地位。你跟州长可以搬出法律条文来,跟我可不行。即使不合法、难办、不可能,你也要给我办。” 在交通和公共工程部,蒙迪尼奥要求派一个工程师到伊列乌斯去。部长把所有情况都向他交了底,谈了伊列乌斯港口问题,巴伊亚市船埠问题。有批人与州长女婿的关系甚密,而这件事却要影响到他们的利益。简而言之,这件事不能办。朋友,这个要求无疑是正当的,可我实在无法满足,州长非要气得大吵大闹不可。 “是他任命你当的部长吗?” “当然不是。” “他能让我倒台吗?” “我看他办不到……”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真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州长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他的女婿是个蟊贼,这两个人都是无足轻重的人物。那个州政府即将完蛋,那个家族也快完蛋了。难道你要跟我,跟这个最繁荣、最强大的地区作对吗?真不开窍。未来是属于我们的,州长是个过时的人了。另外,我是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才来找你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完全可以找更高一级的人去办。只要我跟洛里瓦尔和埃米利奥讲讲这件事,你就会从共和国总统那里接到派工程师去的命令。难道我讲的不是事实吗?” 蒙迪尼奥喜欢用他哥哥们的名字来进行讹诈。不管什么样的要求,他都可以不花任何代价地向他的两个哥哥提出来。晚上,他和这位部长一起进餐,既有音乐又有女人,既有香槟酒又有鲜花。下个月就可以派工程师去伊列乌斯了。 蒙迪尼奥在里约热内卢待了三个星期,重新过起了他从前过的那种生活:出席各种庆祝活动,参加一些乌烟瘴气的舞会,和上流社会的小姐们来往,跟歌剧院的女演员们鬼混。他感到很奇怪,因为那种他多年来一直过着的生活怎么现在对他只有这么一点点吸引力,并且很快就使他感到厌烦了。说真的,他想念伊列乌斯,想念他那间人来人往的办公室,想念他那里的朋友们,就连想起当地人所玩弄的阴谋诡计和所散布的种种流言蜚语也觉得挺有意思的。蒙迪尼奥从来没有想到他对伊列乌斯的生活能这么快就适应了,那个地方竟能把他拴得这么紧。他的母亲给他介绍了一些大户人家的阔小姐,想给他找个未婚妻,把他从伊列乌斯拉回来。洛里瓦尔要把他带到圣保罗去,因为蒙迪尼奥至今还是那里咖啡种植园的股东,他应该到种植园里去看看。蒙迪尼奥没有去。他心中的创伤好容易才愈合,玛达莱内的身影好容易才从他的梦境中消失,他不想重新见到她,害怕因看到她的那双深情的眼睛而感到痛苦。他们俩之间情深似海,虽然彼此从未表白过,但是双方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只差一步,他们就会互相扑去,紧紧地搂在一起。是伊列乌斯医治好了他的创伤,他现在是为伊列乌斯而活。 洛里瓦尔目空一切,高傲得像个十足的英国人。他的前妻是个百万富翁,没有给他留下儿女。洛里瓦尔经常去欧洲旅行,一次,他突然又和一个在时装店里当模特儿的法国女人结了婚。他们之间的年龄相差得太悬殊了,生活得很不融洽。玛达莱内并不掩饰她为什么与洛里瓦尔结婚。蒙迪尼奥心里很清楚,如果他不彻底地离开玛达莱内,那么任何伦理上的考虑,以及不管以后将会出现什么样的丑闻,会产生何种可能的事后悔恨,都无法阻止他们最终拥抱在一起。在家里他们俩总是你看着我,我望着你,两个人的手碰到一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颤抖。说起话来,声音里总是饱含着深情。目空一切和冷漠无情的洛里瓦尔根本想象不到,他的最小的弟弟,这个疯疯癫癫的蒙迪尼奥,正是因为他的缘故,正是出于对哥哥的敬重,才割断了与玛达莱内的一切往来的。 伊列乌斯医治好了他的创伤,现在,他已经从情网中摆脱出来了。可谁又知道,如果他去圣保罗的话,能不能见到玛达莱内而一点也不为她动情呢?蒙迪尼奥透过望远镜观看着伊列乌斯。他看到阿拉伯人纳西布正站在窗前,不由得微微一笑,因为这个酒店老板使他想起了上尉,这两个人下棋打牌总是冤家对头。上尉这个人对他是很有用处的,是他最好的朋友。很久以来,上尉一直暗示蒙迪尼奥,要他参与政治。 上尉对巴斯托斯家族充满着怨恨,这一点在伊列乌斯并不是什么秘密。 二十年前,正是巴斯托斯家族把上尉的父亲从市长的宝座上赶了下来,那场政治斗争使他的父亲彻底破了产。蒙迪尼奥对上尉的暗示佯装不懂,因为他还得扩展地盘。现在时机成熟了,他需要坦率地跟上尉交底,答应由他来担任反对派的首领。他要让他的哥哥们看看他的本事有多大。不用说,伊列乌斯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人,需要他来推动进步,加快进步的速度。那些上校根本不了解这个地区的需要。 蒙迪尼奥把望远镜还给了船长。领港员上了船。轮船朝港口驶去。 船到码头 轮船触到了港底,停在那里再也动弹不得了。虽然还是清晨,已经有一小批人在观看为使轮船重新开动而在进行的艰苦工作。在乌尼昂山的山顶上,好奇的人们可以看到船长和领港员正在手忙脚乱地下达命令,船员们跑来跑去,技术人员匆匆忙忙地来回奔走,从蓬塔尔岛开来的小划子绕着轮船打转。 旅客们趴在轮船的栏杆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还穿着睡衣和拖鞋,只有少数几个人已经穿好了衣服准备上岸。他们扯着嗓子,和一大早就起床前来接他们的亲人讲起话来,谈着旅途上的情况,对轮船搁浅一事大加嘲讽。轮船上,一个人正对着站在岸上的一家人喊话: “临死的时候可受罪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这句话立刻使一位黑人太太抽泣起来。在这位中年太太的身边,站着一个满面愁容的消瘦的男人,胳膊上和外衣的领子上都戴着孝。两个孩子光顾看热闹,没有发现他们的母亲正在落泪。 人们彼此打过招呼之后,就三五成群地议论起来: “这个港湾口真丢人现眼……” “还危险呐。总会有一天,轮船在这里搁浅以后就再也别想挪动了,伊列乌斯港就要报废……” “州政府也不过问……” “不过问?他们有意让它这样,好让大轮船进不了港,好让可可继续通过巴伊亚市的港口出口。” “市政府什么事都不干。市长唯唯诺诺,对州长就知道说‘好,好,好’。” “伊列乌斯很需要向人们显示它的重要性。” 从鱼市柜台来的那批人也加入了这场议论。上尉这个人一讲话就要激动,他大声疾呼,人民要起来反对政客,反对巴伊亚州的当权人物,那些人看不起伊列乌斯,好像它不是本州最富有、最繁荣的城市,不是对该州财政收入贡献最大的城市。州里的当权人物居心叵测,不肯治理伊列乌斯港,使伊塔布纳市也深受其害,发展得很慢。 “应该承认,这是我们的过错。”上尉说道。 “为什么?” “是我们的过错,不能怪别人。这很容易证明:谁在伊列乌斯政治舞台上发号施令?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伙人。我们选市长,选州众议员和参议员,选联邦众议员,可选出来的这些人却都跟伊列乌斯毫无关系。他们之所以能当选,是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曾经对这些人许了愿。” 若奥·富尔仁西奥支持上尉的说法: “就是这么回事。上校们继续投票选曾经支持过他们的那些人。” “我们应该投票选那些和伊列乌斯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这就是结论。” “许下的诺言就要兑现……”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为自己辩解说,“他们在我们需要的时候曾经支持过我们……” “现在我们的需要和那个时代已经不同了……” 博士挥动着指头,说道: “这种寡廉鲜耻的事情应该结束了。我们应该选举真正代表本地区利益的那些人。” 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笑了: “选票呢?博士,你上哪儿去找选票呢?” 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语气温和地说: “博士,现在的人们张口就是进步、文明,就是伊列乌斯的一切都需要改革,我耳朵里整天听到的都是这些话。请你告诉我:这些进步是谁取得的呢?难道不正是我们这些可可庄园主吗?我们在困难的时候对这些人许下了诺言,我们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选我的老朋友拉米罗·巴斯托斯或是他指定的随便什么人,至于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我并不想知道。当初,我在森林里拿着生命冒险的时候,正是拉米罗向我伸出了有力的手……” 这时候,纳西布也来到了港口。他困意未消,显得忧心忡忡,萎靡不振。 “你们在讲什么?” 上尉回答说: “总是这么落后……上校们不懂得时代已经变了,现在的事情和那个时候的事情不同了,现在出现的问题已经不是二十年或三十年前的那些问题了。” 纳西布对此不感兴趣,要是换个日子,他是会关心的。现在他想的根本不是这类事,而是他自己的问题:酒店没有厨娘了,真是一场灾难!他对上尉讲的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看你没精打采的,干吗摆出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的厨娘走了……” “噢,为什么……”上尉的话还未说完,马上就又与上校们争论去了,他越讲越激动。这时,又围上来一些人听他们争论。 噢,为什么……噢,为什么……纳西布朝外走了几步,好像要把自己与这场使人心烦意乱的争论隔开。博士像发表演说似的讲的话和阿曼西奥上校温和却又十分坚定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伊列乌斯政府、众议员、参议员,这些跟他纳西布有什么关系?跟他有关系的是第二天的宴会,三十个人的宴会。即使多斯·雷伊斯姊妹答应给他帮忙,也一定会跟他要一大笔钱的。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韦苏维奥酒店位于圣塞巴斯蒂安广场附近的居民区,虽然说不上远离闹市,因为伊列乌斯本身的面积就不大,但也不靠近商业中心区和港口,而与它竞争的几个主要酒店都设在那里,所以,在纳西布买下这个酒店的时候,他的一些朋友以及他的叔叔都认为他是发了疯。当时,这个酒店的生意每况愈下,冷冷清清,没有什么客人光顾。相反,设在港口附近的酒店却是顾客盈门,生意兴隆。纳西布在他父亲死后就站柜台卖布,但是他不喜欢这个工作,更不愿意跟叔父和姐夫搭伙(他的姐姐跟可可试验站的一个农艺师结了婚)。纳西布的父亲活着的时候,布店的生意不错,老人办事主动,待人也很和气。等到叔父接手时,布店的买卖就开始原地踏步,停滞不前了。叔父只会按常规办事,胆子小,赚一点钱就心满意足了。纳西布把自己在布店的股份卖掉后,拿着那笔钱,冒着风险做了几单倒卖可可的生意。后来,他就从一个意大利人手里买下了韦苏维奥酒店,到现在已快满五年了。那个意大利人梦想着种上可可树就能发财,离开城市,到乡下去了。 在伊列乌斯,酒店的生意十分兴旺,只有夜总会能够胜过它。这个地方以其富有而闻名周围,它吸引了很多人。大街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到处都能碰到旅行推销员,路经这里作短暂停留的人也很多,大批的生意就是在酒店的餐桌上拍板成交的。当地人喜欢开怀畅饮,修建铁路的时候,英国人还把午饭前和晚饭前都要喝杯开胃酒的习惯也带到了本地。人们以掷骰子来决定输赢,谁输了谁就掏钱来买开胃酒喝。这个做法已成了习惯,所有的男人都是这么干的。 中午十二点以前和下午五点以后,酒店里的顾客总是挤得满满的。 韦苏维奥酒店是伊列乌斯年代最久的酒店,它的铺面设在一幢两层小楼的底层,坐落在一个漂亮的小广场的角落里,圣塞巴斯蒂安教堂就建在这个临海的广场上。隔着广场,和酒店面对面的是新近开业的伊列乌斯影剧院。和韦苏维奥酒店竞争的三个主要酒店是普利尼奥·阿拉萨经营的理想咖啡店、希科酒店和黄金珠酒店,它们都设在商业区的街道上,生意十分兴隆。当初韦苏维奥酒店之所以每况愈下,主要是怪原来的那个意大利人老板,而不是因为它不在商业区。这位意大利人整天想的都是可可园,对酒店的事一点也不上心。他不去更新酒的花样品种,不干一点让顾客高兴的事,就连那台原来还可以放放唱片的老式留声机后来也坏了,上面布满了蜘蛛网。椅子散了架,桌子断了腿,台球桌和桌布也破了。酒店的招牌上画着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23],火山上面用鲜红的颜色写着酒店的字号,由于日久失修已经褪色。纳西布没花多少钱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全部用具连同酒店的字号和地盘一起买了下来,那个意大利人只把留声机和唱片带走了。 纳西布让人把房间的里里外外粉刷一新,做了新的桌椅,买来了西洋棋和骰子,把台球桌卖给了马库科的酒店,又在酒店的尽里头修了个小单间,专供掷骰子用。酒店里备有各种各样的饮料,还为下午到海滨新修的林荫路去散步和电影散场时离开影剧院的一家家的人准备了冰淇淋。最重要的是,在喝开胃酒的那段时间里出售咸甜点心以及各种各样的风味小吃和海味品,这件乍看上去无关紧要的小事是若奥·富尔仁西奥的主意。 “你为什么不做些点心拿到酒店来卖呢?”一天,若奥·富尔仁西奥一边吃着老菲洛梅娜厨娘做的点心,一边问纳西布。这种点心是老菲洛梅娜专门为非常讲究吃喝的纳西布做的。 开始的时候只有一些朋友才光顾酒店:有在商店关门以后就到这里来争论问题的模范文具店里的那批人,也有爱掷骰子和爱下西洋棋的人,还有几个是身份更高的人,像法官和马乌里西奥律师,这些人很少去码头的酒店,因为那个地方的酒店里什么人都有,经常不断地打架斗殴,有时甚至会动起枪来。没过多久,酒店里的冰淇淋和冰镇果汁又招揽到了一批合家一起来的顾客。但是,自从在喝开胃酒的时候开始供应咸甜点心以后,酒店的顾客才开始真正增多,生意才开始兴隆起来。用来赌钱的那个小单间也引来了大批客人。这里的常客有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里贝里尼奥,鞋店的叙利亚人富亚德,职业赌徒、专在孔基斯塔山上拦截黑人姑娘的奥斯纳尔·法里亚,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和其他一些人。这些人很能喝酒,纳西布又特意准备了一些凉菜、小吃和点心给他们作夜宵。除此之外,他还能拿到为数不少的抽头。 没用很长时间,韦苏维奥酒店就又开始兴旺起来了,胜过了理想咖啡店和希科酒店,仅仅次于黄金珠酒店。纳西布没有任何怨言好发,当然,他干起活来就像个奴隶,这是千真万确的。希科·莫莱扎和比科·菲诺在酒店里给他当伙计,有时候,小黑孩图伊斯卡也来帮忙。酒店正面对着广场,门外有块宽敞的空地,餐桌就放在露天里,图伊斯卡擦皮鞋的小摊就摆在桌子旁边。一切都称心如意,纳西布喜欢这个工作。在酒店里,他可以了解到各种新闻,从本市发生的最细微的小事到全国、全世界发生的大事他都能听到。顾客对纳西布很友好,正如法官所说,纳西布是个“正直肯干的人”。吃过晚饭,法官总要坐在靠外面的一张餐桌旁边,注视着大海和广场上人们的活动。 直到菲洛梅娜这个疯老太婆辞职不干的这一天为止,一切都很顺利。现在,谁来给酒店做咸甜点心、给纳西布做饭呢?纳西布的嘴刁得很,专要吃有滋味的饭菜。请多斯·雷伊斯姊妹长期给他帮忙是不可能的,这不仅是因为她们不会答应,而且纳西布也付不起她们要的工钱。工钱一高,就没有赢利了。如果可能的话,他一定在当天就找个称心如意的厨娘,如果找不到…… “可能非要把装的货物扔进海里,轮船才能动窝儿。”一个穿着短袖衬衫的人说,“轮船搁浅得很厉害。” 纳西布暂时忘掉了自己的心事。轮船上的机器徒然地在不断轰轰作响。 “这种情况该结束了……”这是正在争论中的博士的声音。 “谁也不知道这个蒙迪尼奥·法尔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反驳道,他说话的声音一直显得十分平静。 “不知道吗?他就在这条轮船上,伊列乌斯所需要的正是他这种人。” 轮船晃动了一下,船身开始在沙滩上缓缓移动,发动机发出了阵阵哀鸣,领港员扯着嗓子下达着口令。一个衣着考究的小伙子在轮船的指挥台上露面了,两只手遮在眼睛上方,在辨认人群里他的那些朋友。 “他在那儿……蒙迪尼奥!”上尉赶忙对大家说。 “在哪儿?” “往高处看……” 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蒙迪尼奥!蒙迪尼奥!” 蒙迪尼奥听到了喊声,在认清方向以后就挥起手来,随后就走下台阶不见了。过了几分钟,他又笑容满面地出现在倚着轮船栏杆的旅客中间。他把两只手卷成个喇叭筒,放在嘴边用力地喊道: “工程师马上就来了!” “什么工程师?” “交通部派来的,勘察港口的,重大新闻……” “大家都看到了吧?我刚刚是怎么说的?” 从蒙迪尼奥·法尔康身后转出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满头金发,手里拿着一顶绿色的大帽子,笑嘻嘻地用手捅了一下这位出口商的胳膊。 “好漂亮的女人!蒙迪尼奥真会利用时间……” “真是个大美人!”尼奥加洛赞同地点了点头。 轮船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旅客们都吃了一惊,金发女人吓得尖声尖气地喊了一声。船底终于离开了沙滩,陆地上和船上的人都高兴地欢呼起来。一个黑瘦的男人站在蒙迪尼奥身边,嘴里噙着一支香烟,无动于衷地东看西看。蒙迪尼奥对他讲了些什么,这个男人便笑了起来。 “这个蒙迪尼奥,真是个机灵鬼……”里贝里尼奥上校十分亲切地说。 轮船上的汽笛响起来了,声音久久不息,显得十分欢快。接着,船就向港口驶去。 “这个人爱出风头,跟我们不一样。”阿曼西奥·莱阿尔没有好感地反驳说。 “我们去听听蒙迪尼奥带来的新闻。”上尉建议说。 “我要回去了,该换换衣服吃早点了。”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表示要告辞。 “我也要回去……”阿曼西奥·莱阿尔跟他一起走了。 其余的人朝码头走去,一路上议论着蒙迪尼奥刚才讲到的消息: “看来他把交通部长给说服了。这么一来要办的事情就不会再无限期地拖下去了。” “这个家伙的确厉害。” “好漂亮的女人!长得真美……”里贝里尼奥感慨万端。 等到这些人来到码头的时候,轮船已经靠了岸。去巴伊亚、阿拉卡儒、马西约和累西腓市的旅客们好奇地从船上向外张望着。蒙迪尼奥·法尔康随着第一批下船的旅客跳上了岸,人们立刻与他热烈地拥抱起来。纳西布用阿拉伯人的礼节向蒙迪尼奥问了好。 “伙计,你又胖了……” “里约热内卢可以让人返老还童……” 那个金发女人不像从远处看时那样年轻,却显得更加漂亮。她服饰华丽,打扮得很得体。“像个外国的洋娃娃。”里贝里尼奥上校心里想。金发女人和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站在一旁等着,蒙迪尼奥用马戏团演员的诙谐语调向大家介绍说: “这位是普林西佩·桑德拉,第一流的魔术大师。这位是他的夫人,舞蹈家阿娜贝拉……他们要在本市演出一段时间。” 刚才在船上喊着什么人已痛苦地死去的那个男人,正在码头上和死者的家属拥抱,叙述着听起来使人伤心的一些细节: “整整折腾了一个月才死,可怜的女人!谁也没有像她那样受了这么多的罪……白天黑夜一个劲地哎哟哎哟地叫喊,听了真是让人心酸。” 那个女人抽泣得更厉害了。蒙迪尼奥、新来的两位艺术家、上尉、博士、纳西布以及庄园主里贝里尼奥等人一起离开了码头。搬运工们正提着箱子忙来忙去。阿娜贝拉打开了一把小阳伞。蒙迪尼奥向纳西布建议说: “你不想雇这位姑娘到你酒店里跳舞吗?她会跳脱衣舞,老兄,准能成功……” 纳西布扬了扬手,说: “在酒店?这是影剧院或是夜总会的事……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位厨娘。” 大伙儿都笑了。上尉拉起蒙迪尼奥的胳膊,问道: “工程师什么时候到?” “月底就到,部长已经对我做了保证。” 多斯·雷伊斯姊妹和她们的圣诞节马棚 做完早上七点的弥撒之后,在从大教堂回家的路上,多斯·雷伊斯姊妹——又矮又胖的金基娜和又高又瘦的弗洛尔济妮娅——一看到纳西布站在她们家的大门口等着她们,赶忙加快了细碎的脚步。这两个快活的老太婆是一对孪生姊妹,年龄加起来总共一百二十八岁了,都一直严格地保持着处女的童贞。在可可园不断开发之后,伊列乌斯的老住户们渐渐地让位于塞尔希培州人、内地人、阿拉戈斯州人、阿拉伯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和西阿拉州人。可可园开发之前的老住户只剩下了多斯·雷伊斯这么一家了。她们在阿达米上校街继承了一套极好的住宅,不少有钱的上校都对这套住宅垂涎三尺。此外,姊妹俩在马特里兹广场还有三套房子,她们就靠房租和小黑孩图伊斯卡每天下午出售她们制作的甜食点心的收入来维持生活。她们俩不仅是制作甜食点心的行家,还有一套烹调的好手艺,人们请客办事,有时就请她们去掌勺。但是,给她们带来声誉的却是她们壮观的圣诞节马棚。一年一度,她们在那间蓝色墙壁的会客厅里布置起来的圣诞节马棚,使她们成了该市的一面旗帜。整整一年,她们都忙于将各种杂志上的照片剪下来贴在硬纸板上,用来扩充这间马棚的内容。这是她们的乐趣,也是她们对圣主虔诚的表示。 “纳西布先生,今天起得好早哇……” “有时候是要起得早一点。” “您答应给我的杂志呢?” “下次带来,弗洛尔济妮娅,下次我一定带来,我正在给您收集。” 一见到她所认识的人,遇事爱激动的弗洛尔济妮娅总是伸手跟他们要杂志;生性恬静的金基娜则总是报之以微笑。她们俩穿着过时的老式服装,头上包着头巾,一刻不停地动来动去,十分活跃,就像是从一本古书里面走出来的两个人似的。 “您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请到里边谈……” 进了正门,迎面是个小院子,里面长满了精心培植的花草。一个女用人正在花坛中间走来走去,用水桶给花草浇水。那位女用人的年龄比多斯·雷伊斯姊妹还要大,由于上了年纪,后背都驼了。 “请到圣诞节马棚那间房子里去。”金基娜对纳西布说。 “阿娜斯塔西娅,给纳西布先生拿点露酒来!”弗洛尔济妮娅吩咐说。“您喜欢什么酒?茜果的还是菠萝的?我们还有橘子和西番莲露酒……” 切身经验告诉纳西布,一定要喝上一点露酒——这么一大早就喝酒,我的天哪——还要对喝下去的酒夸奖一番,再打听一下圣诞节马棚的准备情况,而且要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把事情办妥。在雇到一个新的称心如意的好厨娘之前,最重要的是保证这几天酒店里的咸甜点心不能中断,第二天晚上公共汽车公司的宴会不能砸锅。 这是一所老式住宅,临街有两间会客厅,其中的一间早就不用于会客了,而成了圣诞节马棚的专用房间,但并不是整年都被布置成圣诞节马棚的样子,只是到了十二月份才布置好向大家开放。一直到狂欢节前夕,金基娜和弗洛尔济妮娅才小心翼翼地把布置的东西拆掉,接着就又开始了下一年度圣诞节马棚的准备工作。 在伊列乌斯,布置圣诞节马棚的并不只有这么一家,还有一些人家也在搞,有些马棚布置得也很漂亮,内容也很丰富。可是,当有人提到“圣诞节马棚”时,总是指多斯·雷伊斯姊妹布置的那一间,因为任何其他的圣诞节马棚都不能和她们的那间相比。多斯·雷伊斯姊妹布置圣诞节马棚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在她们布置第一个小小的圣诞节马棚的时候,伊列乌斯还是个很落后的穷乡僻壤,金基娜和弗洛尔济妮娅还是两个年轻的姑娘。她们活泼好动,喜欢热闹,成了小伙子们追求的目标(直到今天,她们怎么会成了老处女,仍然是一个小小的秘密,也许她们当初挑拣得太过分了)。在已经被人们遗忘了的伊列乌斯过去的那些岁月里,在这个地区尚未种植可可之前,各家各户都在竭尽全力地互相比试着谁的圣诞节马棚布置得更漂亮,内容更全、更丰富。欧洲过圣诞节的时候,圣诞老人坐在驯鹿拉的车子上,穿着防寒御雪的衣服,给孩子们分发节日礼物。伊列乌斯并不时兴这一套,这里的圣诞节讲究布置马棚,互相拜访,家家都准备好吃的东西招待客人。做完圣诞节午夜弥撒之后,全家人一起共进夜餐,然后就开始民间的欢庆活动。有的化装成皇帝,有的化装成牧羊女,有的装扮成牧童,也有的装扮成阿波拉[24],载歌载舞,来参加节日的化装游行。 年复一年,还是少女的多斯·雷伊斯姊妹所布置的圣诞节马棚越来越大。随着她们参加跳舞的岁月渐渐逝去,姊妹俩就有了更多的时间用在圣诞节马棚的布置上。她们收集新的画像,扩展了摆放陈列品的台板,到后来,房间的四个边有三边都安装上了台板。从三月到十一月,每天她们必须去教堂(早上六点去做弥撒,下午六点去祝福),必须制作美味的甜食点心,然后通过小黑孩图伊斯卡卖给固定的顾客,要去拜访朋友和亲戚,还要和邻居们一起背地里议论议论别人的事情。除此之外,其他的时间就全都在剪贴工作上,即从杂志和年鉴上剪下画片,再十分小心地贴在硬纸板上。到了年底需要布置马棚的时候,她们就请若阿金来帮忙,若阿金是模范文具店的店员,五·一三诗乐社敲大鼓的,所以,人们认为他具有艺术家的气质。若奥·富尔仁西奥、上尉、迪奥热内斯(伊列乌斯影剧院的老板,一个新教教徒)、教会女校的学生们、若苏埃老板以及尼奥加洛(尽管此人是个狂热的反教会人士)都定期地送杂志给多斯·雷伊斯姊妹。进入十二月份,到了布置工作紧张的时候,女邻居、女友和考完试的年轻的女学生们都来给这两位老人帮忙。所以,这间壮观的圣诞节马棚几乎是集体的财产,所有的人都为它感到骄傲。圣诞节马棚开放的这一天就像过节一样,多斯·雷伊斯姊妹的家里挤满了人,连窗子外面的马路上也聚集着不少看热闹的人,若阿金设计安装的五光十色的彩色灯泡照亮了圣诞节马棚。在这个光荣的日子里,若阿金喝着两个老处女酿制的甜露酒,总要一醉方休。 顾名思义,圣诞节马棚里要再现基督在遥远的巴勒斯坦寒碜的马棚里诞生时的情景,可是天哪!那块贫瘠的东方土地在今天的这个圣诞节马棚中心只占一席之地,而其他各个不同时期的各种不同的场面和人物却平等地混杂在一起,而且一年一年地开始多起来,其中有知名人士、政治家、科学家、军人、文学家和艺术家,还有家畜和野兽,圣主憔悴的面孔旁边贴着电影明星容光焕发的半裸体的肉色照片。 台板的模盘上,连绵不断的小山时起时伏,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峡谷,马棚就设在这个峡谷里。圣婴耶稣躺在摇篮里,圣母马利亚坐在他的身边,圣约瑟站在一旁,手里拉着缰绳,牵着一头战战兢兢的毛驴。这几个人物不是圣诞节马棚中最大的、最有风采的人物,相反,和其他的人物摆在一起,显得又小又可怜。这还是多斯·雷伊斯姊妹第一次布置圣诞节马棚时制作的,金基娜和弗洛尔济妮娅都坚持要把这些保留下来。当初没有现在布置的预示圣婴诞生的那颗神秘的大彗星。这颗彗星用线吊在马棚和蓝天之间,蓝天是用一块露出星光的蓝布做成的。若阿金这一杰作受到了人们一致的赞扬。听到这些赞扬,若阿金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这颗巨大的彗星拖着一条红色的尾巴,全部是用透明的玻璃纸做成的,手工精细,设计得也很巧妙,仿佛照亮宽敞的圣诞节马棚的光线都是从这里放射出来的。 马棚周围,有因为圣婴诞生而从安详的睡梦中醒来的母牛,还有马、猫、狗、鸡、鸭以及其他家畜。一只狮子,一只老虎,还有一只长颈鹿,都向刚刚诞生的耶稣顶礼膜拜。在若阿金制作的那颗彗星星光的指引下,走着前来朝见圣婴的东方三博士,他们分别带来了黄金、乳香和没药。其中,《圣经》中记载的白人博士的画像是很久以前从一本年鉴里剪下来的,那个黑人博士的画像由于受潮已经坏了,不久前被摩洛哥苏丹的画像所代替。苏丹是现在报刊杂志上被大肆宣扬的一个人物。(摩洛哥苏丹手持武器,为了他的王国的独立而战斗,特别需要得到保护。哪个国王能比他更有资格来取代已经坏掉了的黑人博士呢?)一条小溪从山顶流向峡谷,河道是用劈成两半的橡皮管做成的,涓涓细水从上面流过。心灵手巧的若阿金甚至还设计制作了一道瀑布。 山上的道路纵横交错,条条都通向马棚,其间还分布着一些小的村庄。 路边房子的窗口亮着灯光,在房前的各种各样的动物中间,是一些由于某种原因在巴西和世界上都出了名的男人和妇女,他们的照片有幸上了各种杂志。这里面包括桑托斯·杜蒙特,他头戴一顶运动帽,表情略显忧郁,站在他最初设计的一架飞机旁边。在他的旁边,在一座小山右侧的山坡上,希律王[25]和彼拉多[26]两人正在交谈。再往前走,都是些战争英雄:英皇乔治五世、恺撒大帝、霞飞元帅[27]、劳合·乔治[28]、普恩加莱[29]和沙皇尼古拉。在左侧的山坡上,意大利女演员杜丝光艳照人,她赤裸着双臂,头戴着王冠。鲁伊·巴尔博扎[30]、若泽·阿若金·塞阿布拉、吕西安·朱特里、维克多·雨果、佩德罗二世、埃米利奥·德·梅内泽斯、里约·博兰科男爵、左拉、德雷福斯[31]、卡斯特罗·阿尔维斯和大土匪安东尼奥·西尔维诺,这些人的彩色照片混杂在一起,一个接着一个。多斯·雷伊斯姊妹在杂志上一看到这些照片,就会高兴地喊起来: “用它们来装饰圣诞节马棚该多漂亮!” 最近几年增加了大量电影演员的照片,这主要是教会女校里的学生们送来的。这些演员的照片已经构成严重威胁,快要把山上纵横交错的道路占满了。甚至连布尔什维克令人可畏的革命领袖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也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这是若奥·富尔仁西奥从一本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他在交给弗洛尔济妮娅时说道: “这是个重要人物……圣诞节马棚里不能没有他。” 马棚里还有当地一些重要人物的照片:原市长卡祖济尼亚·奥里维拉,他的政府留下了好名声;已故的奥拉西奥·马塞多上校,他是个土地开拓者;一幅令人难以忘怀的奥费妮西娅的画像,这是在博士的一再要求下由若阿金画的;此外还有一些泥制的雅贡索塑像和他们打埋伏的场面以及肩上扛着来复枪的男人。 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上,散乱地堆放着杂志、剪刀、胶水和薄纸板。纳西布心急如焚,他必须把公共汽车公司的晚宴和酒店咸甜点心的事尽快落实下来。他喝了一杯茜果露酒,极力称赞圣诞节马棚的准备情况: “一眼就能看出,今年的圣诞节马棚一定会搞得很出色!” “上帝保佑……” “有很多新的东西,是吗?” “啊……多得都摆不下了。” 姊妹俩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了下来,神气十足地朝着纳西布微笑着,等着他开口。 “可不是嘛……今天我出了件大事:老菲洛梅娜走了,到阿瓜普雷塔找她儿子去了。” “真的吗?她倒是一直说要走要走的……”姊妹俩同时说道。这个消息值得传播出去。 “我一点都没想到,而且又刚好赶上今天。今天有集市,酒店里的顾客一定会很多。更糟糕的是,我已经答应要承办一次有三十人参加的晚宴。” “三十个人的晚宴?” “俄国人雅科布、汽车库的莫阿西尔要举办宴会,庆祝公共汽车公司开业。” “噢!”弗洛尔济妮娅说,“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对,”金基娜说,“我也听说了。据说伊塔布纳市的市长也要来。” “本市市长、伊塔布纳市市长、米扎埃尔上校、巴西银行分行的经理、乌戈·卡夫曼先生,总而言之,所有的大人物都要参加。” “纳西布先生,您认为汽车公司能赚钱吗?”金基娜问道。 “能……现在就赚钱了……很快就没人再坐火车了,要差一个小时呐……” “有没有危险?”弗洛尔济妮娅问道。 “什么危险?” “翻车的危险……前几天,巴伊亚市翻了一辆车,死了三个人。我是从报纸上知道的……” “我可不坐那玩意儿,汽车不是给我造的,我宁可在路上让汽车压死,但要我钻进汽车里头去,那我可不干……”金基娜说道。 “有一天,埃马泽比奥先生非要我们坐他的汽车转一圈不可,但我们死活不干。就连诺卡也说我们落后……”弗洛尔济妮娅说。 纳西布笑了起来: “我看你们俩今后也会买汽车的。” “我们……我们就是有钱也不会买的……” “咱们言归正传吧。” 多斯·雷伊斯姊妹先是不肯,在纳西布苦苦哀求之下,最后才答应了,并且一再表示,她们完全是看在纳西布这个好小伙子的面上才答应的。因为这一来,不要说整整两天她们都不能进行圣诞节马棚的布置工作,而且会忙得连剪一张照片的时间都没有。再说,哪儿见过还差一天才来请人筹办三十人的宴会,况且参加宴会的又都是有身份的人物呢?她们提出要请人来打打下手…… “我已经雇了两个混血女人,叫她们给菲洛梅娜帮忙……” “不,我们要请堂娜儒昆迪娜和她的女儿们来帮忙。我们和她已经是老搭档了,而且她的手艺也不错。” “要是她不肯给我帮忙呢?” “谁?儒昆迪娜?至于谁来给她看家,谁来照顾她的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和她的丈夫,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我们跟她的交情很深,偶尔请她来一次她是不会拒绝的。” 她们要的工钱很高,扣除这笔钱之后,这次宴会纳西布就一个钱也赚不到了。如果不是纳西布已经答应了雅科布和莫阿西尔……他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绝不能让朋友们扫兴,不能让晚宴砸锅。同样,他也不能让他的酒店里没有咸甜点心,因为如果这样的话,顾客就不会再登他酒店的门了,结果损失反倒会更大。可也不能长久这样干,否则,到哪儿算是个头呢? “找个好厨娘真是太难了……”弗洛尔济妮娅深表遗憾地说道。 “就是有个好厨娘,也是你拉我抢争得厉害……”金基娜补充说道。 这话不错,在伊列乌斯,一个好厨娘真是像金子一样值钱。有钱的人家都要到阿拉卡儒、费拉德圣塔纳和埃斯坦西亚去找厨娘。 “那就这么定了,我让希科·莫莱扎马上去采购。” “越快越好,纳西布先生。” 纳西布站起身来,把手伸向两位老处女。他又看了一次摆满了杂志的桌子、正要布置的圣诞节马棚和装满照片的硬纸盒。 “回头我就把杂志送来。谢谢你们同意帮我一个大忙。” “没什么,我们是想成全您纳西布先生。您应该成家了,要是您结婚了,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城里有这么多还没出嫁的姑娘……都挺不错的。” “纳西布先生,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姑娘,可以和您配成一对。这个姑娘很正经,不是那种光想看电影和跳舞的女人……人品出众,甚至还会弹钢琴。就是家里比较穷……” 总是想给人家撮合亲事已经成了这两个老处女的一种癖好。纳西布笑着说: “等我决定结婚时,我就直接到这里来接新娘子。” 毫无希望的寻访 汗水涔涔的纳西布把外套搭在胳膊上,肥胖的身子稍稍前倾,吃力地爬上乌尼昂山,开始了毫无希望的寻访厨娘的工作。漫长的雨季刚刚过去,那一天上午太阳头一次露面,他就四处奔波,跑遍了整个伊列乌斯。大街上呈现出一派欢快热闹的景象,庄园主、出口商和商人们彼此高兴地喊着,互相祝福。这一天正逢集市,商店里顾客盈门,诊所和药店里也挤满了人。纳西布上坡下岭,穿过街道和广场,嘴里不住地诅咒着。昨天夜里他回到家的时候,由于忙忙碌碌地干了一天活,晚上又在里佐莱塔的床上折腾了许久,他感到十分疲劳。他已经安排好第二天的日程:早上一觉睡到十点,直到希科·莫莱扎和比科·菲诺打扫好酒店,开始接待第一批顾客时再起床,吃过午饭就睡个觉,跟尼奥加洛和上尉掷盘骰子或是下盘棋,跟若奥·富尔仁西奥聊会儿天,再打听一下地方上的新闻和世界上的大事,酒店关门以后就去夜总会,谁知道,在这之后会不会再去找里佐莱塔一起过夜。现在倒好,他在伊列乌斯的街道上奔忙着,在山坡上爬上爬下。 在乌尼昂山,他找到了那两个混血女人,本来约好要请她们来帮助菲洛梅娜准备公共汽车公司的宴会的,现在用不着了。其中一个女人张开已经没了牙的嘴笑着说,她只会做普通的饭菜。而另一个女人还不如她……巴伊亚风味的炸糕、蒸饼、甜食、蕉叶炸鱼、油煎大虾,这样的饭菜只有圣乔治·马利亚……纳西布到处打听,从乌尼昂山的另一侧下了山。在伊列乌斯想雇到一个能给酒店做饭的厨娘真是难死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纳西布在港口附近问来问去,又到叔叔家里去了一趟。说不定他们会知道哪儿能找到厨娘。他的婶婶抱怨说,原来他们倒是有个厨娘,虽然办事还算说得过去,可也没有什么大的本领,后来她无缘无故地就辞职不干了。眼下,在没雇到新的厨娘之前,就由婶婶自己做饭。她问纳西布为什么不来跟他们一起吃午饭。 西班牙人费利佩告诉纳西布说,孔基斯塔山上有个漂亮的厨娘,手艺很不错。费利佩不仅会修鞋,修靴子,还会修鞍具和其他马具。他的话比谁都多。棋下得也很好。别看他讲起话来很难听,可是心肠很好。在伊列乌斯,他是极左派的代表人物,到处声明自己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宣扬要把资本家和神父从世界上清除出去。可是,他和包括神父巴西利奥在内的几个庄园主交往甚密,经常到这些人的家里去吃饭。他一边钉着鞋掌,一边唱着无政府主义派的歌曲。在他和尼奥加洛一起下西洋棋的时候,听听他们俩对神父的诅咒和谩骂是蛮有意思的。费利佩对纳西布厨房里发生的这场悲剧十分关心。 “有个叫玛丽亚济尼娅的,她是把好手。” 纳西布来到了孔基斯塔山。雨刚停不久,上坡下坡的路还很滑。纳西布摔了一跤,把裤子弄脏了,逗得一群黑人姑娘捧腹大笑。他一路不断地打听,终于问清楚了这个厨娘的家在什么地方:玛丽亚济尼娅住在山顶上的一间用木头和洋铁皮搭起的小房子里。这一回,纳西布心里多少抱着一点希望。奶牛场的老板爱德华多先生向纳西布证实,玛丽亚济尼娅这个人的确不错。有一段时间,她曾经在爱德华多家里当过厨娘,很讨人喜欢。唯一的缺点就是爱喝酒,是个有名的醉鬼。她的酒劲一上来就忘乎所以,乱来一气,对堂娜玛丽娜一点也不尊重,所以,爱德华多把她辞退了。 “可是在像你这样的单身汉家里……” 是不是醉鬼关系不大,只要是个好厨娘,纳西布就会雇用她。至少,在找到另一个厨娘之前,他是会这样做的。终于,纳西布看到了这间简陋的小屋,玛丽亚济尼娅正光着脚坐在门口,一边梳理着长长的头发,一面捉着上面的虱子。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由于酒喝得太多,容貌显得有点憔悴,看上去足足有三十五岁了。但是,她那张混血儿的古铜色脸庞上还保留着某些风韵。她手里拿着梳子,听着纳西布讲话。纳西布一讲完,她就笑了起来,好像纳西布的这个建议使她很开心: “这可不行,现在我只给我男人和我自己做饭。我的男人连听都不愿意听到有人提起这件事。” 她的男人在房间里问: “玛丽亚济尼娅,你是在跟谁讲话?” “有个先生想找个厨娘,他答应给我……他说他要出很高的工钱……” “你告诉他,让他走吧,这里一个厨娘也没有。” “先生,您看到了吧?他就是这个样子,听都不愿意听有人来雇我。他是个醋缸……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要暴跳如雷……他是个警察中士。”玛丽亚济尼娅得意地说道,好像要证明她的男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你跟一个不认识的人啰嗦什么?你让他走,别等我发脾气……” “您最好还是走吧……” 玛丽亚济尼娅又开始一边梳头,一边找起虱子来,两条腿伸得直直的,晒着太阳。纳西布耸了耸肩,问她: “你认识别的什么厨娘吗?” 玛丽亚济尼娅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纳西布沿着维托里亚斜坡走下山,接着又穿过了公墓。山下,沐浴着阳光的伊列乌斯十分热闹,清晨进港的那条轮船正在卸货。这个地方真是可悲,人们张口就是进步,进步,可连一个厨娘都找不到。 “正因为如此,”纳西布在模范文具店停下来休息时,若奥·富尔仁西奥对他解释说,“人手就难找了,要价也高了。谁知道你在集市上能不能找到一个呢?” 每周一次的集市就像过节一样,人声嘈杂,五光十色,从船坞前面宽阔的空地一直延伸到铁道附近。干肉摊和熏肉摊比比皆是,猪、羊、鹿、豚鼠以及各种各样的野味应有尽有,到处可以看到雪白的木薯粉、金色的香蕉、黄色的南瓜、绿色的日洛果[32]以及茄子和橘子。在棚子里,可以买到用洋铁盘子装着的烩猪羊下水、煮菜豆和酱汁鱼,赶集的农民边吃边喝酒。纳西布来到集市,到处打听,一个胖胖的包着头巾、戴着项链和手镯的黑人妇女不高兴地对他说: “给老板干活吗?我可不干……” 鸟市上的人卖的鸟儿羽毛样子出奇得令人难以置信,也有人卖会学舌的鹦鹉。 “夫人,那只金色的鸟儿多少钱?” “因为是卖给您,就给八千雷斯吧。” “怎么可能这么贵呢。” “它能学舌,什么话都会……” 仿佛是要证实主人说的是实话似的,那鹦鹉马上学起舌来。 纳西布从一个豆腐摊旁穿过去,阳光照在熟透了的黄灿灿的菠萝蜜上。那只鹦鹉使劲地叫:“笨蛋!笨蛋!”谁也不知道哪儿有厨娘。 一个盲人把一只瓢放在地上,一边弹着六弦琴,一边唱着械斗年代的故事: 阿曼西奥,好一个勇敢的男子汉,枪枪不虚发。 唯有儒卡·费雷拉, 胆量比他大。 一个漆黑的夜晚, 他们在荒林中的一块空地上相遇。“谁?”费雷拉厉声喝问, “一个男子汉,不是一条虫。” 阿曼西奥把来复枪紧握在手中,不慌不忙地高声回答。 在这漆黑的夜晚,连猴子也吓得直把颤抖打。 有的时候,这些盲人的消息十分灵通,可又表达不清楚,这是一个从内地来的盲人。伊列乌斯的饭菜糟糕透了,这里的人都不会烹调,还是伯南布哥州的饭菜做得好吃,不像这里的那样差劲。伊列乌斯没有一个人懂得什么叫好饭菜。 贫困的阿拉伯人,沿街摆摊的活动商贩,他们把货箱打开,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便宜货:低档的印花布、光彩耀眼的假项链、闪闪发亮的玻璃戒指和写着外国名字的圣保罗生产的香水。混血女人、黑人妇女以及有钱人家的女用人在打开着的货箱前面挤来挤去。 “买吧,买吧,价钱便宜……”叫卖的声音十分逗人发笑,又很让人动心。 每笔生意都要经过很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才能成交。黑人妇女的胸前挂上了项链,混血女人的手腕上戴上了手镯,可招引人啦!戒指上的玻璃在阳光下比钻石还耀眼。 “全是真正的上等好货。” 纳西布打断了他们因为讨价还价而发生的争论,有人知道哪儿有好厨娘吗?有倒是有一个,而且还很不错,什么炉子都会用,可她在多明戈斯·费雷拉勋爵家里当用人。我说的一点不错,先生,主人对她很好,你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个女用人。 一个流动摊贩把几只耳环递到纳西布面前: “买吧,先生,送给老婆,送给未婚妻,或者送给情妇当礼物。” 纳西布毫不动心,继续走他的路。黑人姑娘们只出了一半的价钱就把东西买到了手,可实际上却多花了一倍的钱。 一个卖假药的江湖骗子,带着一条驯服的毒蛇和一条小鳄鱼,对围观的一群人说,他的药包治百病。他给大伙儿看了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着一种神奇的药,这是远在种植可可之前当地的印第安人在原始森林中发现的。 “能治咳嗽、感冒、痨病、疥癣、天花、麻疹、水痘、疟疾、头疼、横痃、各种花柳病,还能治佝偻病和风湿病……” 花不上几个钱,只要一千五百雷斯就可以买到他那瓶包治百病的妙药。那条蛇爬上了江湖骗子的胳膊,那条鳄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一块奇怪的石头。纳西布逢人就问。 “先生,我可不知道哪儿有厨娘,我只知道有个蛮不错的石匠……” 用陶土烧制的水瓶、水壶、装凉水用的瓦罐和大锅,还有马、牛、狗、猫、背着来复枪的雅贡索、骑着马的男人和警察,打埋伏以及办红白喜事的场面,这些工艺品都出自手工艺人粗糙而又智慧的双手,价钱十分便宜,一个托斯当[33]就可以买上两件。一个个头和纳西布差不多的黑人一口气把一杯酒喝光,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道: “上等好酒,真该好好谢谢我们的圣主耶稣基督。” 他回答纳西布说: “先生,我不知道。佩德罗·帕卡,你知道哪儿有厨娘吗?可以给上校……” 另一个人也不知道。也许能在“奴隶市场”上雇到一个。可是现在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最近没有内地人到伊列乌斯来。 “奴隶市场”在铁路后边,纳西布没有到那里去。在“奴隶市场”,经常有不少因为旱灾从内地逃荒到伊列乌斯找工作的人。上校们可以在那里雇到工人和雅贡索,有钱的人家可以找到女用人。可是最近这些日子“奴隶市场”一个人也没有。有人给纳西布出了个主意,劝他到蓬塔尔岛去找找看。 至少,这一回他可以不必爬山坡了。他坐上独木舟,穿过停泊在码头的船只,上了蓬塔尔岛。他顶着阳光,走过岛上寥寥无几的几条由沙子铺成的街道。那儿有不少穷人家的孩子正在踢用布缝制成的足球。一个叫做欧克利德斯的老板让纳西布的希望成了泡影。 “找个厨娘?想都甭想……不管是好的还是差的。在巧克力工厂做工可以挣到更多的钱。你找也是白费劲。” 纳西布回到伊列乌斯时感到又困又累。这个时候酒店应该开门了。今天正逢集市,顾客一定少不了,酒店正需要他去照管。纳西布对顾客总是笑脸相迎,殷勤尊重,而且还很会讲话,能把酒店里的气氛搞得十分热烈。光是两个店员——一对蠢货——是应付不了的。可是,他在蓬塔尔岛听说有个上了年纪的厨娘,人很不错,给好几户人家做过饭,现在和一个已经出了嫁的女儿住在塞亚布拉广场附近,所以,他还是决定先到那儿去碰碰运气。 “然后我再回酒店去……” 这位老厨娘六个月以前就去世了,她的女儿很想和纳西布讲讲她母亲当时生病的情况,纳西布却没时间听她啰嗦。纳西布没精打采,很是泄气,要是可能的话,他真想回家去睡上一觉。他走进塞亚布拉广场,市政府和进步俱乐部就在这里。他正满腹心事垂头丧气地走着,突然碰到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正坐在市政府大厅前面一条长凳子上晒太阳。纳西布停下脚步向他问好。上校让纳西布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纳西布,酒店的生意好吗?一直不错吧?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 “今天出了点麻烦事,上校……我的厨娘辞职走了。我跑遍了整个伊列乌斯,还去了一趟蓬塔尔岛,可是没有找到一个会做饭的人。” “是不容易找到,只有请人到外地去找,或是到庄园里去找。” “明天俄国人雅科布就要举行宴会。” “对,他已经邀请过我,我也许要去。” 上校微微一笑。阳光照在市政府的玻璃窗上,上校疲惫的身子被晒得暖融融的,他感到十分惬意。 当地的主宰在晒太阳 纳西布想和上校道别,可是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却不肯放他走。 对上校的命令谁敢争辩,哪怕是他笑嘻嘻地像请求似的下达的: “天还早呐,咱们聊一会儿吧。” 每逢太阳出来的日子,一到上午十点钟,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总是拄着一根镀金把手的手杖,迈着缓慢但依然稳健的步伐,从家里出来,穿过马路,走进市府广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 “这条毒蛇又出来晒太阳了……”上尉每次从模范文具店对面的税务局门口看到他的时候总要这样说。 上校也能看到上尉,他总要拿下巴拿马帽,露出一头白发,向上尉点点头。上尉也向他还礼致敬,可心里却充满了敌意。 这里的花园是市里最漂亮的花园。那些搬弄是非的人说,市政府所以对这个地方格外地下工夫,是因为拉米罗上校的家就住在这个广场旁边。实际上,市政府、进步俱乐部和维托里亚电影院都在塞亚布拉广场。电影院的二楼住着一些年轻的单身汉,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就设在它对面的一所房子里。另外,一些两层小楼和城里最好的住宅也都坐落在这里,所以,政府自然要对这个广场特别关心。拉米罗上校曾两次出任市长,这个广场就是在他的任期内改成花园的。 那一天,老拉米罗的心情十分舒畅,话也特别多。太阳终于又露面了,他弯曲的脊背、瘦骨嶙峋的双手,就连心里头也感到了太阳的存在。上校已经八十二岁了,上午晒晒太阳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娱乐,一种享受,是他最高兴做的事。一下起雨来他就感到不舒服,他总是坐在会客厅里的一把奥地利椅子上,接待来访者,听着他们提出各种要求,答应帮他们解决各种问题,每天都要有几十个人川流不息地来找他。只要是晴天,一到十点钟,不管是谁在他家里,他都要站起身来,表示一下歉意,拿起手杖,到广场上去晒太阳。只要他在花园里的一条长凳子上坐下,很快就会有人来和他作伴。拉米罗上校打量了一下广场,目光落在市政府的大楼上。他望着这里的一切,好像这些都是属于他的。实际上也差不多是这样,很多年以前,正是拉米罗上校和他手下的人主宰着伊列乌斯的命运。 拉米罗上校虽然年事已高,却不肯服老。在他的那双小眼睛里,还保留着惯于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人所特有的那种目光。拉米罗上校在成为当地的一个大庄园主的同时,也成了当地令人尊敬又令人可畏的政治首领。在争夺土地的械斗中,卡祖萨·奥里维拉[34]的权势土崩瓦解,政权落在了拉米罗上校手里。拉米罗上校支持过老塞亚布拉,后者把这个地区交给了他来管理。他曾两次出任该市市长,现在是州参议员。在徒有形式的选举中,每两年换一次市长,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变化,因为发号施令的仍然是拉米罗上校,他的全身画像就挂在用来开会和举行庆典的市政府庄严的大厅里。市长的职务由拉米罗上校的那些唯命是从的朋友以及他的亲戚轮流担任,没有他的同意,他们绝不敢越雷池一步。拉米罗的大儿子是儿科大夫和州众议员,曾经担任过该市市长,留下了善于管理城市的好名声。在他任职期间,修建了一些街道和广场,开辟了公园,城市的面貌开始发生变化。人们说,拉米罗所以要这样做,是为了有助于这个年轻人参加州众议员的竞选。实际上,拉米罗上校是在按照他自己所喜爱的方式修建城市,就像修建他自家的花园和庄园里的果园一样。在拉米罗上校的花园里,甚至种上了苹果树和梨树,树苗都是从欧洲运来的。他喜欢把城市收拾得干干净净。(所以,他让市政府买来了卡车。)街道都铺上了路面,下水道畅通无阻,城市变成了公园。他鼓励人们要盖好的房子,每当听到外乡人说这些广场和公园使伊列乌斯显得十分漂亮时,拉米罗上校就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是,对另外一些问题,对其他各种要求,他却顽固地充耳不闻、不予理睬,比如修建医院、盖市体育馆、修筑通往内地的公路和兴建运动场等等。他对成立进步俱乐部很不满意,对要疏通港湾口听都不愿听。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当感到他的威望会发生动摇的时候,他才对某些事情予以关注,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之间的公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由两市合修的。他总是以怀疑的目光看待某些新兴事物,尤其是某些新的风俗习惯。由于心怀不满的反对派只是一小批人,没有什么势力,也没有怎么活动,所以拉米罗上校总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对公众舆论常常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虽然他刚愎自用,但是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他却已感觉到自己那无可争辩的威望、那犹如法律的指示多少开始有些动摇、削弱了。这并不是反对派造成的,反对派都是些没有头脑的人,这是城市和这一地区的自身发展带来的后果。有些时候,这种发展似乎想要摆脱拉米罗上校那双颤颤巍巍的手的控制。连他自己的孙女不也是因为他强使市政府拒绝资助进步俱乐部而在责怪他吗?克洛维斯·科斯塔主办的报纸不也是在大胆地争论有关修建体育馆的问题吗?他自己就听见孙女讲过:“爷爷跟不上形势。” 他理解人们的要求,同意开设夜总会和妓院,对伊列乌斯人在夜生活中毫无节制的纵欲狂欢也点头赞成。男人需要这些东西,他过去也是年轻人。他不能理解的是,在俱乐部里,男女青年经常聊天到深夜,跳那些时髦的舞蹈,甚至连有夫之妇也搂着别的男人的胳膊转来转去,这成何体统!结了婚的女人应该守在家里,照管孩子并料理家务。没有结婚的姑娘应该老老实实地等着结婚,学好针线活,弹好钢琴并学会安排厨房里的事。虽然拉米罗竭尽全力,但他还是未能阻止俱乐部的成立。那个从里约来的蒙迪尼奥·法尔康不听他的指挥,既不来拜访他,有事也不与他商量,而是自作主张,为所欲为。上校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一个出口商是他的对手,今后会使他感到头痛的。表面上看,他们的关系好极了。两个人虽然很少见面,可是一见到面总是要很友好地攀谈几句,反复重申他们之间的友谊,彼此都表示愿为对方效劳。但是,这个蒙迪尼奥开始到处插手,跟着他走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蒙迪尼奥喜欢谈论伊列乌斯,谈论它的生活和它的进步,仿佛这些都是他分内的事,都归他管辖,他俨然一个权威。蒙迪尼奥的一家人在巴西南部发号施令惯了,他的两个哥哥都很有钱有势。在蒙迪尼奥眼里,好像拉米罗上校并不存在一样。他决定在海滩上修建林荫路时,不就是这么干的吗?他突然带着图纸和这片地产的主人来到市政府,所有的计划事先都已经安排好了。 纳西布向拉米罗上校讲了一些最新消息,上校已经知道了轮船搁浅的事。 “蒙迪尼奥·法尔康就是坐这条船回来的,他说港口这件事……” “一个外乡人……”上校打断了纳西布的话,“他没有在伊列乌斯损伤过一根毫毛,跑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上校声音严厉,只有过去放火烧过庄园,攻打过村镇,杀起人来毫不留情的人才会这样讲话。纳西布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个外乡人……” 好像伊列乌斯不是个各地的外乡人汇聚在一起的地方似的。但是这一次情况的确不同。其他外乡人来到这里以后都很卑微恭顺,很快就拜倒在巴斯托斯家族的权势之下。他们不过是想赚钱,安家,闯进森林去开拓可可园,而对“该市和该地区的发展”从不插手过问,对伊列乌斯需要兴建什么从不擅自作主。几个月前,一家周刊的老板克洛维斯·科斯塔来找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说他想组织个公司,出版一份日报,已经在巴伊亚市看好了印刷机,可是这需要筹集一笔资金。克洛维斯向上校解释了很长时间:出版一份日报,意味着伊列乌斯在进步的道路上又迈出了新的一步,这是本州内地的第一份日报,他想在庄园主中间筹集一笔款子,这些人将来都是报社的股东,这份日报将致力于捍卫这个可可产区的利益,等等,等等。拉米罗·巴斯托斯对这件事感到不快,办报纸是要去反对什么人或反对什么事吗?谁在威胁伊列乌斯? 难道是市政府自己吗?而反对派又无足轻重,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认为出版日报是多余的。如果克洛维斯有其他什么事情需要他来帮忙,他愿意效劳,可办什么日报,他不能帮忙…… 克洛维斯垂头丧气地走了,跟拉米罗上校的另一个在本市开办公证事务所的儿子托尼科·巴斯托斯大发了一顿牢骚。克洛维斯有可能从其他一两个庄园主那里筹集到一点钱,可是拉米罗上校已经回绝了这件事,这就意味着大多数庄园主也要照此办理。假如克洛维斯向他们谈起这件事,这些人肯定会问: “拉米罗上校出了多少钱?” 拉米罗后来再也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出版一份日报是危险的,只要有一天他没能满足克洛维斯的什么要求,报纸就会跟他唱反调,插手市政府的事务,降低或者是使他的名声扫地。由于他断然拒绝了出版报纸的要求,克洛维斯的希望也就彻底地破灭了。晚上,托尼科跟拉米罗上校谈到了这件事,讲述了克洛维斯向他发的牢骚。拉米罗对托尼科说: “难道你需要什么日报吗?既然我不需要,也就是说,伊列乌斯不需要。”接着,上校就谈起了其他的事情。 几天以后,拉米罗在广场的电线杆上和墙上看到了报纸就要出版的广告,不禁大吃一惊,马上派人把托尼科找来: “报纸要出版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的是克洛维斯办的报纸?” “对。有几张广告说,报纸就要出版了。” “机器已经运到了,正在安装。” “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回绝了他,他是从哪儿弄到的钱?是在巴伊亚市吗?” “就在伊列乌斯,爸爸。蒙迪尼奥·法尔康……” 又是谁鼓动成立了进步俱乐部,送钱给在商业部门工作的青年职工,让他们组织起足球俱乐部?蒙迪尼奥·法尔康的影子到处可见,越来越多的人对拉米罗上校提到了这个名字。现在,甚至连阿拉伯人纳西布也谈到了他,说蒙迪尼奥从里约一回来就宣布,交通部将派工程师前来勘测港口。是谁派他去找工程师的? “是谁委派他来解决本市问题的?”拉米罗粗暴地质问起纳西布来,好像纳西布负有什么责任似的。 “啊,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怎么听来的就怎么说罢了。” 碧空万里,阳光明媚,公园里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小鸟儿在附近的树枝上婉转啼鸣。拉米罗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纳西布不敢起身告辞。突然,怒气冲冲的拉米罗开口讲起话来:要是有谁以为他已经完蛋,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还没有死,也不是个没用的废物。想斗一斗吗?那就让我们斗一斗好了。他这一辈子除了斗,难道还干过别的事吗?他是怎么开辟起来的可可园,怎么给他的庄园划定了广阔的范围,怎么树立起自己的权威的?他跟这个蒙迪尼奥·法尔康不同,他没有从亲人那里继承到财产,也不是在大都市里靠在哥哥们的身上长大的……他是怎么把自己的政敌搞掉的?他手里拿着枪,后面跟着雅贡索,闯进森林,开拓出了可可园。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伊列乌斯人都能讲讲当年的情况,谁也没有把这段历史忘掉。这个蒙迪尼奥·法尔康完全打错了算盘。他是从外乡来的,不清楚伊列乌斯的历史,最好他先打听一下……上校用手杖头敲打着人行道上的水泥地,纳西布一声不吭地听着。 若苏埃老师亲热的声音打断了上校的话: “早安,上校,您在晒太阳?” 拉米罗微微一笑,把手伸向了这个年轻人: “我在跟我的朋友纳西布闲聊。请坐。”他在长凳上给若苏埃让出一个地方。“我这把年纪了,也只能晒晒太阳……” “噢,上校,没有几个年轻人比得上您。” “所以刚才我对纳西布说,我还没有入土。可这里有人以为我已经一钱不值了……” “上校,谁也不会这样想的。”纳西布说道。 拉米罗·巴斯托斯换了个话题,他问若苏埃: “埃诺什的学校情况好吧?”若苏埃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兼副校长。 “好,很好。它已经开始享有公办学校的地位了。还有一个重大新闻,伊列乌斯已经有了自己的体育馆啦。” “已经享有公办学校的地位了?我还不知道……州长让人告诉我说,只有到明年年初,这件事才能办成,因为教育部不能提前办理。我一直很关心这件事。” “上校,的确如此,一般说来,这种事情都是要在年初,在上课之前才能办理。可是埃诺什在蒙迪尼奥·法尔康去里约的时候,求他给帮帮忙……” “噢!” “蒙迪尼奥终于使教育部答应破例给予办理。等到今年考试的时候,联邦政府就要派监督员到学校里来了。这对伊列乌斯来说,可是一个重要消息……”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 这位年轻的老师接着又讲了下去,纳西布乘机赶忙起身告辞。上校根本没有听他们俩讲话,他的思绪已经飞向远方。他的儿子阿尔弗雷多在巴伊亚市都干了些什么?他是州众议员,随时可以到州长的官邸找州长谈话,可他都干了些什么?难道拉米罗没有叫他去要求给埃诺什的学校以公办学校的待遇吗?如果州长在阿尔弗雷多的压力下真的关心这件事,埃诺什和全市的人都会把这件功劳记在他拉米罗而不是其他人的账上的。拉米罗本人最近几乎没有去过巴伊亚市,没有参加州参议院的会议,因为旅途对他来说实在太辛苦了。结果,他向州政府提出的各项要求在各个部里都石沉大海,被搁置起来。与此同时,州长好像是迅速地考虑了他的要求,让人告诉他,明年年初这所学校一定可以享受公办学校的待遇。拉米罗当时感到很高兴,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埃诺什,还特别强调说,州长对他提出的要求很快就给了答复。 “明年你的学校就可以得到联邦政府的承认,待遇和公办学校的一样了。” 埃诺什表示感谢,同时又深表遗憾地说: “上校,可惜现在还不能办理。我们要失去一年的时间,很多孩子要到巴伊亚市去上学了。” “过了日子了,我的朋友,这种事不可能在年中办理。只要再等一段时间就行了。” 现在,拉米罗上校却突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由于蒙迪尼奥·法尔康的活动与关照,这件事破例地办成了。他真想亲自到巴伊亚市走一趟,给州长一点脸色看……不能拿他拉米罗上校开心玩,不能拿他的威信来赌博。他的儿子在州议会里都干了些什么事?这个青年人不是搞政治的材料,他是个好丈夫,好管家,可人太软弱,一点也不像拉米罗上校,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另一个儿子托尼科整天想的就是女人,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想知道了……若苏埃向上校告辞了。 “再见,我的孩子。你告诉埃诺什,就说我祝贺他。我一直在等着这个消息……” 广场上只剩下上校一个人了。阳光不再使他感到惬意,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他想起了过去的岁月,那时候这种事情很好办,谁要是使他感到不舒服,他只要叫个打手来,答应给他一笔钱,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他就行了。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不过,这个蒙迪尼奥·法尔康打错了算盘。的确,这几年伊列乌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拉米罗上校力图理解这种新的生活,理解从过去属于他的那个伊列乌斯中诞生出来的这个新伊列乌斯。他认为自己已经了解了它,意识到了它的问题和它的需要。他不是美化了城市,修建了广场和公园,给街道铺上了路面,甚至不顾和铁路上的英国人已经达成的协定,修起了连接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的那条公路吗?为什么这个城市现在却突然地仿佛是想要摆脱他的控制了呢?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自作主张,为所欲为,不来听听他的意见,不等着他下命令呢?这个他已不能理解和不能指挥的伊列乌斯究竟在发生着什么样的事情呢? 拉米罗上校不是那种不经过一番较量就情愿服输的男子汉。这里是他的土地,谁也没有他对这块土地做出的贡献大。不管是谁都休想从他的手里抢走指挥棒。他感到一场新的战斗已经迫近,这场新的战斗与过去的战斗不同,它也许要更为艰难些。他站了起来,直了直腰,好像并没有感到岁数不饶人。他可能是老了,但还没有入土,只要他还活着,这里就应该由他来发号施令。拉米罗离开公园,朝市政府的大楼走去。门口站岗的警察向他敬礼,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莞尔一笑。 政治密谋 就在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走进市政府大楼、阿拉伯人纳西布没有找到厨娘又回到韦苏维奥酒店的同一时刻,蒙迪尼奥在位于海滨的自己家里正跟上尉谈话: “老兄,就跟打仗一样,绝非轻而易举。” 蒙迪尼奥推开杯子,两腿伸直,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他匆匆忙忙地在办公室露了一下面,借口要给上尉讲讲新闻,就把他的这位朋友带到家里聊天来了。上尉呷了一口咖啡,想了解一下详情: “哪儿来的这么多阻力?无论如何,伊列乌斯不是个普普通通的村镇,而是一个有一千多康托[35]收入的城市。” “噢,老兄。部长也不是什么万能的人物,他们不能不考虑到州长们的利益。这个巴伊亚州州长,他什么话都可以听,唯独听不进有关伊列乌斯港口的事。每一袋从巴伊亚港运出去的可可,对那里的码头来说,都意味着一笔收入,州长的女婿跟码头的那些人关系十分密切。部长对我说:‘蒙迪尼奥先生,这下子你把我跟巴伊亚州州长的关系搞糟了。’” “这个州长的女婿真是恬不知耻。上校们就是不想搞清楚这些问题。今天早晨轮船搁浅的时候我们还在争论呢。上校们支持的是这样一个州政府:把伊列乌斯的东西全都捞走,却不肯为这个城市出一点力。” “相反……这里的政界人士对此毫无反应。” “可不是嘛。他们给伊列乌斯这项必不可少的工程设置障碍,真是蠢到了极点。拉米罗·巴斯托斯袖手旁观,没有一点儿远见,上校们又都跟着他跑。” 蒙迪尼奥刚才在办公室里时还心急如焚,他把顾客甩在一边,把一些重要的商务洽谈改在了下午,现在,看到上尉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必须让上尉先开口,请他来担任政界首领,而他却要装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好像是在上尉的再三动员和恳求下才答应下来的。 蒙迪尼奥站起身来,一直走到窗前,看着向海滩涌来的潮水,望着阳光明媚的大地。 “上尉,有时我自己问我自己,为什么我要钻到这里来呢?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在里约和圣保罗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直到现在,我的那位当联邦议员的哥哥埃米利奥还问我:‘你对伊列乌斯还没有感到厌烦?我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跑到那个鬼地方去的。’你知道,我们家经营咖啡生意。你不知道吗?已有好多年了……” 他用手指敲着窗台,看着上尉说: “你别以为我是在发牢骚。出口可可是个好生意,好极了,但是这里的生活跟里约无法相比。然而我并不想回里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上尉对出口商的这种亲密无间的态度感到很高兴,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极为重要的朋友感到十分得意。 “这确实使我感到奇怪,不光是我,其他所有的人也都感到奇怪。你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的确让人难以捉摸……” “当初我为什么到这里来,这一点无关紧要。我为什么留下来不走了,这才是你应该问的问题。我在这里下了船,第一天就住在科埃略旅馆,当时,我真想坐在马路边上大哭一场。” “这个地方太落后了……” “可我觉得恰恰是这一点把我拴在这里了,恰恰是这一点……这里是一块新开发的土地,十分富饶,百业待兴,一切都刚刚开始。已经兴建起来的东西一般说来都很差劲,需要改变。可以说,这里是在开发文明。” “开发文明,说得好……”上尉对这个说法表示支持,“在过去动乱的那些年代,人们都说,谁来到伊列乌斯,谁就再也不会离开这里,因为他的两只脚被可可黏液给粘住了,再也别想动窝儿了。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吗?” “听说过。可是我是个出口商,不是庄园主。我觉得,我的脚是让大地上的泥巴给粘住了。我想留下来修建点什么东西,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 “完全明白。” “当然,要不是想赚钱,要是经营可可不是什么好生意,我是不会留下来的。可是,单单这一点还不足以把我留下来。我觉得,我这个人有那么一点创业的精神。”蒙迪尼奥说到这里笑了起来。 “所以你才插手这么多事情?我明白了……你买地皮、修马路、盖房,各种各样的事情你都出钱……” 上尉一件件地列举着,同时也就不难发现,蒙迪尼奥参与的项目是何等广泛,几乎伊列乌斯兴办起来的每一件事情都与他有关:新开设的银行分行、公共汽车运输公司、海滨的林荫路、《伊列乌斯日报》、到这里来给可可树剪枝的技术人员,还有给蒙迪尼奥设计住宅的那位建筑师,现在这位建筑师成了时髦人物,忙得不可开交。 “……就连唱戏的那个演员也是你带来的……”上尉最后笑嘻嘻地说道,他指的是早上跟蒙迪尼奥一起乘船来的那个舞女。 “漂亮吧,嗯?这两个倒霉的家伙!我在里约碰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走投无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们想到外地去演出,可连买票的钱都没有。于是我就跟他们两个人签订了合同,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了。” “老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算不上什么恩典了。换成我,我也会这么干的。那个当丈夫的好像是一个协会的会员……” “什么协会?” “圣科尔内利奥[36]协会,一个有名的由逆来顺受、天生脾气就好的丈夫们组成的协会……” 蒙迪尼奥打了个手势,说: “你说到哪儿去了……他们俩根本没有结婚,这种人是不结婚的。他们住在一起,各人管各人的。那个女的没有地方去跳舞,你想想她能怎么办呢?对我来说,也可以开心开心,免得旅途的生活太单调无味。我和她的关系已经结束,现在她随时准备为诸位效劳,老兄,只要给钱就行。” “上校们这回非要被她弄得晕头转向不可……你不要告诉他们这两个人没有结婚。上校们都希望和有夫之妇睡觉……可谁要是跟他们的老婆睡觉,啊,那可就不行了……我们还是回到港口的问题上来吧……你真准备干下去吗?” “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成了我的私事了,在里约的时候,我已经跟一家瑞士的货船公司联系过了,他们准备开辟一条直达伊列乌斯的航线,就等着港湾口能够通过一定排水量的轮船了。” 上尉认真地听着蒙迪尼奥讲话,琢磨着很久以来他一直考虑着的某些想法,某些政治筹划。现在他觉得时候已经到了,这些筹划可以付诸实现了。蒙迪尼奥到伊列乌斯来真是上帝的恩赐。他会如何对待这些建议呢?必须小心行事,取得他的信任,把他说服。蒙迪尼奥知道上尉对他深为敬重,所以他把上尉看作是自己的知心朋友,准备把自己的隐情讲给上尉听。 “上尉,当初我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停顿了片刻,好像在考虑有没有必要讲下去。“……一半是为了逃避。”他又重新停顿了一下。“不是逃避警察,是逃避一个女人。以后我会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你的,今天不讲。你知道什么叫痴情吗?比痴情还要厉害,你知道什么叫疯狂吗?我是因为这个才抛开一切,跑到这里来的。来之前,我听人讲过伊列乌斯和这里的可可。当初,我只是想来看看这里的情况究竟如何,可来了以后我就再也不想走了。后来的事情你就全知道了:我开办的可可出口商行,我在这里的生活情况,我所交的朋友和我对这块土地的热忱。不仅仅是为了做生意,为了赚钱,你明白吗?出口咖啡我也可以赚到这么多钱,甚至比这还要多。可是在这里我可以干出一点事业来,我也能算个人物,你明白吗?一切都靠我自己的双手……”他看了看那双保养得很好的细嫩的双手,指甲修剪得跟女人的一样。 “关于这一点,我想和你谈……” “等一等,先让我把话讲完。我是出于隐情逃到这里来的,但是,我所以留下来却是因为我哥哥们的缘故。我们兄弟三个数我最小,我的年龄比两个哥哥要小得多,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时候我还会来到这个世上。生下来后我需要的一切都是现成的,什么事也用不着我去费半点力气,用不着我去操半点心。只是我老要排在第三,两个哥哥总是在我的前头,这使我很不舒服。” 上尉十分高兴,因为蒙迪尼奥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来得正是时候。蒙迪尼奥一到伊列乌斯,上尉就成了他的朋友。蒙迪尼奥新开了一家出口商行,上尉是联邦政府的收税员,有责任对资方给予协助指导。于是他们就开始一起走路,上尉给他当向导,领他到里贝里尼奥的庄园去,到伊塔布纳、皮兰吉和阿瓜普雷塔去,向他讲解当地的风俗习惯,甚至给他介绍过女人。蒙迪尼奥待人亲切,没有一点架子,很容易跟他交上朋友。他是从南方来的小阔佬,他的家庭在商界和政界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一个哥哥是联邦议员,一些亲戚是外交官,他的大哥甚至差一点就当上了财政部长。开始的时候,上尉对能交上一个像蒙迪尼奥这样的朋友只是感到很得意,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目睹蒙迪尼奥所从事的大量活动后,上尉才开始有进一步的考虑和筹划:蒙迪尼奥可以和巴斯托斯家族抗衡,可以把他们击败…… “我从小娇生惯养,公司里没有我要干的事,两个哥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虽然我已经长大成人,可是在他们的眼里我仍然是个孩子。他们只要我尽情地吃喝玩乐,等到以后,就像洛里瓦尔说的那样,等到该由我来承担责任的时候再让我干事……”一提到他的大哥,蒙迪尼奥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阴沉。“你明白吗?这种无所事事总是要当小弟弟的生活使我感到厌烦。但是,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对此表示异议,而是安于这种懒散安逸的好日子,可就在那个时候,一个女人闯入了我的生活……搞得我毫无办法……”讲到这里,蒙迪尼奥走到开着的窗子前,目光转向大海,视野越过水天相接的地平线,凝视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到的那一桩桩往事的场面和身影。 “她长得好看吗?” 蒙迪尼奥·法尔康笑了一下。 “用好看来形容她是对她的侮辱。上尉,你知道什么叫倾国倾城吗?什么叫白璧无瑕吗?这样一个女人不能用好看两个字来形容她。” 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好把浮现在眼前的形象抹掉。 “总而言之……我心里是很愉快的。现在我已经不再是洛里瓦尔和埃米利奥·门德斯·法尔康的小弟弟了,我就是我。这里是我的土地,我有我自己的商行。上尉,我要让伊列乌斯天翻地覆,把它变成一个……” “……大都市,就像博士今天还在说的那样……”上尉打断了他的话。 “这一次我回到里约,我的两个哥哥对我已经刮目相看了。他们本来希望我破产,等着看我耷拉着脑袋回家去的。说真的,我混得还不是那么糟糕,嗯?” “糟糕?啊,你才来没几天,就已经成首屈一指的出口商了。” “现在还说不上首屈一指,考夫曼出口的可可比我要多,史蒂文森也比我的多。不过我会超过他们的。但是,我所以决定留下来,是因为这块土地刚刚开发,一切都处于创业的阶段,可以说是百业待兴,而我也能够振兴百业。至少,”他又改口说,“我能帮助振兴百业。对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个鼓舞。” “你知道这里的人在讲些什么吗?”上尉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感到时机已经到了。 “讲些什么?”蒙迪尼奥一面等着回答,一面猜测着上尉问话里的意思。 “说你有政治野心,就在今天……” “政治野心?我从来没有想过,至少没有认真地想过。我想的是要赚钱,是促进这个地区的进步。” “这都很好,你也很适合做这样的事情。可是,如果你不参与政治,不改变目前这里的局势,你的计划至少有一半会落空。” “为什么呢?”现在牌已经摊到了桌面上,赌博已经开始了。 “你已经说过,部长不得不照顾州长,州政府对伊列乌斯不感兴趣,本地的政界要人又都是些蠢货。上校们只看到自己鼻子底下的那一小块天地,对他们来说,种植和收获可可就是一切,其他的事他们统统不感兴趣。他们把一些白痴选进州议会,拉米罗·巴斯托斯叫他们选谁,他们就选谁。市政府从拉米罗的一个儿子手里又转到拉米罗的一个老朋友手里。” “拉米罗上校总还是干了一点事的……” “他给街道铺了路面,修了广场,种上了花,可是仅此而已。公路呢?他想都没有想过。修建连接伊塔布纳市的公路简直是一场战斗,因为拉米罗曾对铁路上的英国人许下过诺言……港口呢?他又跟州长串通一气……好像伊列乌斯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样子……” 现在轮到蒙迪尼奥一声不响地听着上尉讲话了。上尉十分激动,一心想要说服蒙迪尼奥。蒙迪尼奥想:上尉讲得有道理,上校们的需要与迅速发展的伊列乌斯的需要已经不相符合了。 “你讲得不无道理……” “我讲得当然有道理。”上尉拍了拍蒙迪尼奥的肩膀说道,“老兄,即使你不愿意,你也非插手政治不可……” “为什么?” “因为伊列乌斯要求你这样做,你的朋友以及人民要求你这样做!” 上尉伸着手臂,像是要发表演说一样庄重地说道。蒙迪尼奥点上了一支烟。 “这件事要考虑考虑……”蒙迪尼奥仿佛看到了自己走进了联邦议院,正像他对埃米利奥保证过的那样,他已经被这个可可之乡选为联邦众议员了。 “你根本想象不到……”上尉重新坐了下来,他对自己的口才感到很满意。“现在到处都在议论这件事。所有关心伊列乌斯进步的人、伊塔布纳市的人、这整个地区的人都在议论。人数之多,你数都数不过来。” “这件事应该好好商量一下,现在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我不愿意冒险,给人留下笑柄。” “冒险?如果我说这件事轻而易举,不会有什么斗争,那我是在对你撒谎。无疑这将是一场硬仗。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一定会获得全胜。” “这件事要考虑考虑……”蒙迪尼奥·法尔康重复了一遍刚才讲过的那句话。 上尉微微一笑。蒙迪尼奥对这件事已经感兴趣,离最后答应下来就只差一步了。在伊列乌斯,只有蒙迪尼奥·法尔康,而不是任何别的人可以和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的权势相对抗,只有他能为上尉报仇雪耻。难道不正是巴斯托斯家族把他的父亲卡祖济尼亚拉下了台,在不光彩的政治斗争中使他破了产,弄得上尉未能继承到一点遗产,只得靠担任公职生活吗? 蒙迪尼奥微微一笑。上尉正在这里把政权交给他,至少是把取得政权的方法向他交了底。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事情。 “这件事还要考虑吗?已经快选举了,要马上开始。” “你真的认为我会得到支持,人们会跟着我走吗?” “只要你想干,就一定会是这样的。你看,港口可能是个关键。这件事会使所有的人都被调动起来。不光是这里的人,连伊塔布纳市的、伊塔皮拉市的以及所有内地的人也都会被调动起来。你准能看到,工程师一到,必定会引起轰动。” “工程师来了以后,挖泥船和运泥船就会接踵而至。” “伊列乌斯会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谁呢?你现在看到自己手里掌握的王牌了吧?这比在牌上做个记号那种雕虫小技要强多了。你知道首先应该干什么吗?” “干什么?” “首先要在《伊列乌斯日报》上发表一系列文章,揭露州政府和市政府,指出疏通港口的重要意义。你看,我们甚至还有自己的报纸。” “报纸并不是属于我的,我出钱帮过忙,但是克洛维斯·科斯塔对我并不承担任何义务。我觉得克洛维斯这个人跟巴斯托斯家族的关系甚密,至少他和托尼科是很好的朋友,他们俩总是在一起……” “谁给他的钱多,他就是谁的朋友。他的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蒙迪尼奥还想表面上再推托一番,又提出了他的最后一个疑问: “值得这么干吗?政治总是肮脏的……但是,要是为了这个地区的利益……”他感到这样讲未免有点好笑,就改口说,“说不定蛮有意思的。” “伙计,你要是想实现自己的计划,要是想为伊列乌斯做点事情,就只能这样干。光有理想是不够的。” “那倒也说得对……” 有人敲门,女用人朝门口走去。神态不凡的博士朝着蒙迪尼奥喊道: “我到你的办公室去向你问好,可没有见到你,我就跑到这里来向你致意了。”博士穿着一件浆洗过的衬衣,身上一个劲地冒汗。 上尉赶忙问他: “博士,下次选举的时候,如果蒙迪尼奥·法尔康作为我们的候选人,你看怎么样?” 博士把两只胳膊高高地举了起来。 “重要新闻!振奋人心的重要新闻!”他转向蒙迪尼奥说,“如果用得着我,本人愿尽微薄之力……” 上尉看了蒙迪尼奥一眼,好像是在对他说: “你看我没有骗人吧?伊列乌斯的有识之士……” “博士,现在还需要保密。” 三个人一起坐下来,上尉开始向蒙迪尼奥介绍当地政治力量的构成、掌握着选票的那些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在这场赌博中他们之间的利害冲突。比如说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他在庄园主中有很多的朋友,他对巴斯托斯家族很不满意,因为他们没有让他担任市政委员会主席…… 搬弄是非的本领 纳西布卷起衬衣袖子,打量了一下酒店里的顾客。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的顾客都是赶集进城来的过路人,也有一些是在这里换船到北方各港口去的旅客。时间还早,酒店的老主顾们还没有登门。纳西布一把抓住比科·菲诺,从他的手里夺下了酒瓶子: “你想要干什么?”比科·菲诺刚才手里拿着的是一瓶葡萄牙酒。“什么时候你见过给这些顾客喝这样的酒?”说完,他和这个店员一起走回柜台。“给这些乡下佬拿什么好酒……”纳西布拿出另一瓶酒,牌子和外形都和原来的那瓶一模一样,只是里面原来的葡萄牙酒已经掺进了国产酒。这是纳西布增加利润的诀窍。 “纳西布先生,我不是给这些人拿的,我是给从轮船上下来的那些顾客拿的。” “轮船上下来的又怎么样?难道他们就比那些乡下佬高贵?” 纯正的白兰地、没有掺兑其他成分的苦艾酒、地道的波尔多和马德拉牌名酒,这些都是留给每天必到的那些老主顾和纳西布的朋友们喝的。纳西布不能离开酒店,只要他不在这里,店员们就会胡来。这一次要是他不在场,酒店肯定会吃亏的。他打开了自动计款箱,心想这一天酒店一定会来很多人,非常热闹,也准有很多新闻。菲洛梅娜的辞职不仅给纳西布带来了物质上的损失,还害得他到处奔波寻访,感到十分劳累,同时也使他的情绪很低落,使他在朋友们来到酒店的时候,不能再全神贯注地去听他们谈论各种社会新闻和评论各种事情。新闻总是层出不穷,在纳西布看来,除了吃和女人之外,别的什么事也没有谈论和揣测这些社会新闻更能使人感到开心的了。讲别人的闲话是门超级艺术,是伊列乌斯最高级的娱乐活动,城里的老处女们把这门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每当教堂举行祝福仪式的时候,若奥·富尔仁西奥一看到她们聚集在教堂前面,总要说:“长舌妇们的大会开始了。”然而,若奥·富尔仁西奥经营的出售书、本子、钢笔和铅笔的模范文具店,不也是当地的“奇才高手”、那些舌头和老处女们同样厉害的人聚会的场所吗?模范文具店、酒吧间、码头旁、玩牌的地方以及其他所有的场所,到处都有人在背后议论别人的事情,惹出来的乱子也就不断地在增加。一次,有人对尼奥加洛说,一些人正背后议论他在妓女们的家里所经历的奇遇。尼奥加洛带着浓重的鼻音回答说:“老兄,我不在乎这些。我知道有人在背后议论我,不管什么人,他们都是要议论的。作为一个优秀的爱国主义者,我只有尽力而为,给他们提供点议论的话题。” 背后议论是城里人的主要乐趣。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尼奥加洛这样的好脾气,所以有些时候,酒店里就会有人因此动起手来,甚至会掏出手枪来,脸红脖子粗地要求对方把话解释清楚。由此可见,这个本领并不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也并不是没有危险的。 那一天,有很多事情值得议论:头一件事就是港口的问题,这件事比较复杂,包括很多内容,像轮船搁浅、工程师快来了、蒙迪尼奥·法尔康十分活跃(“他究竟想要干什么?”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一个劲儿地追问)以及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大发雷霆等等。只有这样错综复杂的问题议论起来才能使人感到兴致勃勃,情绪高涨。但是,又怎么能够忘掉那些对艺术家夫妇——那个漂亮的舞女和那位脸色跟挨饿的老鼠一模一样的普通的普林西佩呢?这件事既极为奥妙又很有意思,可以拿它来跟上尉和若奥·富尔仁西奥开心,也可以对尼奥加洛冷嘲热讽地奚落一通,把大伙儿逗得哈哈大笑。托尼科·巴斯托斯很快就会缠上这位舞女的,但是这一次,蒙迪尼奥·法尔康已经抢在他的前头了。出口商肯定不是因为喜欢她的舞蹈才把她和她的那位嘴里总是噙着烟嘴的丈夫带到这里,而且还替他们买了船票的。第二天公共汽车公司就要举办宴会了,人们也要了解一下,为什么张三或李四没有被邀请。除此之外,可以议论的话题还有夜总会里新来的女人以及纳西布和里佐莱塔一起过夜的情况…… 尼奥加洛突然出人意料地走进酒店。这个时候他是不该到酒店里来的,而是应在财政局里上班。 “我干了一件蠢事。看过轮船进港以后,我又回家睡了一觉,一直到现在才醒。给我来点酒喝,我要上班去了……” 纳西布拿来一杯尼奥加洛通常喝的一种掺有白兰地的苦艾酒。 “那个斜眼女人怎么样,嗯?”尼奥加洛笑着问纳西布,“昨天你可实在了不起!阿拉伯人,你可实在了不起!”这位财政局职员在弄清一件事情之后总爱这样讲话。“毫无疑问,这里的妓女们越来越乖巧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样样都精通的女人……”纳西布小声地对尼奥加洛讲起了当时的详细情景。 “真是太妙了!” 小黑孩图伊斯卡背着擦皮鞋的箱子来了,给纳西布带来了多斯·雷伊斯姊妹的一个口信:一切都已安排就绪,纳西布尽管放心,下午她们就派人送两托盘点心来。 “说到托盘了,你给我来点下酒的东西吃,随便什么都行。” “你没看见现在什么都没有吗?要等到下午才送来,我的厨娘辞职走了……” 尼奥加洛戏谑地问道: “你为什么不请马沙迪尼奥或是皮兰吉‘小姐’来当厨娘呢?” 尼奥加洛指的是市里两个公开搞同性恋的人。马沙迪尼奥是个黑白混血儿,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专门给人家洗衣服。不少户人家把整套的亚麻布和白麻布外衣、细布衬衫和硬衣领衫都交给他那双细嫩的手去洗。另一个是在卡埃塔诺公寓当差的黑人,模样十分吓人,一到晚上就跑到海滨去寻欢作乐。黑人小孩见了都一边朝他扔石头,一边喊他的外号:“皮兰吉小姐!皮兰吉小姐!” 纳西布被尼奥加洛开的玩笑惹火了: “滚你妈的蛋!” “我这就滚,我这就去上班。我得去装模作样地干点事,过一会儿还回来。我想知道你昨晚的事,越详细越好。” 酒店里的顾客越来越多了。纳西布突然发现,上尉和博士一左一右地陪着蒙迪尼奥·法尔康从海滨那边向酒店走来,边走边热烈地谈着话。上尉不停地做着手势,博士不时地打断上尉的话,蒙迪尼奥只是听着,不断地点头表示同意。这里头准有名堂……纳西布心里想。一大早出口商就把上尉和博士找到家里去(因为他们肯定是从蒙迪尼奥家里出来的)干什么呢?蒙迪尼奥清早下的船,他离开伊列乌斯快一个月了,这个时候,他理应待在办公室里,接待前来和他洽谈生意的上校,做可可的买卖。这个蒙迪尼奥·法尔康是个怪人,他做事总是与众不同。现在他在街上走着,就好像没有什么商务需要处理、没有什么顾客需要接待和照应似的,却兴高采烈地和两位朋友一起闲聊。纳西布把自动计款箱递给比科·菲诺,自己走出酒店,迎上前去。 “找到厨娘了吗?”上尉一边问一边坐了下来。 “我跑遍了整个伊列乌斯,可连个人影也没有……” “拿白兰地来,纳西布,可要真正的白兰地呀!”蒙迪尼奥说道。 “再来一点鳕鱼丸子……” “丸子要到下午才有……” “哎,阿拉伯人,你怎么能这样干?” “这样下去顾客可就不登你的门了,我们就要换个酒店了……”上尉笑着说道。 “下午就有了,我已经请多斯·雷伊斯姊妹准备了。” “这还差不多……” “差不多?她们要的工钱可高了……这么干我是要赔本的。” 蒙迪尼奥对他说: “纳西布,你需要让你的酒店现代化起来,弄个电冰箱来自己造冰,再添置点现代化的机器设备……” “我需要的是个厨娘……” “叫人到塞尔希培州去找。” “可在这之前怎么办呢?” 纳西布偷偷地打量着这三个人诡秘地神情,上尉心满意足地微微笑着。谈话突然中断,几个人都沉默不语了。这个时候,希科·莫莱扎端着托盘送酒来了,纳西布乘势坐了下来: “蒙迪尼奥先生,你搞了些什么名堂,惹得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大发脾气?” “惹得他大发脾气?我什么也没干,他为什么大发脾气呢?” 这一回,纳西布却故意装成很谨慎的样子卖了个关子: “不为什么……” 上尉很感兴趣,他拍了拍纳西布的后背,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阿拉伯人,有话明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我在市政府前面碰见了他,他正坐在那里晒太阳,我们就东拉西扯地聊起天来。我告诉他,今天蒙迪尼奥先生回来了,还说工程师快要来了……上校气得不得了,他问蒙迪尼奥先生跟这个问题有什么关系,并没有人去请他来管,为什么他要插手。” “看到了吧?”上尉插话说,“港口……” “不光是为这件事。上校正说着话,若苏埃老师来了,他告诉上校说,埃诺什的学校已经得到了联邦政府的承认。这时候,上校气得都要跳起来了。好像他已经向州政府提出过这个要求,可是没有办成。他用手杖敲打着地板,大发了一顿脾气。” 三个人默不作声了。纳西布感到很得意,因为他讲的事情引起了他们的重视和沉思。这三个人刚来的时候显出一副诡秘莫测的样子,这下子纳西布算是报复了一下。很快他就可以知道他们正在密谋策划的内容。上尉开口说: “暴跳如雷,嗯?这个一向称王称霸的老家伙,今后他更加要火冒三丈呐。他以为他是这里的主宰……” “在他看来,伊列乌斯就像是他庄园的一部分,而我们,伊列乌斯的人民,只不过是他雇来替他干活的……”博士一字一板地说道。 蒙迪尼奥·法尔康只是面带笑容,一言不发。影剧院老板迪奥热内斯和那对艺术家夫妇从影剧院的大门里一起走了出来,看到这些人正坐在酒店外的桌子旁,就朝这里走了过来。纳西布又补充了一句: “正是这样,在拉米罗上校的眼里,蒙迪尼奥是个‘外乡人’。” “他用的是‘外乡人’这个词吗?”蒙迪尼奥问。 “‘外乡人’,对,他用的就是这个词。” 蒙迪尼奥捅了捅上尉的胳膊,说道: “你可以去找那个人了,上尉,我的决心已下。我们就要奏起乐曲来请这位老上校跳舞……”最后这句话是说给纳西布听的。 上尉站了起来,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光,那一对艺术家夫妇这时候刚好到了。这三个人搞什么鬼名堂呢?纳西布心里暗自琢磨着。上尉向这对艺术家表示歉意说: “对不起,我要走了,我有件急事要办。” 男人们纷纷拉动椅子站起身来。阿娜贝拉拿着一把张开着的小阳伞,卖弄风情地微笑着。普林西佩嘴里噙着长长的烟嘴,神经质地伸出一只消瘦的大长手。 “首场什么时候演出?”博士问道。 “明天……我们已经和迪奥热内斯谈妥了。” 胡子拉碴的影剧院老板讲起话来就像唱圣歌一样,总是无精打采、哼哼唧唧的。他对众人解释说: “我觉得这位男的还能使观众满意,孩子们都喜欢看魔术,就连大人也是如此,可这个女的……” “为什么不行?”蒙迪尼奥问道。这时候纳西布又端来了开胃酒。 迪奥热内斯摸了摸胡子说: “蒙迪尼奥先生,您是知道的,这个地方还不开化,她几乎是一丝不挂地跳舞,全家一起看节目的人是不会来的。” “男人们肯定会把剧场挤得满满的……”纳西布很有把握地说。 迪奥热内斯不便再做解释了,因为他不愿意承认,正是他自己,一个新教教徒,一个懂得什么是廉耻的人,对阿娜贝拉的那种大胆而放肆的舞蹈感到不快。 “这是夜总会的节目……拿到影剧院来演不合适。” 面对满脸微笑的女艺术家,博士彬彬有礼地解释说: “请夫人原谅,这个地方太落后,艺术上的大胆的表演方式还难以为人们所理解,他们把一切都看成是淫猥。” “这是艺术舞蹈。”魔术师用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说。 “当然,当然……可是……” 蒙迪尼奥·法尔康十分开心地说: “哎,迪奥热内斯先生……” “在夜总会,她甚至可以挣到更多的钱。她可以先和丈夫一起在影剧院表演魔术,然后再去夜总会跳舞……” 听说可以挣到更多的钱,普林西佩的眼睛里闪出了光辉。阿娜贝拉想听听蒙迪尼奥的意见: “你看怎么样?” “很好,不是吗?在影剧院表演魔术,在夜总会跳舞……好极了。” “可夜总会的老板呢?难道他感兴趣吗?” “这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蒙迪尼奥立刻转身对纳西布说: “纳西布,你来帮个忙,去叫个小孩儿把泽卡·利马找来,我要跟他谈话。快一点,叫他马上来。” 纳西布向小黑孩儿图伊斯卡喊了一声,蒙迪尼奥给了他不少小费,图伊斯卡立刻跑去了。纳西布回味着出口商刚才讲话时的那种发号施令的声音,它很像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年轻时的声音。那时候,拉米罗上校也总是发号施令,颁布法律。准快出什么事了。 酒店里进进出出的人更多了,新来的顾客一批接着一批。每张桌上都十分热闹,希科·莫莱扎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尼奥加洛又来了,混在这伙人当中。里贝里尼奥上校也来了,一双眼睛恨不得要把这个新来的舞女吞下去。阿娜贝拉在这些男人中间就像一颗耀眼的明珠。普林西佩·桑德拉的脸色显得营养不良,他神气十足地坐在椅子上,盘算着在这里可以赚到多少钱……要多演出一些日子,好好捞它一把。 “去夜总会的主意不错嘛……” “什么主意?”里贝里尼奥问道。 “她要去夜总会跳舞。” “不在影剧院吗?” “影剧院只演魔术,给全家一起来的那些观众看。在夜总会跳七层薄纱舞……” “在夜总会跳?好极了……一定会人山人海,挤得满满的……可为什么不在影剧院里跳呢?我原以为……” “上校,是时髦舞蹈!薄纱要一层一层地脱下来……” “一层一层地脱下来?都要脱光吗?” “全家一起来的观众可能不喜欢……” “啊!好极了……一层一层地……全部脱光?那最好还是在夜总会……这样会更热闹。” 阿娜贝拉笑了,用许诺的目光望着里贝里尼奥上校。博士再次说道: “这个地方落后,艺术被排斥到夜总会里去了。” “连个厨娘都找不到。”纳西布抱怨说道。 若苏埃老师和若奥·富尔仁西奥也来了。喝开胃酒的时候到了,酒店里顾客盈门,连纳西布本人也不得不在酒桌之间忙来忙去,当起跑堂来了。大家纷纷喊着要吃咸甜点心,纳西布一遍又一遍地向大家解释,心里暗自咒骂起老菲洛梅娜来。雅科布汗水涔涔,满头黄发也没有梳理就到酒店来了。他想打听一下,第二天晚上的宴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请你放心,我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妓女。”纳西布对他说道。 若苏埃经常和上层社会的人打交道,他吻了吻阿娜贝拉的手。若奥·富尔仁西奥从来不去夜总会,他对迪奥热内斯的决定愤愤不平: “真是岂有此理,这个新教徒太过分了……” 蒙迪尼奥·法尔康望着大街,等着上尉回来,不时地和博士交换一下眼色。纳西布一直注意着他们之间的眼色和出口商那副焦急不安的神态。他们一定正在策划什么事情,这是骗不过他纳西布的。从海上刮来了一阵风,把阿娜贝拉放在桌边的那把打开着的小阳伞刮得直滚。尼奥加洛、若苏埃、博士和里贝里尼奥上校都急忙起身去抓阳伞,只有蒙迪尼奥·法尔康和普林西佩·桑德拉坐在那里一动没动。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正巧这个时候来到酒店,他把阳伞捡了回来,眼睛里充满着兴奋的神采: “向您致意,夫人……” 阿娜贝拉长长的黑睫毛下面的那双眼睛逐一打量着这些男人,目光在里贝里尼奥身上停留了很久。 “这里的人真好!”普林西佩·桑德拉说道。 托尼科·巴斯托斯从公证事务所来到酒店,他热情地拥抱着蒙迪尼奥·法尔康,以表示自己对他的一片深情厚谊: “你怎么舍得离开里约,那儿可是个好地方……” 托尼科打量着阿娜贝拉,他的那双眼睛颇能博得女人们的欢心,对她们来说,他是该市的一个无法抗拒的男人。 “谁给我来介绍一下?”他问道。 尼奥加洛和博士在一副棋旁边坐了下来。另一张桌子上,有人对纳西布说,有个厨娘好极了,他从来没见过像她那么会做饭的厨娘……只是那个人现在在累西腓市科蒂尼奥家里当用人。科蒂尼奥是伯南布哥州的一个大户。 “这对我有个屁用?” 旅途中的加布里埃拉 沿途的风光变了,光秃秃的灌木丛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肥沃的耕地、绿色的牧场、茂密的森林、清澈的河水和潺潺的小溪,雨水十分丰沛。昨天他们在一家酿酒厂附近过了夜,风吹得甘蔗林哗哗作响,一个工人详细地向他们介绍了他们还要走的路程。用不了一天,他们就可以到达伊列乌斯了,可怕的旅程终于就要结束了,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所有从内地来的移民都先在港口附近、铁路两侧和集市的尽里头临时住下来。” “不去找工作吗?”黑人法贡德斯问道。 “最好先等一等,很快就会有人来雇你的,或是到庄园里去干活,或是留在城里……” “城里也能找到工作吗?”克莱门特关切地问道。他的脸色阴沉,肩膀上背着一架手风琴,眼睛里流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是的。石匠、木匠、油漆匠,凡是有点手艺的都能找到活干。伊列乌斯正在大兴土木,简直有点儿乱花钱。” “就这么几种工作吗?” “在可可仓库和码头也能找到工作。” “我要到森林里去,听说那里能积攒钱。”一个身体结实的中年人说。 “以前是这样,现在要难多了。” “听说枪法好的人很受欢迎……”黑人法贡德斯一边说,一边几乎是满怀深情地用手抚摸着他的来复枪。 “过去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 “现在不行了吗?” “现在也还是有人找会使枪的人的。” 克莱门特什么手艺也不会,他一直在地里干活,就懂得播种、除草和收割。另外,他来的目的就是要到可可种植园去。他听说过很多例子,不少像他这样的由于旱灾从内地逃荒来的人,几乎都快饿死了,可用不了很长时间,就在这里发了财。在内地,人们都是这样说的,伊列乌斯的名气传遍了四面八方。盲人歌手弹着六弦琴,歌颂着伊列乌斯的伟大;旅行推销员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谈论起这块富饶的土地及其勇敢的人民。在伊列乌斯,转眼之间就能混上好日子,什么也比不上种植可可更能使人发财了。内地旱情十分严重,土地干裂,牲畜倒毙,庄稼颗粒无收。为了躲避旱灾,人们背井离乡,一路披荆斩棘,成群结队地踏上了通往南方的崎岖小路。很多人受不了路途上的种种艰难险阻,走到半路就停了下来。还有不少人进入降雨地区以后,被伤寒、瘴疠和天花夺去了生命。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踏上了这片土地,他们的心满怀着希望在跳动。这是旅程中的最后一天了,再加一把劲儿,他们就要到达富有的伊列乌斯了,那里的日子好过得很。在可可之乡,钱就像大街上的垃圾一样,俯拾即是。 克莱门特除了背着自己的东西——一架手风琴和一只装了一半东西的口袋,还替加布里埃拉拿着包袱。他们走得很慢,和他们一路走的还有些老人,就连年轻的小伙子也都感到累极了,累得难以支撑。有些人几乎是在爬行,靠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苦苦地坚持着。 只有加布里埃拉并没有感到长途跋涉的劳累,一双脚就仿佛是在崎岖的小路上滑行。有很多次,这些小路是用砍刀临时在原始森林中开辟出来的,而加布里埃拉却好像感觉不到路上有石块、树桩和横七竖八的藤条。她浑身上下满是灰尘,根本无法辨认出她的容貌。头发上积满了灰垢,连梳子都插不进去了,活像一个迷了路的疯子。但是,克莱门特知道她真正的模样,通过指尖和前胸的皮肤,他对加布里埃拉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旅程刚开始不久,他们这两批人就遇在一起了。那时候,加布里埃拉脸上和腿上的颜色还能看得清楚,头发盘在脑后,散发出阵阵的香水味。现在她虽然满身污垢,可在克莱门特眼里,加布里埃拉还和他第一天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那一天,她倚在一棵树上,身材苗条,脸上露出微笑,嘴里嚼着一个番石榴果。 “你好像没有走多少路似的……” 加布里埃拉笑着说: “我们快到了,没有多少路好走了。到了那里该多好哇。” 克莱门特本来就阴沉着的脸更加阴沉了: “我可不这样想。” “为什么?”她抬起了时而显得胆怯和天真,时而又显得放肆和挑逗的眼睛,望着克莱门特那张严峻的脸。“你出来不是为了到可可园里去干活,去挣钱吗?你一直在讲着这件事。” “你知道为什么吗?”克莱门特怒气冲冲地抱怨说,“我愿意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我不在乎……” 加布里埃拉笑了,她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但是还没达到伤心的程度,仿佛她只能听天由命: “好事也罢,坏事也罢,总是要了结的。” 克莱门特更加怒不可遏,可又毫无办法。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再一次提出了他一路上和在不眠之夜里向加布里埃拉提出的那个问题: “你真的不愿意跟我一起到森林里去,不愿意我们俩一起开出一片林子,种上可可树吗?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庄园,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加布里埃拉温柔却又坚定地说: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的打算了。我要留在城里,我不愿意再到乡下去生活。我可以给人做饭、洗衣服,或是替别人料理家务……” 她回忆起了一桩快乐的往事,接着说道: “我曾经给一户有钱的人家当过用人,我学会了做饭。” “干这种活不会有什么出息。你跟我去开片林子,我们慢慢攒起钱来,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 加布里埃拉没有回答。她走起路来几乎是又蹦又跳,头发蓬乱,浑身上下全是污垢,脚上带着伤痕,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活像一个疯子。但是,在克莱门特看来,她苗条而美丽:头发松软,眉清目秀,两条腿细长细长的,胸脯高高隆起。他希望自己能永远地和她在一起,失去加布里埃拉的温暖,他怎么生活呢? 旅程刚刚开始不久,当这两批移民遇到一起的时候,他很快就注意上了加布里埃拉。这位姑娘是和她的一个舅舅一起来的,她的舅舅年老多病,一路上一直不停地咳嗽。最初几天,克莱门特只是远远地看着加布里埃拉,不敢到她身边去。加布里埃拉一会儿跟这个人聊聊天,一会儿给那个人帮帮忙,一会儿又劝慰起别的什么人来。 到了夜里,灌木丛中毒蛇出没,令人恐惧不安。克莱门特打开手风琴,荒野里回荡起他的阵阵琴声。黑人法贡德斯讲着英雄好汉的故事以及东北内地闹土匪的往事。他跟雅贡索有过关系,曾经杀过人。克莱门特用深沉而又温顺的目光望着加布里埃拉。当加布里埃拉要他给她的罐头盒里装满水的时候,克莱门特立刻急急忙忙地照办了。 克莱门特的手风琴是拉给加布里埃拉听的,但是他却不敢跟她讲话。一天夜里,加布里埃拉迈着舞步,闪动着一双天真的眼睛,来到克莱门特的面前,跟他聊起天来。她的舅舅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睡觉了。加布里埃拉倚在一棵树上,黑人法贡德斯正在讲故事: “……遇上了五个士兵,为了节省子弹,我们像宰猴子似的用刀把他们干掉了……” 夜色漆黑而恐怖,克莱门特感到加布里埃拉就在他的身边,却没有勇气看一眼姑娘靠着的那棵树。手风琴的声音停下来了,法贡德斯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更加突出。加布里埃拉小声地对克莱门特说: “接着拉,别停下来,不然人家会注意我们的。” 克莱门特又拉起一首内地的歌曲,感到喉咙发哽,心慌意乱。加布里埃拉低声地唱了起来。夜渐渐地深了,篝火慢慢地熄灭了,这时候,加布里埃拉在克莱门特的身边躺了下来,好像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事似的。夜幕笼罩着大地,一片漆黑,他们俩几乎谁也看不清谁。 从那个奇迹般的夜晚开始,克莱门特总是提心吊胆,唯恐失去了她。起初他想,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加布里埃拉是不会离开他的,会跟他一起到可可之乡的森林里去碰碰运气。但是,他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一路上,加布里埃拉的表现就像他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她对他跟对待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加布里埃拉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她和黑人法贡德斯互相开心取笑,不管对什么人都是一张笑脸相迎,从所有的人那里都能得到她所希望得到的东西。可一到夜里,加布里埃拉安置好舅舅之后,就会到远处的角落里来找克莱门特,在他的身边躺下来,好像她整天想的就是这件事。她毫无顾忌地把自己交给了克莱门特,喘息着,呻吟着,笑着,快活得要死。 克莱门特的一颗心完全被拴在加布里埃拉的身上了,好像加布里埃拉就是他的生命。一天,他想和姑娘具体安排一下将来的计划,可加布里埃拉只是报之一笑,几乎像是在拿克莱门特开心。马上她就离开克莱门特,照看舅舅去了。她的舅舅越来越感到浑身没劲,人一天比一天消瘦。 一天下午,他们不得不在路上停下来,因为加布里埃拉的舅舅已经病得不行了。他一直在咯血,实在走不动了。黑人法贡德斯像扛货包似的把他放在背上,背着他走了一段路。老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加布里埃拉守在他的身边。傍晚时分,她的舅舅口吐鲜血死了,一群兀鹫围着尸体上空盘旋。 这时候,在克莱门特的眼里,加布里埃拉成了一个贫苦凄凉、形影相吊的孤儿。他第一次感到理解了加布里埃拉。他要保护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可怜的姑娘,甚至几乎还是个少女。他走近加布里埃拉,长时间地和她谈着自己的打算。克莱门特听说过很多有关他们将要前往的那个可可之乡的情况。他认识一个西阿拉州人,去的时候身无分文,可是没过几年,再回家去探亲的时候就很有钱了。这正是克莱门特要去做的事情。现在还有一些原始森林没有开拓,他要去砍出一片林子,种上可可,自己拥有土地,挣上一大笔钱。加布里埃拉也和他一起去,等神父到他们那里去的时候,两个人就正式结婚。加布里埃拉摇了摇头,没有答应。现在她不再嘲弄地笑话克莱门特了,只是说: “克莱门特,我不到乡下去。” 又有人在路上死了,他们的尸体就被丢在路边,成了兀鹫的腹中之物。一片片灌木丛渐渐消失,肥沃的耕地开始映入眼帘,雨不停地下着。加布里埃拉继续和克莱门特睡在一起,喘息着,笑着,靠在他裸露的胸膛上进入梦乡。克莱门特一个劲地跟她讲着自己的打算,脸色越来越阴郁。他给加布里埃拉解释这样做的种种好处,加布里埃拉只是笑着摇头,一次又一次地回绝了他。一天夜里,克莱门特粗暴地用力把她向旁边一推: “你不爱我!” 突然,黑人法贡德斯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手里拿着来复枪,眼睛里闪闪发光。加布里埃拉对黑人说: “没有出事,法贡德斯。” 加布里埃拉被克莱门特一推,撞在一棵树上,摔倒了。他们俩刚才就躺在这棵树的旁边。法贡德斯低下头转身走了,加布里埃拉笑了起来,克莱门特的火更大了。他走近加布里埃拉,抓住她的手腕子,把摔倒在灌木丛中的加布里埃拉拽了起来。姑娘的脸被划破了。 “我真想把你杀死,然后我也……” “干吗要这样呢?” “你不爱我。” “你真傻……” “上帝啊,我该怎么办呢?” “没有关系……”加布里埃拉一边说,一边把克莱门特拉到自己怀里来。 现在已经是长途跋涉的最后一天了,克莱门特依然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他终于决定放弃原来的打算,留在伊列乌斯市内。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要留在加布里埃拉的身边。 “既然你不愿意去乡下,我就想办法也留在伊列乌斯城里。只是我不会什么手艺,除了种地,我什么也不会干……” 加布里埃拉突然拉起他的手,克莱门特充满了一种胜利感与幸福感。 “不,克莱门特,你不要留在城里,干吗要这样呢?” “干吗?” “你是为了赚钱才来的。你要弄片林子,有朝一日能成为庄园主。这才是你想干的事。你为什么要留在城里过苦日子呢?” “就是为了能见到你,为了我们能在一起。” “要是我们见不了面呢?最好不要这样。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等你发了财,你就不会认我了。” 加布里埃拉心平气和地讲出了这么一番话,好像他们俩夜里根本没有一起睡过觉,好像他们只不过是互相认识罢了。 “可是,加布里埃拉……” 克莱门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忘记了用来劝说她的种种理由,忘记了骂她一顿,揍她一顿,好让她知道,不能拿一个男子汉随便开心玩。结果,他只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不爱我……” “我们能碰到一起是件好事,它使路程变短了。” “你真的不愿意我留在城里吗?” “你干吗要这样做呢?为了受苦吗?不值得这样做。你有你的打算,你应该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想到乡下去,其他的事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克莱门特不说话了,内心里感到十分痛苦。他真想在旅程结束之前把加布里埃拉杀死,把自己也杀死。加布里埃拉微笑着对他说: “克莱门特,没有关系。” 第二章 格洛莉娅的孤寂 (她倚窗叹息) “他们既落后又无知,理解不了新的时代、进 步和文明,所以已经没有能力治理……” (摘自博士发表在《伊列乌斯日报》上的一篇文章) 格洛莉娅的悲歌 我胸中有一团烈火, 啊!一团烈火在我胸中。 (谁将在那烈火中熔化?) 上校送给我的财富 多得用不完: 路易十五时代的家具 把我的房间装点; 我穿的是纯丝的衬衣, 葛布的白色罩衫。 可是还缺紧身背心一件, 绫罗绸缎的也好, 上等葛布的亦然, 能够压制那熊熊烈火, 把我胸中的孤寂化为灰烬一团。 我有一把小伞可以遮阳, 金钱更是任我挥霍。 我在最高级的商店购买货物, 一声吩咐就可以记入账簿。 我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 胸中的烈火却不见熄灭的势头。 假如我的欲望得不到满足, 再多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处? 女人们见到我把脸扭向一旁, 男人们却远远地朝我张望。 我是上校的格洛莉娅, 是属于庄园主的妙龄女郎。 床上铺着雪白的麻布被单, 我的胸中却有烈火一团。 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 烈火好像炙烤着胸前的乳房, 两条大腿也好似在火焰之中, 啊,嘴里的燥渴更是难以名状! 我是格洛莉娅,庄园主的情妇, 心中忍受着烈火烧灼般的痛苦。 身上裹着床上的被单, 只有孤寂与我作伴。 我的眼睛充满魅力, 我的乳房散发着花香, 里面还有一股热流荡漾。 至于我的肚子如何我不去多讲, 但是在月色之夜的孤寂中, 那燃烧着的大火, 那炽热的烈焰 就藏在格洛莉娅的肚子里边。 其中的隐衷我不想说出, 也不去讲那炽热的烈焰。 啊,哪怕他是个 乳臭未干的学生, 哪怕他是个 身穿军装的骁勇士兵, 我渴望得到爱情, 渴望熄灭那熊熊的烈焰, 渴望结束这孤寂的熬煎。 快来推开我的房门, 不必用钥匙开锁, 我已经把插销拔下。 快来熄灭这熊熊烈火, 你们将在这烈火中熔化。 带一点柔情给我, 我会加倍地予以报答。 来呀,快到这儿来吧。 我胸中有一团烈火, 啊!一团烈火在我胸中。 (谁将在那烈火中熔化?) 窗口的诱惑 格洛莉娅就住在位于广场角落的一座房子里。一到下午,她就倚窗凝望,一对丰满的乳房高高耸起,仿佛是奉献给过往行人的礼物。到教堂来的老处女们对各种事情都忿忿不平,但是,每当下午祈祷的时候,她们会众口一词地议论起格洛莉娅来: “真是不知羞耻……” “甚至只要无意识地看她一眼,男人们就会产生犯罪的念头。” “连孩子们纯洁的眼睛都会中毒……” 多罗特娅说话一向十分刻薄,她穿着一身象征童贞节操的黑色衣服,激动地喃喃抱怨道: “科里奥拉诺上校完全可以在偏僻的街道上给这个小老婆弄间房子,可他偏偏跑到这里来,把她安置在本市最体面的家庭的门口,安置在男人们的鼻尖儿底下……” “离教堂这么近,这简直是对上帝的亵渎……” 下午五点钟以后,韦苏维奥酒店里顾客如云,男人们从广场的另一侧远远地望着格洛莉娅的窗口。教师若苏埃系了个带有白点的蓝色领结,打着发蜡的头发闪闪发亮。由于患有痨病,他的面孔凹陷,身子又高又瘦(“就像一棵孤独而又忧郁的桉树”,若苏埃自己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手里拿着一本诗集,穿过广场,走上格洛莉娅房前的人行道。在广场尽头的一个角落,有一个经过精心修整的小花园,里面种满了月季花和白百合花,梅尔科·塔瓦雷斯上校的新居就坐落在花园中心,门前种着一棵素馨树。这所现代式样的新居是蒙迪尼奥·法尔康带来的那位建筑师设计修建的第一所住宅,所以,它就成了模范文具店里深奥而又尖酸的争论对象。当地的知识界有两派意见,一直就这个问题争论不休,也没有什么结果。这所住宅的线条清晰简单,和殖民地时代修建起来的小楼和低矮的房屋恰成鲜明的对比。 花园里,梅尔科的独生女儿玛尔维娜跪在花丛中,侍弄着她的鲜花。这位姑娘长得比花儿还美,现在她正沉浸在梦境之中。玛尔维娜是教会女校的学生,是若苏埃正在追求的对象。每天下午若苏埃上完课后,总是要先去模范文具店聊一会儿天,然后就到广场上来散步。他要在玛尔维娜的花园前面来回走上二十次,二十次都把恳求的目光停留在姑娘身上,默默地表示着自己的一片衷情。在纳西布的酒店里,那些老主顾一边看着若苏埃每天来朝圣的情景,一边笑着议论: “这位老师可真是坚持不懈……” “他是想捞一笔财产,不用种树就能弄到个可可园。” “总有一天他会醒悟的……”每当看到若苏埃急急忙忙地来到广场,老处女们就会这样说。她们同情若苏埃,因为玛尔维娜对他的一片痴情毫不理睬。 “我了解这个姑娘,她盛气凌人,自以为很了不起。这么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她都看不上,到哪儿去找更好的呢?” “可若苏埃人很穷……” “靠金钱结成的姻缘是不会带来幸福的。若苏埃是个多好的小伙子,这么有学问,甚至还会写诗……” 若苏埃一走到教堂附近,就放慢了匆匆忙忙的脚步,脱下帽子,深深地弯下身子,向老处女们问好。 “多么有教养,多么文质彬彬……” “可他有痨病。” “普利尼奥大夫说过,他的肺一点毛病也没有,只是身子骨单薄一点儿。” “玛尔维娜这个姑娘也太傲慢了,其实她算个什么人物,无非是脸蛋长得漂亮,老子有钱罢了。若苏埃这个小伙子也真够可怜的,那么痴情……”一个胸部干瘪的老处女叹了口气说。 当若苏埃走到格洛莉娅窗口附近的时候,老处女们在他的背后深表同情地纷纷议论,酒店里的男人们却对他进行不公正地抨击。每到傍晚时分,若苏埃就手里拿着一本诗集,迈着缓慢的脚步,来回要走二十次,注视着美丽而又冷漠无情的玛尔维娜,同时,他那浪漫多情的目光也会顺便停留在格洛莉娅高高耸起的充满魅力的乳房上。这对乳房置于窗台上,恰似摆在一个蓝色的托盘里。若苏埃的目光从这对乳房向上移动,又停留在她那黑黝黝的脸上、厚实而又充满欲望的嘴唇上以及那双总在向男人们发出邀请的眼睛上。若苏埃那浪漫的眼睛里不禁燃起邪恶的强烈情欲的火焰,他苍白的脸上火辣辣地发起烧来。然而,这只不过是一刹那间闪出的念头罢了。这个声名狼藉的窗口对他的诱惑很快就会过去,若苏埃的眼睛里又会重新流露出恳求和希望的神情,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这种神情和脸色都是做给玛尔维娜看的。 科里奥拉诺·里贝罗上校是个很有钱的庄园主,他竟然把自己这样一个如此迷人、如此主动地向男人大献殷勤的小老婆安置在圣塞巴斯蒂安广场,安置在本市最体面的家庭居住的那条大街上,安置在离梅尔科·塔瓦雷斯上校的新居只有两步远的地方。若苏埃老师对上校的这种颇为不妥的做法同样耿耿于怀,持批评的态度。若苏埃从格洛莉娅那双召唤着他的眼睛里和半张开的嘴唇上看到了这位姑娘对他的许诺。如果上校把格洛莉娅安置在别的什么大街上,离玛尔维娜的花园远一点,若苏埃也许有可能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深夜,冒着风险,把格洛莉娅许诺给他的东西捞到手。 “那个瘟神的眼睛又盯上这个小伙子了……” 老处女们穿着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长袍,肩上披着黑色头巾,就像一群乌鸦停在小教堂天井的前面,看着格洛莉娅的头随着在梅尔科上校住宅前面散步的若苏埃来回扭动。 “若苏埃是个正派的小伙子,他的眼睛里只有玛尔维娜。” “我要向圣塞巴斯蒂安许个愿,”圆圆胖胖的金基娜说道,“让玛尔维娜爱上若苏埃。我带来了一支大蜡烛。” “我也带来一支……”细细瘦瘦的弗洛尔济妮娅完全支持姐姐的做法。 格洛莉娅在窗边叹了一口气,几乎是一声痛苦的呻吟。这声叹息和渴望、悲伤、愤懑交织在一起,消失在广场上。 她对所有的男人都怀着满腔愤慨,他们都是懦夫和伪君子。下午三四点钟,当闷热的广场上空无一人,附近住家的窗子还没有打开的时候,男人们如果是单个地从她的窗前走过,就总是要朝她微笑,带着明显的激情向她问好,希望她能看他们一眼。可是,只要广场上有人,哪怕只有一个老处女,或是当他们结伴从这里经过的时候,这些男人就会把脸背过去,恶意地把眼睛转向街道的另一侧,好像是厌恶看到站在窗前的格洛莉娅,厌恶看到她的那对在葛布绣花衬衫里面晃动着的高耸的乳房。就连那些从前单个地从窗前走过时跟她调过情的男人,这时也把脸绷得紧紧的,显出一副他们的操守受到了伤害的神情。格洛莉娅真想把窗子扔在这些男人的脸上,可是,嗳,她没有这种勇气。男人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满怀欲望的神情乃是格洛莉娅在孤独寂寞中所能得到的一切。这对如饥似渴的格洛莉娅来说当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如果她真的把窗子向他们扔过去的话,那么,这些人甚至就不再朝她微笑,不再用放肆的目光望着她,不再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跟她讲话了。伊列乌斯的妇女结婚以后就要守在家里料理家务,可没有一个女人像这个小老婆那样被看管得这么严,这么让人无法靠近。科里奥拉诺上校不是个好惹的人物,跟他是不能随便开玩笑的。 人们对科里奥拉诺上校诚惶诚恐,甚至连向可怜的格洛莉娅问个好的勇气都没有。只有若苏埃与众不同。每天下午,他的眼睛都要在玛尔维娜家的大门前二十次地闪烁出火一样的光焰,格洛莉娅知道,这位老师对玛尔维娜一片痴情,而玛尔维娜对他却无动于衷。格洛莉娅对这个年轻的女学生没有好感,觉得她令人讨厌且出奇地愚蠢。虽然她知道若苏埃的一片痴情是献给玛尔维娜的,可是她并不因此而不对这位老师流露出同样的激情与许诺的微笑。若苏埃使格洛莉娅感到高兴,因为即使当玛尔维娜站在新居正门前那棵开满了鲜花的素馨树下的时候,若苏埃永远也没有把脸背向过她。啊,要是这位老师的胆子再大一点,要是他半夜里推开她没有插上的临街大门,那该有多好啊!谁知道若苏埃会不会突然……到那时候,她就会使他把那个傲慢的姑娘忘得一干二净。 若苏埃不敢推开这扇坚实的临街大门,任何人也没有这个胆量。他们都害怕那些尖嘴薄舌的老处女,害怕城里那些专爱背后搬弄是非的人,害怕事情败露而成为丑闻,尤其是害怕科里奥拉诺·里贝罗上校,因为人人都知道儒卡和希基妮娅之间所发生的风流故事[37]。 那一天若苏埃来得特别早,人们还都在午睡,广场上空无一人,韦苏维奥酒店里除了几个旅行推销员之外,只有上尉和博士两个人在下棋。为了庆祝学校得到联邦政府的承认,埃诺什决定下午给学生们放半天假。若苏埃老师先去了一趟集市,看到“奴隶市场”上新到了一大批移民,接着又在模范文具店待了一会儿,然后就到酒店来喝酒。他对纳西布说: “来的移民真不少,旱灾把内地给毁了。” 纳西布很感兴趣地问道: “移民中有女人吗?” 若苏埃很想知道,纳西布为什么对女人这样感兴趣: “你这么需要女人吗?” “别开玩笑,我的厨娘辞职走了,我得再找一个。移民当中有时候也能碰上个把厨娘……” “倒是有几个女人,穿得破破烂烂,脏得一塌糊涂,可怕极了,一个个就像瘟神一样……” “一会儿我去一趟,看看能不能碰上一个……” 玛尔维娜没有在大门口露面,若苏埃显得有点急躁,纳西布告诉他说: “玛尔维娜这会儿正在海滨的林荫路上,她和几个女学生刚刚从这儿过去……” 若苏埃付了酒钱就站起身来,纳西布站在酒店门口看着他走了。这么一片痴情大概是会有好结果的,玛尔维娜越是不理他,就越会让他垂涎欲滴,迟早有一天,他们俩会结合在一起的……格洛莉娅在窗口出现了,纳西布的眼睛变得贪婪起来。要是有一天科里奥拉诺上校不要格洛莉娅了,伊列乌斯将会发生一场空前的竞争。可即使这样,格洛莉娅也不会落到他纳西布的手里,那些有钱的上校们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咸甜点心已经送来了,要喝开胃酒的顾客们一定会感到十分高兴,只是纳西布不可能继续支付给多斯·雷伊斯姊妹这么高的工钱。等到吃晚饭的时候,酒店里的顾客慢慢地少了,他就到移民住的地方去一趟。谁知道,他会不会碰上好运气,能雇到一个厨娘呢?…… 突然,午后的宁静被很多人的喊叫声和喧嚷声打断了。上尉停止了下棋,手里攒着那颗皇后棋子。纳西布朝前迈了一步。喧嚷声越来越大了。 小黑孩图伊斯卡正在叫卖多斯·雷伊斯姊妹做的甜食,只见他头上顶着托盘,从海滨林荫路上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酒店里的人都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上尉和博士好奇地转过身来,顾客们也全都站了起来。纳西布看到若苏埃和其他几个人正在林荫路上急急忙忙地来回奔走。终于,人们听清了图伊斯卡喊的话: “热苏伊诺上校开枪把西妮娅济娜和奥斯蒙多大夫打死了。那里到处都是血……” 上尉推开棋桌,几乎是跑出了酒店。博士也跟着上尉一起去了。纳西布稍微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就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残忍的法律 凶杀的消息转瞬之间就传遍了全城。从乌尼昂山到孔基斯塔山,从海滨华丽的住宅到科布拉斯岛上的茅草房,从蓬塔尔岛到马利亚多,从一般住户家里到妓女们住的地方,到处都议论纷纷。那一天正逢集日,城里满是从内地、乡下和庄园来赶集的人。商店和货栈、药房和诊所、律师事务所和可可出口商行、圣乔治主教堂和圣塞巴斯蒂安小教堂,所有的地方都无一例外地在谈论着这件事。 尤其是酒店,消息一传开,顾客就突然地多了起来。特别是韦苏维奥酒店,因为这里离出事地点近在咫尺,所以顾客就来得更多。牙科大夫生前住在海滨的一所印度式别墅里,他的住宅前面聚集着一群好奇的人,站在门口的一名警察正向这些人介绍情况。人们把牙科大夫的那个呆头呆脑的女用人包围起来,想了解到更多的细节。教会女校的姑娘们站在海滨路的人行道上,个个都显得异常激动,交头接耳地在说着什么。若苏埃老师乘机走近了玛尔维娜,向这伙姑娘大谈起一些动人的爱情故事来:罗密欧与朱丽叶,阿贝拉尔与爱洛伊斯[38],迪尔塞乌与玛丽莉娅[39]。 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纳西布的酒店,所有的桌子边都坐满了人,大家议论纷纷,争论不休。人们都站在上校一边,替他说话,没有一个人——就连女人们也是如此——敢于为漂亮而可怜的西妮娅济娜辩护。和争夺土地的那些年代里一样,热苏伊诺上校这一回再次向社会表明,他是一个正直、坚定和勇敢的男子汉。根据大家的回忆,墓地和公路边上立着的许多十字架都要归功于上校手下的雅贡索,这些雅贡索的声誉一直没有为人们所忘怀。在一些有名的激战中,比如在博阿莫尔特十字路口以及在费拉达斯险恶的大路上与已故的陆军少校福尔图纳托·佩雷拉手下的人交战的时候,上校不仅起用了雅贡索,而且还亲临战场直接指挥。他是个勇敢无畏而又十分顽强的男子汉。 门东萨家族是阿拉戈斯州的一个颇有名望的家族,热苏伊诺·门东萨来到伊列乌斯时还很年轻,当时这个地区正为占有土地而进行着激烈的械斗。热苏伊诺·门东萨垦平丛林,种上可可,凭借着子弹的威力,占据了大片土地,他的财富越积越多,名声也越来越大。后来,他和当地有名的美人西妮娅济娜结了婚。西妮娅济娜的祖籍就在伊列乌斯,她从小失去了父亲,在奥里文萨附近继承了一片椰子林。西妮娅济娜几乎比她丈夫要小二十岁,人长得十分漂亮,经常光顾布店和鞋店,是圣塞巴斯蒂安教堂宗教庆典活动的主要组织者。她和博士有点远亲关系,在庄园里待过很长时间。结婚这么多年以来,西妮娅济娜从来没有给城里许许多多专爱背后说人坏话毁谤别人名誉的人留下过任何把柄。突然,在这个阳光灿烂、碧空万里的日子里,正当人们安静地午睡的时候,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用手枪把她和她的情夫一起打死了。这件事震惊了全市,把人们又带回到那遥远的流血年代,使纳西布忘掉了自己没有了厨娘这样一个严重的问题,使上尉和博士忘掉了他们对政治形势的种种忧虑,就连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之后,也不再去想那个蒙迪尼奥·法尔康了。这个消息犹如闪电,很快就传播开来,大家对瘦瘦的、脸上总显得有些阴沉的庄园主热苏伊诺更加敬重和钦佩了。在伊列乌斯事情就是这样:受到欺骗的丈夫只有用鲜血才能洗刷掉其名誉上所蒙受的耻辱。 事情正是这样。在接连不断的动乱和械斗初期,这个地区有不少人因为中了埋伏而丧命,为这些人树立起的十字架比比皆是,雅贡索们正是依据这些标志开辟出条条崎岖的小路,后来,人们又在这些小路上修起了可以走牲口群甚至可以通汽车的大路。那时候,人的生命是不值钱的,对欺骗丈夫与人私通的女人,除了把她们杀死之外,人们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法律。早在刚刚开始种植可可初期就已经有了这条法律,它没有写成文字,更不见于任何法典,然而却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律。陪审团在决定因妻子与人私通而杀人的那些凶手的命运时,每一次都要把这条法律凌驾于成文的法律之上,因为根据成文的法律,杀人是要判刑的。 近年来,虽然当地盖起了三家电影院,进步俱乐部经常举办舞会和茶会,星期日下午总有足球比赛,从巴伊亚市甚至里约来的文人学者们,为了在这块没有文化却十分富有的土地上赚上一笔钱,也来到伊列乌斯举办各种讲座,然而,一年两次的陪审团开庭,依然是这个城市里最热闹、参加的人数最多的娱乐活动。陪审团里有著名的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以及声音洪亮尚未取得律师证书的若奥·佩绍托。这些演说家兼优秀的修辞学家们很受人们欢迎,能使听众激动得浑身发抖并流下眼泪来。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是教堂常客、神父们的挚友、圣乔治兄弟会会长和引用《圣经》的专家。他在进入法律系之前,原是神学院的一名学生,特别喜欢拉丁文的一些名句。有人认为,他的博学多识和博士不相上下。陪审团开庭时,每一次辩论都要长达数小时之久,一直要到凌晨才告结束。被告一方的律师进行辩护,原告一方的律师针对其辩护再予以反驳,这种辩论成了伊列乌斯人最重要的一项文化活动。 伊列乌斯人喜欢打赌,什么事情都可以成为打赌的理由,人们常常就公审团是做出无罪释放还是有罪判刑的决定投下巨额赌注。从前,公审团的判决往往会引起枪战,造成新的伤亡,例如佩德罗·布兰多上校被公审团宣告无罪释放后,就在市政府的台阶上被人谋杀了。布兰多上校和他手下的雅贡索们十分残忍地杀害了希科·门尔廷斯,被害人的儿子又用自己的双手为父亲报了仇。现在,这类事情已经越来越罕见了。 但是,当公审团开庭审理因为妻子与人通奸而杀人犯罪时,谁也不会就公审团的判决进行打赌,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最后的结局必然是陪审团公正地一致同意将遭受耻辱的丈夫无罪释放。人们只是来听听辩论时的发言,听听如何提出指控和如何进行辩护,同时,还希望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有关通奸的细节,这些东西在律师的卷宗中和发言里是见不到也听不着的。任何时候也不会对杀人凶手判刑,因为这和当地蒙受耻辱的丈夫只能用鲜血洗刷掉其名誉上的污点的法律是相违背的。 到处都在议论着西妮娅济娜和牙科大夫的悲剧。人们对这件事的经过说法不一,有的情节互相矛盾,但是,在一件事情上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即都站在上校一边,替他说话,赞扬他那种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黑色袜子 每逢节日,韦苏维奥酒店总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常。那天下午,由于发生了这起凶杀事件,到酒店来的人更是异乎寻常地多了起来,热闹得就像过节一样。除了来喝开胃酒的常客和赶集的人之外,跑到酒店里来打听消息和议论的人也多得数不胜数。有些人一直跑到海滨,悄悄地看看牙科大夫的住处,然后就来到韦苏维奥酒店: “谁能料想得到呢?西妮娅济娜总不离开教堂……” 纳西布在桌子中间忙来忙去,一边督促着两个伙计,一边盘算着酒店能赚多少钱。要是每天都发生这样一起小小的犯罪事件,很快他就可以买上梦寐以求的可可园了。 蒙迪尼奥·法尔康约好要和克洛维斯·科斯塔在韦苏维奥酒店会面。坐在他周围的人都在议论着这起凶杀事件,蒙迪尼奥只是无动于衷地微笑着,一心一意地在考虑着他的政治计划。蒙迪尼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在没有做完之前他是绝不会放手的。博士和上尉似乎把凶杀事件以外的其他事情都统统置于脑后了,就好像这天早上并没有跟蒙迪尼奥谈过什么话一样。蒙迪尼奥对牙科大夫的被害只是感到遗憾而已。牙科大夫是他的邻居,也是他为数极少的几个洗海水浴的同伴之一。在当时的伊列乌斯市,洗海水浴几乎被看做一件极不体面的事情。博士这次来了劲,西妮娅济娜的悲剧使他联想起奥费妮西娅来: “西妮娅济娜和阿维拉家族有着亲缘关系,这个家族出过不少浪漫多情的女人。西妮娅济娜大概是继承了她的堂亲奥费妮西娅的命运,也扮演了一个悲剧的角色。” “奥费妮西娅是谁?”一个从里约多布拉索到伊列乌斯赶集的商人好奇地问道,他希望尽可能多地了解到有关这起凶杀案的情况,回到家乡以后好讲给乡亲们听。 “我的一位女先人。她的姿色使诗人特奥多罗·德·卡斯特罗萌发灵感,使佩德罗二世皇帝为之倾心。由于没能和佩德罗二世同行,后来她就郁闷地离开了人世。” “他们要到哪儿去?” “要到哪儿去?……”若奥·富尔仁西奥开玩笑地说,“到床上去,到能够睡觉的地方去……” 博士一本正经地对这位商人解释说: “到皇宫里去,就是给佩德罗二世当情妇她也心甘情愿。她的哥哥路易斯·安托尼奥·达·阿维拉不得不用七把大锁把她关了起来。路易斯·安托尼奥在巴拉圭战争中是名上校。奥费妮西娅后来由于心情郁闷而离开了人世。在西妮娅济娜的身上也有着跟奥费妮西娅同样的血缘,阿维拉家族的血缘总是带有悲剧的色彩!” 尼奥加洛急急忙忙地来到酒店,他在桌边对人说: “有人写了一封匿名信给热苏伊诺,上校在庄园里看到了这封信。” “是谁写的?” 大家都默不作声,考虑着这个问题。蒙迪尼奥趁机小声地问上尉: “克洛维斯·科斯塔呢?你跟他谈过了吗?” “他正在赶写凶杀案的消息,连报纸都推迟出版了。我跟他已经约好了,今天晚上在你家里见面。” “那我就走了……” “走?这么有意思的事你不想听听吗?” “老朋友,我不是本地人……”蒙迪尼奥笑着说。 蒙迪尼奥对这样一盘味道罕见、鲜美多汁的佳肴竟然如此无动于衷,这使大家感到十分惊讶。在他穿过广场的时候,他迎面碰上了教会女校的那伙姑娘,若苏埃老师也跟她们一起走着。看到蒙迪尼奥向她们走来,玛尔维娜的眼睛里闪出了光芒,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嘴上露出了微笑。若苏埃因为能陪玛尔维娜一起走路心里十分高兴,他再一次就埃诺什的学校得到联邦政府承认一事向蒙迪尼奥表示祝贺: “伊列乌斯市会把这件功劳记在你的名下……” “啊,区区小事一桩……”蒙迪尼奥活像个慷慨地把贵族封号、金钱和恩惠赐给平民百姓的王子。 “蒙迪尼奥先生,您对这起凶杀案有何想法?”伊拉塞玛问道。伊拉塞玛是个精力充沛的黑白混血姑娘,曾在自己家的花园门前和好几个男人谈情说爱,人们经常背后议论她。 玛尔维娜凑上前去,想听听蒙迪尼奥怎样回答。蒙迪尼奥摊开双臂回答说: “听到一个漂亮的女性死去的消息总是让人感到难过的,特别是又死得这么惨。漂亮的女性是神圣的。” “可她欺骗了自己的丈夫。”塞莱斯蒂娜带着指责的口吻说。别看这位姑娘这么年轻,却跟一个老处女一模一样。 “在死亡与爱情之间,我宁愿选择爱情……” “先生您也写诗吗?”玛尔维娜微笑着问道。 “谁?我?小姐,我不写诗,我没有这种天赋。我们这位老师才是这里的诗人。” “我原来想象您一定是个诗人,刚才您讲的那句话就像是一句诗……” “这句话讲得漂亮极了,千真万确。”若苏埃对玛尔维娜的说法表示赞同。 蒙迪尼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玛尔维娜。姑娘长得十分秀丽,一双深情而又不可捉摸的眼睛一直望着他。 “先生,您所以这样说,因为您还是单身汉。”塞莱斯蒂娜加重语气地说道。 “小姐,难道您不也是单身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蒙迪尼奥向姑娘们告辞回家去了,玛尔维娜一双沉思着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伊拉塞玛几乎是不知害羞地笑着说: “这个蒙迪尼奥先生……”等这位出口商已经走远了,伊拉塞玛接着说道,“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在韦苏维奥酒店,阿里·桑托斯——以阿里奥斯托为笔名常在《伊列乌斯日报》发表通讯报道的出口商行职员兼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主席——弯下身来,趴在桌子上低声说: “当时西妮娅济娜脱得光光的……” “一丝不挂?” “什么都没穿?”上尉垂涎欲滴地问道。 “一丝不挂……全身上下就只穿着一双黑色的袜子。” “黑色的?”尼奥加洛感到十分惊奇。 “黑色的袜子,啊!”上尉吧唧了一下嘴。 “淫荡的女人……”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带着指责的口气说。 “样子一定很漂亮。”纳西布站起身来,仿佛突然看到了赤身裸体、只是脚上穿着一双黑色袜子的堂娜西妮娅济娜。他叹了一口气。 这个细节将会记录在案。牙科大夫是个衣着考究的小伙子,出生在州府巴伊亚市,在那里读的书,几个月以前从学校毕了业。听说伊列乌斯富得很,发展很快,他就从巴伊亚市来到了这里。他很喜欢伊列乌斯,在海滨租了一套印度式别墅,门诊所就设在前厅。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下午三点到六点,透过宽敞的玻璃窗,过往的行人可以看到房间里面那把日本制的新牙科治疗椅,上面的金属部分闪闪放光,仪表堂堂的牙科大夫穿着雪白的大褂,给病人医治牙病。牙科大夫的父亲是巴伊亚市的一个商人,在什雷大街开了一家商店,由他出钱给奥斯蒙多办起了这个诊所,最初几个月,他每月还给儿子一笔钱供他花费。前厅的诊所布置得十分讲究,但是,庄园主热苏伊诺是在牙科大夫的卧室里找到了自己的几乎是一丝不挂的妻子。正如阿里讲的和卷宗里记载的那样,西妮娅济娜“只穿着一双黑色袜子”,奥斯蒙多·皮门特尔则完全赤裸着令人骄傲和充满青春魅力的身体,光着脚,什么颜色的袜子也没有穿。热苏伊诺在他们俩的身上各开了一枪,就把问题彻底了结了。上校的枪法颇为人们所赞赏,即使是黑夜里,在阴暗的路边发生混战和打埋伏的时候,他也是弹不虚发的。 酒店里顾客如云,纳西布忙得团团转。希科·莫莱扎和比科·菲诺在一张张酒桌间来来往往,招呼着一批又一批的顾客,不时地能听到人们的几句议论。小黑孩图伊斯卡也在酒店里帮忙,他心里惴惴不安,很想知道谁将付给他这一个星期牙科大夫的点心钱。每天下午,图伊斯卡都要去牙科大夫家,给他送玉米面和木薯粉做的点心和面片。纳西布不时地打量着人挤得满满的酒店,多斯·雷伊斯姊妹送来的咸甜点心已经卖光了,他不由得诅咒起老菲洛梅娜来。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有这么多的新闻,可菲洛梅娜偏偏在今天离开了酒店,害得他没有了厨娘。纳西布在一张张桌子中间走来走去,和顾客们一起聊天,跟朋友们一块儿喝酒。要不是厨娘的事使他心烦意乱,他本来希望而且也必定会兴高采烈、一心一意地跟大家一起议论这场悲剧,可现在他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不合法的爱情,杀人雪耻,其中的细节又如此津津有味,一双黑色袜子,天哪,这样的事情可不是每天都能发生的,而他,再过一会儿就不得不离开酒店去“奴隶市场”,看看能否在新来的移民中间雇到一个厨娘。 希科·莫莱扎是个懒鬼,他手里拿着杯子和酒瓶总是走走停停,竖起耳朵来听顾客们议论。纳西布催促他说: “懒鬼,走快一点……” 希科每走到桌边就停下脚步,他也是上帝的儿子,同样也想听听新闻,也想了解到“黑袜子”的故事。 “袜子的质料细极了,是外国货……”阿里·桑托斯又补充了一个细节,“伊列乌斯没有这种货。” “准是牙科大夫让人从巴伊亚市带来的,是从他爸爸的商店里弄来的。” “啊!”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不胜惊讶,“世界上真是什么样的怪事都有……” “热苏伊诺推门进去的时候,两个人正搂在一起,甚至连开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女用人看见了热苏伊诺,是她大喊了一声。” “那种时候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的……”上尉说。 “热苏伊诺上校干得好!他亲手雪了耻……” 马乌里西奥律师讲起话来就好像是在公审团里发言一样: “鉴于这种情况,热苏伊诺上校做了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都会做出的事情。他的作为表明,他是个正直的人,他来到世上不是为了当乌龟,而要想不当乌龟,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今天所采用的办法。” 每张桌子上都在议论着这件事,在这个有市里一些知名人物参加的乱哄哄的“集会”上,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西妮娅济娜辩护。西妮娅济娜正值情欲旺盛时期,三十五年以来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欲望突然间被牙科大夫的柔言蜜语所唤醒,立刻变成了一片炽热的痴情。牙科大夫的嘴像蜜一样甜,长着满头波浪式的鬈发,还有一双和圣徒圣塞巴斯蒂安一样的柔情而又忧伤的眼睛,这位被箭射穿了身躯的圣徒的塑像就坐落在酒店旁边广场上的那座小教堂里。在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举办的讨论会上,阿里·桑托斯和牙科大夫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每逢星期日上午,他们常为人数不多的听众朗诵诗文。阿里·桑托斯向大家介绍了牙科大夫和西妮娅济娜的恋情是如何开始的:最初,西妮娅济娜觉得奥斯蒙多长得很像她所崇拜的圣徒圣塞巴斯蒂安,因为他们两个人的眼睛一模一样。 “这就是老到教堂里去的结果……”尼奥加洛评论说。他是个有名的反教会人士。 “说得完全正确……”里贝里尼奥上校表示赞同。“结了婚的女人整天泡在教堂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西妮娅济娜有三颗牙齿需要修补,伴随着日本制的牙科电动机的马达声,牙科大夫甜蜜的话语在她耳边回响着,奥斯蒙多讲的话比诗还要悦耳动听…… “牙科大夫的确有诗人气质,”博士十分肯定地说,“有一次,他给我朗诵了几首十四行诗,写得好极了,简直可以和奥拉沃·比拉克[40]的诗相媲美。” 牙科大夫和西妮娅济娜的那位粗鲁而阴沉的丈夫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她的丈夫比她要大二十岁,而牙科大夫却比她年轻十二岁!还有那双圣塞巴斯蒂安似的恳求的眼睛……我的天哪,有哪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像西妮娅济娜这样风华正茂的女人,丈夫上了年纪,他在庄园里比在家里住的时间还要长,对妻子感到厌烦,对庄园里妙龄的卡布罗沙[41]和含苞待放的卡博克拉[42]迷恋得如痴如狂,待人又十分粗野,更何况西妮娅济娜没有子女需要牵挂和照顾,她怎么能不对牙科大夫动情呢? “阿里·桑托斯先生,我是不会为她这种不知羞耻的女人辩护的,” 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打断了阿里的话,“正派的女人应该像是一座攻不破的城堡。” “血缘……”博士又讲话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身上仿佛被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厄运压着似的,“阿维拉家族可怕的血缘,奥费妮西娅的血缘……” “你认为与血缘有关……这是要把一个没有造成任何后果,只不过是暗送几次秋波的柏拉图式的故事和这种不知廉耻的纵欲求欢相提并论,把一个清白的贵族妇女和这个淫荡的女人混为一谈,把我们堪称道德典范的圣明皇帝和这个道德败坏的牙科大夫混为一谈……” “我不为任何人辩护,”阿里也斩钉截铁地说,“我只是如实地把情况告诉大家。” “西妮娅济娜后来就渐渐地不去参加教堂里的庆典活动了,而是经常光临进步俱乐部组织的茶话舞会…… “这正是社会风尚变坏的因素……”马乌里西奥律师插了一句。 “……牙科大夫给她看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不过,后来就用不着那个牙科电动机了。西妮娅济娜不是坐在诊室里那把闪闪发光的金属治疗椅上,而是躺到牙科大夫卧室里的那张黑色的床上去了。”希科·莫莱扎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和一只杯子,一双稚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张着嘴,傻乎乎地笑着,津津有味地听着大人们议论。他觉得阿里·桑托斯讲的最后那句结束语精辟极了: “就这样,命运使一个正派、虔诚和胆怯的女人变成了一场悲剧中的女英雄……” “女英雄?现在不是你咬文嚼字谈论文学的时候,你别想替这个有罪孽的女人开脱了,这样下去,我们的社会会走到何种地步?”马乌里西奥律师气势汹汹地做了个手势,打断了阿里·桑托斯的话。“这一切都是社会风尚变坏了的结果,一些不良的风俗已经开始主宰我们这个地区:舞会,下午的茶会,到处都举办的小型晚会,在昏暗的电影院里谈情说爱,电影专门教女人如何去欺骗自己的丈夫,简直是伤风败俗。” “律师,你不能把责任推给电影或是舞会,在没有电影和舞会之前,有很多女人对丈夫就不忠诚。这个风俗从夏娃跟蛇的时候就传下来了……”若奥·富尔仁西奥笑着说。 上尉支持富尔仁西奥的说法,律师的想法实在有点古怪。上尉并不为那些忘记自己职责的有夫之妇辩解,但是,不能因此就把责任推给进步俱乐部和电影院……有些做丈夫的根本不把自己的妻子放在眼里,对待她们就像对待奴隶一样。相反,对他们供养的小老婆、妓女或是混血姑娘却慷慨得很,什么都肯买:珠宝首饰、香水、昂贵的服饰和各种各样的奢侈品,这些小老婆还有自己的房子。为什么不去责怪这些男人呢?只要你往广场上看一眼就够了:格洛莉娅穿得比任何一位太太都更加奢华,难道科里奥拉诺上校在他自己老婆身上也肯花这么多钱吗? “上校的老婆年纪太大了……” “我不是在讲上校老婆一个人,而是讲这一类的事情。是不是这么回事呢?” “女人结了婚就是要守在家里,生儿育女,伺候丈夫并照管好家务……” “小老婆就该乱花钱?” “我不认为牙科大夫有那么大的罪过,归根结底……”若奥·富尔仁西奥打断了他们的争论,上尉这番充满激情的话有可能引起在场的那些庄园主们的误解。 牙科大夫是个无牵无挂的年轻的单身汉,既然西妮娅济娜觉得他像圣徒圣塞巴斯蒂安,牙科大夫有什么过错呢?他连天主教徒都不是,他和影剧院老板迪奥热内斯是城里仅有的两个新教徒。 “马乌里西奥律师,牙科大夫不是天主教徒。” “他在和一个有夫之妇躺下睡觉之前,为什么不想想这个女人的丈夫清白的声誉呢?”律师问道。 “女人都是恶魔,很会勾引男人,把他们搞得晕头转向。” “你认为西妮娅济娜是这样躺倒在牙科大夫怀里去的吗?牙科大夫就没有任何责任,是清白无辜的吗?” 律师和若奥·富尔仁西奥这两个颇为人们所敬重的学者就这样一来一往地展开了争论:律师表情庄重,气势汹汹,是伦理的狂热捍卫者;富尔仁西奥和颜悦色,笑容可掬,喜欢开玩笑和冷嘲热讽,谁也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是在正正经经地跟人讲话。这场争论使旁听的人都入了迷。纳西布就喜欢听这样的辩论。在场的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也是有资格参加这场争论的,比如博士、上尉、尼奥加洛、阿里·桑托斯…… 不,若奥·富尔仁西奥并不认为西妮娅济娜就是这样躺倒到牙科大夫怀里去的,牙科大夫对她说过一些娓娓动听的话,这完全是可能的。“可是,”他问道,“难道这不是一个高明的牙科大夫最起码的责任吗?难道他不是向那些对金属器械、牙科电动机、吓人的治疗椅感到胆战心惊的女患者们讲上一些能逗她们开心的话吗?奥斯蒙多是个高明的牙科大夫,伊列乌斯最好的牙科大夫,谁能否认这一点呢?他所以讲这些话,是为了制造一种气氛,使病人不感到害怕,对大夫产生信任。” “我的朋友,牙科大夫的责任是给病人治牙,而不是给漂亮的女病人朗诵诗句。我要反复重申的是,那些堕落地区的伤风败俗的习气要主宰我们……伊列乌斯的社会已经开始被毒化,说得更确切一点,被一些不良的风气毒化了……” “这是进步,律师。” “我把这种进步叫淫秽……”他用恶狠狠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酒店,把希科·莫莱扎吓得浑身发抖。 尼奥加洛瓮声瓮气地问道: “你指的是什么风气?舞会、电影……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了,伊列乌斯这个地方一直就有夜总会、酒吧间、赌场和妓院……这不是现在才有的,过去就是这样。” “这些都是给男人们办的,我并不反对。可这跟俱乐部不同,没结婚的大姑娘和结了婚的太太们都去俱乐部里跳舞,完全忘掉了家庭的责任。电影院是教人堕落的学校……” 这时上尉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当一个漂亮的女人对一个男人讲的话入了迷,觉得这个男人长得就好像教堂里的圣徒,被他波浪式的乌黑的头发散发出的香水味熏得心醉神迷,牙补好了,心灵上却增添了新的创伤,于是,她扑向了这位大夫的怀抱,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男人又怎么拒绝她呢?这同样也是一个有关名誉的问题,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本性。上尉认为,与其说牙科大夫是有罪的人,不如说他是个牺牲品,更应该值得同情,而不是受到指责。 “马乌里西奥律师,如果西妮娅济娜夫人光着上帝恩赐给她的身子,穿着一双黑色袜子,向你身上扑来的话,你又该怎么办呢?难道你要跑出房间,喊人来救你吗?” 一些在旁边听着的人——纳西布、里贝里尼奥上校和满头白发的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都感到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所有这些人都认识西妮娅济娜夫人,都看见过她穿过广场,衣服紧贴在身上,十分严肃拘谨地走向教堂……希科·莫莱扎仿佛看到西妮娅济娜赤身裸体地向他怀里扑了过来,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忘了给顾客们上酒。纳西布把他轰走了: “黑小子,快拿酒去,哪儿见过你这样的跑堂的?” 马乌里西奥律师完全像在公审团开庭时发言一样地讲道: “Vade retro!”[43]牙科大夫并不像上尉(他几乎脱口说出“高贵的同事”这个称呼)所描绘的那样清白无辜。为了回答上尉的问题,律师从书中之书的《圣经》里找到了约瑟的例子…… “哪个约瑟?” “就是被波提乏[44]的妻子引诱过的那个人。” “这个家伙不能行房事。”尼奥加洛笑着说道。 马乌里西奥律师用目光逼视着这位财政局的职员说: “这样的玩笑与这种严肃的事情是格格不入的。牙科大夫根本不是清白无辜的人,他可以是个很好的牙科大夫,可对伊列乌斯市的家庭来说,他却是个威胁……” 律师仿佛是在法官和陪审员面前发言,他描述起牙科大夫来:善于辞令,衣着考究。这个地方的庄园主们穿的都是马裤和高筒靴,他却穿得这么时髦,其居心何在?难道这不是社会风尚变坏的明证、伦理道德堕落的原因吗?牙科大夫一来到这里,人们就发现他的阿根廷探戈舞跳得极为出色。嗳,那个进步俱乐部,一到周末,年纪轻轻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们,还有那些有夫之妇,就搂在一块儿跳起舞来……这个进步俱乐部最好改名为蹦擦擦俱乐部……在那里,贞洁和谨慎统统不见了……奥斯蒙多就像只蝴蝶,他来到伊列乌斯市才八个月,就跟本市半打最漂亮的姑娘谈过恋爱,谈了一个又一个,轻浮得很。他对未婚的姑娘不感兴趣,总想在有夫之妇的身上打主意,在别人花钱准备好的宴席上一毛不拔地坐享其成,是个十足的坏蛋。现在,伊列乌斯市的大街上开始出现不少这样的坏蛋。讲到这里,律师咳嗽了一声,点了点头。在公审团开庭时,尽管法官多次禁止,也不乏有人为律师的发言鼓掌,律师总是要点点头表示谢意的。 现在在酒店里,同样也有人为他鼓掌: “讲得好……”庄园主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对律师的发言表示极为赞赏。 “的确就是这么回事……”里贝里尼奥说,“热苏伊诺是好样的,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 “我不想争论这个问题,”上尉说,“你,马乌里西奥律师,还有其他很多人,你们实际上要反对的是进步。” “进步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寡廉鲜耻的同义词呢?” “你们是在反对进步,这是问题的实质。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是夜总会和妓女的地方,你用不着跟我讲什么寡廉鲜耻。在这个地方,每一个有钱的男人都供养着一个小老婆。你们反对电影院,反对一个具有社会性的俱乐部,甚至反对举办家庭舞会,你们希望女人都被锁在家里,关在厨房里……” “家庭乃是有德性的女人的城堡。” “我一点也不反对这些东西。”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解释说。“我甚至喜欢看电影,一部喜剧片能让我感到十分开心。跳舞嘛,不行了,我已经上了年纪。可这是一码事,而认为结了婚的女人有权欺骗自己的丈夫却是另外一码事。” “谁这样说的?谁同意结了婚的女人有权欺骗自己的丈夫?” 上尉曾经在里约生活过,阅历十分丰富,他对伊列乌斯的许多风俗是不赞成的,可是他也没有勇气带头来反对这条残忍的法律。这条法律是如此残忍,如此严厉,它曾经迫使可怜的费利斯米诺大夫离开了此地。费利斯米诺大夫几年前来到伊列乌斯市,想开办一家诊所。可是,在他发现妻子丽塔和农艺师拉乌尔·利玛私通,并甩手把丽塔丢给了她的情夫之后,却再也不能在此地待下去了。本来,连费利斯米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丽塔结了婚,他为能有这样一个意料不到的机会摆脱掉这个使他无法忍受的女人而暗自高兴。捉奸的时候,他感到一种少有的心满意足,而农艺师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吓得在伊列乌斯市大街上半裸着身子乱跑。丽塔喜欢奢侈,挥霍无度,而且专横得让人无法忍受,费利斯米诺认为,最完美、最可怕的报复手段就是把他对妻子应该承担的责任推给她的情夫,这比任何其他的报复手段都要更好。可是,伊列乌斯市人却没有这样的幽默感,谁也不理解这位丈夫,都把他看做是一个无耻之徒,一个胆小鬼,一个没有德性的人。最初找他看过病的人不再来看病了,有的人拒绝和他握手,大家都叫他是“温顺的公牛”。费利斯米诺别无它法,只好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针对小老婆的法律 那一天,酒店里每个人都很激动,简直就跟过节差不多。除了费利斯米诺大夫可悲的故事之外,人们还回忆起很多其他的事情来,一般说来,都是些有关绝情、私通以及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报复事件。格洛莉娅就站在离酒店不远的窗口,一个人孤零零地显得十分焦急。她的女用人在海滨一堆堆的人群中转来转去,还跑到酒店里来打听消息,所以,自然而然地有人回忆起著名的儒卡·维亚纳和希基妮娅的故事来。当然,这件事的性质与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事情不同。上校们对有外遇的妻子要处以极刑,对小老婆就不值得这样做了。科里奥拉诺·里贝罗上校同样也是这样想的。 上校们得知自己花钱供养的小老婆(他们或是替这些小老婆支付她们住在妓女公寓的房租、饭费和奢侈品,或是在行人较少的街道上单给她们另租一个房间)和别的男人私通的时候,只要把她赶走,再找个来代替就行了。当然,因为小老婆问题他们也曾不止一次地动过枪,打死过人。不久前,阿纳尼亚斯上校和商店店员伊沃不就为若阿娜在金平加这个地方开枪打起来了吗?伊沃是维拉克鲁兹足球俱乐部的中锋,球艺精湛,素有“老虎”的美名;若阿娜生过天花,是从伯南布哥州来的一个妓女。 科里奥拉诺·里贝罗上校是最早来到丛林种植可可的庄园主之一,没有几个庄园能和他的庄园相比。他的庄园土地十分肥沃,可可树只要种三年就可以结果。这位上校和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结为干亲,管辖着伊列乌斯最富足的一个地区,成了一位颇有影响的人物。这里的人们生活十分简朴,科里奥拉诺至今还保留着这种习惯,他唯一的奢侈就是在城里搞间房子,供养一个小老婆。这位上校几乎总是住在庄园里,有时候到伊列乌斯市来也总是骑马,而不喜欢坐火车或是刚刚开始运营的公共汽车,身上穿着一条旧裤子和一件已经被雨水淋得不像样子的上衣,头上戴着一顶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旧帽子,脚上是一双沾着泥浆的高筒靴。他就喜欢庄园,喜欢一片片的可可林,喜欢向庄园里的工人们发号施令,喜欢钻到森林里去。据那些爱讲闲话的人说,他在庄园里只有星期天和节假日才吃顿大米饭,平日的生活十分节俭,跟庄园里的工人一样,有稀豆饭[45]和一块咸肉吃就感到心满意足了。上校的一家人都住在巴伊亚市,在巴拉大街有一所又大又舒适的宅院。儿子在大学法律系念书,女儿经常出入于“田径协会”组织的舞会。他的妻子过早地衰老了,在争夺土地的那些岁月里,每到入夜以后,上校就领着雅贡索离家出发,把妻子一个人丢在家里,无数次焦虑不安的等待使他的妻子未老先衰了。 “仁慈得像个天使,难看得像个魔鬼……”每当有人批评上校,说他不该把妻子抛在一边,很少到巴伊亚市去看望她的时候,若奥·富尔仁西奥总是要这样描绘一番上校的这位妻子。 即使在上校一家人还在伊列乌斯市生活的时候——当时就住在现在格洛莉娅住的那套房子里,科里奥拉诺上校也一直没有停止过花钱供养小老婆,管她们的吃住。有时候,他从庄园来到城里,在回家之前,先要下马到小老婆那里去。这就是他的奢侈,他生活的乐趣。那些年纪轻轻的黑白混血姑娘对待这位上校就像对待皇帝一样。 孩子们刚到入学年龄,科里奥拉诺上校就把全家搬到巴伊亚市去了,而他自己就住在小老婆家里。他躺在吊床上,嘴里吸着自己卷的纸烟,在小老婆的住处会见他的朋友,洽谈生意,讨论政治上的问题。每逢学校放假,上校的儿子从巴伊亚市到庄园或是到伊列乌斯市来的时候,总要到小老婆家里来找他。上校自己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可对小老婆却大方得很。他喜欢看到他的小老婆奢侈挥霍,总要在商店里给她们立个记账的户头。 在格洛莉娅之前,已经有不少小老婆享受过上校的恩惠,一般说来,她们都只跟科里奥拉诺上校同居一段时间。上校把小老婆一个人关在家里,她们都很少出门,不能跟外人交朋友,不能和其他人来往。人们提到上校的时候,都说他是个“大醋缸”。 “我不喜欢花钱养小老婆供别人享用……”每当有人对他说到这件事,上校就会这样解释。 小老婆们吃穿虽好,却像奴隶一样地被囚禁起来。几乎总是这些小老婆首先厌倦了这种生活,主动与上校分手的。她们中间有的去了妓院,有的回到庄园,还有一个让旅行推销员带到巴伊亚市去了。但是,也有些时候是上校自己感到厌烦,把小老婆打发走的,因为他需要另寻新欢。上校几乎总能在自己的庄园里或是在乡下的村子里,发现一个称心如意的黑白混血姑娘,随后就把原来的小老婆打发走。在这种情况下,科里奥拉诺总要给原来的小老婆一大笔赏钱。有一个跟他同居了三年多的小老婆,当上校把她打发走的时候,给了她一大笔钱,帮她在萨帕大街开了个商店,还不时地去看望她,坐下来跟她聊聊天,对这个商店十分关心。可以讲出很多有关科里奥拉诺小老婆的故事来,希基妮娅就是其中一个。 希基妮娅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妙龄少女,身材苗条,长着一双温顺柔和的眼睛,胆子特别小,似乎对一切都感到害怕。上校在自己的庄园里发现了这个女孩子后,就把她带到伊列乌斯市,在一条僻静的街道给她找了一间房子。上校进城来的时候,就把自己那匹枣红马拴在希基妮娅住处的门前。那时候上校已经五十多岁了,可是因为希基妮娅胆子那么小,那么怕羞,结果,总是要上校本人去替她买鞋、布料和香水。就是在两个人最亲热的时候,希基妮娅也是尊敬地称他为“先生”或是“上校”,科里奥拉诺简直开心极了。 一天,正在度假的大学生儒卡·维亚纳在圣像游行中看到了希基妮娅,于是就开始来到这条光线昏暗的大街,在希基妮娅住所周围兜起圈子来。儒卡的朋友们告诫他说:这么干危险,谁也不敢打科里奥拉诺小老婆的主意,上校可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人。儒卡·维亚纳当时正在法律系二年级读书,他耸了耸肩膀,显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这位大学生衣着考究,嘴唇上边留着小胡子,他天不怕地不怕地向希基妮娅表示起自己的一片衷情来。希基妮娅很是动情,她一反常态,胆子大了起来。从前,上校一不在家,希基妮娅几乎总是要把窗子关上,现在她开始把它打开了。一天夜里,她终于打开了大门,儒卡和上校一样,在希基妮娅的床上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他一分钱也没有投资,也不要承担任何义务,却得到了一笔最好的收益——希基妮娅火一般的痴情。这件事很快就被人知道了,引起了全城人的议论。 直到今天,在模范文具店,在老处女们的谈话中,在赌场上,人们还不时地回忆起这件事。后来,儒卡·维亚纳就不再小心翼翼地从事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就径自走进由科里奥拉诺出钱租的那所房子。一向怯懦害羞的希基妮娅胆子也更大了,成了儒卡的无所畏惧的情妇,甚至在夜里,就跟儒卡一起手挽着手走出大门,两个人沐浴着月光,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躺在一起。希基妮娅才十六岁,儒卡也不满二十岁,两个人就像田园诗里所描写的两个孩子一样。 一天,夜幕初降的时候,科里奥拉诺上校手下的打手们进了城,来到只有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才肯光顾的托伊尼奥·卡拉·德·博德开办的酒店,恶狠狠地喝完酒之后,就骂骂咧咧地朝希基妮娅的住处奔去。儒卡和希基妮娅这一对热恋着的情人正在上校买来的床上做着各种性爱的游戏,他们如醉如痴,心情坦然地相视微笑,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住在周围的邻居们听到了他们两个人的笑声和喘息声,不时地还能听到希基妮娅嗲声嗲气的讲话声:“啊,我的心肝儿!”上校手下的打手们进了院子,远近的邻居们听到里面发出了新的响声,整个一条街的人都被喊声吵醒了,人们不动声色地汇集到希基妮娅的住所前面。据说,上校手下的人狠狠地把这两个年轻人痛打了一顿,把他们的头发——希基妮娅长长的辫子和儒卡·维亚纳波浪式的金发——剪个精光,然后,以怒不可遏的科里奥拉诺上校的名义,下令要他们俩当夜就离开此地,并且永远不准再回到伊列乌斯市来。 儒卡·维亚纳现任热基埃地区的检察官,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再回过伊列乌斯。至于希基妮娅的下落,人们就不得而知了。 知道了这一段历史,如果没有科里奥拉诺上校的明确邀请,谁敢跨进他小老婆家的门坎呢?尤其是在科里奥拉诺所有的小老婆中,数格洛莉娅最令人神往、最艳丽夺目,又有谁敢跨进她住所的那扇沉重的大门呢?上校已经老了,他的政治势力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大了,可是人们都还记得儒卡·维亚纳和希基妮娅的这桩往事,而且在上校本人认为必要时,他也会主动提醒人们想起这桩往事。不久前,在托尼科·巴斯托斯的公证事务所里,科里奥拉诺上校就曾经这么做过一次。 一个待人热情的浪荡公子 黑色的眼圈,富有浪漫色彩的银灰色的头发,蓝色的上衣,雪白的裤子,闪闪发亮的皮鞋,本城风度翩翩、货真价实的花花公子托尼科·巴斯托斯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韦苏维奥酒店,刚好听到里面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大家一看到托尼科来了,立刻都默不作声,显得有些尴尬。托尼科满腹狐疑地问道: “你们在谈论什么?我听见你们提到了我的名字。” “女人呗,还能谈什么呢?”若奥·富尔仁西奥说,“只要谈到女人,就免不了要提到你的尊姓大名……” 托尼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素以能征服女人、是个无法抗拒的美男子著称,这也正是他生活的目的所在。托尼科的哥哥阿尔弗雷多是个儿科大夫,州众议员。当阿尔弗雷多在伊列乌斯市的诊所里给孩子们看病、在巴伊亚市众议院里发表演说的时候,托尼科却在马路上闲逛、跟妓女一起鬼混、搂着庄园主的小老婆睡觉。城里一来年轻的女人,只要长得漂亮,托尼科·巴斯托斯马上就会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百般献殷勤,既彬彬有礼又十分大胆。在征服女人方面托尼科的确战果辉煌,而在人们谈起女人的时候,他的战果又被添枝加叶地夸大了许多倍。托尼科是纳西布的朋友,通常,他总是在午休的时候到酒店来,这时候酒店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托尼科就把自己的战果以及女人们如何为他而争风吃醋的事件讲给纳西布听,使纳西布总是感到不胜惊叹。在伊列乌斯市,纳西布最钦佩的人物就是托尼科。 大家对托尼科·巴斯托斯的看法并不一致。一些人认为,托尼科是个蛮不错的小伙子,有点自私,有点爱吹牛,但是讲起话来让人听了很愉快,说到底,他不会伤害任何人;另外一些人则认为,托尼科是头蠢驴,无能而且怯懦,生性懒惰,又容易满足。但是,托尼科待人热情这一点大家是没有争议的。他对生活很知足,脸上总带着微笑,讲起事来娓娓动听,引人入胜。在人们谈起托尼科的时候,就连上尉也说: “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无赖,一个无法抗拒的花花公子。” 拉米罗上校被托尼科在巴伊亚市的种种丑闻弄得心烦意乱,就把他送到里约去学土木工程专业,托尼科念了七年也没有能升到三年级去。上校给他寄钱都寄得厌烦了,而且也不再指望他能拿到毕业文凭、像阿尔弗雷多那样精通自己的专业,于是,就让托尼科回到伊列乌斯市,给他办了一个本市最好的公证事务所,娶了一个有钱的老婆。 托尼科的老婆奥尔加十分富有,她捆住了托尼科的手脚,使托尼科大伤脑筋。奥尔加的父亲是个庄园主,在武装械斗年代的后期离开了人世;她的母亲一直守寡,身边只有她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托尼科没有继承到他父亲的那种胆量,人们不止一次地看到,每当托尼科在街上因为女人问题被人缠住不放的时候,他总是吓得面无血色,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这不是因为托尼科害怕自己的老婆,毫无疑问,他真正害怕的是,那些丑闻会有损于人们对老拉米罗的信任和尊重。正因为如此,奥尔加总是以此来要挟他。奥尔加的那张嘴讲起话来无所顾忌。在她看来,所有的女人都跟在托尼科的后面追求他。邻居们每天都能听到这位胖太太威吓和数落她丈夫的声音: “要是有一天让我知道了你和别的女人私通……” 女佣们在托尼科家里都干不长,奥尔加对所有这些女人都不信任,认为她们对她风度翩翩的丈夫肯定都是垂涎三尺,所以,总是找一些很细小的事情作借口,把她们辞退。她对在教会女校读书的姑娘们,对在进步俱乐部里跳舞的少妇们也都投以不信任的目光,她的吃醋劲儿在伊列乌斯都已经传为神话。不仅如此,奥尔加还缺乏教养,待人接物十分粗野,而且总是要讲出一些让人笑掉大牙的蠢话。 奥尔加并不知道托尼科在外边干的种种风流韵事,托尼科晚上要出门时,就告诉她是谈政治问题去了,而奥尔加也就不再疑心他会到别的女人家里去。要是奥尔加知道了这些事情,她非要把天闹塌下来不可。托尼科很会讲话,总能找到办法欺骗她,打消她的疑虑。晚饭以后,托尼科就陪着奥尔加到海滨的林荫路上去散步,然后再带着她到韦苏维奥酒店去吃冰淇淋,或是去电影院。这个时候的托尼科显得比任何人都更加一本正经。 “你们看,托尼科跟他的那头大象在一起的时候有多么正经……”人们一看到他们俩走过来时就会这么说。这句话既讲出了托尼科的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也讲出了奥尔加那种几乎要把衣服撑破的肥胖劲儿。 托尼科和奥尔加住在六角大街,他的公证事务所也设在那里。托尼科把奥尔加领回家之后,过不了几分钟,等到他出门“和朋友们谈政治”去的时候,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到夜总会去跳舞,到妓女的家里去吃夜餐,妓女们你争我夺,常常为他对骂,甚至彼此揪着头发动手打起来。 “总有一天奥尔加会把房子给吵塌的……”人们这样议论说,“等奥尔加知道了托尼科干的这些事后,她非要闹翻了天不可。” 有好几回,眼看着就要闹出乱子来了,可是又都被托尼科·巴斯托斯用一整套花言巧语把奥尔加骗了过去,打消了她的疑心。为了保持伊列乌斯头号不可抗拒的美男子和征服女人大师的地位,托尼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你对这次凶杀案有何高见?”尼奥加洛问托尼科。 “真可怕!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有人给托尼科讲了有关黑袜子的事,托尼科眨了眨一只眼表示理解。大伙儿又回忆起一些类似的事情:法布里尼奥用刀砍死了他的老婆,当她的奸夫从马索纳里阿开会回来的时候,上校又派了雅贡索把他也开枪打死了。残忍的风俗,这种报复与流血已经成了一种传统,成了一条无情的法律。 多斯·雷伊斯姊妹做的咸甜点心已经卖光了,纳西布为此感到忧心忡忡。尽管如此,他还是要跟顾客们凑在一起聊天。和以往一样,纳西布又讲起了叙利亚——他双亲的故乡,把那里的事情说得比此地更加恐怖可怕。腰肥体胖的纳西布站在桌边,全桌的人都听他一个人在讲,就连其他桌子边上的人也都安静下来,以便听清楚他说的话。 “在我爸爸的故乡,报复的手段比这里还要厉害……在那里,男人的声誉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谁也不敢拿它来开玩笑,否则就会……” “‘阿拉伯人’[46],就会怎么样?” 纳西布不慌不忙地用目光打量了一下由他的顾客和朋友们组成的听众,接着就像演戏一样,把大脑袋向前一伸,说: “在那个地方,与人通奸的女人是用刀慢慢地剐死的,剐成一块一块的……” “剐成一块一块的?”尼奥加洛不胜惊讶地问道。 纳西布把松软的脸凑近尼奥加洛,两颊通红,显出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理了理嘴唇上边的胡子,接着说: “一点不错,尼奥加洛朋友,那儿可不像这里,谁也不会满足于只用两三发子弹把不要脸的婆娘和奸夫打死。那里的男人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对与人通奸的女人的处置与这里不同,要把那个该死的女人剐成一块一块的,从两个奶头开始……” “从奶头开始,真野蛮!”就连里贝里尼奥上校听了也感到胆战心惊。 “这算什么野蛮!对背着丈夫与人通奸的女人来说,这叫罪有应得。要是我结了婚,要是我的女人让我当了乌龟,我就要用叙利亚的法律惩治她,把她剐成一块一块的……决不轻饶!” “奸夫呢?”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颇感兴趣地问道。纳西布讲的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毁坏别人名誉的那个家伙吗?”纳西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阴森恐怖地举起了一只手,哑笑了一声,“这个畜生嘛,啊!……肯定要让几个生活在山区里的粗壮大汉抓住,把他的裤子扒下来,把两条大腿拉开……淫妇的丈夫手握一把锋利无比的刮脸刀……”纳西布把手急速地向下一挥,用这个动作代替了他下面要说的话。 “啊!有这样的事!” “一点不错,律师先生,就像阉牲口一样……” 若奥·富尔仁西奥用手摸了摸下巴: “纳西布,这种风俗太奇怪了。总而言之,各地都有自己的做法……” “真可怕。”上尉说话了,“阿拉伯女人都情欲似火,那里大概有不少男人要被阉掉的……” “对到别人家里去偷东西的人也是这样处置吗?”马乌里西奥律师又问,“这也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名誉。” 纳西布心里十分得意,油然地产生了一种胜利感,他微笑着,亲热地望着他的顾客们。他喜欢干酒店老板这一行,喜欢这样跟人聊天和争论问题,喜欢下棋、打牌和掷骰子。 “我们去下一盘吧……”上尉对纳西布说。 “今天不行,酒店里太忙,过一会儿我还要出去一趟,去找厨娘。” 博士在棋盘前和上尉一起坐下来,摆开了阵势。尼奥加洛也凑了过去,谁赢了棋他就和谁接着再战。博士一边下棋,一边说: “阿维拉家族中也有一个人的情况跟这一次差不多,他跟一个工头的妻子勾搭上了,这件事被这个女人的丈夫发现了……” “就把你的这位先亲给阉了?” “谁说给阉了?这位工头手里拿着武器前来捉奸,可是我的这位先亲赶在他的前面开了枪……” 直到要吃晚饭的时候,酒店里的人才陆续离去。和早上一样,迪奥热内斯和那对艺术家从旅馆出来,向影剧院走去。托尼科·巴斯托斯很想知道有关这对夫妇的更详细的情况: “这位女士是蒙迪尼奥的专利品吗?” 正在下棋的上尉对蒙迪尼奥的事略知一二,他对托尼科说: “没有的事,蒙迪尼奥跟她毫无关系。这个女人自由得就像一只小鸟,随时准备……” 托尼科吹了个口哨。这对艺术家路过酒店的时候向众人问了好,阿娜贝拉满脸是笑。 “我找她去,以全市的名义向她致意……” “你别把全市都跟她搅和在一起,我的花花公子。” “你可要小心她丈夫的刮脸刀……”尼奥加洛笑着说道。 “我跟你一块儿去……”里贝里尼奥上校说。 他们俩谁也没有去成,因为恰好在这个时候,阿曼西奥上校到酒店来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留住了他们俩的脚步。大家都知道,热苏伊诺杀了人以后就躲进了阿曼西奥的家里。为了不被人当场抓住,热苏伊诺报完了仇就不慌不忙地离开了现场。那一天正是赶集的日子,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热苏伊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迈着方步来到他在械斗年代里结交的朋友和干亲阿曼西奥上校家里,然后派人去通知法官,说他第二天可以出庭。因为热苏伊诺上校很快就可以被宣判无罪,所以他没有被拘捕,而是在狱外等候开庭审判,这已经成了一个惯例。阿曼西奥上校用目光找寻着什么人,然后就走到马乌里西奥律师跟前: “律师,我能跟你讲几句话吗?” 马乌里西奥律师站起来,两个人一直走到酒店的最里边去。上校对他说着什么,律师一个劲地点着头。然后,律师回到桌边,拿起他的帽子: “对不起,失陪了。” 阿曼西奥上校也跟大家打了个招呼: “先生们,你们好。” 他们俩朝阿达米上校大街走去,阿曼西奥上校的家就在小学校所在的广场上。酒店里几个特别好奇的人站起身来,一直看着他们俩上了马路。阿曼西奥上校和马乌里西奥律师都一声不吭,神态十分严肃,像是参加圣像游行或是送葬似的。 “他是来请马乌里西奥去做辩护律师的。” “他算是请了一个好律师,陪审团开庭的时候,我们又要听他去引证《旧约》和《新约》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请什么律师,肯定是无罪释放。” 上尉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枚棋子,毫无顾忌地说: “这个马乌里西奥是个大伪君子……一个不要脸的鳏夫。” “听说没有一个黑人姑娘能经得起他折腾……” “我早就听说过……” “乌尼昂山住着一个黑人姑娘,律师几乎每天都要到她家里去。” 普林西佩和阿娜贝拉又在影剧院的门前露面了,迪奥热内斯满面愁容地陪着他们,阿娜贝拉手里拿着一本书。 “他们到这里来了……”里贝里尼奥上校悄声说道。 阿娜贝拉来到大家跟前时,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把位子让给她坐,然后就争相传阅起她手里拿的那本书来。这是一本包着皮面的纪念册,里面收集了有关这位舞蹈家的剪报和观众留言。 “等我首场演出之后,希望各位先生多提意见。”她靠在里贝里尼奥上校的椅子上,并没有坐下来。“我们马上要回旅馆去。” 那天晚上,阿娜贝拉要在夜总会进行首场演出,第二天再和普林西佩一起在影剧院表演魔幻术。普林西佩是位传心术大师,能使人产生幻觉,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指挥来思维。他刚才为迪奥热内斯进行了表演,这位影剧院老板承认,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演。教堂的天井里,老处女们已经为使两个人丧命的凶杀案激动不已,看着酒店里的场面,她们指着阿娜贝拉说: “又来了一个给男人灌迷魂汤的女人……” 阿娜贝拉用甜蜜温柔的声音问道: “听说本市今天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一点不错,一个庄园主开枪把他的老婆和跟她通奸的大夫一起打死了。” “啊,不幸的女人……”阿娜贝拉显得十分激动。那天下午,人们一直在议论这件事,可只有阿娜贝拉一个人对西妮娅济娜的悲惨命运讲了这么一句表示遗憾的话。 “封建习俗……”托尼科·巴斯托斯把脸转向这位舞蹈家说,“我们这里的生活还停留在一个世纪以前。” 普林西佩自负地微微一笑,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就喝了一口纯烧酒:他不喜欢把种类不同的酒掺兑在一起喝。若奥·富尔仁西奥把纪念册还给阿娜贝拉,那上面写的都是对这位舞蹈家的表演表示赞赏的话。两位艺术家向众人告辞,因为阿娜贝拉还要在演出前休息一下。 “今天晚上我在巴塔克兰夜总会敬候诸位光临。” “没问题,我们肯定都会去的。” 教堂天井里挤满了老处女,她们不无反感地在胸前画着十字。伊列乌斯已经堕落得太不像话了。在梅尔科·塔瓦雷斯上校的家门口,教师若苏埃和玛尔维娜正在讲话。格洛莉娅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窗边叹息。时间已近黄昏,酒店里开始没有什么顾客了。里贝里尼奥上校跟在那两位艺术家后面走了。 纳西布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叮嘱着希科·莫莱扎和比科·菲诺。托尼科·巴斯托斯倚在自动计款器旁边的柜台上,出神地望着快要喝光的高脚杯的杯底。 “你是在想那位舞蹈家吧?这顿美餐的代价是不会低的,得花一大笔钱呐……竞争肯定是很厉害的,里贝里尼奥上校已经看上她了……” “我是在想西妮娅济娜。纳西布,多可怕呀……” “以前就有人跟我讲过,说她跟牙科大夫私通,可我一直不相信,西妮娅济娜总是那么严肃。” “你太不懂事了。”托尼科是酒店的常客,可以自取自饮,他又倒满了一杯酒,让伙计记在账上,等到月底一块儿付钱。“结局本来可能比现在的还要糟糕,而且要糟糕得多。” 纳西布放低了声音,吃惊地问道: “你也跟她睡过觉吗?” 托尼科没敢肯定地回答,对他来说,只要能够使纳西布生疑、猜测就够了。他只是做了个手势。 “看上去西妮娅济娜有多正经……”纳西布喃喃地说,“可假象一经戳穿,她就原形毕露了……这里头还有你一份,嗯!” “纳西布,你的嘴别太损了,让死去的人安息吧。” 纳西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只是叹了一口气。如此说来,牙科大夫并不是第一个……这个托尼科,长着一头银灰色的头发,谁也不像他那样迷恋女人。他也把西妮娅济娜搂到了自己怀里,占有了她的肉体。每当西妮娅济娜从酒店前面路过到教堂去的时候,纳西布的眼睛不知有多少次贪婪而又敬重地盯着这位太太不放。 “正因为这样,我不结婚,也不跟有夫之妇搞在一起。” “我也是这样……”托尼科说。 “胡说八道……” 纳西布走出酒店时说: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个厨娘,今天从内地来了一批移民,谁知道会不会碰上一个有用的。” 小黑孩图伊斯卡站在格洛莉娅窗前,正给她讲那一天的新闻、凶杀案的详情以及他在酒店里听到的议论。格洛莉娅十分感激他,用手抚摸着他的脸蛋,轻轻地捏着。刚刚赢了棋的上尉看着这个场面,不胜感叹地说: “这个小黑孩有多幸福!” 在凄凉的黄昏中 在凄凉的黄昏中,纳西布朝铁道走去。他头上戴着一顶宽檐大帽子,腰里别着支手枪,心里仍然想着西妮娅济娜。从沿路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阵阵刀叉碗盆的响声、笑声和说话声。毫无疑问,大家都在谈论着西妮娅济娜和奥斯蒙多的事情。一想到西妮娅济娜,纳西布的心头就涌上一种甜蜜的感觉。纳西布内心深处很希望那个该死的、自负而又毫无情义的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能被法院判上几年徒刑。当然,虽然理应如此,但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伊列乌斯这种残忍的习俗…… 在酒店里,纳西布夸夸其谈,大讲什么叙利亚的那些令人恐怖的故事,要用刀把淫妇给剐成碎块呀,要用刮脸刀把奸夫的生殖器给切下来呀,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讲给别人听听罢了。纳西布怎么可能认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只因为欺骗了一个根本不懂得爱抚、不会说一句温柔话的又老又粗野的丈夫,就应该被杀死呢?伊列乌斯离真正文明开化还差得远呐。人们张口就是进步,大把大把的钱滚滚而来,由于种植了可可,这里修起了公路,建起了村镇,改变了城市的面貌,可是,过去的那些可怕的风俗习惯却依然保留未变。纳西布没有胆量公开地把这些话讲出来,只有蒙迪尼奥·法尔康才敢这样做。夕阳西下,在这个凄凉的黄昏时刻,纳西布边走边想,心里感到很压抑,身子也感到十分疲乏。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纳西布没有结婚。他不想当乌龟,不想不得已而去杀人,不愿意让别人流血,不愿意在一个女人的胸口打上五枪。当然,纳西布很想有个老婆……他需要女人的温柔和体贴,需要有一个安乐窝,晚上酒店关门以后,有个把一切都收拾停当的女人在家里等着他。他的心里不时地涌现出这种想法,现在他在去“奴隶市场”的路上又想起了这件事。纳西布不是总要跟在未婚妻后面团团转的那种人,他整天在酒店里忙个不停,甚至都没有时间去这样做。纳西布能在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和他在夜总会里遇到的相好来往,这些女人属于他,同时也属于其他的男人。这种事轻而易举就可以办到,但其中并没有什么爱情可言,这就是他的全部感情生活。更早的时候,纳西布曾经爱上过两三个姑娘,但是那时候他还不可能考虑到成家立业的事,所以,他们之间只不过是一起讲讲话,这是不会带来任何后果的。除此之外,就是写一些约定在电影院里见面的小纸条,下午看电影的时候,两个人提心吊胆地接接吻。 现在,他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整天都要在酒店里忙来忙去,一心想的就是赚钱,是发家,有朝一日能买上地,种上可可树。和所有的伊列乌斯人一样,纳西布梦寐以求的是自己能有个庄园,种上可可树,结出颜色像金子一样、也跟金子一般值钱的黄色果实来。也许到了那个时候,纳西布才可以考虑到结婚的事。眼下,他只能满足于用眼睛久久地注视着那些从广场上经过的漂亮的太太和可望而不可及的站在窗口的格洛莉娅,找一些像里佐莱塔那样新来到本市的妓女,跟她们一起睡睡觉。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个塞尔希培州姑娘,纳西布不禁暗自笑了起来:里佐莱塔一只眼睛有点斜,对上床以后要干的各种事情无所不通。今天晚上要不要再去找她呢?里佐莱塔肯定会在夜总会等他,可他太累了,而且心情也不佳。纳西布又一次想起了西妮娅济娜。他曾经多次站在酒店前面,看着西妮娅济娜穿过广场,走进教堂。纳西布对属于庄园主热苏伊诺的这份财产垂涎欲滴,既然他不能用行动来玷污上校的声誉,就只好改用脑子想想罢了。纳西布讲不出像诗一般美丽的词语,没有长着波浪式的头发,也不会在进步俱乐部里跳探戈舞。如果他也具备这些条件,那么倒在血泊里,胸膛被子弹打穿,躺在穿着黑袜子女人身边的那个人也许就是他了。 黄昏时分,纳西布一个人走在路上,不时地点点头和路上遇到的熟人打个招呼,思绪却像脱缰之马奔向了远方。被子弹射穿的胸膛,西妮娅济娜被撕裂开的洁白的乳房,纳西布仿佛看到两具尸体并排靠在一起,赤身裸体地倒在血泊里,西妮娅济娜脚上穿着一双黑袜子。袜子是系带子的还是不系带子的呢?纳西布认为不系带子的更好看,质地细腻的袜子不借助任何其他东西穿在白嫩的脚上该有多么漂亮!漂亮得使人伤心。纳西布不禁叹了一口气。突然,纳西布看到躺在西妮娅济娜身边的仿佛不是牙科大夫奥斯蒙多,而是纳西布自己。他显得消瘦些,肚子也略微小了一点,被人杀死躺倒在地上,身边还躺着一个女人,一个大美人!胸膛也被子弹撕裂了。纳西布又叹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诗意和幻想。下午他在酒店里讲的那些可怕的故事其实纯属无稽之谈。像当时所有的伊列乌斯人一样,纳西布腰里也别着一把手枪,这完全是为了摆摆样子罢了,因为当地的风俗如此。纳西布喜欢有美味可口的饭菜吃,有冰镇的啤酒喝,有棋逢对手的好棋下,可以通宵地打牌。打牌的时候,一抓不到好牌他就着急,生怕把酒店里赚的钱输掉。他一直在银行里存钱,希望有朝一日能买上土地。为了多赚几个钱,纳西布在酒里掺假,还很小心地在那些按月付钱的顾客的账单上偷偷地加上几千雷斯。他还喜欢和朋友一起去夜总会,躺在随便哪个像里佐莱塔那样的女人怀里睡个觉,和她亲热上几天。纳西布所喜欢的是这些事情和皮肤晒得黝黑的女人。当然,他还喜欢聊天和欢笑。 纳西布怎样雇到了厨娘,或曰:曲折复杂的爱情之路是怎样开始的 纳西布走过集市的时候,商人们正在拆除货棚,收拾东西。然后,他又穿过火车站附近的楼房,“奴隶市场”就在孔基斯塔的山脚下。很久以前,有人把内地移民临时住下来等着找工作的地方称为“奴隶市场”,于是,这个名字就这样流传下来,人人都这样称呼它了。那些从遭受旱灾的地区逃荒出来的人,那些受到可可的吸引背井离乡来到该市的最穷苦的难民都汇聚在这里。 庄园主们一边用鞭子敲打着长筒靴,一边审视着新到的人群。内地人素来享有干活肯卖力气的美名。 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的男男女女都在这里等候着,他们望着远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的集市,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他们终于战胜了满目凄凉的灌木丛,战胜了饥饿、毒蛇和地方病,来到了这块富足的地区,苦难的日子看来已经到头了。他们听人讲过当地的一些使人胆战心惊的有关杀人与暴力的故事,但是,他们也知道可可的行情正在不断上涨,知道和他们一样的内地人当初也是不顾死活地来到这里,现在已经穿上闪闪发光的长筒靴,手里握着银柄皮鞭,成了可可庄园的主人。 集市上突然有人打起架来,只见人们跑来跑去,一把刀子在夕阳的余晖中闪闪发光,喊叫声一直传到“奴隶市场”。每次集市结束时,总要有人酗酒、打架。在内地移民的人群里,有人拉起了手风琴,一个女人伴随着琴声唱起歌来。 梅尔科·塔瓦雷斯上校朝那个拉手风琴的人打了个手势,琴声立刻停了下来: “结婚了吗?” “没有,先生。” “愿意给我干活吗?”梅尔科一边问,一边指了指他已经选好的另外一些人。“在庄园里,一个好的手风琴手永远不会成为多余的人,他能让大伙儿快快活活地欢度节日……”说完,梅尔科就自信地笑了起来。人们都说梅尔科上校比任何人都会挑选干活的人手。他的庄园位于南卡绍埃拉。几条大独木舟正停在铁路桥边,等着把他新雇到的工人运回庄园去。 “是长工还是承包工?” “随你的便。我还有几片荒林没有开出来,需要承包工。”内地来的人都喜欢干承包工,开垦新的可可林。这样干虽然要冒风险,可是有可能挣到一大笔钱。 “好吧,先生。” 梅尔科一见到纳西布,就戏谑地问道: “纳西布,你也有了园子,也是来雇工人的吧?” “上校,我算老几……我想雇个厨娘,原来的厨娘今天走了……” “你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热苏伊诺……” “噢……这件事很突然……” “我已经去过阿曼西奥家向热苏伊诺表示了敬意。今天我还要把这些工人带回庄园去……太阳出来了,今年的收成错不了。”梅尔科又指着站在身边他刚刚挑选好的工人说,“这些从内地来的人跟当地的人大不一样,干起活来肯卖力气。当地的人不愿意干重活,光想在城里浪荡……” 还有一个庄园主也正在人群里挑选工人。梅尔科接着说: “内地人不计较活儿的轻重,一心只想挣钱。早上五点钟他们就下地了,直到太阳落山才收工。只要有稀豆饭和干肉吃,有咖啡和酒喝,他们就心满意足了。依我看,要论干活,什么人也比不上这些从内地来的人。”梅尔科俨然像这方面的权威似的对纳西布说道。 纳西布打量着上校决定要雇的这些人,感到他的确挑选得不错。他很羡慕梅尔科上校:上校有自己的土地,穿着长筒靴,雇人给他干活。而他自己只不过是来雇一个年纪不要太轻、办事认真、能把他在圣塞巴斯蒂安山脚下的小小住宅收拾干净、能替他洗衣烧饭还能给酒店做点心的厨娘罢了。就为了这么一件事,他已经东奔西跑地忙碌了一整天。 “在这个地方要雇个厨娘真是难死了……”梅尔科说。 在这些从内地来的女人当中,纳西布下意识地想找一个像菲洛梅娜那样的人,年龄要跟菲洛梅娜差不多,就连样子也要像她。梅尔科跟纳西布握手告辞,独木舟已经收拾停当,正等着上校: “热苏伊诺干得好,是个知道廉耻的男子汉……” 纳西布把自己知道的新闻也告诉了上校: “据说要来一个工程师勘察港口。” “我已经听说了,白浪费时间,这个港湾口是修不好的。” 纳西布在移民人群中转来转去,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年轻的小伙子们都怀着一线希望看着他。女人不多,而且几乎身边都有孩子。最后,纳西布看上了一个五十来岁的个头又高、身体又壮实的女人,并且是孤身一人。 “先生,我的丈夫死在路上了。” “你会做饭吗?” “普通的饭菜会做,要做讲究一点的就不行了。” 上帝啊,哪儿才能找到一个厨娘呢?纳西布不能总花这么多钱来请多斯·雷伊斯姊妹帮忙。尤其是最近这几天,酒店生意特别忙。今天打死了人,明天还要出葬……更糟糕的是,纳西布不得不到科埃略旅馆去吃午饭和晚饭,而旅馆的饭菜一点滋味儿也没有。看来,只能由他出路费从阿拉卡儒雇个厨娘来。纳西布又在一个老太婆面前停下了脚步,可是这个女人的年纪太大了,雇到家里来肯定很快就会死去的。这个老太婆弯着腰,靠在一根拐棍上。这么大的年纪怎么能走这么远的路到伊列乌斯来呢?纳西布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心酸。这个干瘪老太婆就跟一具死尸差不多,世界上竟有这么多不幸的人…… 正在这个时候,走过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浑身脏得让人无法辨认出她的相貌和年龄。她头发蓬散,上面积满了灰垢,打着一双赤脚。这个女人端来了一瓢水,把它递到干瘪老太婆颤抖着的手里,老太婆急急忙忙地喝了起来。 “上帝会报答你的……” “老奶奶,这算不了什么……”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回答说。这个姑娘大概就是纳西布刚才来的时候唱歌的那个女人。 梅尔科上校和他挑选好的工人穿过铁路,转到火车车厢后面,渐渐消失了。那个拉手风琴的人停下脚步,向这边挥手告别;这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抬起胳膊,朝他摇了摇手,然后就转向老太婆,拿回了空水瓢。她刚要离开这里,还在惊讶地打量着这个驼背老太婆的纳西布问她: “她是你的奶奶吗?” “不是,小伙子。”她停下脚步,微微地一笑。直到这个时候,纳西布才看清楚她的确是个年轻的姑娘,因为她笑的时候一双眼睛在闪闪发光。“我们是四天前在路上遇到她的。” “我们,你指的是哪些人?” “都在那边……”她用手指着一伙人说,接着就又笑了起来,笑声爽朗而清脆,完全出乎纳西布的意料。“我们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那边所有的牲畜都旱死了,所有的水都干了,树都变干了。在路上,我们又遇到了其他一些人,都是出来逃荒的。” “你跟这些人都是亲戚吗?” “不,小伙子,我没有亲人了。我是跟我舅舅一起出来的,他有痨病,还没有走到热雷莫阿博,就死在路上了。”姑娘又笑了,好像这件事也应该笑似的。 “刚才唱歌的就是你吧?” “是我,先生。还有个拉手风琴的小伙子,他让一个庄园主雇走了。那个小伙子说,在庄园里他能发财。我们总是唱歌,一唱歌就把发愁的事给忘了。” 说完,她把拿着水瓢的手靠在屁股上。纳西布打量着眼前这位脏得一塌糊涂的姑娘,她看上去蛮有力气,而且精神也很好。 “你都会干什么呢?” “什么都会干,小伙子。” “洗衣服呢?” “谁不会洗衣服?”她感到很吃惊,“只要有水、有肥皂就行了。” “做饭呢?” “我以前给一户有钱的人家当过厨娘……”她又笑了起来,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大概因为她总是笑,纳西布没有看中她。这些从内地来的人个个饥肠辘辘,为了找到活干,他们是什么谎都会撒的。她会做什么饭呢?烧肉,煮稀豆饭,其他就什么也不会做了。纳西布需要找一个像老菲洛梅娜那样的人:年纪要大些,做事认真,爱干净,勤快。一个好厨娘必须会用调料,能掌握好火候。姑娘还站在那里,望着纳西布的脸,等着他说话。纳西布摇了摇手,一时有些语塞: “噢……再见,希望你能走好运。” 纳西布转身刚要走,听到姑娘在他身后缓慢却又十分炽热地说道: “好个漂亮的小伙子!” 纳西布站住了。小时候,纳西布的母亲老佐拉妮说过他长得漂亮,除此之外,纳西布就记不得还有谁认为他长得漂亮了。姑娘的话几乎使他感到震惊。 “你等一等。” 纳西布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位姑娘。她人长得很结实,为什么不试用一下呢? “你把我带回去,马上就可以知道……” 即使她不会做饭,至少也可以收拾整理房间,洗洗衣服。 “你要多少工钱呢?” “这是你的事,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 “先要看看你都会干些什么,然后再定工钱,你看怎么样?” “好,就照小伙子你说的办。” “那就取你的行李去吧。” 姑娘又笑了,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纳西布十分疲乏,他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出于对内地人的同情,他将把一个废物带回家去,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如果她至少会洗衣服…… 姑娘很快就拿着一个捆好的小包袱回来了,她的东西不多。纳西布慢步离开“奴隶市场”,姑娘手里拿着包袱,跟在他的后面,和他保持着几步路的距离。快要离开铁路了,纳西布回过头来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加布里埃拉。” 两个人继续一前一后地走着。纳西布又想起了西妮娅济娜,想起了这一天发生的种种难以使人平静的事情。轮船搁浅,凶杀事件,还有上尉、博士和蒙迪尼奥之间的诡秘交谈,他们肯定是在策划什么事情,这是骗不过他纳西布的。过不了很多日子就又会有好戏看了。实际上,只是由于发生了凶杀事件,人们才把这三个人的诡秘神情以及拉米罗·巴斯托斯大发脾气一事暂时忘掉了。凶杀事件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使其他问题统统显得无关紧要了。这个可怜的牙科大夫,这个和蔼可亲的小伙子,他因为和有夫之妇通奸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和有夫之妇通奸实在太危险了,其结局必然是胸口挨上一颗子弹。托尼科·巴斯托斯这家伙必须当心,不然的话,迟早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也会轮到他的头上。托尼科是真的和西妮娅济娜睡过觉,还是为了吓他纳西布一跳而在吹牛皮呢?不管怎么样,托尼科干的事是很危险的,总有一天他是要倒大霉的。纳西布陷入了沉思:也许为了让一个女人看上一眼,叹息一声,亲上一口,就是冒任何危险也是值得的吧,谁知道呢? 加布里埃拉拿着包袱跟在纳西布后面,与纳西布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她已经把克莱门特忘掉了,为自己能离开移民的人群、离开肮脏的“奴隶市场”而感到高兴。她的眼睛和嘴巴都在笑,光着一双脚,几乎是在地面上滑行。加布里埃拉真想唱上一支家乡小曲,大概因为害怕这个心事重重的漂亮小伙子不高兴,所以才没敢唱出声来。 原始森林中的独木舟 “梅尔科上校,听说热苏伊诺上校把他的老婆和跟他老婆睡觉的一个大夫打死了,真有这回事吗?”一个船夫问道。 “我也听说了……”又有一个人接着说。 “真的。他老婆正跟牙科大夫睡觉,让上校抓住了,上校把这两个人一块儿干掉了。” “女人不是好东西,总是让男人倒霉。” 独木舟沿河而上,两岸峡谷中的森林越来越茂密,从内地来的移民望着这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景色,心里不禁泛起一种无名的恐惧。夜幕很快笼罩了森林,降临到河面,显得十分阴森可怕。独木舟几乎就像一条大船,去的时候装满了成袋的可可,回来时满载着食品和其他用品。船夫们弓着身子,拼尽全身气力使劲地划着桨,独木舟缓慢地向前行进着。一个船夫在船尾点燃了一盏灯,红色的灯光使河面上映出种种魔鬼般的阴影。 “在西阿拉州也发生过类似这样的事……”一个移民说道。 “女人就会撒谎,谁也不知道她们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认识一个女人,看上去就像个圣女,可谁也没有料到……”黑人法贡德斯回忆说。 克莱门特一直沉默不语。梅尔科·塔瓦雷斯和新雇来的工人们聊着天,想一个个地了解他们,摸清这些人的长处、短处以及他们过去的情况。新来的人介绍着内地的情况,讲的内容彼此都相差不多:严重的旱灾使土地寸草不生,一片荒芜;玉米田和木薯田颗粒无收;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程才来到这里。他们的话都不多,讲起来很有节制。这些人在家乡就听到了有关伊列乌斯的情况:土地肥沃,来钱容易,可可种植大有前途,经常发生骚乱和打死人的事情。每逢遇到严重旱灾,内地人就丢开一切,背井离乡,纷纷向这个地区涌来。黑人法贡德斯的话最多,他讲起了一些草莽英雄的故事。 这些刚从内地来的人同样也想了解当地的情况: “听说还有不少荒林没有砍伐……” “要砍伐的荒林倒是不少,可一块也弄不到手,都已经有主了。”一个船夫笑着说道。 “只要好好干,还是有钱给你挣的,而且不少挣。”梅尔科·塔瓦雷斯安慰他们说。 “当初上校你来到这里的时候,两手空空,只有一个脑袋和一身胆量,钻进了荒林就可以开出园子,种上可可树。可惜那种岁月已经结束了。那个时候有多好……只要你有胆量,敢往前闯,干掉四五个跟你有同样打算的人,你就可以发大财了……” “我听人讲过那时的情况……”黑人法贡德斯说,“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的……” “小伙子,你不喜欢摆弄锄把子吗?”梅尔科对法贡德斯问道。 “先生,我不是不肯摆弄锄把子,不过,我更喜欢摆弄枪……”法贡德斯笑着抚摸着手里的来复枪说。 “还有不少荒林没有砍伐,而且都是些大森林,比如巴弗雷山。要说开辟可可园,那里的土地比其他任何地方的都好……” “可每一寸土地都要花钱去买才行,所有的荒林都已经丈量过,都已经登记入册了。梅尔科上校自己在那个地方也有地产。” “那么一点点地算不上什么。”梅尔科说道,“要是上帝开恩,明年我就开始在那里毁掉荒林,种上可可树。” “现在伊列乌斯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它变得越来越重要,也就越来越无利可图了。”一个船夫深表遗憾地说道。 “为什么重要了反倒无利可图了呢?” “过去一个人只要有胆量就行,可是今天能发财的只有那些阿拉伯商人和经营仓库的西班牙人,这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过去的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梅尔科解释说,“现在已经进步了,情况不一样了。不过,只要你好好干活,还是有出路的,每个人都可以干出一番事业来。” “连在大街上开枪都不行了……你要是开枪的话,马上就有人来抓你。” 独木舟缓缓向前行驶,周围笼罩在夜幕下,从森林里传来阵阵野兽的吼叫声,树上的飞禽突然乱叫起来。只有克莱门特一言不发,其余的人都凑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着天,谈论着伊列乌斯的各种情况。 “等到可可可以直接出口的那一天,这个地方就能很快地发展起来。” “一点不错。” 新来的人都不懂得这是怎么回事,梅尔科·塔瓦雷斯对他们解释说:这里出口的所有可可,去英国的、德国的、法国的、美国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阿根廷的,都要经过巴伊亚市的港口,大笔的税收以及出口的利润都落到了该州首府巴伊亚市,而伊列乌斯一点好处也得不到。伊列乌斯的进港口太窄,水浅,要花费很大的气力把它疏通——有人甚至说根本不可能——大型轮船才能通过。只有当大型轮船能从伊列乌斯的港口直接装运可可出口,这个地方才谈得上有真正的进步…… “上校,现在大伙儿都在讲一个名叫蒙迪尼奥·法尔康的人,说他要解决这个问题……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你还在想那个姑娘吧?”法贡德斯问克莱门特。 “她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对我说……分手的时候,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你让她给弄昏了头,人都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 “就好像她跟我根本不认识一样……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讲。” “女人就是这样,你用不着难过。” “此人野心勃勃,既然连拉米罗上校都没有办法,他又怎么能解决港湾口的问题呢?”梅尔科指的是蒙迪尼奥·法尔康。 克莱门特坐在独木舟的后面,抚摸着手风琴,仿佛听到了加布里埃拉的歌声。他向周围环视了一下,像是在寻找这位姑娘。河的四周全是森林,树木和藤蔓交织在一起,野兽的阴森恐怖的吼叫声和猫头鹰不吉利的叫声此起彼伏。和内地没有树叶的灰色灌木丛迥然不同,这里到处都是黑压压的茂密的绿色植物。一个船夫指着森林里的一个地方说道: “说是在这个地方,奥诺弗雷和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手下的人交了火……有十几个人被打死了。” “要想在这个地方挣钱就必须不怕活重。挣到了钱就进城去找加布里埃拉。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找到。”克莱门特想道。 “你最好别想她了,把她忘掉吧。”法贡德斯劝克莱门特说。黑人的眼睛望着周围的森林,一提到加布里埃拉,他的声音就变得温柔起来。“把她忘掉吧,她不是你我所需要的那种女人,她跟那些妓女不同,她是个……” “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我想把她忘掉,可就是做不到。” “你都有点疯疯癫癫的了。这种女人你是没法跟她一起过日子的。”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看就是这样。你可以跟她睡觉,可以跟她干这干那的,可你想要像得到别的女人那样得到她,那就办不到了。谁也别想能永远得到她。”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只有魔鬼才能知道。这件事无法解释。” 是的,黑人法贡德斯讲得的确有道理。加布里埃拉和克莱门特一起过夜,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就像不记得有过这么一回事似的。她像看着其他男人一样地看着克莱门特,像对待其他男人一样地对待他,就好像跟他睡觉根本不算什么事似的…… 阴影遮住了独木舟,把它团团包围起来。森林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近,好像要把他们吞噬掉。猫头鹰凄厉的叫声不时划破漆黑的夜空。这一夜,克莱门特将失去加布里埃拉,再也不能搂抱着她那黝黑的身体、听不到她那莫名奇妙的笑声、吻不着她那樱桃般的小嘴了。连“再见”都没跟他说一声,一个无法解释的女人。一阵痛苦涌上克莱门特的心头,他突然意识到,今后肯定再也见不着加布里埃拉了,再也不能把她搂在怀里,使劲地压着她的前胸,听到她发出的唉唉声了。 漆黑的深夜万籁俱寂,梅尔科·塔瓦雷斯上校大声地对克莱门特吩咐说: “小伙子,随便拉个曲子,给大伙儿提提神儿。” 克莱门特拿起了手风琴。月亮爬上了树梢,把银色的月光洒在河面上,远处的灯光眨着眼睛,克莱门特的眼前浮现出了加布里埃拉的容貌。手风琴响了,琴声宛如一个失意绝望、孤苦伶仃的男人在哭泣。密林深处,仿佛加布里埃拉正沐浴着月光,放声大笑。 梦乡中的加布里埃拉 纳西布一直把加布里埃拉领到圣塞巴斯蒂安山脚下的家门口。他刚把钥匙捅进锁眼,隔壁的阿尔明达太太就战战兢兢地把头伸出了窗口。 “纳西布先生,竟会有这样的事,嗯?西妮娅济娜太太看上去有多么正经,她总是自命不凡,神气十足,每天下午都去教堂。所以我总是说……”她一眼看到了加布里埃拉,话还没有讲完就又止住了。 “这是我刚雇来的女用人,给我洗衣服做饭的。” 堂娜阿尔明达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从内地来的女人,好像是要量量她有多高,称称她有多重似的,然后她对加布里埃拉说: “孩子,你要是需要什么,告诉我一声就行了,远亲不如近邻嘛,是不是?只是今天晚上我不在家,今天在特奥多罗家里要举行招魂会,我死去的丈夫要来跟我说话……甚至堂娜西妮娅济娜也可能会来……”堂娜阿尔明达把目光从加布里埃拉身上又转向了纳西布。“是个年轻的姑娘吧,嗯?你现在不想再找像菲洛梅娜那样的老太婆了……”说完,就诡秘地笑了一下。 “我只能雇到这样的……” “就像方才我刚要说的那样,对堂娜西妮娅济娜的这件事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前些日子,我在街上还碰见过一次那个牙科大夫,巧得很,那天正好举行招魂会,离今天刚好一个星期。我看了牙科大夫一眼,听到我死去的丈夫在我耳边说:‘就是他,你看他现在多神气,可很快就要死了。’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在跟我开玩笑。直到今天,等我知道了这起凶杀案以后我才明白过来,那是我的丈夫在事先就向我报信了……” 纳西布进了家门,堂娜阿尔明达对加布里埃拉说: “有什么事情就来叫我,明天我们再好好聊聊。我随时都可以帮你的忙,纳西布跟我就像亲戚一样,我的儿子希科就在他的酒店里当伙计……” 纳西布先领着加布里埃拉看了看从前菲洛梅娜住的那间小房,向姑娘交代了她要干的活儿:收拾房间、洗衣服和给他做饭。纳西布没有提到给酒店准备咸甜点心的事,他先要看看她会做什么样的饭菜。接着,纳西布又领着她看了看食品储藏室,希科·莫莱扎从集市上买来的东西已经放在那里了。 “如果有什么事,就去问问堂娜阿尔明达。” 纳西布一直在忙碌,天已经黑了,可他还没有吃晚饭。再过一会儿,酒店就又要热闹起来了。走进房间后,加布里埃拉睁大了眼睛,望着夜色茫茫的大海。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到大海。纳西布临走时对她说: “去洗个澡,你该好好地洗洗了。” 在科埃略旅馆,纳西布碰上蒙迪尼奥、上尉和博士正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晚饭,他自然而然地在桌边坐了下来,马上把找到厨娘的事告诉了他们。这三个人只是听着,谁也没有吭气。纳西布立刻明白了他打断了他们正在进行的重要谈话。四个人谈了一会儿下午的凶杀案,纳西布刚刚进餐,这三位朋友已经吃完饭离开旅馆走了。纳西布想:这三个人肯定在策划一件大事,究竟是什么事呢? 那天晚上,纳西布在酒店里一直忙个不停。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大家都在谈论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十点钟左右,上尉、博士和《伊列乌斯日报》社长克洛维斯·科斯塔一起从蒙迪尼奥·法尔康家里来到酒店。据他们说,蒙迪尼奥十二点左右要到巴塔克兰夜总会去观看阿娜贝拉的首场演出。克洛维斯和博士小声地讲着话,纳西布伸长了耳朵,想听清楚他们在谈些什么。 在另一张桌上,托尼科·巴斯托斯正在讲述阿曼西奥·莱阿尔家里当天吃晚饭的情况。这顿晚饭就像一次盛大的宴席,前来吃饭的有热苏伊诺的几个朋友以及为他担任辩护律师的马乌里西奥。饭菜十分丰盛,还喝了葡萄牙酒。尼奥加洛认为,这件事做得未免太不像话了,热苏伊诺的妻子尸骨未寒,他没有权利……阿里·桑托斯讲起了西妮娅济娜灵堂的情况。灵堂设在一个亲戚家里,守灵的人寥寥无几,凄凉而又寒酸。至于奥斯蒙多的灵堂就更加没法提了。有时,牙科大夫的灵柩旁边就只有他的女用人一个人。阿里·桑托斯也到牙科大夫的灵堂去了一趟。不管怎么说,他与死者认识,在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举办的活动中,他们俩曾是很好的朋友。 “过一会儿我也去看看……”上尉说,“牙科大夫是个蛮不错的小伙子,很有点天才,诗写得好极了……” “我也去。”尼奥加洛随声附和道。 十一点钟左右,酒店里的人开始少了。出于好奇心,纳西布也跟着上尉他们一起去了。奥斯蒙多面无血色,人虽死了,脸上依然浮现出笑容,这一点给纳西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子弹正打在胸膛,击中了心脏。” 从灵堂出来,纳西布就到夜总会去了。他要去看看阿娜贝拉的表演,要把牙科大夫的遗容从脑海里清除出去。纳西布和托尼科·巴斯托斯围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边,房间里的人正在跳舞,走廊另一侧房间里的人正在赌博。喝得醉醺醺的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在纳西布他们的桌子旁边坐下来,把食指按在纳西布的胸口上,说: “有人对我讲,你迷上了那个斜眼姑娘,是吗?”律师指着正和一个旅行推销员跳舞的里佐莱塔问纳西布。 “迷上了?没这么回事。昨天我找过她,统共就这么一次。” “我不愿意夺朋友之美,所以我才问你。要真是这样的话……她又年轻又漂亮,是不是?” “埃泽基埃尔律师,玛尔塔呢?” “她太让人讨厌了,给我揍了一顿。今天我不到她那里去。” 律师端起托尼科的酒杯,一口气把酒喝个精光。 满头金发的玛尔塔是埃泽基埃尔律师几年前开始供养的小老婆,两个人每隔三天就要吵一次架,这件事已经成了人们经常议论的一个话题。律师一喝醉酒就要打他的小老婆,可律师越是打得厉害,玛尔塔就越是离不开他。痴情的玛尔塔常跑到夜总会或是妓女们的家里去找律师,有时候,硬是把他从别的女人的床上拉走。律师的家在巴伊亚市,他已经和自己的老婆分居多年了。 埃泽基埃尔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跳舞的人群走过去,一下子把里佐莱塔从她的舞伴手中拉开。托尼科·巴斯托斯说: “要打架了。” 这位旅行推销员认识埃泽基埃尔律师,知道他的名气,就把里佐莱塔让给了他,眼睛又盯上了另外一个女人。里佐莱塔执意不肯跟律师跳舞,埃泽基埃尔抓住她的手腕子,硬是把她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这下子可没你的份儿了……”托尼科笑着对纳西布说道。 “律师给我帮了忙,今天我累得要死,根本不想去找她。一看完阿娜贝拉跳舞,我就马上回家去,今天可把我累坏了。” “找到厨娘了吗?” “总算找到了一个,是个移民。” “年轻吗?” “我还不知道……好像挺年轻。人太脏了,看不出她究竟有多大年纪。托尼科,这些从内地来的人究竟有多大年纪是看不出来的,就连小姑娘都跟老太婆差不多。” “漂亮吗?” “我怎么知道呢?她脏得要命,满脑袋都是灰,头发硬得都结在一块儿了,准是个丑八怪。我的家可不像你们家,你们家就连女用人都个个像闺门小姐。” “要不是奥尔加的话,准会是这样的。只要哪个可怜的女用人模样长得不错,就会让奥尔加不干不净地骂出门。” “奥尔加可不是好惹的,不过她做得很对,对你这样的人就要管得严严的。” 托尼科·巴斯托斯故作正经地说: “老兄,你不要夸大其词。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了……” 蒙迪尼奥·法尔康和里贝里尼奥上校一起来了,他们在上尉的身边坐了下来。 “博士呢?” “他这个人从不到夜总会来。” 尼奥加洛凑近纳西布,问道: “你把里佐莱塔让给埃泽基埃尔了?” “今天我光想回家去睡觉。” “过一会儿我要到济尔达家里去,听说那儿有个从伯南布哥州来的姑娘长得蛮漂亮。”尼奥加洛吧唧了一下嘴说,“她也许会到这里来的……” “就是那个梳辫子的姑娘吗?” “就是她,屁股挺大的……” “她在特里阿农夜总会,每天晚上都去那里……”托尼科说,“梅尔科上校是她的保护人,是他把这个姑娘从巴伊亚市带来的。上校对她简直入了迷。” “梅尔科上校今天回庄园去了,我亲眼看见他上了船。”纳西布说道,“上校从‘奴隶市场’雇了一些工人回去。” “那我就到特里阿农夜总会去找这个姑娘……” “不看看阿娜贝拉跳舞就走吗?” “看完了马上就走。” 巴塔克兰和特里阿农是伊列乌斯市的两个主要的夜总会,到这两个地方去的都是些出口商、庄园主、商人以及一些大商行的旅行推销员。在僻静的街道上还有一些夜总会,到那些地方去的有在码头上干活的工人和从庄园里来的工人,那些地方的女人要价便宜,为了挣钱,什么人都愿意接待。 跳舞的人在小乐队的伴奏下越跳越起劲,托尼科也找女人跳舞去了。尼奥加洛看了看表,阿娜贝拉该出场表演了。尼奥加洛等得有点急躁难忍,因为他还要去特里阿农夜总会找那个让梅尔科上校着了迷的梳辫子的姑娘。 差不多在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乐队才停止了演奏,房间里的灯光暗了下来,只剩下一些蓝色的小灯泡还亮着。许多正在另一个房间里赌博的人也到这个房间里来了,分散在各张酒桌旁边,还有一些人就站在门口。阿娜贝拉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两把大羽毛扇。扇子时而把她整个遮住,时而又张开,露出一部分身子来。 身穿黑色礼服的普林西佩弹着钢琴伴奏,阿娜贝拉在大厅中间跳来跳去,对每张酒桌的人都报以微笑,表演得十分成功。里贝里尼奥上校站起身来使劲鼓掌,要她再跳一次。灯光又亮了起来,阿娜贝拉穿着肉色的紧身舞蹈服,对观众的掌声频频点头表示谢意。 “真差劲……我们还以为看见的真是她的肉体,原来是肉色的舞蹈服……”尼奥加洛大为不满地议论道。 阿娜贝拉在掌声中退了场。几分钟以后,她又转回来表演第二个更加使人兴奋的节目。正像蒙迪尼奥讲过的那样,遮在她身上的彩色纱巾一条条地脱落下来,转眼之间最后一条也掉在了地上。这时候,灯光重新亮了起来,人们可以看清楚阿娜贝拉的身体几乎是一丝不挂,苗条而匀称,下身只围着一块小小的遮羞布,上身是一块红布条遮住了两个不大的乳房。全场齐声喝彩,要求再来一次。阿娜贝拉在桌子之间轻盈地跑动着。里贝里尼奥上校吩咐跑堂上香槟酒。 “这看起来才过瘾……”连尼奥加洛也感到兴致勃勃。 阿娜贝拉和普林西佩朝蒙迪尼奥坐着的那张桌子走去。“所有的酒钱统统都包在我身上。”里贝里尼奥说道。乐队重新开始演奏,埃泽基埃尔律师拖着里佐莱塔跌跌撞撞地倒在椅子上。纳西布决定回家去。托尼科·巴斯托斯的一双眼睛盯着阿娜贝拉,也凑到蒙迪尼奥的桌子旁边来了。尼奥加洛已经走了。阿娜贝拉笑着举起盛着香槟酒的酒杯: “为诸位的身体健康,为伊列乌斯的进步,干杯!” 大家热烈地鼓掌,附近桌子边的人都投以羡慕的目光。很多人回到另一个房间赌博去了。纳西布迈步走下了台阶。 纳西布穿过静悄悄的街道,看到马乌里西奥律师家的窗缝里还露着灯光。回想起这位律师白天在酒店里讲的那番愤慨激烈的话,纳西布想,律师大概正在研究热苏伊诺的案情,准备为上校辩护的材料。突然,一个女人的笑声从窗缝里传了出来,在大街上消失了。人们都说,这位跟老婆分居多年的律师每天要从乌尼昂山弄个混血姑娘到家里来。纳西布难以想象,天这么晚了,也许完全是出于职业上的利益,律师需要找一个缺牙短齿、模样吓人的姑娘躺在自己的身边,和西妮娅济娜一样,脚上也只穿着一双黑色的布袜子。 “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纳西布又听到了那个牙齿残缺不全的姑娘哧哧的笑声。 忙碌了一整天后,纳西布感到筋疲力尽。他终于弄清了蒙迪尼奥东奔西走、与上尉和博士一起窃窃私语以及跟克洛维斯秘密会见的原因,这一切都跟港湾口的事有关。纳西布偶尔听到了他们讲的一些只言片语,从这些只言片语中,纳西布得知工程师以及挖泥船和拖船就要到伊列乌斯来了。不管谁对此感到不痛快,外国大轮船也一定会驶进港口,到那时,可可就能直接出口了。谁会感到不痛快呢?这难道不是在公开地和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较量吗?上尉一直希望能成为当地政治上的第一把手,可他不是庄园主,没有钱来办这件事,这就是他为什么和蒙迪尼奥·法尔康特别要好的原因。不久一定会有好戏看的。拉米罗上校虽然上了年纪,可他不会甩手不管,他不是那种不经过较量就轻易举手投降的人。纳西布不想卷入这件事,他和两方面的人都是朋友,他既是蒙迪尼奥的朋友,也是拉米罗上校的朋友,既是上尉的朋友,也是托尼科·巴斯托斯的朋友。一个酒店老板不能卷入到政治斗争中去,这只会给他带来坏处,甚至比和有夫之妇私通还要危险。 西妮娅济娜和奥斯蒙多都看不到拖船和挖泥船在港湾口挖泥的情景了,看不到蒙迪尼奥常讲的伊列乌斯将会如何进步的日子了。世界就是这样,总是会有喜有悲。 纳西布绕过教堂,开始慢慢爬坡了。托尼科·巴斯托斯真跟西妮娅济娜睡过觉还是在吹牛唬人呢?尼奥加洛总说,托尼科这个家伙骗人是从不脸红的。一般说来,托尼科并不跟有夫之妇乱搞,可对小老婆就不一样了,他从来没有尊重过她们的主人。这个家伙运气好,而且又长得仪表堂堂,头发是银灰色的,讲起话来就跟小溪流水一样。纳西布多么希望他也能像托尼科一样,所有的女人都贪婪地望着他,为了他而争风吃醋,爱她的纳西布都爱得发了疯,就像尼科德莫斯上校的小老婆莉迪娅爱托尼科那样。莉迪娅总托人捎信给托尼科,或是在大街上转来转去,希望能见上托尼科一面。托尼科却对莉迪娅的一片痴情感到厌倦,根本不理睬她,使莉迪娅十分伤心。为了让托尼科看她一眼,跟她讲上一句话,莉迪娅简直不顾一切,甘愿冒任何风险。托尼科对谁的小老婆都敢下手,只有对格洛莉娅是个例外,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奥妙。但是,纳西布从来没有听说过托尼科和有夫之妇睡过觉。 纳西布把钥匙捅进锁眼。刚才爬了一会儿坡,累得他直喘粗气。房间里亮着灯,难道有小偷吗?还是新来的厨娘忘了关灯呢? 纳西布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看到新来的厨娘在一把椅子上睡着了。长长的头发披在肩头,经过梳洗之后变成了乌黑松散的鬈发。身上穿的衣服虽然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准是一直放在包袱里的。裙子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一块肉桂色的大腿。随着睡梦中的呼吸,一对乳房上下起伏,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我的上帝!”纳西布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纳西布无限惊讶地望着加布里埃拉。这个姑娘洗去满身污垢竟然会这么漂亮吗?圆圆的胳膊下垂,黝黑的脸上在睡梦里还流露出笑容,睡在椅子上就跟一幅画一样。她大概有多大岁数呢?身段像个年纪很轻的姑娘,模样长得还像个少女。 “我的上帝,好漂亮的姑娘!”纳西布几乎是忘情地轻声说道。 姑娘被纳西布讲话的声音吓醒了,但是,马上就格格地笑了起来,整个房间仿佛也在跟着她笑。加布里埃拉从椅子上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显得那么温顺,那么纯洁。 “你怎么不到床上去睡觉?”纳西布愣了半天才讲出这么一句话。 “小伙子什么也没跟我说……” “哪个小伙子?” “就是先生你呀……我把衣服洗了,房间也收拾好了,然后就等着你,后来就睡着了。”她讲话时带着东北人的腔调。 加布里埃拉的身上散发出一股丁香气味,也许是从头发上散发出来的,又或许是从脖子上散发出来的。 “你真的会做饭吗?” 灯光照得加布里埃拉的头发时明时暗,她低下头,右脚在地板上滑来滑去,好像要翩翩起舞似的。 “先生,我是会做饭。我给一户有钱的人家干过活,学会了做饭。我很喜欢做饭……”她又格格地笑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仿佛也跟着她一起在笑。纳西布不由自主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要是你真会做饭的话,我给你的工钱数目会很高的,每月五万雷斯。这里的工钱一般是两万雷斯,最多的是三万。如果你觉得活多干不过来,我可以找个小孩来给你帮忙。老菲洛梅娜不愿意找人给她帮忙,她总是说,她还没有老到需要找人帮忙的地步。” “我也不需要。” “工钱呢,你觉得怎么样?” “你给多少我都没意见。” “我先看看你明天做的饭菜怎么样。明天中午我打发一个黑人小孩回家取午饭……我在酒店里吃午饭,现在……” 加布里埃拉等着纳西布把话说完,嘴唇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一束月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丁香的气味。 “……现在你去睡觉吧,天已经很晚了。” 加布里埃拉走出了房间。纳西布看着她的两条大腿,看着她走起路来扭动着的身体,看着她大腿根上露出的那块肉桂色的皮肤。加布里埃拉回过头来对纳西布说: “晚安,小伙子……” 加布里埃拉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纳西布仿佛听见她在小声地说:“好个漂亮的小伙子……”纳西布差一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把她叫住。不对,刚才这句话是加布里埃拉下午在集市上对他说的。如果喊住她,也许会吓她一跳。她的样子是那么天真,也许还是个黄花闺女呢……来日方长嘛。纳西布脱掉外衣,挂在椅子上,接着,又把衬衣脱了下来。房间里还散发着丁香的气味。第二天他要去给姑娘买件印花布衣服,一双拖鞋,算是送给她的礼物,不扣她的工钱。 纳西布坐在床上,解开鞋带,穿上了睡衣。这一天乱哄哄的,发生了不少事情。新来的厨娘真年轻,还有那双眼睛,我的上帝……皮肤黝黑,正是他所喜欢的那种肤色。纳西布躺下来,把灯熄灭。他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稳,就做起梦来。他梦见西妮娅济娜赤裸裸的身体,脚上只穿着一双黑袜子,躺在一艘正驶入港湾口的外国轮船的甲板上,人已经死了;奥斯蒙多从公共汽车里逃了出来;热苏伊诺朝托尼科开了枪;蒙迪尼奥和堂娜西妮娅济娜一起向他走来;西妮娅济娜又活了,笑眯眯地看着纳西布,向他伸出了双臂,却长着一张和新来的厨娘一模一样的黝黑脸庞;纳西布总也够不着她,她正在夜总会里翩翩起舞。 葬礼和宴会,其间还穿插一个典型的故事 第二天又是晴空万里。纳西布被堂娜阿尔明达的喊声吵醒时,太阳已经老高。 “姑娘,我们看出殡去,很有看头!” “不行啊,太太,小伙子还没有起床。” 纳西布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怎么能错过看出殡的机会呢?纳西布穿好衣服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加布里埃拉把冒着热气的咖啡和牛奶放到桌子上,洁白的桌布上面还摆着加可可汁做成的玉米面片、炸香蕉、芋头和木薯。加布里埃拉站在厨房门口问道: “小伙子,你告诉我你都喜欢吃什么。” 纳西布吃了几口面片后,眼睛里露出了喜悦的神采。他吃得津津有味,真不想离开餐桌,可葬礼马上就要开始,好奇心又催促着他赶快放下饭碗。面片好吃极了,炸香蕉的味道也特别鲜美,纳西布狠了狠心才放下餐具,离开了饭桌。加布里埃拉的头发上扎着一条布带,要是用嘴在她那黝黑的脖梗上轻轻地啃几下一定会很惬意。纳西布几乎是小跑着向酒店奔去,一路上,他都能听到加布里埃拉的歌声: 我的心肝儿,你不要朝那里跑, 那里小路迂回,山坡陡峭, 你会打滑,你会摔倒, 你会把玫瑰的花枝折断碰掉。 奥斯蒙多的灵柩从海边的林荫路被抬进广场。 “连个扶灵的人都没有……”有人议论着。 事实的确如此,送葬的人少得难以想象。把牙科大夫送往墓地几乎就等于与热苏伊诺上校和整个社会对抗,只有几个平日和奥斯蒙多最要好的人才有勇气陪着他在伊列乌斯市的大街上做最后的一次散步。阿里·桑托斯、上尉、尼奥加洛、一名《伊列乌斯日报》的编辑和其他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轮流抬着牙科大夫的棺材。 牙科大夫的家不在伊列乌斯市,但是,因为他待人和气,经常参加进步俱乐部的晚会,参加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的活动,光临一些家庭组织的舞会,还经常到酒吧间和夜总会去,所以,他到这里虽然才几个月,却跟很多人建立了联系。然而,当他现在前往墓地的时候,却像一个可怜的魔鬼,既没有花圈陪伴,也没有人为他哭泣。奥斯蒙多的父亲和伊列乌斯市的一位商人有着生意上的来往,他给这位商人发来一份电报,请他帮助料理奥斯蒙多的一切后事,并通知这位商人,他马上就乘下一班轮船赶到伊列乌斯市。这位商人请人做了棺材,挖了坟坑,还从港口雇来几个人,以便万一出殡时没有人来扶灵,就让这些人把灵柩抬到墓地去。这位商人认为没有必要买什么花圈和鲜花。 纳西布与奥斯蒙多的关系不深,牙科大夫经常去希科酒店,只是偶尔光顾一下韦苏维奥酒店。奥斯蒙多几乎总是与阿里·桑托斯或是与若苏埃一起来韦苏维奥酒店喝酒,他们一起朗诵十四行诗,读上几段散文,讨论文学上的问题。纳西布有时候也和他们坐在一起,听上几段他们讲的有关女人的故事和诗歌。和所有的人一样,纳西布也认为牙科大夫是个蛮不错的小伙子,他的医术高明,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此时此刻,看到牙科大夫的葬礼竟如此寒酸,既没有什么人来送葬,灵柩上也没有摆放鲜花,纳西布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不管怎么说,这种做法是不公正的,对伊列乌斯来说,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那些夸奖奥斯蒙多有写诗天才的人、那些称赞他拔牙技术特别高明的病人、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里他的那些同事、进步俱乐部里他的那些朋友以及在酒吧间里和他一起喝酒的那些伙伴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这些人畏惧热苏伊诺,担心他知道他们参加了牙科大夫的葬礼,害怕老处女们背后议论,唯恐别人以为他们是同情奥斯蒙多的。 一个黑人小孩从送葬的队伍中穿过,散发着影剧院的海报。就在那天晚上,“深受欧洲观众欢迎的著名印度教魔术大师、本世纪首屈一指的幻术大师、托钵僧和传心术大师普林西佩·桑德拉和他妩媚漂亮的助手阿娜贝拉女士”将举行首场演出。有一张海报被风刮了起来,在灵柩的上空随风飘舞。奥斯蒙多已经不可能与阿娜贝拉相识,成为她的一名崇拜者并参加为占有她的肉体而进行的竞争了。灵柩抬到教堂天井附近时,纳西布也加入到送葬的队伍中去了。因为酒店离不开他,那天晚上公共汽车公司又要在他的酒店里举办宴会,所以纳西布不能一直跟到墓地。尽管如此,他至少也要陪着灵柩走上一段路程,他感到自己必须这样做。 送葬的队伍来到六角大街,这是谁出的主意?走阿达米上校街又近又用不着拐弯,为什么偏要从西妮娅济娜灵堂的门前经过呢?这大概是上尉的主意。格洛莉娅站在窗口,睡衣外面披着一件浴衣,牙科大夫的灵柩就从她那对透过白葛布几乎清晰可见的乳房下面走了过去。 在埃诺什的学校门口挤满了好奇的孩子们,若苏埃老师走上前去,替下了尼奥加洛,抬起了灵柩。沿街的窗口站满了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西妮娅济娜表妹家的门口站着几个身穿黑色孝服的人,奥斯蒙多的灵柩和寥寥无几的送葬队伍缓慢地从西妮娅济娜灵堂门前走过去,沿路的行人纷纷脱下帽子。一个人从西妮娅济娜灵堂的窗口高声喊道: “你们不会走别的路吗?难道他让这个可怜的女人生前遭受的不幸还不够吗?” 送葬的队伍到了马特里兹广场时纳西布转身往回走了,在西妮娅济娜的灵堂前又停留了几分钟。棺材还没有合盖,灵堂里点着蜡烛,摆着鲜花,还放着几个花圈,几个女人正在那里哭泣。没有一个人为奥斯蒙多流下过眼泪。 “还要再等一会儿,先得把牙科大夫入葬。”西妮娅济娜的一个亲戚向众人解释说。 这所房子的主人是西妮娅济娜的一个表妹夫,此时他正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心情。他未曾料想到,在他的生活里竟会发生这么一件麻烦讨厌的事情。可不管怎么说,西妮娅济娜的尸体不能从热苏伊诺的家里抬出去,更不能从牙科大夫的家里抬出去,因为这样做都不成体统。他的妻子是西妮娅济娜在本市唯一的亲戚,西妮娅济娜的其他亲眷都住在奥利文萨市,有什么办法不把她的尸体弄到自己家里来,不去为她守灵呢?他是热苏伊诺上校的朋友,甚至跟上校还有生意上的来往。 “真的讨厌死了……”他喃喃自语地说道。 要折腾一夜和一个上午才能完事,更不要说还要为办丧事花上一笔钱了,将来由谁负担这笔开支呢? 纳西布仔细端详着死者的面容:西妮娅济娜两只眼睛合闭着,面部表情十分平静,头发光滑平整,两条大腿十分匀称。纳西布掉过头去,因为现在不是欣赏西妮娅济娜大腿的时候。博士也到灵堂来了,表情异常庄重,他在西妮娅济娜的灵柩前停留了片刻,然后就跟纳西布议论起来,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博士讲的话: “西妮娅济娜有阿维拉家族的血统,这事乃命中注定,就跟奥弗妮西娅一样。”博士又压低了声音说,“西妮娅济娜跟我还是远亲呐。” 整个一条街的门口和窗口都站满了人,玛尔维娜在众目睽睽之下,手里拿着一束从她自家花园里采来的鲜花,走进了西妮娅济娜的灵堂。这个还没有出嫁的年轻姑娘、学生、庄园主的女儿,到因为私通而被打死的有夫之妇的灵堂里来干什么呢?更何况西妮娅济娜生前和她并不是什么知心好友。人们对玛尔维娜投以责难的目光,背地里小声议论起来。玛尔维娜朝博士微微一笑,把带来的鲜花放在灵柩底下,嘴唇动了几下,做了祈祷,然后就和进来的时候一样,昂首挺胸大步走出了房间。纳西布不禁大吃一惊。 “梅尔科·塔瓦雷斯上校的这个女儿胆量可真不小。” 纳西布一直目送着玛尔维娜,对她的做法感到十分高兴。纳西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从早上一起床,心里就感到不舒服,对奥斯蒙多和西妮娅济娜颇感同情,对没有什么人来参加牙科大夫的葬礼以及对用作西妮娅济娜灵堂的那间房子的主人的抱怨都感到十分气恼。巴西利奥神父到了。他和在场的人都握了握手,接着就议论起太阳很耀眼、雨季结束了这类事情来。 终于,送葬队伍开始出发了,送葬的人数虽然比牙科大夫的多,可同样也显得十分凄凉。巴西利奥神父嘴里含混不清的念诵着祷词,从奥利文萨市赶来的西妮娅济娜的亲属一路上哭哭啼啼,用来停放灵柩的这所房子的主人舒了一口气。纳西布回自己的酒店去了。为什么不把两个人的棺材在同一时刻、从同一个灵堂抬往同一个墓地合葬呢?本来应该这样做的,可实际生活中却毫无情义可言,到处都充满着虚伪,在这个城市里,金钱主宰着一切,人们都是没有良心的。 “纳西布先生,新来的厨娘又年轻又漂亮,长得真俊俏!”希科懒洋洋地说道。 “滚你妈的蛋!”纳西布心里正闷闷不乐。 纳西布后来得知,当西妮娅济娜的灵柩进入墓地的大门时,正赶上为数不多的给奥斯蒙多送葬的人从墓地出来。差不多就在这同一时刻,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由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陪同,正在敲着法院院长的大门。后来,马乌里西奥律师到纳西布的酒店里来了,他什么酒都不喝,只要矿泉水。 “昨天晚上在阿曼西奥家里喝得可开心了,头等的葡萄牙美酒……” 纳西布离开了酒店,他不愿意听到人们谈论前一天晚上阿曼西奥家里大摆酒席的事情。纳西布来到多斯·雷伊斯姊妹的家,想了解晚上宴会的准备情况。多斯·雷伊斯姊妹还在激动地谈论着这起凶杀案。“昨天早晨这个不幸的女人还去了教堂。”金基娜边说边在胸前画着十字。 “纳西布先生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我们刚刚跟她一起做完弥撒。”弗洛尔济妮娅依然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我才不结婚。”纳西布说道。 姊妹俩把纳西布领到厨房,儒昆迪娜和她的女儿们正在这里忙得团团转。“您用不着为今天晚宴的事担心,不会有任何问题。” “告诉你们,我已经找到厨娘了。” “太好了,蛮不错吧?” “会做面片,再过一会儿,等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的饭菜做得怎么样了。” “你不用再要我们做点心了吧?” “还得再做几天……” “因为要布置圣诞节马棚,我们忙得很。” 等到酒店里顾客不多的时候,纳西布就让希科·莫莱扎回家吃午饭去了。 “回来的时候把我的午饭带来。” 每到吃午饭的时候,酒店里就空无一人了,纳西布这时候总要结结账,看看酒店的收入情况如何。午饭以后,第一个到酒店来的就是托尼科·巴斯托斯,他每天都到这里来喝杯开胃的苦味啤酒。那一天,纳西布和托尼科两个人先是一起议论了几句牙科大夫和西妮娅济娜葬礼的事,然后,托尼科就讲到了头一天晚上纳西布离开夜总会以后那里发生的事情:里贝里尼奥喝得酩酊大醉,人们只好把他拖着送回家去。下台阶的时候,这位上校接连吐了三次,把衣服全都弄脏了。 “他迷上了那个跳舞的……”托尼科说道。 “蒙迪尼奥·法尔康呢?” “他很早就离开了夜总会。蒙迪尼奥对我保证说,他现在跟这位舞蹈演员没有任何关系,我用不着缩手缩脚犹豫不前。既然如此,当然……” “你就扑了上去……” “我就跟她玩起了把戏。” “她呢?” “她对我很感兴趣。不过,在她没有把里贝里尼奥抓到手之前,对我肯定是要假装一番正经的。我心里有数。” “她丈夫呢?” “跟里贝里尼奥打得火热,他对上校的情况很了解,对我却一点也不理睬。他希望他的老婆能对里贝里尼奥笑脸相迎,跳舞的时候把上校搂得紧紧的。里贝里尼奥吐的时候,他就让她去扶着上校的前额。这个家伙觉得自己干得蛮漂亮。可是我一凑近这个女人,他就要横在中间作梗了。此人是个靠自己的老婆与别人勾勾搭搭来混饭吃的家伙。” “他怕你把他的如意算盘给搅乱了。” “我?我只不过想捞一点残羹剩饭吃罢了。让里贝里尼奥出钱,只要节假日归我享用就够了……至于她的丈夫,你放心好了,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知道我是本地政治上第一把手的儿子,他一定会对我服服帖帖的。” 希科·莫莱扎回来了,他给纳西布带来了午饭。纳西布离开柜台,在一张酒桌边坐下来,围好餐巾,然后说道: “让我看看这位新厨娘的手艺如何……” “新来的?”托尼科好奇地凑了过去。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混血姑娘!”希科·莫莱扎细声慢语懒洋洋地说道。 “可你却跟我说新来的厨娘是个丑八怪。纳西布,你真是说谎脸都不红,你瞒着你的朋友,没有讲实话,是不是这样?” 纳西布打开饭盒,把菜一样一样地摆好。 “啊!”一闻到红烧鸡、烤干肉、大米饭、稀豆饭和香蕉甜饼散发出的阵阵扑鼻的香味,纳西布不禁高兴地喊了一声。 托尼科问希科·莫莱扎: “长得真漂亮吗?” “真的……” 托尼科弯下身子,看着桌子上面的菜。 “她不会做饭,是不是?你这个阿拉伯人可真会骗人……这饭菜都能把人馋出口水来……” 纳西布笑着说: “你也来吃一点,足够两个人吃的。” 比科·菲诺打开一瓶啤酒,放在桌子上。 “厨娘这会儿正在干什么?”纳西布问希科。 “她正跟我母亲聊天,两个人在讲招魂术的事。我是说,我母亲一个人在讲,她只是一边听一边笑。托尼科先生,她笑起来可真叫迷人。” “好!”吃完第一口饭菜之后纳西布又喊了起来,“托尼科,味道好极了。这一回上帝算是开了恩,我可以尽情地享用一番了。” “不单单在饭桌上,在床上也可以尽情地享用,你这个家伙……” 纳西布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托尼科一离开酒店,纳西布又和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树荫下的一张躺椅上躺了下来,拿起一张几乎要迟到一个星期的巴伊亚市报纸,点上了一支香烟。他理了理嘴边上的胡子,心情十分舒畅,上午因为送葬的事而引起的伤感这时候已经无影无踪了。过一会儿他要到叔叔的商店去,给这位新来的厨娘弄一件便宜的衣服和一双拖鞋来。有了这么一位厨娘,他就不用再为酒店里的咸甜点心犯愁了。纳西布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从内地来的满身污垢、衣衫褴褛的女人竟然还会做饭……而且洗去了灰尘以后,她又是那么漂亮,那么迷人……纳西布悠然神往地进入了梦乡,阵阵海风轻轻地拂弄着他嘴唇上边的胡子。 还不到下午五点,正是财政局很忙的时候,尼奥加洛手里拿着一份《伊列乌斯日报》兴冲冲地走进了酒店。纳西布给这位财政局的职员倒了一杯苦艾酒,正准备跟他谈谈新厨娘的事,尼奥加洛带着重重的鼻音高声地对他说: “已经开始了!” “什么已经开始了?” “这是今天刚刚出版的《伊列乌斯日报》,你好好看一看……” 报纸的第一版刊登了一篇黑体字的长篇文章,占了四行篇幅的通栏大标题是:港湾口无人过问堪称丑闻。文章泛泛地批评了市政当局;指责阿尔弗雷多·巴斯托斯这位“由伊列乌斯人民为维护这一可可产区的神圣利益而选举出来的州众议员”忘掉了自己的职责,只知道对州政府所采取的一切行动都表示拥护,只会说“很好”和“我赞成”。文章对市长也予以抨击,指责这位拉米罗上校的干亲是“一个毫无作为的庸夫,一个对权贵俯首帖耳、奴性十足的小人”。文章把港湾口无人过问一事的责任归咎于本市当权的政客。作者就前一天轮船搁浅一事借题发挥说,“本地区最重大和最紧迫的问题,决定当地进步事业能否达到其顶峰,决定该市走向富足和文明还是倒退和贫困的关键是能否疏通伊列乌斯市港湾口,换言之,也就是可可能否直接出口的重大问题”,对那些“在特定条件下把持了政权的人”来说是无关紧要和不屑一顾的。至此,文章对当权者的抨击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文章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提醒读者说:“在市政当局推脱不管的情况下,一个对人民怀有崇高情感的人已经做好准备,他要着手解决这一问题。人民,伊列乌斯光荣而无畏的人民,他们将会作出正确的判断,知道谁应该得到奖励,谁应该受到惩罚!”显然,文章所指的这个人就是蒙迪尼奥·法尔康。 “伙计,这篇文章可不是开玩笑的……” “是博士写的。” “更像是埃泽基埃尔写的。” “我可以肯定是博士写的,因为埃泽基埃尔律师昨天在夜总会里喝得酩酊大醉。这下子肯定要乱上一阵儿了……” “乱上一阵儿?你想得太乐观了,这一回非要闹得天翻地覆不可。” “只要今天别在我的酒店里开始闹就行。” “为什么在你的酒店里闹呢?” “今天晚上公共汽车公司要在我这里举行宴会,难道你忘了吗?所有的大人物都要参加:市长、蒙迪尼奥、阿曼西奥上校、托尼科、博士、上尉、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连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都说他也可能来参加。” “拉米罗上校?他晚上是从不出门的。” “拉米罗上校自己说他要来。这篇文章是冲他而发的。他一定会出席今天的宴会,你等着瞧好了。这次宴会很可能吃到最后要打起来……” 尼奥加洛搓着手说: “一定会很开心……”尼奥加洛回财政局去了,纳西布心里很是不安。他是酒店的老板,跟所有的人都要交朋友,对政治斗争必须躲得远远的。 为宴会雇来的跑堂陆续来到酒店,开始摆放桌子和收拾房间。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法院院长胳膊下夹着一包书,和若奥·富尔仁西奥以及若苏埃在酒店临街的一侧坐了下来,一起欣赏着站在窗前的格洛莉娅。法院院长认为,格洛莉娅总站在窗口,这纯粹是一件丑闻。若奥·富尔仁西奥不同意这种看法,他笑着说: “律师,格洛莉娅是一种社会需要,市政当局对她与对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五·一三诗乐社和圣慈善会这些为社会服务的组织应该一视同仁,因为格洛莉娅在社会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她只要往窗前一站,加上不时地在街上走一走,就可以把本市生活中最严肃的一个方面,即男女之间的两性生活提到一个更高级的水平。她教育青年人学会爱美,使那些丑婆娘的丈夫们——很不幸,我们这个城里绝大多数的女人长得都很丑——感到他们的睡梦以及他们所必须履行的夫妻生活变得更加高尚和甜美,不然的话,他们所要做出的牺牲是无法忍受的。” 法院院长对富尔仁西奥的这一番话表示赞同: “我的朋友,你的辩护词精彩极了,对辩护人来说,这些话讲得恰到好处,对被辩护人来说,又受之无愧。不过,对我们大家来说,这么一个女人的丰满肉体只能归一个男人享用,这难道不同样也是荒谬的吗?况且这个男人又十分瘦小……至少,如果格洛莉娅不是像现在这样,人们不是整天都可以看到她……” “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没有人跟她睡过觉吗?错了,院长先生,你错了……” “快告诉我,谁敢跟她睡觉?” “大多数男人都跟她睡过觉。他们在跟自己老婆睡觉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老婆想象成是格洛莉娅,想象成他们是在跟她睡觉。” “噢,原来如此。若奥·富尔仁西奥先生,我认为这有点自相矛盾……” “不管怎么说,她的确很迷人。”若苏埃说道,“她就差不能用眼睛把人勾走了……” 一个人手里摇晃着一份《伊列乌斯日报》走进了酒店: “诸位都看过了吗?” 若奥·富尔仁西奥和若苏埃都已经看过了,法院院长拿过报纸,戴上了眼镜。其他几张桌子上的人也议论着这件事。 “你们二位有什么高见?” “一场政治上的大火就要烧起来了……” “今天晚上的宴会准有好戏看。” 若苏埃还在谈着格洛莉娅: “令人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敢跟她来往。对我来说,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若苏埃老师是埃诺什开办学校的时候才来到伊列乌斯的,所以对当地的情况还不十分熟悉,尽管他很快就能入乡随俗,经常去模范文具店、韦苏维奥酒店和夜总会,总要在节日举办的活动中发表演说,还不时地到妓女们家里去吃夜餐,可是他对于伊列乌斯过去的很多事情并不完全清楚。当其他的人都在议论报纸上这篇文章的时候,若奥·富尔仁西奥给若苏埃讲起了一桩往事。这件事发生在若苏埃来到本市之前不久,那时候,格洛莉娅已经被安置在这所房子里了,故事的主角是科里奥拉诺上校和托尼科·巴斯托斯。 警告 科里奥拉诺把格洛莉娅带到城里来,对伊列乌斯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若奥·富尔仁西奥讲道,就把她安置在自己一家人搬往巴伊亚市之前曾经住过的那所最好的宅院里。这件事使老处女们大为震惊。拉米罗·巴斯托斯的爱子、一个酷爱吃醋的女人的丈夫、两个漂亮孩子的父亲、公证人、每逢星期天总要着意打扮一番的美男子、本地唐璜[47]式的人物安托尼奥·巴斯托斯[48]的两只眼睛立刻盯上了这位黑白混血姑娘。 这一次与儒卡·维亚纳和希基妮娅两个人田园诗般的恋情不同,若苏埃听说过儒卡和希基妮娅的故事吗?有人给他讲过这个悲喜交加的故事的全部详细情节吗?这个故事的悲剧色彩要胜于喜剧色彩,伊列乌斯的习俗实在令人生畏。这一次,托尼科没有和格洛莉娅一起去海滨散步,没有手挽着手到码头去游玩,托尼科还没敢在深夜里去推开格洛莉娅住处的大门。他只不过经常在午后去格洛莉娅的家,送给她从纳西布酒店买来的糖果吃,问问她身体怎么样,是否需要什么东西,用痴情的眼睛望着她,对她讲一些温柔体贴的话。堪称大师的托尼科暂时还没敢越过这样一条线。 传统的友谊把科里奥拉诺上校和拉米罗一家人联系在一起了。拉米罗·巴斯托斯为科里奥拉诺的一个儿子施过洗礼,两位上校在政治上意见也很一致,所以经常见面来往。托尼科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总是向他那位胖得出奇又极爱吃醋的奥尔加太太解释说,出于与科里奥拉诺的友谊和政治上的利益,吃过午饭以后他不得不到格洛莉娅的家里去看看她,堂娜奥尔加肥大的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气,恶狠狠地用威胁的口吻对托尼科说: “托尼科,如果你不能不去,如果的确是上校请你去的,那你就去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会把你怎么样。不过你要当心点!要是让我知道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咳!要是让我知道……” “既然如此,最好我就不去了,免得你不放心,只是我已经答应过科里奥拉诺……” 正像上尉说的那样,托尼科的这张嘴可会讲话了。在堂娜奥尔加的眼里,任何其他男人也没有托尼科那样纯洁真挚,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以为城里所有的女人——小老婆、未出阁的姑娘、已婚的太太和妓女——无一例外都在追求着托尼科。为了不让托尼科坠入这些女人的情网,堂娜奥尔加把丈夫管得严严的,可她哪里知道…… 正像模范文具店和酒店里的人们议论的那样,托尼科凭借耐心和糖果“正为能到格洛莉娅的床上去睡觉做着准备”。可是,就在这件肯定要发生的事情尚未发生之前,科里奥拉诺上校知道了托尼科常去看望格洛莉娅、送给她糖果以及跟她眉来眼去的情形。一个星期三,上校突然从庄园来到伊列乌斯市,径直走进了托尼科的家门。托尼科的公证事务所就设在这里,这时候,房间里正挤满了人。 托尼科·巴斯托斯立刻高兴地迎上前去欢迎上校的光临,轻轻地拍着这位朋友的肩膀,好像自己是一个极为热情又很懂礼貌的人。科里奥拉诺上校没有让托尼科扫兴,他接过椅子坐下来,用马鞭敲打着沾满泥土的高筒靴,没有提高嗓门,只是轻轻地说道: “托尼科先生,我听说你总在格洛莉娅住的地方转来转去。我很看重我们之间的友谊,托尼科先生,我是在我的朋友拉米罗家里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正因为如此,作为你的一个老朋友,我想奉劝你一句话:你不要再到那里去了。我同样也很尊重儒卡·维亚纳,我和他已故的父亲是很好的牌友,儒卡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记得儒卡出过什么事吧? 那件事十分令人遗憾,儒卡是个倒霉的家伙,他跟属于别人的女人私通……” 公证事务所里出现了尴尬的沉默。托尼科结结巴巴地说道: “可是,上校……” 科里奥拉诺一边玩弄着皮鞭,一边继续不动声色地慢慢说: “你是个又漂亮又风流的小伙子,你有不少的女人,你并不缺女人。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我的结发妻子也老得不像样子了。她是个不幸的女人!我只有一个格洛莉娅,我喜欢这个姑娘,我希望她只归我一个人。在女人身上花钱去便宜其他的男人,这从来不是我的爱好。” 他冲着托尼科·巴斯托斯淡淡一笑,接着说: “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才对你这样说:你不要再到那个地方去了。” 托尼科脸色苍白,公证事务所里死一般地寂静。在场的人互相交换着眼色,谁也没有讲话。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那天也到公证事务所来签署一张字据,事后他对人说,他感到当时的空气里有股“死人的气味”。在武装械斗的那些年代里,有几个人就死在曼努埃尔手下,所以他对这种气味十分敏感。托尼科开始对科里奥拉诺上校进行解释说:这统统都是谣言,是他的敌人和上校的敌人散布出来的可耻谣言。他到格洛莉娅家里去只是想给她帮点忙,因为格洛莉娅每天都要受到大家的欺侮。有些人批评科里奥拉诺,说他不该把格洛莉娅安置在圣塞巴斯蒂安广场上,安置在过去上校一家人住过的房子里,正是这些人一看见格洛莉娅就把头扭过去,遇到格洛莉娅就往地上吐唾沫。现在也正是这些人在背后搞鬼。他去看望格洛莉娅,只不过是想公开表示他对上校的尊重和支持。他跟格洛莉娅没有干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甚至他连想都没想过这一点。这个托尼科的嘴可真是乖巧。 “我知道你跟她没有干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如果有的话,我就不会到这里来找你谈话了,而且也不会采取现在的这种方式。至于你有没有这种想法,这我可就说不准了。不过光是心里想想倒也没有什么关系,这不会使任何人当乌龟……你最好也跟其他人一样,看见格洛莉娅就把脸扭过去,这正是我所希望的。现在我已经把话对你讲明了。我们就再也不谈这件事了。” 科里奥拉诺上校好像根本没讲过上面这些话似的,马上就开始谈起生意上的事情来。接着他走进里屋,向堂娜奥尔加问好,还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脸蛋。从此以后,托尼科·巴斯托斯甚至连格洛莉娅门前的那条马路也没有再去过。格洛莉娅的日子变得更加忧闷和孤独了。全城的人对这件事议论纷纷。“还没等托尼科上去睡觉床就塌了。”有些人说。“床塌的时候响得可厉害了。”又有人添上这么一句。这些伊列乌斯人真是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科里奥拉诺上校的警告不仅仅在托尼科一个人身上起了作用,很多人也都决定,对格洛莉娅只限于在心里头想想罢了。在闷热的夜晚,埋在人们心头的要占有格洛莉娅的想法变成了激动、兴奋的梦境,因为白天他们看到了格洛莉娅在窗前露出的半截身子,看到了她从眼睛里和嘴巴上浮现出来的微笑,正像若苏埃在他写得极好的一首诗中所描写的那样,这种微笑“使人欲望满怀”。若奥·富尔仁西奥在结束这个故事的时候说,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的是那些又老又丑的太太,因为正像他对法院院长讲的那样,格洛莉娅具有一种公用性质,是一种社会需要,她把伊列乌斯市男女之间的两性生活提到了一种更高级的水平。这个城市依然很封建,尽管它的确取得了人们大肆张扬和无可否认的进步…… 故事讲完,宴会开始 纳西布本来是既感到新奇又担心出什么乱子的,可是,公共汽车公司的晚宴却进行得极其平静与和谐。七点以前,当最后一批来喝开胃酒的顾客起身离开酒店时,俄国人雅科布就赶到酒店来了。他两只手搓来搓去,咧着嘴一个劲地笑着,在纳西布的身边转来转去。雅科布也看过了报纸上的那篇文章,他同样也为宴会能否成功感到担心。伊列乌斯人的火气实在太大……莫阿西尔·埃斯特莱拉正在公共汽车站等候着从伊塔布纳市来的客人们,汽车公司在伊塔布纳市一共邀请了十个客人,其中包括该市市长和法院院长。现在,这篇预兆不祥的文章必将在他们的客人中间引起争论、猜疑和分裂。 “这一回人们可有话好谈了。” 上尉每天都要来酒店下棋,那一天他第一个来到酒店,小声地对纳西布说,这篇文章只不过是个开头,还有一系列的事情就要发生,而且不单单只是写写文章,伊列乌斯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博士的手指头上沾满了墨迹,眼睛里闪烁出得意的神情,匆匆到酒店来了一趟,他说他太忙了,没有时间下棋了。托尼科·巴斯托斯那一天也没有到酒店来,据说是被拉米罗上校急急忙忙地给找去了。 从伊塔布纳市来的客人们首先到达酒店,他们对公共汽车大加赞赏,尽管路面还没有干透,可全程才用了一个半小时。这些彬彬有礼的客人好奇地打量着这里的街道、住房、教堂、韦苏维奥酒店、车库以及伊列乌斯影剧院,觉得伊塔布纳市的一切都要比这里的更好。这里的教堂和电影院不如伊塔布纳市的,住房和伊塔布纳市新建的住宅无法相比,伊塔布纳市酒店里的饮料比这里的更加丰美,夜总会也比这里的更加热闹。那时候,这两个可可产区最早发展起来的城市已经开始了竞争。几年前,伊塔布纳市还只是伊列乌斯市管辖下的一个区,还不过是一个名叫塔博卡斯的村镇,而现在,伊塔布纳市人总要谈起他们所取得的巨大进步和惊人的发展速度。这些客人和上尉攀谈起来,讲到了港湾口的问题。 合家一起来的观众纷纷前往影剧院,观看魔术师普林西佩·桑德拉的首场演出。他们望着热热闹闹的韦苏维奥酒店,发现所有的重要人物都集聚在这里。桌子摆成了一个大的“T”型,雅科布和莫阿西尔在忙来忙去地招呼着客人。蒙迪尼奥·法尔康和克洛维斯·科斯塔一起来到酒店,在场的人都感到十分好奇。蒙迪尼奥拥抱了伊塔布纳市的客人们,这些人中间有的就是他商行的主顾。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是和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一起来的,他告诉大家说,热苏伊诺已经回他的庄园去了,法院院长理所当然地同意热苏伊诺上校在那里等候法院开庭。里贝里尼奥上校的眼睛一直盯着影剧院的门口,希望在阿娜贝拉走过来的时候能看到她一眼。人们海阔天空地聊起天来,谈论着葬礼、前一天发生的凶杀案、生意、刚刚结束的雨季、今年可可的收成,也谈到了普林西佩·桑德拉和阿娜贝拉。然而,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只字不提港湾口的事,不提《伊列乌斯日报》发表的文章,好像所有的人都担心自己会率先挑起争端与对立,谁也不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 八点钟左右,客人们刚要开始入席,酒店门口有人招呼说: “拉米罗上校和托尼科来了。” 阿曼西奥·莱阿尔立刻迎了出去。纳西布大吃一惊:气氛已经够紧张的了,人们的笑脸都是装出来的,他已经察觉到有人衣服里面别着手枪。蒙迪尼奥·法尔康正和若奥·富尔仁西奥谈话,上尉朝他们俩凑了过去。广场的另一侧,若苏埃正在玛尔维娜家的大门前徘徊。拉米罗·巴斯托斯拄着手杖,迈着疲惫的脚步走进酒店,一个个地向大家问好。他在克洛维斯·科斯塔面前停下脚步,紧紧地跟这位报社社长握手。 “克洛维斯,报纸办得怎么样啊?销路不错吧?” “销路不错,上校。” 他又在蒙迪尼奥·法尔康、若奥·富尔仁西奥和上尉这三个人的面前停了一会儿,问了问蒙迪尼奥去里约的情况,抱怨若奥·富尔仁西奥最近没有到他的家里去串门,接着又跟上尉开了个玩笑。纳西布对拉米罗上校佩服得五体投地。上校心里大概气愤得恨不能把这些人生吞下去,可在表面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拉米罗上校打量着这些准备向他的权势挑战、要把他拉下马来的对手,仿佛这些人都是些没有头脑的毛孩子,对他来说无足轻重,并没有什么危险可言。拉米罗在首席的位置上坐下来,两个市的市长分别坐在他的两旁。接下去就是蒙迪尼奥,他坐在两个市的法院院长中间。跑堂们开始把多斯·雷伊斯姊妹做的饭菜端上桌子。 宴会刚开始时大家都感到有些拘束,吃呀,喝呀,谈呀,笑呀,可是餐桌上却笼罩着一种不安的气氛,好像大家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没有吃东西,只是品尝了几口酒,用一双小眼睛打量着一个个客人。当他的目光落在克洛维斯·科斯塔、上尉和蒙迪尼奥三个人的身上时,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突然,拉米罗想知道为什么博士今晚没有来,对博士的缺席甚感遗憾。气氛慢慢地变得随便起来,大家谈笑风生,讲述着一些趣闻轶事,形容着阿娜贝拉怎么跳舞,赞扬着多斯·雷伊斯姊妹做的饭菜。 最后,该有人出来致祝酒词了。俄国人雅科布和莫阿西尔事先已经和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谈好,请他代表东道主公共汽车公司发言。埃泽基埃尔律师站起身来,因为喝了不少酒,他的舌头都有点僵硬了。不过,他这个人酒喝得越多,话就会讲得越好。阿曼西奥·莱阿尔悄悄地对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说了几句话,毫无疑问,准是在提醒这位律师要仔细地听好埃泽基埃尔的发言。从最近的几次选举开始,埃泽基埃尔在政治上对拉米罗上校已经不再忠心耿耿了。如果埃泽基埃尔在祝酒词中提到港湾口的问题,马乌里西奥就要当场予以批驳。那一天,埃泽基埃尔律师本来有很多题目好讲,可是,他却只是大谈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市之间的友谊,新成立的公共汽车公司把可可产区的这两个姊妹城市连接在了一起,这乃是像雅科布这种具有创业精神的人立下的“丰功伟绩”。雅科布“从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荒原来到这里,目的就是要促进巴西这一偏僻地区的进步”。这句话使雅科布的眼睛都湿润了,其实,他出生在基辅的一个村庄里。随后,这位律师讲到了莫阿西尔,称赞他是一个“靠自我奋斗成长起来的男子汉和工作极讲信义的典范”。莫阿西尔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周围响起了一片赞同的掌声。然后,埃泽基埃尔律师就谈到了伊列乌斯的文明与进步,展望了这一地区的未来,预言它“很快就可以到达光辉的顶峰”。 伊列乌斯市市长的讲话冗长而且乏味。他向伊塔布纳市人民致以问候,称赞应邀前来的伊塔布纳市的客人们是该市人民利益的真正代表。伊塔布纳市的市长阿里斯托特莱斯·皮雷斯上校只是简单地讲了几句表示感谢的话,他注意地观察着宴会的气氛,陷入了沉思。这时马乌里西奥律师站起来开始讲话,把《圣经》当作饭后点心给大家端了上来。在他讲话行将结束的时候,这位律师提议,为“对我们这一地区做出了卓越贡献的一位清廉的伊列乌斯人,一个德高望重的男子汉,一位勤勤恳恳的主事人,一个模范家庭的家长,我们的领袖和朋友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的健康干杯。大家都把这杯酒喝了下去,蒙迪尼奥走到拉米罗上校的面前与他碰了杯。马乌里西奥律师刚刚坐下,上尉手里端着酒杯立即站起来说,今天的盛会标志着这个可可产区在进步的道路上又迈出了新的一步,借此机会,他也想提议大家为一个人干上一杯。此人为了把他的财富和非凡的精力以及他所具有的一个国务活动家的远见卓识和爱国主义精神贡献给我们这个地区,从南方的大城市来到此地,对伊列乌斯以及伊塔布纳市都做出了不少的贡献,他的名字和公共汽车公司以及最近几年来伊列乌斯人民所开创的其他所有事业都悄悄地联系在一起,他就是拉伊蒙多·门德斯·法尔康[49]。说完,上尉举起了酒杯。这一次拉米罗上校又走到出口商蒙迪尼奥面前与他碰了杯。事后有人透露说,在上尉讲话的时候,阿曼西奥·莱阿尔一直紧握着他的手枪。 此外就再也没有发生任何其他的事情了,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从这一天起,蒙迪尼奥正式成了反对派的领袖,斗争业已开始。这次的斗争不同于从前武装械斗时期的那种斗争,现在,使用来复枪、背地里打埋伏、烧毁公证事务所制造的假证据已经不再是决定性的因素了。若奥·富尔仁西奥对法院院长说: “这一次,演说将取代枪声……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法院院长深表怀疑地说: “这一次同样要用子弹结束斗争,你等着瞧好了。” 宴会一结束,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马上就由托尼科陪着退席回家去了,其他的客人则分散开来,围坐在酒店的桌子旁边继续喝酒,有几个人在小屋里打起牌来,还有的人到夜总会去了。纳西布在三五成群的客人中间走来走去,一个劲地督促跑堂动作要快,酒就像小河一样哗哗地流淌着。正当酒店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黑人小孩给纳西布送来一张里佐莱塔写的字条。里佐莱塔要纳西布当天晚上一定要去找她,她将在巴塔克兰夜总会等候纳西布。字条的署名是“你的小猫里佐莱塔”。纳西布开心地笑了。钱箱旁边放着纳西布准备送给加布里埃拉的一个包袱,里面有一件印花布衣服和一双拖鞋。 影剧院一散场,酒店里立刻挤满了顾客。纳西布又手脚不停地忙碌起来。现在,《伊列乌斯日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成了人们谈话的主要内容。虽然有些人还在议论着昨天发生的凶杀案,全家一起到酒店来的顾客赞不绝口地谈论着魔术师的表演,但是,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在议论日报上的文章。酒店一直忙到很晚顾客才渐渐散去,当纳西布关好钱箱要去夜总会时,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已响过了。在夜总会里,里贝里尼奥、埃泽基埃尔和其他几个人围坐在同一张桌子边,阿娜贝拉正拿着纪念册请他们写下观后感。尼奥加洛的观后感写得很富有浪漫色彩:“啊,舞蹈家,你是艺术的化身。”喝得醉醺醺的埃泽基埃尔歪歪扭扭地写着:“但愿我也能够成为一个最伟大的艺术家。”普林西佩·桑德拉在一旁抽着他那只长长的象牙般的烟斗,里贝里尼奥十分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正在跟他讲自己的庄园是如何之大。 里佐莱塔正在等着纳西布。她把纳西布领到一个角落里,向他诉苦说:早上一起床她就病了,一种过去折磨过她的老病又复发了。她不得不找大夫看病,可又一点钱也没有,连拿药的钱都没有。她找不到什么人能给她钱用,她几乎一个人也不认识。她求纳西布帮帮忙,因为前一天夜里纳西布对她是那么亲热……纳西布嘴里嘟囔着什么,递给了里佐莱塔一张钞票。里佐莱塔摸着纳西布的头发说: “我的病很快就会好的,也就两三天的时间,等病一好,我马上就让人捎信去叫你。” 说完,里佐莱塔匆匆忙忙地走了。这个女人是真的病了,还是在演戏,好从他纳西布这里弄到钱,然后再跟一个大学生或是一个旅行推销员一起去喝酒、吃夜宵呢?纳西布感到十分气恼,他本来希望那天夜里跟里佐莱塔一块儿睡觉,躺在她的怀里,把白天的事情统统忘掉。牙科大夫和西妮娅济娜的葬礼弄得他闷闷不乐,公共汽车公司的宴会忙得他不可开交,政治上的明争暗斗搞得他惴惴不安,白天的这些事情已经使他难以招架,最后,找里佐莱塔睡觉的希望又成了泡影。纳西布拿起了准备送给加布里埃拉的包袱。这时候房间里的灯光暗了下来,阿娜贝拉拿着两把大羽毛扇出场了。里贝里尼奥把跑堂的叫来,吩咐他给各桌都上满香槟酒。 加布里埃拉之夜 纳西布一走进卧室就把鞋脱掉了,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站着,一直在酒店里走来走去。把鞋和袜子脱下来,活动活动脚趾,光着脚在地上走几步,然后再穿上旧拖鞋,这样做能使他感到很舒服。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思绪万千。阿娜贝拉大概已经结束了她的表演,正和里贝里尼奥一起喝香槟酒。托尼科·巴斯托斯这天晚上没有到夜总会去。那个艺名为普林西佩·桑德拉的情况如何?此人真名叫做爱德华多·达·西尔瓦,从名片上看,他是个“艺术家”。这个家伙真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他对大庄园主里贝里尼奥上校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把自己的老婆使劲地往上校的怀里推,用老婆的肉体做交易。想到这里,纳西布耸了耸肩膀。也许此人是个可怜的穷鬼,也许阿娜贝拉对他来说无足轻重,只是因为演出的关系,他们俩才偶然地结合在一起的。这就是他的生意,是他挣钱糊口的手段。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来,他一直在忍饥挨饿。这种挣钱的手段的确很肮脏,可哪一种又是干净的呢?为什么要责备他呢?谁知道他会不会比牙科大夫奥斯蒙多的那些朋友,那些和牙科大夫一起喝酒、一起讨论文学、一起在进步俱乐部里跳舞、一起议论女人的伙伴还要强一些呢?这些人全是正人君子,却不敢送朋友的尸体到墓地去……为人正直的还是上尉,他没有钱,就靠当收税员的薪水过日子,也没有可可园,却勇于坚持自己的意见,对任何人都敢碰敢顶。上尉和奥斯蒙多并不是什么知心朋友,可他反倒参加了牙科大夫的葬礼,为牙科大夫扶灵。上尉在宴会上的讲话也很有气魄,当着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的面,他公然把蒙迪尼奥的名字抬了出来,极力加以赞扬。 想到宴会上的情况,纳西布不禁打了个寒颤。本来双方甚至可能要动起枪来,却平平安安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真是太幸运了。上尉说过,这才仅仅是个开始。蒙迪尼奥和老态龙钟、孱弱无能的奥诺拉托大夫不同,他可不是一个“废物”。奥诺拉托身为反对派的领袖,却欠了拉米罗不少人情,求拉米罗帮忙给他的孩子们找工作。蒙迪尼奥有钱,在里约很有声望,在联邦政府里有不少朋友,他肯定可以拉很多人跟他走,造成那些掌握着选票的庄园主的分裂,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如果蒙迪尼奥真像他所保证的那样能够搞来工程师和拖泥船把港湾口疏通好,那么他就可以把拉米罗的人赶下台而成为伊列乌斯的主宰。老拉米罗已经上了年纪,活不长了。阿尔弗雷多因为是拉米罗的儿子才当上州众议员的,他只是个好的儿科大夫,其他就什么也干不成了。至于托尼科……这家伙生下来就不是搞政治的材料,除了女人之外,他对任何人都不想发号施令、颐指气使。那天晚上,托尼科都没敢去夜总会,肯定是为了回避人们就报纸上的文章所进行的争论,托尼科不是那种爱斗的人物。纳西布摇了摇头,他和两方面的人都是朋友,既是上尉的朋友,也是托尼科的朋友,既是阿曼西奥·莱阿尔的朋友,也是博士的朋友。纳西布和他们一起喝酒,一起下棋打牌,一起聊天,一起到妓女们的家里去,他的钱正是从这些人的身上赚来的。现在,这些人分成了两派,每个人都站在自己那派的一边,只有在一件事情上意见是一致的,即杀死与人通奸的有夫之妇。就连上尉也没有站出来为西妮娅济娜辩护,就连西妮娅济娜的表妹夫都不肯替她说几句话,西妮娅济娜的灵柩就是从这个表妹夫的家里被抬往墓地的。梅尔科·塔瓦雷斯上校的女儿把若苏埃迷得神魂颠倒,她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儿,沉默寡言,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种不安的神情,好像心里始终隐藏着什么秘密。玛尔维娜到西妮娅济娜的灵堂去干什么呢?有一次,玛尔维娜和她的同学到酒店去买巧克力,若奥·富尔仁西奥一看到她就对纳西布说: “玛尔维娜这个姑娘和其他的姑娘不同,她很有个性。” 为什么不同呢?若奥·富尔仁西奥知识渊博,他说玛尔维娜“很有个性”,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的确,玛尔维娜拿着鲜花到西妮娅济娜的灵堂去了,而她的父亲梅尔科上校去看望的却是热苏伊诺,就像这位上校在“奴隶市场”对纳西布讲的那样,他“向热苏伊诺表示了敬意”。 玛尔维娜是个还没有出嫁正等着订婚的姑娘,是个学生,她到西妮娅济娜的灵柩跟前去干什么呢?到处都在闹分裂,父亲站在一边,女儿却站在另一边。这个世界真是太复杂了,谁想搞清楚它,谁就去搞好了,他是没有这种本事的,他不过是个酒店老板,为什么要去考虑这些事情呢?他只想挣上一笔钱,有朝一日能买上一片可可园子。只要上帝开恩,他是一定可以买到的。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他才能好好地端详一下玛尔维娜的脸蛋儿,弄清楚她的奥妙所在。或者至少他也要供养一个像格洛莉娅那样的小老婆,把她安置在一个房间里。 纳西布感到口渴,想到厨房去喝点水。他一眼看到了从叔父商店里给加布里埃拉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有一件衣服和一双拖鞋。纳西布有点犹豫不决,最好是第二天再交给加布里埃拉,或是把它放在她住的那间小房子的门口,等她一醒来就能看到它,仿佛就像圣诞节的礼物一样……想到这里,纳西布微微笑了,随手拿起了包袱。在厨房里,他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他在宴会上帮助端酒上菜的时候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皓月当空,把种着木瓜树和番石榴树的小院照得亮堂堂的。大概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吧,加布里埃拉睡觉的那个房间的门敞开着。老菲洛梅娜在的时候门总是要插上的,她担心小偷摸进来把墙上挂的那些圣像偷走,这些都是她的财产。月光一直照进房间,纳西布走过去想把包袱放在加布里埃拉的床脚下,第二天清早她肯定要大吃一惊,说不定明天夜里…… 纳西布看了看黑咕隆咚的房间,一束月光爬上床铺,照着加布里埃拉的一截大腿。纳西布定睛细看,一股激情不由得涌上心头。他本来打算这一夜躺在里佐莱塔的怀里睡觉,他满有把握地到夜总会去找里佐莱塔,一想到那个从大城市来的妓女样样都通的样子,还没上床,他就已经感到一阵快意,结果却希望落空,使他十分气恼。现在,纳西布看到了加布里埃拉露出被子搭在床边的一条黑黝黝的大腿。不仅如此,他还能想象出被子里面的肚子和乳房的模样。姑娘的被子打着补丁,身上穿的内衣也已破旧,两个乳房正在上下起伏着。纳西布睁大了眼睛,竭力要看个清楚,一阵丁香的气味使他头晕目眩。 正在梦乡中的加布里埃拉显得十分兴奋。纳西布伸着一只脚跨过门坎,但是,他不敢触动正在熟睡着的姑娘。为什么要这样急呢?万一加布里埃拉喊叫起来,万一吓坏了她,万一她要辞职不干了呢?这样一来,纳西布就又要没有厨娘了,再想找一个像加布里埃拉这样的厨娘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最好把包袱就放在她的床头,第二天纳西布要在家里多待上一会儿,慢慢地取得她的信任,迟早会把她搞到手的。 纳西布往床上放包袱的时候手几乎打起颤来。加布里埃拉突然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刚要说话,一看到纳西布站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下意识地用手去拉被子。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害羞紧张呢还是别有用意,被子反倒从床上滑了下去。加布里埃拉翻身坐起来,只是怯生生地微笑着,并没有把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的乳房遮盖起来的意思。 “我给你送礼物来了。”纳西布吞吞吐吐地说,“我正要把它放在你的床头,我刚刚到家……” 加布里埃拉只是一个劲地微笑,是因为害怕紧张呢,还是在鼓励纳西布拿出勇气来呢?两种可能都存在。加布里埃拉好像还是个孩子,好像并不觉得大腿和乳房露在外面有什么不好,仿佛她还不懂得这些事情,还完全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她从纳西布手里把包袱拿了过来。 “谢谢你,小伙子,上帝会报答你的。” 加布里埃拉解开包袱,纳西布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姑娘笑着把衣服打开,贴在身上,用手轻轻地抚摸着。 “真漂亮……” 加布里埃拉又看了一眼那双十分便宜的拖鞋。纳西布心潮起伏,呼吸急促。 “你这小伙子真好……” 一种强烈的欲望涌上纳西布的心头,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眼睛模糊发黑,阵阵丁香气味熏得他头晕目眩。姑娘把衣服从身上拿开,仔细地端详着,天真无邪地把赤裸着的身子再次暴露在纳西布的眼前。 “真漂亮……我刚才没有睡着,我在等着小伙子回来,好告诉我明天你想吃什么饭,天太晚了,我就躺下了……” “今天我太忙了。”纳西布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可怜的小伙子……你不累吗?” 加布里埃拉把衣服叠好,把拖鞋放在地上。 “把衣服给我,让我把它挂在钉子上。” 纳西布的手碰到了加布里埃拉的手,姑娘笑着说: “你的手真凉……” 纳西布再也忍不住了,一只手抓住了加布里埃拉的胳膊,另一只手就去摸她在月光下仿佛长大了的乳房。加布里埃拉顺势把纳西布拉到自己的怀里: “漂亮的小伙子……” 房间里飘溢着丁香的气味,加布里埃拉把纳西布紧紧地搂在怀里,身上散发出的热气使纳西布感到皮肤发烫。月光从床上消失了。两个人一边亲吻,一边悄声地讲着话。加布里埃拉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漂亮的小伙子……” 第二卷 一个平民百姓的女儿在伊列乌斯市街道上的悲欢离合。她走出厨房前往教堂成婚(由于复杂的宗教问题,这样的教堂实际上并不存在),那时,人们的手里拥有大量的金钱,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结了婚又脱离了夫妻关系、性爱时刻的喘息声和因为吃醋而发出的吼叫声、政治上的背信弃义和文学讲座、谋杀、逃匿、报纸被烧、竞选斗争和孤寂状态的结束、黑人拳师和“高级厨师”、年终时节的热烈狂欢、节日游行和下等马戏团、露天集市和潜水员、从每艘客轮登岸的女人、雅贡索们放射的最后几阵枪声、巨型货轮进港和野蛮的法律被废除、一朵鲜花和一颗明星,等等,等等。 或曰 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 第三章 玛尔维娜的秘密 (她命中注定将鹏程万里,现在却被禁锢在自家的花园里) “伦理观念正在削弱,社会风气日趋蜕化,外来的冒险家们……”(摘自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的一次演讲) 唱给玛尔维娜听的催眠曲 睡吧,已经睡着了的孩子, 愿你进入美丽的梦乡, 你安睡在自己的床上, 扬帆去远航。 我被关在自己的花园里, 鲜花成了束缚我的羁绊。 快来啊!他们要将我扼杀。 快来啊!他们要置我于死地。 快来啊!他们要逼我嫁人, 把我活活埋葬在一座房子里, 让我到厨房烧菜做饭, 让我把房间打扫整理, 让我去弹奏钢琴, 让我做弥撒时忏悔罪戾。 快来啊!他们要逼我嫁人, 让我在床上生儿育女。 你安睡在自己的床上, 扬帆去远航。 我的丈夫,我的主人, 我的生活随他摆布。 我的衣着任他选择, 用什么香水也要听他吩咐。 我的愿望由他决定, 睡觉起床也凭他作主。 我的身体任他支配, 我的灵魂受他约束。 我的权利只有哭泣, 他却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 你安睡在自己的床上, 扬帆去远航。 快来啊!快快来把我带走, 我需要丈夫是为了爱情, 不是为了对他服服帖帖,毕恭毕敬。 至于他是个什么人——那有什么关系? 没钱的小伙子或是富家子弟, 漂亮的、难看的还是混血的, 快来带我离开这里。 我不愿做俯首听命的奴隶, 快来啊!快来把我带去。 你安睡在自己床上, 扬帆去远航。 我要扬帆去远航, 不管是得到祝福还是受到诅咒, 不管是有人伴随还是只身前往, 我都要扬帆去远航。 为了同有情人结成眷属, 我要扬帆去远航。 为了能把自己的心身奉献, 我要扬帆去远航。 为了可以找到工作, 我要扬帆去远航。 为了寻找安身之所, 为了永远不再别离。 睡吧,已经睡着了的孩子, 愿你进入美丽的梦乡。 戴着鲜花的加布里埃拉 伊列乌斯市广场的花坛里鲜花盛开,玫瑰、菊花、牡丹、雏菊和金盏花争芳斗艳。草坪里半支莲[50]的花瓣就像市政府里的大钟一样,准时地给绿色的草地点缀上斑斑红颜。在通往马得亚多方向的灌木丛中,在乌尼昂山和孔基斯塔山潮湿的森林里,转瞬之间山兰花就魔幻般地露出了笑脸。然而,城市上空飘溢着的气味不是来自花园、森林,不是来自上面提及过的各种鲜花,也不是来自山兰花,而是来自装满了成袋可可的仓库、码头,来自出口商行的货栈。这种干可可果散发出来的气味十分浓郁,外乡人对这种气味很不习惯,而已经习以为常的本地人却一点也闻不出来。在城市、河流和大海的上空,到处都飘溢着这种气味。 庄园里,可可果一下子成熟了,满目金黄。收获季节到了,谁也没有见过这样好的收成。 加布里埃拉正在收拾装点心的大托盘。还有一个托盘更大,是放炸糕、蕉叶蒸饼、鳕鱼丸子和其他炸货用的。小黑孩图伊斯卡嘴里嘬着一个烟头,一边等着她,一边把酒店里的人谈话的内容,尤其是那些让加布里埃拉感兴趣的细小琐碎的事讲给她听:蒙迪尼奥·法尔康一个人就有十双鞋;海滩上举行的足球赛;布店里有人偷了东西;巴尔卡尼科大马戏团就要来本市演出的海报,这个马戏团有大象、长颈鹿、骆驼、狮子和老虎。加布里埃拉一边听一边笑,对有关马戏团的消息听得特别认真。 “马戏团真的要来?” “电线杆子上已经贴出了海报。” “我们那里也去过一个马戏团,我是跟我舅妈一起去看的。有一个人能把火吞下去。” 图伊斯卡心里盘算着:等马戏团一到,他就陪着倒骑在驴背上的小丑在市里转一圈。每当一个马戏团在鱼市空场上搭起帐篷的时候,他都是这么做的。小丑总要问孩子们: “你们知道小丑是干什么的吗?” 孩子们回答说: “是偷女人的贼……” 小丑在图伊斯卡的前额上用石灰打个记号,晚上他就可以免费进场观看演出了。有时他还帮助马戏团里打杂的人收拾驯马场,成为他们不可缺少的好朋友。每逢这种时候,图伊斯卡就把擦皮鞋的箱子扔到一边去了。 “有一个马戏团曾经想把我带走,他们的头头管我叫……” “打杂的?” 图伊斯卡差一点发起火来。 “不是,他管我叫演员。” “你能干些什么?” 图伊斯卡黑黑的小脸上放出了光彩。 “给那些打杂的人帮忙,跟他们一起出场收拾道具。我还会跳舞……只是因为我妈妈生了病我才没有去……”图伊斯卡的妈妈是个黑人,因为患了风湿病瘫倒在床,已经不能再替人家洗衣服了,家里就靠她的两个儿子来维持生活。大儿子菲洛是公共汽车的司机,图伊斯卡会干好几种活计。 “你会跳舞吗?” “你从来没见过我跳舞吗?你想看看吗?” 话音刚落,图伊斯卡就跳了起来。他特别喜欢跳舞,脚步变化无穷,身子十分灵巧,两只手打着拍子。加布里埃拉也特别喜欢跳舞,看着看着,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她把托盘、锅铲和咸甜点心放在一边,用手拉起了裙子。在洒满阳光的小院子里,小黑孩图伊斯卡和混血姑娘加布里埃拉两个人一起翩翩起舞,仿佛世界上所有其他事物都不存在似的。图伊斯卡跳了一阵就停了下来,只是用两只手在一只斜放着的空锅上敲打着,给加布里埃拉伴奏。加布里埃拉一个劲地转着圈,裙子随风飘舞,两只胳膊来回摆动,屁股扭来扭去,嘴上露出了微笑。 “我的上帝,托盘……” 两个人急忙收拾好托盘,把盛甜点心的托盘放在盛咸点心的托盘上面,然后再一起放在图伊斯卡的头上,小黑孩嘴里吹着一支曲子走了。加布里埃拉自己又跳了几步,跳舞多好啊。从厨房里传来了开锅的声音,她赶紧回厨房去了。 当加布里埃拉听到希科·莫莱扎走近邻院大门的脚步声时,她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她拿起饭盒,穿上拖鞋,朝门口走去。她要去给纳西布送饭,顺便给他帮点忙,因为总有一个伙计中午不在酒店。突然,加布里埃拉又转身走了回来,在院子的花坛里摘下一朵玫瑰花,戴在耳朵后边,天鹅绒般的花瓣轻轻地蹭着她的面颊。 是鞋匠费利佩教她这样做的。这位无政府主义者骂起神父来满口脏话,但是在和女人讲话时又显得极有教养,活像一个西班牙贵族。 “这是最漂亮的时兴款式,”他对加布里埃拉说,“在塞维利亚,所有姑娘的头上都戴着一朵鲜花……” 费利佩虽然在伊列乌斯钉了这么多年的鞋掌,可至今他讲的葡萄牙语里还夹杂着西班牙语的单词。过去,他只是偶尔光顾一下纳西布的酒店,一天到晚都在干活,修理马鞍和其他马具,制作马鞭,给鞋和高筒靴钉掌。空闲的时候,他就阅读装帧着红色封皮的小册子,到模范文具店里去与人争论问题。几乎只有星期天他才到酒店来掷骰子和下棋,他是个令人生畏的对手。现在,每天午饭前他都要来喝开胃酒,加布里埃拉一到,这位西班牙人就伸出长着一头不听话的白发的脑袋,露出一嘴像年轻人一样整齐的牙齿,笑着跟她打招呼: “你好。” 随即就用拇指和中指打了个榧子。 其他一些顾客也是如此。从前偶尔光顾一下酒店的人,现在成了每天必到的常客。韦苏维奥酒店的生意格外地兴隆起来。从最初几天开始,加布里埃拉制作的咸甜点心就有了名气,在来酒店喝开胃酒的顾客中间传开了,把常去港口酒店的顾客也吸引到这里来了,使黄金珠酒店的老板普利尼奥·阿拉萨大为震惊。尼奥加洛、托尼科·巴斯托斯和上尉轮流分享着纳西布的午饭,他们对加布里埃拉的烹调技术赞不绝口。加布里埃拉做的巴伊亚风味炸糕、裹着蕉叶的煎饼和肉馅辣味丸子,不但有人撰文赞扬,而且还被写进了诗歌——教师若苏埃专门为加布里埃拉做的饭菜写了一首很有韵味的四言诗。蒙迪尼奥·法尔康有一位朋友是阿拉戈斯州的参议员,一天,他乘船偶尔路过伊列乌斯市,蒙迪尼奥就把他请到家里来吃晚饭,特意把加布里埃拉借去准备饭菜。 听说加布里埃拉烹调手艺高超,到韦苏维奥酒店喝开胃酒、打扑克牌、吃辣味炸糕和鳕鱼咸味点心的人纷至沓来,一些人吃过以后又把另外一些人带了来,顾客与日俱增。从加布里埃拉亲自到酒店给纳西布送午饭的那天起,很多顾客推迟了回家吃午饭的时间,总要比往常在酒店里多待一会儿。 加布里埃拉一走进酒店,酒店里就发出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她走起路来就跟跳舞一样,低着头,抿着嘴唇微笑着,大家也跟着她笑。走进酒店以后,她沿桌向顾客们问好,然后就奔向柜台,把饭盒放在上面。从前,这个时候酒店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最后的一两个顾客也正急急忙忙地准备回家去。现在,顾客延长了喝开胃酒的时间,掐着指头等着加布里埃拉到酒店里来,在她来了之后,还要再喝上几口。 “比科·菲诺,再给我来杯果子露酒。” “这儿要两杯苦艾酒……” “咱们再来一局?”骰子在皮筒里响上一阵儿,滚到桌面上来。“全一色……” 加布里埃拉也帮助招待客人,以便尽快地把他们打发走,不然的话,饭盒里的饭菜就要凉了,味道就不那么香了。她拖着一双拖鞋在水泥地面上走来走去,头发用一根带子扎着,脸上没有涂脂抹粉,屁股一扭一扭的就好像在跳舞。她在桌子之间忙来忙去,有人跟她讲着俏皮话,有人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她,博士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拍一下,管她叫“我的闺女”。她对每一个人都报以微笑,如果不是她的臀部已经放开了,看上去她还像个孩子一样。酒店里突然活跃热闹起来,加布里埃拉一到,仿佛酒店变得更受人欢迎、更使人感到亲切了。 加布里埃拉耳朵上戴着的玫瑰花紧贴着头发,她在广场上一露面,纳西布就从柜台上看到了。这个阿拉伯人眯起双眼:饭盒里准又装满了美味佳肴。这时他已经感到饥肠辘辘,却极力忍耐着,不肯狼吞虎咽地去吃酒店托盘里卖的点心和龙虾饼来充饥。加布里埃拉一来,意味着几乎每一张桌子的顾客都要加喝一巡酒,酒店的盈利又要有所增加。不仅如此,对纳西布来说,中午能见到她一面,回忆一下头天夜里的情景,再想象一下今天夜里又会是什么样子,这也是一种享乐。 在柜台后面,纳西布亲昵地在加布里埃拉的身上拧几下。加布里埃拉悄声地笑着,心里可高兴了。 上尉喊她了: “你快来看这盘棋,我的女弟子……” 有一次,酒店里已经快没有什么顾客了,上尉想教加布里埃拉下棋。加布里埃拉笑着摇了摇头,除了斗纸牌之外,其他什么玩意儿她都学不会。但是从这一天起,上尉就装得像个长辈一样,称她为女弟子。上尉故意把棋下得很慢,等着加布里埃拉到酒店来。一到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他就要把她唤过来: “快到我这儿来,让我交个好运……” 有时候,好运却跑到尼奥加洛、鞋匠费利佩或博士手里去了。 “谢谢你,我的闺女,上帝会让你长得更美。”博士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说。 “更美?这怎么可能!”上尉这时候总要表示异议,完全把长辈的派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尼奥加洛一声不吭,只是望着加布里埃拉。鞋匠费利佩对加布里埃拉耳朵上戴的玫瑰花赞美了一番: “啊,我二十年没见过了……” 然后他就质问若苏埃,为什么不为那朵花、那只耳朵和那双绿色的眼睛写一首十四行诗。若苏埃回答说,一首十四行诗太短,他要写一首长诗大加赞美。 当十二点半的钟声打响的时候,顾客们都不禁大吃一惊,赶忙丢下优厚的小费,怏怏然地离开酒店回家吃饭去了。比科·菲诺用一双又脏又贪婪的手把小费收了起来。顾客走光了,纳西布开始坐下来吃饭。加布里埃拉围着桌子转来转去伺候他,替他打开啤酒瓶子,把酒倒在杯子里。纳西布饭饱酒足,打上两个饱嗝。“这对身体有好处。”他对加布里埃拉解释说道,然后就夸她饭菜做得好吃。每逢这种时候,加布里埃拉黝黑的脸上就会露出兴奋的容光。当加布里埃拉收拾饭盒的时候,希科·莫莱扎刚好回到酒店,又轮到比科·菲诺回家吃饭去了。加布里埃拉在酒店后面的树荫下把躺椅面对着广场放好,说句“再见,纳西布先生”就回家去了。纳西布点上一支凤凰牌雪茄,拿起迟到了一周的巴伊亚市报纸,一直看着加布里埃拉迈着舞步,扭动着屁股,转过教堂拐角消失了才收回他的目光。加布里埃拉耳朵上的那朵花不见了,纳西布在躺椅上看到了它。是加布里埃拉弯腰摆放躺椅时偶然掉下来的,还是她有意从耳朵上拿下来放在这里的呢?鲜红的玫瑰花上有一股加布里埃拉身上散发出来的丁香气味。 姗姗来迟和不受欢迎的客人 一大早,上尉和博士就兴高采烈地陪着一个人来到韦苏维奥酒店。这个人三十岁出头,很像个运动员,看上去十分高兴。不等上尉和博士介绍,纳西布就能猜到,此人就是大家等待已久的和引起激烈争论的工程师。他终于来了…… “这位是罗穆洛·维埃拉博士,交通部的工程师。” “认识您十分荣幸,有事请尽管吩咐……” “我也感到十分荣幸。” 工程师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头发剪得很短,几乎像个平头,前额上有一块伤疤。他用力地握着纳西布的手,博士高兴地笑着,仿佛工程师是他的一位名声显赫的近亲,或是一个罕见的漂亮女人似的。上尉开着玩笑对工程师说: “这个阿拉伯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是他用假酒让我们中毒,通过打牌从我们身上捞钱。无论谁的事他都了如指掌。” “上尉,你别这样说话,工程师听了以后会怎么想呢?” “这是我们的一位好朋友,”上尉马上改口说,“一个大好人。” 工程师笑了,显得有点不大自然。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广场、街道、酒店、影剧院和附近的住宅。在这些住家的窗口上,很快就出现了好奇的目光。他们几个人围着酒店外侧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格洛莉娅在她的窗口露面了,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没有梳,蓬头散发,完全是一副早上刚起床的模样。她一眼就发现了这位外乡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阵,然后就回屋梳妆打扮去了。 “这个女人又年轻又漂亮,嗯?”上尉向工程师介绍了格洛莉娅与世隔绝一个人寂寞地守着空房的情况。 纳西布亲自接待他们,用盘子端上来几块冰块,因为啤酒还不够凉。工程师终于来了!前一天的《伊列乌斯日报》在第一版用黑体字刊登了一则消息,说工程师将在第二天乘坐巴亚那公司的轮船抵达该市,同时还刻薄地写道,工程师的到来“将使那群蠢人以及那些心怀敌意的人发出苦笑和痴笑。那些拙劣的、缺乏爱国主义精神的预言家,不仅否认工程师要来,而且还扬言交通部根本就没有什么工程师……明天他们将被迫闭上尊口,他们的狂妄将会受到惩罚”。工程师是那天清晨取道巴伊亚市抵达伊列乌斯市的。 《伊列乌斯日报》上的这则消息措词激烈,趾高气扬地对拉米罗那一派人大加嘲讽。其实,工程师早就该到了,三个月以前就已经宣布了他马上就要到的消息。蒙迪尼奥·法尔康乘船从里约回来的那一天——纳西布记得很清楚,因为正好在那一天老菲洛梅娜辞职走了,他雇到了加布里埃拉,这位出口商很有把握地到处宣传,勘测和疏通港湾口的工程行将开始,交通部马上就要派工程师来。这个消息轰动了全市,至少,它和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打死牙科大夫和西妮娅济娜一事同样使人感到震惊。这件事标志着为第二年的大选所展开的活动已经开始,蒙迪尼奥·法尔康拉了一批人跟着他走,成了反对派的领袖。从那以后,《伊列乌斯日报》在《非政治性消息》专栏中开始对市政当局予以指责,对拉米罗·巴斯托斯大加抨击,对州政府也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博士撰写了一系列文章,竭尽讥讽之能事,把工程师就要到来一事当作一把利剑,在拉米罗·巴斯托斯这些人的头上挥舞。 蒙迪尼奥·法尔康办公室的楼下堆满了成袋的可可,他和庄园主们在办公室里谈笑风生。讲话的内容已经不单是生意上的事,不单是买进多少可可和付款方式,蒙迪尼奥还和他们讨论政治问题,建议他们与他结成联盟,向他们讲述着他的打算,就好像他在竞选中已经获胜一样。上校们注意地听着,蒙迪尼奥讲的话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巴斯托斯家族在伊列乌斯的统治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在历届的州政府中都享有很高的威望。可是蒙迪尼奥更厉害,他在首都里约和联邦政府里很有威望。尽管州政府拼命反对,他不是仍然能搞到一个工程师来勘测迄今为止无法解决的港湾口问题,并且保证要在短期内就把它疏通吗? 过去,里贝里尼奥上校对他手里所掌握的选票全然不当一回事,不要任何代价就送给了拉米罗·巴斯托斯。现在,他站到了新的领袖蒙迪尼奥这一边,第一次卷到政治斗争里来了。他劲头十足地到乡下去旅行,找他的亲朋好友谈话,对一些小庄园主施加影响。有人说,里贝里尼奥的这种政治热情产生于阿娜贝拉的床上。这位舞蹈演员是蒙迪尼奥带到伊列乌斯来的,她一到该市就把她的那位魔术大师撇在一边,专一为里贝里尼奥上校一个人“跳舞”。“什么专一,见鬼去吧。”纳西布心想。阿娜贝拉在政治上采取了典型的中立立场,每当里贝里尼奥上校到乡下去的时候,她就和托尼科·巴斯托斯一起睡觉,当喜欢标新立异的蒙迪尼奥·法尔康给她带去口信的时候,她就又把里贝里尼奥和托尼科甩到一边去了。归根结底,在这块风俗野蛮、让人胆战心惊的土地上,万一她发生了什么不幸,只能指望蒙迪尼奥做她的靠山。 另外一些庄园主,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庄园主,过去没有和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一起流过血,与他不是生死与共的故交,和他来往的时间不长,他们都赞同蒙迪尼奥·法尔康对伊列乌斯的问题及其需要所做的分析和提出的解决办法:开辟新的公路,把部分财政收入用于开发诸如阿瓜普雷塔、皮兰吉、里约多布拉索和南卡绍埃拉这样一些远郊区,要求英国人把一直没有修建起来的连接伊列乌斯和伊塔皮拉的铁路支线尽快修起来。 “别建什么广场和公园了……我们需要的是公路。” 这些人尤其向往着港湾口疏通和修直以后大型轮船能够进港,可可能够直接从该市出口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城市的收入将会增加,伊列乌斯将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大都市。再过几天工程师就要来了…… 可是,时间一周周地过去了,一月月地过去了,工程师却迟迟未到。这些庄园主的热情渐渐低落了,只有里贝里尼奥的态度十分坚定。他在酒店里与人争论,又是许愿,又是威胁。拉米罗·巴斯托斯控制的《南方周报》一个劲地在这个问题上发难,大谈工程师不过是那些野心勃勃、居心叵测的外乡人臆造出来的幻影,是他们在酒吧间里吹出来的牛皮罢了。就连这场运动的核心人物上尉本人,尽管他竭力想掩饰自己的不安,也依然显得有些紧张,一下棋就跟人发脾气,而且总是输给对手。 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不顾朋友和儿子们的劝阻,不顾旅途会给他这样大年纪的人带来的危险,亲自到州府巴伊亚市去了。一个星期之后他凯旋归来,把他的这一派人召集到自己家里。 阿曼西奥·莱阿尔逢人便用他的细嗓门说,州长已经向拉米罗上校保证,根本就没有交通部要派工程师前来勘测港湾口这码事。港湾口无法疏浚,州交通局进行过大规模的勘测,根本没有办法,想要解决这个问题纯粹是白浪费时间。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在港湾口的外边,在马利亚多那个地方为伊列乌斯市修建一个新的港口。这项工程太大,光是动工前的勘测工作就要花几年的时间,需要几百万康托的投资,需要联邦政府、州政府和市政府协力合作。由于这项工程如此巨大,勘测工作只能缓慢地进行,除此之外,别无它法。勘测工作是多方面的,不仅耗费时间,而且困难很多。但是这项工作业已开始,伊列乌斯的人民应该有点耐心…… 《南方周报》就修建未来港口的事发表了一篇文章,热烈赞扬了州长和拉米罗上校。在讲到工程师的时候文章写道:“他已经永远地在港湾口搁了浅……”根据拉米罗的建议,市长下令把巴西银行新楼旁边的广场修得像个公园。 阿曼西奥·莱阿尔只要一碰到上尉或是博士,总要笑嘻嘻地用嘲弄的口吻问他们: “工程师什么时候来呀?” 博士态度十分强硬地回答他说: “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好。” 上尉接着补充说: “多等一段时间也碍不了什么事。” “还要等多久呢?” 最后,他们三个人总要一起喝点什么酒,阿曼西奥让上尉和博士付钱: “工程师到了以后我再开始付钱。” 阿曼西奥也想这样戏谑里贝里尼奥。里贝里尼奥火了,他在酒店里高声喊道: “我可不那么小气,你想打赌吗?那咱们就赌真的。我说工程师一定会来,我下十个康托的赌注。” “十康托?我下二十,而且给你一年期限。你要不要我把赌注再提高一点?”阿曼西奥声音温和,眼睛里却露出了凶光。 纳西布和若奥·富尔仁西奥给他们当了证人。 上尉一再要蒙迪尼奥到里约去,催一催交通部长,但是蒙迪尼奥执意不肯。可可收获季节已经开始,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扔下生意不管。另外,他也根本没有必要去里约,工程师一定会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由于当局的官僚作风,他要晚来一些时日罢了。其实,蒙迪尼奥已经从一位朋友的来信中获悉,由于巴伊亚州州长的反对,交通部长收回了他对蒙迪尼奥所做的允诺。蒙迪尼奥当时大吃一惊,但是他没有把实情告诉上尉。蒙迪尼奥写了很多封信,发了大量的电报,除了没有向他的家人求助之外,他向里约的所有亲朋好友都提出要求,请他们帮他解决这个问题,并向他们做出了种种许诺。他的一位朋友向联邦总统谈及了这件事。蒙迪尼奥后来也一直未能知道,恰恰是他的哥哥洛里瓦尔和埃米利奥的威望成了打破这种僵局的决定性因素。总统得知提出这一要求的人叫蒙迪尼奥以及他的两个哥哥都是圣保罗市很有影响的政治家之后,对交通部长说: “不管怎么样,这个要求是合理的。州长的任期已经快满了,他跟很多人都闹翻了,连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够连任。我们不能总是按照州政府的意愿办事……” 有一段时间,蒙迪尼奥忧心忡忡,几乎是在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如果这步棋失败了,除非他情愿低声下气地任人去嘲弄和取笑,否则,他除了卷起行李离开伊列乌斯之外毫无其他出路。他只能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重新回到他哥哥们的庇护伞下去……他几乎不再去酒店和夜总会,因为那些地方对他的诽谤与非难一天比一天厉害。 就连一贯谨慎小心尽量不在蒙迪尼奥那派人面前提及此事的托尼科·巴斯托斯,现在也无法控制自己,一看到对方的人没精打采的样子就幸灾乐祸起来。有一天,他跟上尉吵了起来,要不是若奥·富尔仁西奥赶来调解,两个人非要彻底闹翻不可。当时大伙儿正一起喝酒聊天,托尼科建议说: “为什么蒙迪尼奥不再弄个跳舞的来,却非要弄个工程师来呢?弄个跳舞的来,花的气力又小,还为朋友们办了一件事……” 就在那天晚上,上尉事先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走进了蒙迪尼奥的家。蒙迪尼奥不大自然地对他说: “上尉,请你原谅,我家里有人。从巴伊亚市来了个姑娘,她是今天乘船才到的。我的生意太忙了,需要散散心……” “我只占用你一分钟的时间。”上尉对蒙迪尼奥从巴伊亚市弄来个妓女这件事大为光火。“你知道托尼科·巴斯托斯今天在酒店里说了些什么吗?他说你就会往伊列乌斯弄女人来,除了女人就什么也弄不来了……至于工程师嘛,你是弄不来的。” “真有意思。”蒙迪尼奥笑了起来,“你不用着急嘛。” “我怎么能不着急呢?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可工程师的事……” “上尉,我知道你下面要讲些什么。难道你认为我是个笨蛋整天一点事也不干吗?” “为什么你不给你的几位哥哥写封信呢?他们很有权势……” “我永远也不会这样做,而且也不需要。今天我已经寄走了一封真正的哀的美敦书[51],你放心好了。请你原谅,今天我不能好好接待你。” “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上尉听到了里屋女人走动的脚步声。 “你问问托尼科,他喜欢金发的女人还是混血的女人……” 几天以后,交通部长的电报到了,把工程师的姓名和抵达巴伊亚市的日期通知了蒙迪尼奥。蒙迪尼奥马上派人把上尉、里贝里尼奥和博士找到家里来。上尉拿起电报,“兹委派工程师罗穆洛·维埃拉”的字样映入了他的眼帘。上尉站起身来说: “我拿去给托尼科和阿曼西奥看看……” “我一点劲没费就赢了二十康托……”里贝里尼奥举起双手高兴地说,“我们要在巴塔克兰夜总会里好好热闹一下。” 蒙迪尼奥收起电报,没有让上尉拿走。他要求上尉他们再严守几天机密,等工程师到达巴伊亚市的时候再在日报上披露这个消息,这样影响就会更大。其实,蒙迪尼奥的内心深处是担心州长会再次发动新的攻势,交通部长会再次退缩回去。一个星期之后,工程师到了巴伊亚市,并通知蒙迪尼奥,他将乘下一班巴亚那公司的轮船前往伊列乌斯。 直到这个时候,蒙迪尼奥才再一次把上尉他们召集到自己家里,把所有来往的信件和电报都拿出来给他们看。跟州政府的这场较量并不是轻而易举地就稳操到胜券的,过去他不愿意惊动他的这些朋友,所以一直没有让他们知道这其中的细节。现在胜利已经在握,有必要让他们了解一下这场胜利的规模和意义了。 在韦苏维奥酒店,里贝里尼奥出钱,让跑堂给所有的人上酒。上尉也重新开始神气活现起来,他举起高脚杯,提议为“伊列乌斯港湾口的解放者罗穆洛·维埃拉博士”的健康干杯。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报纸马上发了消息。一些庄园主又重新振奋起来,里贝里尼奥、上尉以及博士分头给人们讲了往来信件中的一些话。州政府曾千方百计想阻止工程师来,不惜拿它的全部威信与权势作为赌注进行冒险。州长因为女婿的缘故也亲自出面进行了干预。可是到头来究竟是谁胜利了呢?是掌握着全州的州长呢,还是在伊列乌斯连办公室的门都没出过的蒙迪尼奥·法尔康呢?蒙迪尼奥凭借自己个人的威望击败了州政府,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庄园主们不住地点着头,感慨万端。 在港口,对工程师的欢迎就像过节一样热闹。纳西布最近早上经常醒得比较晚,所以没有来得及到港口去。但是他刚到酒店,就从尼奥加洛嘴里了解到了所有的情况。蒙迪尼奥·法尔康和他的朋友们,几个庄园主,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到码头去了。因为人们一直在谈论着这位工程师,所以大家都想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众人的心目中,这位工程师都快成为一个超人了。克洛维斯·科斯塔甚至雇了一名摄影师前往码头,这位摄影师把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一起,让工程师站在最中间,然后把头钻进照相机的黑布里,花了半个小时才拍完这张照片。不幸的是,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没有拍成:底片烧坏了,因为这位摄影师只会在他的工作室里拍照。 “什么时候开始动手?”纳西布问道。 “马上就要开始了。先做一些准备工作。我得等我的助手们来,一些必要的器材还在路上,劳埃德公司的轮船将把它们直接运到这里来。” “要花很长时间吗?” “现在还难说。一个半月,两个月,现在我也不知道……” 工程师也有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海滩真漂亮。那个地方洗海水浴一定很不错吧?” “好极了。” “可一个人也看不到……” “当地人没有这种习惯,只有蒙迪尼奥一个人洗。从前还有奥斯蒙多,他是个牙科大夫,后来被人开枪打死了……他们都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去洗……” 工程师笑着问: “不是不准洗吧?” “不准洗?不是。只是当地人没有这种习惯。” 教会女校的姑娘们利用假日正在市场上逛来逛去,购买东西。她们走进酒店买糖吃来了,其中有漂亮而庄重的玛尔维娜。上尉向工程师介绍说: “这些都是勤奋好学的年轻姑娘,未来的母亲。伊拉塞玛、埃洛伊、祖莱卡、玛尔维娜……” 工程师和她们一一握手,满面笑容地赞美道: “这地方的姑娘真漂亮……” “先生,您让人等的时间太久了。”玛尔维娜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望着工程师说,“人们都开始怀疑您来不来呢。” “要是知道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们在等着我,即使没人委派,我也早就来了……”这位姑娘长着一双多么好看的眼睛啊。她不仅长得漂亮,身材苗条,而且看得出,她还是一个十分内秀的姑娘。 这伙欢快的姑娘走了。玛尔维娜两次回过头来朝酒店张望。工程师说: “现在阳光正好,我去洗个海水浴。” “一会儿回来喝开胃酒,大概在十一点左右,或是十一点半……在这个酒店里,你能认识伊列乌斯的一半人……” 工程师下榻在科埃略旅馆。没过一会儿,人们看见他穿着浴衣朝海滩走去。大家站起身来,瞧着他脱掉浴衣,露出田径运动员般的身段,只穿着一条游泳裤,朝大海跑去,急速地划动着两臂游起泳来。玛尔维娜在海滨林荫路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来,两只眼睛盯着工程师。 阿拉伯人纳西布是如何开始心乱如麻的 纳西布看了几行报纸,吸了一口味道醇香的凤凰牌雪茄。通常,他浏览一下巴伊亚市报纸上的重大新闻,不等抽完一支雪茄,习习海风就把他送入了梦乡。加布里埃拉做的饭菜香喷喷的,十分可口,常常把贪吃的纳西布撑得肚子感到难受。从嘴唇上边浓密的胡子中间他发出了阵阵快活的鼾声。在树荫下半个小时的午睡,是他生活中的一种享受。他的生活惬意而平静,没有什么事情使他担惊受怕,也没有什么烦恼使他牵肠挂肚。酒店的生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顾客一天比一天多,他在银行的存款与日俱增,买块地种上可可树的梦想现在已经有可能实现了。酒店的收入从来没有像从“奴隶市场”雇到加布里埃拉以后这样多过。谁能料想得到她的烹调手艺竟是这样的高超,谁能料想得到一个破衣烂衫满身污垢的姑娘竟会这么妩媚、漂亮,身上这么热,两只胳膊这么温柔,身上散发出来的丁香气味这么令人心醉神迷呢?…… 工程师来的这一天,韦苏维奥酒店的人都感到很好奇,大家和工程师互相介绍、问候,不少人称赞工程师是位“第一流的游泳健将”。那一天,伊列乌斯全市吃午饭的时间都向后推迟了。纳西布一天天地计算着,从宣布工程师要来,到这一天为止,一共过去了多少天。加布里埃拉回家之前问纳西布: “今天能让我去看电影吗?我陪堂娜阿尔明达……” 纳西布从钱箱里拿出一张票面为五千雷斯的钞票,大大方方地递给了加布里埃拉: “你替堂娜阿尔明达买张票……” 纳西布一直目送着加布里埃拉离开了酒店。加布里埃拉总是两颊通红,笑容满面。(纳西布就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也还是在不停地拧她、摸她。)纳西布已经算出来了:从宣布工程师要来,到这一天为止,一共是三个月零十八天。对蒙迪尼奥·法尔康和他的朋友们以及对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和他的追随者们来说,这是充满了不安、激动、疑虑和希望的三个月零十八天,两派在报纸上相互指责、秘密晤谈、打赌、吵架和暗中威胁的事时有发生,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有几天,韦苏维奥酒店像一口马上就要爆炸的锅炉。上尉和托尼科几乎都没有讲过话,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和里贝里尼奥上校几乎连个招呼也不打。 生活的确太有意思了。就在这同一段时间里,纳西布的生活却十分宁静,心情极为坦然和舒畅。也许,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幸福的三个月零十八天。 纳西布的午觉从来没有睡得像现在这样安宁,当托尼科的声音把他吵醒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满是笑容。每天午饭以后,托尼科必定要到酒店来喝上一杯助消化的苦味啤酒,在去公证事务所上班之前,再跟纳西布聊上一会儿天。托尼科来后不久,若奥·富尔仁西奥也跟着走进酒店,他是去模范文具店前路过这里的。三个人在一起总要海阔天空地谈论着伊列乌斯市以及全世界所发生的事情。文具店老板对国际上的事情十分熟悉,托尼科对本市女人的情况则无所不知。 工程师耽搁了三个月零十八天才来到伊列乌斯市,和纳西布雇到加布里埃拉的时间正好相等。就在纳西布雇到加布里埃拉的同一天,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开枪打死了西妮娅济娜和牙科大夫奥斯蒙多。但是一直到第二天,纳西布才确信加布里埃拉果真会做饭。纳西布躺在躺椅里,报纸掉在地上,雪茄也熄灭了,他面含微笑回忆着……他吃加布里埃拉做的饭菜已经三个月零十七天了,整个伊列乌斯没有任何一个厨娘能比得过她。从加布里埃拉来到的第二天夜里开始,纳西布就跟她睡在一起,至今整整三个月零十六天了。那天夜里,月光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一条大腿,房间昏暗,破旧的内衣里的两只乳房上下起伏着…… 也许是由于上午酒店里的情况与往日不同,也许是由于工程师的到来使他兴奋,纳西布这天中午没能睡着午觉。他辗转反侧,思绪万千。刚开始的时候,无论对加布里埃拉白天所做的可口的饭菜,还是对她夜里发烫的肉体,纳西布都没太在意。当然,他对加布里埃拉做的味道又好、花样又多的饭菜感到十分满意,但是,直到酒店里的顾客与日俱增,必须增加咸甜点心的数量才能满足顾客的需要,人人都夸奖加布里埃拉的烹调手艺高超,普利尼奥·阿拉萨(此人做生意的方法颇引起人们的争议)派人给加布里埃拉送来礼物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加布里埃拉作为厨娘的价值。至于作为女人,她的肉体——加布里埃拉上床以后就情欲似火,通宵达旦都如醉如痴,像发了疯一样——不知不觉地也把他粘住了。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只有当里佐莱塔无法分身或是生病,纳西布回家之后既不累也不困的时候,他才去找加布里埃拉,也就是说,当他感到无所事事的时候才和她一起睡觉。但是,纳西布这种兴趣并不十分强烈的状况没有多久就改变了。他很快就像习惯于加布里埃拉做的饭菜那样习惯了她的肉体。尼奥加洛过生日的那一天,他请纳西布去吃晚饭,纳西布刚尝了几口菜就发现与加布里埃拉做得大不一样。他不知不觉地去加布里埃拉房间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地就把里佐莱塔忘掉了。他开始对里佐莱塔那种假装出来的柔情、她的手腕、她无休止的抱怨,以及为了跟他要钱而玩弄的爱情把戏感到无法忍受,最后,纳西布就再也不去找她,再也不答理她写来的字条了。从那时候算起差不多快有两个月了,除了加布里埃拉之外,纳西布再也没找过任何一个其他的女人。现在纳西布每天晚上都在加布里埃拉的房间里过夜,千方百计地尽早离开酒店赶回家里去。 这一段的日子真是太美了。几个月以来他一直过得很快活。白天,他心满意足,吃上了味美可口的饭菜;夜里,他心旷神怡,上床之后就沉浸在甜蜜的幸福之中。这一天午休的时候,纳西布心里历数着加布里埃拉的种种长处。加布里埃拉非常爱干活,又很懂得节俭。洗衣服,收拾房间——他的房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干净过,为酒店做咸甜点心,还要替纳西布做午饭和晚饭,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呢?这还不算,一到夜里,她总是那样情绪饱满、毫无倦意、情欲旺盛。她不是被动地任凭纳西布摆布,而总是那么主动,那么如饥似渴,永远没有睡意,永远没有感到满足的时候。她仿佛能猜透纳西布的心思,总是不等他开口,就把他所想的事情做好了,让他暗暗吃惊:给纳西布做一些他喜欢吃又很费事的饭菜——蟹味软饼、瓦塔帕[52]、羊杂碎,在客厅小桌子上纳西布照片旁边的花瓶里放上几束鲜花,到酒店里帮忙,等等,等等。 开始的时候,总是希科·莫莱扎回家吃过午饭以后,再把加布里埃拉为纳西布准备好的饭盒带到酒店来。纳西布的肚子就像一座会打点的钟一样,到时候自己就会咕咕地叫起来,他总是急不可耐地等着希科·莫莱扎把饭带来。这时酒店里只剩下纳西布和比科·菲诺招呼着最后一批喝开胃酒的顾客。一天,加布里埃拉事先没有打招呼自己就把午饭送到酒店来了,因为她有事要找纳西布。堂娜阿尔明达请她去参加招魂会,她来问纳西布是否同意她去,接着,她就留下来帮助接待顾客。从此以后,她就每天都亲自把饭送到酒店里来。那一天夜里她对纳西布说: “最好是让我给你去送饭,这样你就可以吃得早一点,我还可以在酒店里帮帮忙,行吗?” 既然加布里埃拉到酒店来可以招揽到更多的顾客,怎么不行呢?纳西布很快发现:自从加布里埃拉到酒店送饭以后,顾客们在酒店里待的时间就长了,酒喝得也多了,那些偶尔来一下的顾客成了每天必到的常客。这些人都想看看加布里埃拉,跟她讲几句话,冲她微微地笑笑,摸摸她的手。归根结底,她只不过是纳西布的一个厨娘,纳西布虽然跟她一起睡觉,但是并不对她承担任何义务,所以,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加布里埃拉先伺候他吃午饭,然后把帆布躺椅支好,把带着她身上气味的玫瑰花留下来。纳西布高高兴兴地点上一支雪茄,拿起报纸浏览一下,然后就心情坦然地睡觉了,习习海风轻轻地抚弄着他嘴唇上边浓密的胡须。 但是,纳西布这一天中午却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直盘算着这三个月零十八天的情况。在这段时间,伊列乌斯动荡不安,而纳西布的心境却很宁静。他很希望能至少打上十几分钟的瞌睡,不要再去漫无边际地追忆那些无足轻重的事情。突然,他感到缺少点什么东西,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没能安然入睡。原来,每天都放在躺椅上的那朵玫瑰花今天不见了。纳西布亲眼看到法官不顾自己应有的身份,把加布里埃拉耳朵上的那朵玫瑰花偷偷地拿了下来,别在自己的扣眼里……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竟然趁着工程师来到酒店以后所造成的混乱,把加布里埃拉的玫瑰花偷走了,一个法官……法官曾经担心加布里埃拉会跟他翻脸闹起来,可是加布里埃拉却假装没有察觉,于是这位法官可开心了。过去,法官中午从来不到韦苏维奥酒店来喝开胃酒,只是在下午偶尔和若奥·富尔仁西奥或是和马乌里西奥律师一起到酒店来过几次。现在他却一反常态,一有机会,就总要到酒店来,喝上一杯波尔多露酒,在加布里埃拉的身上打主意。 在加布里埃拉身上打主意……纳西布陷入了深思。是的,是在打她的主意,纳西布突然发现了这一点。不单是法官一个人,还有不少人也是这样……为什么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这些人还不肯离开酒店,宁肯造成家庭的纠葛与不和呢?还不是为了看看加布里埃拉,冲她笑一笑,跟她讲几句俏皮话,摸摸她的手,甚至也许还会向她提出什么建议。纳西布只知道普利尼奥·阿拉萨曾经向加布里埃拉提过一个建议。黄金珠酒店的顾客现在纷纷转到韦苏维奥酒店里来了。普利尼奥希望加布里埃拉给他去当厨娘,答应给她更高的工资。这个建议本来是要背着纳西布告诉加布里埃拉的,可惜,黄金珠酒店的老板选错了送信的人,他要小黑孩图伊斯卡把这个口信带给加布里埃拉。图伊斯卡对韦苏维奥酒店忠心耿耿,对纳西布从没有过二心,结果,把这个口信带给加布里埃拉的却成了纳西布本人。加布里埃拉笑着对纳西布说: “我不愿意……除非纳西布先生你把我赶走……” 纳西布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当时天已经黑了,他感到加布里埃拉的身子就像一团火。纳西布便给加布里埃拉的工资增加了一万雷斯。 “我没要你给我加工钱……”加布里埃拉说道。 纳西布有时给她买副耳环,买支胸针,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有些还是从他叔叔的商店里拿来的,他一分钱也不用破费。纳西布总是在夜里把这些东西交给加布里埃拉,加布里埃拉总是深为感动,用一种和东方人差不多的姿势吻着纳西布的手掌,谦卑地向他表示谢意。 “纳西布先生,你真是个好小伙子……” 价值一千雷斯的胸针,一千五百雷斯的耳环,纳西布就用这些小玩意来报答加布里埃拉夜里的春情、喘息、痴狂和永不熄灭的情爱之火。纳西布还给加布里埃拉买过两次低档的布料和一双拖鞋,这与加布里埃拉给与他的关心与柔情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加布里埃拉为他准备可口的饭菜和果汁,把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还把头上戴的玫瑰花摘下来放在他的躺椅上。纳西布以上等人自居,与加布里埃拉保持着很大的距离,仿佛他已经重重地酬谢了加布里埃拉替他所干的活,他和她睡觉乃是对她的一种恩赐。 酒店里,除了法官之外,还有一些人也在加布里埃拉的身上打主意,在圣塞巴斯蒂安斜坡纳西布的住处的情况大概也是如此。也许有人给加布里埃拉捎过口信,向她提出过建议,为什么不可能呢?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找图伊斯卡传递口信,他纳西布又怎么能知道呢?法官在酒店里的举动不是为了引逗她又是为了什么呢?法官从庄园里搞来一个小老婆,是个肤色黝黑的年轻的混血姑娘,因为来的时候就患有梅毒,法官又把她打发走了。 加布里埃拉刚开始到酒店送饭来的时候,纳西布简直是一个白痴!他只为能多卖一些酒,多赚几个钱而兴高采烈,却没有考虑到每天都有人引逗她会造成的危险。当然,不能从此以后就不让加布里埃拉再到酒店来,因为如果这样做,酒店就赚不到钱了。但是,他必须把加布里埃拉管得紧一点,要多关心她,给她买一件更好的礼物,答应再给她增加工资。在伊列乌斯好的厨娘是很罕见的,这一点纳西布比谁都清楚。不少大户人家以及酒店和旅馆的老板一定对他的这位厨娘垂涎三尺,准备用高得出奇的工资雇用她,假使没有加布里埃拉做的咸甜点心,没有她每天在酒店里露出笑脸,中午她不到酒店里待上一会儿,酒店怎么能继续维持下去呢?假使没有加布里埃拉给他做午饭和晚饭,没有香喷喷的菜,没有黑黑的辣椒糊,没有早上的面片,纳西布的日子又怎么过呢? 没有加布里埃拉,没有她那怯生生的又十分明快的笑声,没有她那色如肉桂般的黝黑的皮肤,没有她那身上散发出的犹如丁香的气味,没有她那温暖的肉体,不能跟她同床共枕,听不到她讲“漂亮的小伙子”的声音,夜里不能搂着她入睡,感受不到她乳房的温暖和大腿的炽热,纳西布又怎么生活呢?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了加布里埃拉的重要性。上帝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他突然感到要失去她的恐惧?为什么习习海风变得这么冷飕飕的,使他打起寒颤来了呢?不,不能设想没有她,没有了她纳西布怎么生活呢? 他永远不可能喜欢其他厨娘做出来的饭菜,永远不可能!他永远不会这样持久地去爱另外一个女人,以致离开她就无法生活,尽管这个女人的肤色更白、穿戴得更好、更知道爱惜保养自己和更加有钱。这种生怕失去加布里埃拉的担心与恐惧,这种对顾客和法官突然产生的愤怒——因为这些顾客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加布里埃拉,跟她讲话,摸她的手,因为法官偷走了她的玫瑰花——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纳西布焦虑地问着自己:他到底是怎么看待加布里埃拉的?难道她不是一个纳西布可以随心所欲地与她睡觉的普通厨娘,一个漂亮的色如肉桂的混血姑娘吗?或许情况并非如此?纳西布不想马上找出问题的答案。 托尼科·巴斯托斯的讲话声把他从这些纷乱不安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太好了!”纳西布轻快地喘了一口气。然而事与愿违,他又一次深深地陷入了愁思之中。 他们俩刚刚靠在柜台上,托尼科自己倒了一杯苦味酒,纳西布为了从苦思冥想的烦恼中解脱出来,马上对托尼科说: “工程师总算来了……蒙迪尼奥这回可占了上风,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托尼科心里很不痛快,他不怀好意地看了纳西布一眼,说道: “纳西布,你为什么不关心一下你自己的事情呢?俗话说得好,诤言者,方可为友。你为什么不照管好自己的事,反而要讲这些没用的蠢话呢?” 托尼科仅仅是为了回避工程师的事情呢,还是他了解到了什么情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要照管好你的宝贝,有人想把它偷走。” “宝贝?” “你这个大笨蛋,就是加布里埃拉。有人甚至愿意给她弄一套房子,要她去做小老婆。” “是法官吗?” “法官也想这样干吗?我听说的是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 是托尼科在玩什么花招吧?因为老上校曼努埃尔跟蒙迪尼奥走得很近……可是,这位上校最近常到伊列乌斯市来,而且总是不离开韦苏维奥酒店,这的确也是事实。纳西布不禁打了个寒颤,是因为海上刮来的风太冷了吗?他拿出一瓶藏在柜台里没有兑过水的纯正好酒使劲地喝了一大口,纳西布还想从托尼科嘴里掏出更多的东西,可是托尼科却咒骂起伊列乌斯来了: “这个鬼地方也太落后了,来了一个工程师,全市就都轰动起来了,好像他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几次交谈,以及报纸被处以火刑 午后,纳西布胸中的怀念之情越来越厉害,仿佛加布里埃拉已经不在了,仿佛她是一定会走的。他决定给加布里埃拉买一件礼物,她现在正需要一双鞋。加布里埃拉在家里时总是打着赤脚,到酒店里来就穿上拖鞋,这样不好。有一次,他们俩在床上开心逗乐,纳西布一边挠着加布里埃拉的脚心,一边对她说:“你买双鞋穿吧。”加布里埃拉以前在庄稼地里干过活,又从内地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然而,光脚走路的习惯却没有使她的脚变形,她穿三十六码的鞋,只是脚指头略微有些分离,大拇指很有意思地扭向一边。对每一个细节的回忆都使纳西布心里充满了柔情与怀念,仿佛他已经失去了加布里埃拉。 纳西布朝下街走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双他觉得蛮好看的黄色布鞋。看到模范文具店里人声鼎沸,十分热闹,纳西布情不自禁地朝那里走了过去。现在他正需要散散心。柜台前为数不多的几把椅子上都坐满了人,还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纳西布的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好奇感,尽管并不十分强烈。人们大概正在议论工程师的事,对这场政治斗争做着各种展望。纳西布加快了脚步,他看见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正挥舞着胳膊讲着什么,等他赶到文具店的时候,听到了律师的最后一句话: “……对社会和对民众都缺乏尊重……” 奇怪!他们并没有谈论工程师的事,而是在议论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出人意料地又回到城里来的这件事。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把妻子和牙科大夫打死之后,就躲回到自己的庄园。刚才他从市政府前面走过,到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的家里去了。对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回城一事,埃泽基埃尔律师提出了异议,认为这是对伊列乌斯市尊严的一种冒犯。若奥·富尔仁西奥笑着说: “哎,埃泽基埃尔,什么时候你见过这里的人因为一个杀人凶手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走动而见怪呢?如果所有杀过人的上校都必须待在庄园里,伊列乌斯市的大街上就要空无一人了,夜总会和酒吧间就只好关门,我们的这位纳西布先生就要倒霉了。” 埃泽基埃尔律师不同意这种说法。说到底,是他本身的职责不能同意这种说法。奥斯蒙多的父亲已经聘请他在公审团里对热苏伊诺提出起诉,因为这位商人信不过检察官。对因为通奸问题而杀人犯罪的凶手进行起诉,只不过是例行一下公事罢了。 奥斯蒙多的父亲是位富商,与巴伊亚市的权贵们关系甚密,他使伊列乌斯市整整动荡了一个星期。牙科大夫安葬两天之后,这位商人身穿丧服,乘船来到了伊列乌斯市。他十分喜爱自己的这个长子,不久前还为奥斯蒙多大学毕业而隆重地庆祝了一番。商人的妻子因为儿子遇害悲痛欲绝,已经交由医生去照料。商人来到伊列乌斯市,决心想尽一切办法,不使凶手逃脱法律制裁。全市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牙科大夫的父亲的那副痛苦表情使很多人深为感动,结果就发生了一件颇为奇特的事情:牙科大夫被打死之后,几乎没有人参加他的葬礼,送葬的人刚够把灵柩抬起来。商人最早采取的措施之一就是组织了一次对儿子的祭奠。他订购了插满鲜花的花圈,从伊塔布纳市请来了一位神父,四处奔走,把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只要和奥斯蒙多有过接触的人统统请来参加这次祭奠活动。他甚至敲开了多斯·雷伊斯姊妹的家门,手里拿着帽子,干枯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有一天夜里金基娜牙疼得很厉害,曾经找牙科大夫医治过。 在客厅里,商人向这两位老处女介绍了奥斯蒙多童年时代的一些情况,讲他在上学时如何用功,说奥斯蒙多可怜的母亲因为儿子遇害已经一蹶不振,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像个疯子一样在家里走来走去。后来三个人都掉了泪,连在走廊门口听他们谈话的老用人也哭了。多斯·雷伊斯姊妹领着商人看了她们的圣诞节马棚,两个人一齐夸奖起牙科大夫来: “一个好小伙子,那么知书达礼。” 和出殡那天的情况完全相反,墓地的祭奠活动获得了完全的成功。商人们、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的全体成员、进步俱乐部的理事们、教师若苏埃以及其他很多人都参加了这次祭奠活动。多斯·雷伊斯姊妹也到墓地去了,她们挺直身子站在那里,每人手里拿着一束鲜花。事先她们征求了巴西利奥神父的意见:到一个新教徒的墓地去祭奠是不是犯罪行为? “不为亡灵祈祷才是犯罪行为……”总是来去匆匆的巴西利奥神父回答她们说。 瘦瘦的总带着一副诡秘神情的塞西利奥神父曾指责过她们的这种想法,巴西利奥神父知道后不以为然地说: “塞西利奥狂妄自大,他喜欢人们进地狱去受苦受难而不喜欢他们上天堂去享受欢乐。你们放心好了,我来赦免你们的罪过。” 走在这位悲痛欲绝和很有活动能力的商人身边的是律师埃泽基埃尔、上尉和尼奥加洛。蒙迪尼奥也来了,他不是可以算做牙科大夫的邻居和洗海水浴的伙伴吗?出葬的时候一个花圈也没有,灵柩上一支鲜花也没放,现在,人们为死者奉献了花圈和大量的鲜花。墓前立起了一个大理石的墓碑,上面写着奥斯蒙多的姓名以及出生和去世的日期。为了使人铭记这桩罪行,上面还刻上了“惨遭杀害”这样几个字。埃泽基埃尔律师开始为这件事奔走疾呼。他要求法院对热苏伊诺采取预防性拘捕措施,在遭到法官的拒绝之后,他又上诉到巴伊亚市法院,现在正等着开庭审理。据说,如果埃泽基埃尔能使热苏伊诺被判刑入狱,奥斯蒙多的父亲答应给这位律师五十康托的酬金,这可是一大笔钱! 人们谈论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这一天最使人感兴趣的人物是工程师。埃泽基埃尔发现,他对热苏伊诺的激愤情绪——商人高价收买来的——并没有能打动听众,也就和大家一块儿议论起疏通港湾口的事以及这件事将要产生的后果来: “干得好,这一回那个老雅贡索可要大伤脑筋了。” “这么说你也是支持蒙迪尼奥·法尔康的?”若奥·富尔仁西奥问道。 “我为什么不能支持?”律师反问道,“在过去那些可怕的岁月里我一直追随巴斯托斯家族,替他们打过几场官司,可我得到了什么好处?选我当市政委员?不管有没有他们,我想当选多少次就能当选多少次。可一到决定谁来当市政委员会主席的时候,他们就把头号大文盲梅尔科·塔瓦雷斯抬了出来。只要我能够被提名,我肯定就可以当选。” “你做得很对,”尼奥加洛说,“蒙迪尼奥的想法跟他们不同。要是他上了台,伊列乌斯的很多事情就要改变了。如果我是个有影响的人物,我就会站在他这一边……” 纳西布插话了: “工程师待人很和气,他像个运动员,嗯?更像个电影演员……他肯定会使很多年轻的姑娘神魂颠倒……” “他是有妇之夫。”若奥·富尔仁西奥说道。 “可跟老婆分居了。”尼奥加洛补充说。 他们怎么会知道工程师的这些私事呢?若奥·富尔仁西奥解释说:午饭以后,上尉把工程师带到模范文具店,这些事都是他自己讲的。他的老婆是个疯子,现在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你知道现在谁正在跟蒙迪尼奥谈话吗?”一直没有吭气的克洛维斯·科斯塔开口问道。这位报社社长的眼睛望着酒店外面,等着看黑人报童上街叫卖《伊列乌斯日报》。 “谁?” “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今年他把可可卖给了蒙迪尼奥,很可能把他拥有的选票也卖给他……”克洛维斯声音一变,突然问道,“怎么今天还不见有人出来卖报呢?” 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的庄园位于里约多布拉索,在那个地区,除了米扎埃尔上校以外,数他的庄园最大。当地所有的选民在投票时都听他的话,他对政局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克洛维斯·科斯塔讲得一点不错,在蒙迪尼奥的办公室里,穿着长筒靴的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正坐在一把有扶手的皮面软椅上,品尝着蒙迪尼奥拿出来的法国酒。 “蒙迪尼奥先生,今年的可可收成真是让人高兴。你应该到庄园去走一走,看一看,跟我们在一起待上几天。虽说是寒门陋室,可要是你愿意赏脸光临的话,肯定饿不着你。你去看看结满了果实的庄园,棵棵可可树都金光灿灿的。我已经开始采摘了……可可结得那么多,看看可以使人赏心悦目。” 出口商拍着庄园主的腿说: “我一定去,找个星期天我到你的庄园里去看看……” “你星期六去,星期天地里没人干活,然后星期一再回来。当然,如果你愿意去,我随时都欢迎……” “那就一言为定,我一定找个星期六去。现在我已经可以出门走走了。前些日子,我让工程师的事给拴在这里了。” “听说工程师已经到了,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上校。明天他就去察看港湾口。你要做好准备,不久你们庄园的可可就可以直接出口了,从伊列乌斯直接出口到欧洲,到美国……” “好哇,先生……真没想到……”他又喝了一口酒,用一双机敏的眼睛望着蒙迪尼奥。“这酒可是头等的好酒,不是本地产的吧?”没等蒙迪尼奥回答,他又接着说,“听说你也要参加竞选?有人对我讲了这件事,可我不相信。” “上校,你为什么不相信呢?”蒙迪尼奥很高兴上校提到了这件事。“难道我没有一点长处吗?你把我想得那么糟糕吗?” “我?我把你想得那么糟糕?上帝为我作证,我认为你最有资格参加竞选,只是……”阿尔蒂诺举起酒杯,对着阳光看着。“只是你和这酒一样,不是本地的……”他抬起眼睛打量着蒙迪尼奥。 蒙迪尼奥摇了摇头:这不是什么新鲜理由,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反驳这种说法已经成了他的家常便饭,成了他的一种智力练习。 “上校,你是本地出生的吗?” “我?我是塞尔希培州人,就像这里的黑人小孩说的那样,是个‘盗马贼’。”阿尔蒂诺凝视着太阳光照在酒杯上反射出来的光泽。“可是我来到伊列乌斯已经四十多年了。” “我才来四年,差不多快五年了。可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地道的伊列乌斯人。今后我也不会再离开这里……” 蒙迪尼奥向阿尔蒂诺陈述着自己的理由,顺便讲到了他在这个地区的所有利益,正是这些利益把他和这个地区联系在一起。他列举了他所参与或是他曾经赞助过的各种新办起来的事业,最后谈到了港湾口和工程师的事。 阿尔蒂诺一边听,一边卷好一支烟抽了起来。他的一双机敏的眼睛望着蒙迪尼奥的脸,好像在掂量着出口商究竟有多少诚意。 “你办了不少好事……有的人到这里来想的就是怎么赚钱,其他事就统统不管了。你什么都想到了,能考虑到这个地区的需要。遗憾的是你还是个单身汉。” “上校,单身汉又怎么样?”蒙迪尼奥拿起宛如一件艺术品的酒瓶,准备给阿尔蒂诺再斟一杯。 “我不喝了……这种酒味道不错,不过,我对你实说吧,我更喜欢白干……刚才喝的那种酒能使人上当:它味道蛮香,甜丝丝的,甚至就像女人喝的那种酒,可酒劲却大得很,不知不觉地就能把人醉倒。白干就不同了,一尝就知道它的酒劲大小,谁也不会上当受骗。” 蒙迪尼奥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 “你喜欢哪种就喝哪种。上校,为什么我非要结婚不可呢?” “如果你不见怪的话,我劝你就和本地的姑娘结婚,跟我们这些人的女儿成亲。我不是说和我的女儿,我的三个女儿都已经结婚了,多亏了上帝。她们都嫁给了很好的人家。这里和伊塔布纳市都有不少蛮好的姑娘。这样一来,所有的人就都可以放心了,知道你并不是个过路的人,到这里来不是只想捞一把走。” “上校,结婚是件终身大事。首先,我必须找到我所理想的意中人,结婚是爱情的产物。” “不如说是需要的产物,不是吗?在庄园里,一个工人甚至可以和木头桩子结婚,只要它穿上裙子就行。结婚是为了家里有个女人,好跟她睡觉,跟她说话。女人有很多用处,这你是想象不到的。她们甚至在政治上也能替男人帮忙出力。她们养儿育女,使人不能不尊重。至于其他的要求,养个小老婆就行了……” 蒙迪尼奥笑了: “你要我为竞选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如果我靠结婚参加竞选,我担心不等上阵,我就已经被击败了。上校,我不想这样取得竞选的胜利,我要靠我提出的纲领取胜。” 于是,蒙迪尼奥像对很多人做过的那样,以一种感人的激情和阿尔蒂诺谈起了这一地区存在的问题,提出了解决的办法,提出了要开辟公路以及其他应该做的事情。 “你讲得很有道理,你说的这些就像法律条文一样百分之百地正确。谁能说个不字呢?”阿尔蒂诺的眼睛盯着地板说。他的庄园地处远郊,拉米罗·巴斯托斯那些人把他忘在一边,遇事并不同他商量,为此他不知愤愤不平过多少次。“如果这里的人有判断能力,你一定会取得成功。如果州政府将来承认你,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这已经是另外一码事了……” 蒙迪尼奥微微一笑,以为阿尔蒂诺上校已经被他说服了。 “只是有一件事情难办:你的确有道理,可是拉米罗上校的朋友满天下,他为很多人办过好事,有不少至爱亲朋,大伙儿都已经习惯于随着他投票了。请你恕我直言:为什么你不跟他合作呢?” “上校,怎么合作呢?” “如果你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呢?你有头脑,有眼光,他有威望,有选民。他有个很漂亮的孙女,你不认识吗?另外一个孙女还小……都是阿尔弗雷多大夫的女儿。” 蒙迪尼奥很有耐心地说: “上校,问题不在这里。我有我的观点,你了解我的主张,拉米罗上校有他的观点,和我的不同。对他来说,治理城市就是把街道铺上路面,把城市花园化。我看不出我们之间有联合起来的可能。我已经向你阐明了我对市政工作和管理方面的纲领,我希望你能投我的票,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伊列乌斯,为了这块可可产地的进步。” 阿尔蒂诺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说: “蒙迪尼奥先生,我到你这里来是为了卖我的可可,这笔生意做得很不错,我感到很高兴。对我们今天的谈话,我也感到很高兴,我了解了你的很多想法。”他看着出口商说,“我随着拉米罗投票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在械斗年代里,我没有依靠过他的帮助。在我刚到里约多布拉索的时候,那里还没有任何一个人,之后来的人又都是些蠢货,不用任何人帮忙我就能够对付他们。可我一向是随着拉米罗一起投票的,他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有一次,有人向我寻衅闹事,拉米罗上校还支持过我。” 蒙迪尼奥刚要开口,阿尔蒂诺用手势把他拦住了: “我不对你做任何许诺,我从来不开空头支票。但是我还要回来再跟你谈一次,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阿尔蒂诺走了,蒙迪尼奥心里十分气恼,为自己白白花费了大半个下午的口舌深感遗憾。里约多布拉索的这位无可争议的头号人物刚走不久,上尉就来到蒙迪尼奥家里。蒙迪尼奥对他说: “这个老混蛋,他想让我跟拉米罗·巴斯托斯的一个孙女结婚。我白跟他费了不少口舌。‘我不对你做任何许诺,但是我还要回来再跟你谈一次。’”蒙迪尼奥模仿着这位庄园主的讲话腔调说道。 “他说他还要回来吗?这可是个好兆头。”上尉感到十分振奋。“朋友,你还不了解我们的这些上校,尤其不了解阿尔蒂诺·布兰多。这个人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要不是你讲的话让他动了心,他会当面对你说他要反对我们。如果他能支持我们的话……” 模范文具店里的人还在聊天。克洛维斯·科斯塔越来越心神不安了:都过了下午四点了,叫卖《伊列乌斯日报》的报童们还没有露面。 “我去编辑部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玛尔维娜和教会女校的其他几个学生走进文具店,翻阅起书架上面的书来,把人们的谈话打断了。若奥·富尔仁西奥热心地接待着她们。玛尔维娜用目光浏览了一下书架,翻阅起埃萨·德·克罗兹[53]和阿卢伊西奥·阿泽维多[54]写的小说来。伊拉塞玛走近玛尔维娜,狡黠地笑着小声对她说: “我们家有埃萨写的《阿马罗神父的罪恶》那本小说。我拿起来刚要看,就被我哥哥夺走了。他说女孩子不能看这本小说……”伊拉塞玛的哥哥是巴伊亚州医药研究会的会员。 “为什么他能看你就不能看呢?”玛尔维娜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怪的叛逆者的目光。 “若奥先生,有《阿马罗神父的罪恶》这本小说吗?” “有。你要买吗?这是一部伟大的著作……” “是的,我要买。多少钱?” 伊拉塞玛对女友的这种勇气十分钦佩: “你真的要买?要是有人说你的闲话可怎么办?” “这有什么关系?” 迪娃买了一本专为姑娘家写的小说,答应看过之后借给其他女友看。伊拉塞玛对玛尔维娜说: “你看完了能借给我看吗?你对谁都不要讲,我到你们家里去看。” “当今的这些姑娘……”在场的一个人议论道,“就连那些诲淫诲盗的书也要买。正因为这样,才出了像热苏伊诺的那种事情。” 若奥·富尔仁西奥打断了他的话: “马内卡,你别胡说八道了,你对这些事一窍不通。这本书写得非常好,没有一点诲淫诲盗的东西。这位姑娘聪明得很。” “谁聪明得很?”刚走进来的法官一边问,一边在克洛维斯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阁下,刚才我们谈到了埃萨·德·克罗兹。”若奥·富尔仁西奥紧握着法官的手回答说。 “一位很能使人得到教益的作家……”对法官先生来说,所有的作家都“很能使人得到教益”。他买了大量的图书,有法律方面的,也有文学方面的,有科学方面的,也有讲招魂术的。据说,他买书是为了装饰他的书架,好显得自己很有学问,其实一本也不看。若奥·富尔仁西奥总喜欢逗他: “阁下,您喜欢法朗士[55]的作品吗?” “一位很能使人得到教益的作家……”法官毫不含糊地回答说。 “您不认为他多少有点玩世不恭吗?” “玩世不恭?是的,多少有那么一点。但是很能使人得到教益……” 法官的到来使纳西布心里又沉重起来。这个老色鬼……他拿走加布里埃拉的玫瑰花干什么去呢?他又把花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个时候酒店又该忙了,纳西布不能再在这里聊天了。 “我的朋友,你这就要走吗?”法官兴致勃勃,精神焕发。“你雇到了一个蛮不错的厨娘……我向你祝贺。她叫什么名字?” 纳西布走了。一个老色鬼……还问他加布里埃拉叫什么名字,真是一个不要脸的老混蛋,一点也不考虑自己的职位和身份。据说,他还要当法院院长呢…… 纳西布走到广场时,看到玛尔维娜和工程师正在海滨的林荫路上谈话。玛尔维娜坐在一条长椅上,罗穆洛站在她的身边。玛尔维娜开心地放声大笑着,纳西布从来没有听她这样笑过。工程师是有妇之夫,老婆疯了,正在医院里治疗,玛尔维娜很快就会知道这个情况的。若苏埃正颓丧地从酒店里注视着这个场面,听着在恬静的午后响起的清脆笑声。纳西布在若苏埃身边坐下来,对他的悲苦深表同情。妒忌折磨着这位年轻的教师,他也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纳西布想到了加布里埃拉、法官、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普利尼奥·阿拉萨,还有其他不少的人都在打加布里埃拉的主意。连若苏埃也不甘居人后,给她写了不少的诗。那天下午天气暖融融的,广场上十分宁静,格洛莉娅趴在窗口向外张望着。被醋意激怒的若苏埃站了起来,转身面向被视为禁地的格洛莉娅的窗口,望着她那艳丽的服装和丰满的乳房,不假思索地脱下了帽子向她致意,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 恬静的午后,海滨上回响着玛尔维娜的笑声。 图伊斯卡急匆匆地朝酒店跑来,这个小黑孩不管有什么消息都要报告给纳西布。他在桌边停下,气喘吁吁地喊道: “纳西布先生!纳西布先生!” “出了什么事,图伊斯卡?” “有人放火把《伊列乌斯日报》烧了。” “什么?” “把楼烧了?把机器烧了?” “不,先生,是把报纸烧了。他们把报纸堆在马路上,泼上煤油,点上了火。火可大了,连圣约翰节夜里点的烟火也没有它亮……” 有关报纸及内心的斗争 报社的工人、职员以及一些好心主动来帮助灭火的人用洋铁筒和木桶提着水把火扑灭了。有些报纸在被大火吞噬之前就已经让水给浇湿了,几个运气好的人从灰烬里找出几份几乎还是完整无缺的报纸。下午的微风把烟灰吹得满街乱飞,散发出一股烧焦了的纸味。 一张桌子被从编辑部里搬出来,气得面色苍白的博士爬了上去,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向聚集在《伊列乌斯日报》报社前面一群好奇的人发表讲话: “托尔克马达[56]的幽灵们,昏庸无能的尼禄[57]之辈们,卡里古拉[58]的马前卒们,你们只知道用纵火者罪恶的烈焰与我们的思想相抗争,用纵火者罪恶的烈焰扑灭写在报纸上的真理所发出的光辉,你们是一群瞎了眼睛的蒙昧主义分子!” 有人鼓起掌来,一群黑人小孩像过节似的拍起巴掌,又是喊,又是吹口哨。看到人们的情绪如此高昂,博士连自己的无架眼镜放在哪个口袋里也忘掉了。他向鼓掌的人们伸出双臂,激动而颤抖地大声疾呼: “人民,伊列乌斯的人民,文明与自由的土地上的人民,我们永远也不会允许在这里建立黑暗的宗教裁判所来压制写作自由,除非他们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我们将在街道上垒起路障,我们将在街头上搭起讲坛……” 黄金珠酒店离报社很近,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边,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的那只好眼睛闪闪发光,听着博士慷慨激昂地演说。他微笑着对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说: “博士今天来劲了……” 热苏伊诺深感诧异地说: “他还没讲阿维拉家族。博士的演说不提阿维拉家族就毫无意思……” 他们俩坐在这张桌子边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事件的全部过程。从庄园里来的携带着武器的雅贡索们被带到这里,埋伏在报社附近,等候着动手的时机。手里拿着报纸的黑人报童刚从印刷厂出来就被他们团团围住,有几个报童还叫卖了几声: “《伊列乌斯日报》!快看《伊列乌斯日报》……工程师来到本市,州政府一败涂地……” 黑人报童被吓得魂不附体,雅贡索们从他们的手里抢去了报纸。有几个雅贡索冲进编辑部和印刷厂,把那里剩余下来的报纸也抢了出来。事后有人说,为了捞一点外快,正在编辑部为克洛维斯·科斯塔撰写的文章、小评论和新闻报道进行校对的阿斯森迪诺被吓得拉了一裤子屎,这位可怜的葡萄牙语老教师两手合在一起,苦苦哀求说: “你们不要杀死我,我还有一家老小……” 煤油桶就放在停靠在马路边的一辆卡车上,一切准备工作事先都已安排好了。大火劈里啪啦地烧了起来,顷刻之间,火舌高高蹿起,威胁到附近住房的正面墙壁。行人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场面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了不失去昔日的传统,为了安全地撤离,雅贡索们朝天放了几排枪,把围观的人群吓跑了。随后他们爬上卡车,司机一个劲地按着喇叭,车子穿过市中心的街道时,差一点把出口商史蒂文森撞倒。卡车像发了疯似的驶出了城,一溜烟地冲上公路,在远处消失了。 看热闹的人先是聚集在附近商店和货栈的门口,然后就向报社门口走去。阿曼西奥和热苏伊诺坐在那张桌子旁的位置很好,他们连站都不用站起来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有一个人在酒店门口停下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阿曼西奥温和地对他说: “请你躲开一点……” 这个人没听见,阿曼西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我已经说过了,让你躲开一点……” 汽车开走之后,阿曼西奥举起盛着啤酒的杯子,微笑着对热苏伊诺说: “烧得干净利索……” “干得漂亮极了……” 不少人停在大街另一侧的人行道上,好奇地望着阿曼西奥和热苏伊诺。他们两个人继续待在酒店里,丝毫也不理会周围投过来的诧异的目光。有好几个人已经辨认出,在纵火的那些人里有阿曼西奥、热苏伊诺以及梅尔科·塔瓦雷斯手下的雅贡索。负责指挥的是个名叫洛伊里尼奥的人,他是阿曼西奥的义子,专爱在妓女家里胡乱折腾。 克洛维斯·科斯塔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开始被控制住了。他掏出手枪,以一副英雄气概站在编辑部门口。在酒店桌边,阿曼西奥轻蔑地说: “连枪都不会拿……” 克洛维斯的朋友们陆续赶来了,临时举行了这次公众集会。天黑以前又来了一些人,对克洛维斯表示支持。 蒙迪尼奥是和上尉一起来的,他拥抱了克洛维斯。克洛维斯一个劲地说: “这都是因为办报纸带来的问题……” 那天下午,站在格洛莉娅窗下向她报告消息的不是小黑孩图伊斯卡而是若苏埃。图伊斯卡这时正在编辑部门前,忙不迭地指挥着那群黑人报童。若苏埃完全失去了自持与自重,脸色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苍白,一双富有浪漫色彩的眼睛里布满了愁云,内心充满了痛苦。玛尔维娜正和工程师在林荫路上散步,罗穆洛用手指着大海,大概正向玛尔维娜介绍他所从事的职业。玛尔维娜很感兴趣地听着,不时地笑出声来。纳西布把若苏埃拖到报社前,可是若苏埃在那里只待了几分钟就又离去了。现在,他真正关心的是海滨发生的事情,是玛尔维娜和工程师之间的谈话。教堂门口,老处女们围在塞西利奥神父的身边,像一群乌鸦似的议论着这次纵火事件。玛尔维娜一点也不理会报纸被火烧掉的这件事,面对大海不停地笑着。若苏埃终于被激怒了。说到底,难道罪魁祸首不正是这个新来的工程师吗?这个人对这起纵火事件毫无兴趣、无动于衷,却在那里跟玛尔维娜一起聊天。若苏埃穿过广场,从老处女们中间走过去,来到格洛莉娅的窗前。这位混血姑娘咧开敦厚的嘴唇,朝他莞尔一笑。 “你好。” “老师,你好。出了什么事?” “拉米罗的人把《伊列乌斯日报》烧了。都是因为今天刚刚到的那个混账工程师……” 格洛莉娅朝海滨林荫路看了看: “那个小伙子正跟你的意中人聊天呢。” “我的意中人?你搞错了,我们只不过是认识罢了。在伊列乌斯,只有一个女人使我夜不能寐……” “谁?你能告诉我吗?” “我可以讲出来吗?” “你别不好意思嘛……” 在教堂门口,老处女们睁大了眼睛。在海滨林荫路上,玛尔维娜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加布里埃拉受到责怪 这是一只在山上到处乱窜的公猫,几乎跟一只野猫差不多。它浑身是土,身上的毛被揪掉了许多,一只耳朵也被撕裂了。它到处追逐附近的母猫,长着一副冒险家的面孔,从来没遇到过对手。它窜到山坡地一带所有的厨房里去偷吃东西,家庭主妇和女用人们都对它恨之入骨。它机敏灵活,见人就躲,从来没有谁能把它抓住。加布里埃拉是怎么把它驯服、使它喵喵地叫着跟在她的身边、躺在她裙子里的呢?兴许是当这只猫大胆而又谨慎地在厨房里找寻残渣剩饭的时候,加布里埃拉不但没有大喊大叫地用笤帚把它赶走,反倒扔给它一些肉皮、鱼尾和鸡内脏的缘故吧。这只猫渐渐地习以为常了,现在,它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院子里,躺在番石榴树的树荫下睡觉。虽然一到夜里这只情欲旺盛和繁殖力很强的公猫还是在山坡和房顶上到处追逐母猫,但是,它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瘦和脏了。 加布里埃拉从酒店回来坐下吃午饭的时候,这只猫就在她的两条腿上蹭来蹭去,叫个不停。它嚼着加布里埃拉扔给它的吃食,每当加布里埃拉伸出手来抚摸它的头和肚子的时候,它就喵喵地叫着表示感谢。 对堂娜阿尔明达来说,这件事简直是个奇迹。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么一个野性十足的小畜生竟然能够被驯服,会跑到一个人的手里来吃东西,顺从地让她抱在怀里,躺在她的胳臂上睡觉。加布里埃拉紧紧地把猫搂在胸前,把面颊贴在它的那张满是凶相的脸上,那只猫只是喵喵地细声叫着,微微闭着眼睛,轻轻地用爪子挠她。在堂娜阿尔明达看来,答案只有一个:加布里埃拉是亡灵与世人之间的媒介,她具有极大的本领,却没有得到发展,甚至没有被发现,宛如一块粗玉,需要在“招魂会”上反复琢磨,才能使她成为与亡灵联系的十全十美的媒介。如果她不具有这种法力,又有什么东西能使这样一只凶猛的畜生驯服呢? 堂娜阿尔明达和加布里埃拉一起坐在门槛上,一个在补袜子,一个在逗猫玩。堂娜阿尔明达企图说服加布里埃拉: “孩子,你一定要去参加招魂会。上一次德奥多罗还向我问起过你。‘为什么那位姑娘没有再来?她有一个头等的向导在天上为她引路,那天就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这是他对我讲过的原话,一个字也不差。真是巧极了,正好我也想过这件事,你别看德奥多罗那么年轻,但是在这方面他可是个行家里手。他看上去似乎不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可是孩子,他跟那些亡灵的交往可密切了,只有他能看到他们,能指挥他们。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媒介……” “堂娜阿尔明达,我不愿意。干吗要这样呢?最好不要去折腾已经死去的人,让他们不得安生。我不喜欢这种事……”她挠着猫的肚皮,猫的叫声越来越响了。 “孩子,你这样很不好。这么一来,你在天上的向导就不能向你发出忠告,你就听不懂他对你讲的话,过起日子就像个瞎子一样。向导就是给人引路的,他告诉我们应该走的路,使我们躲开各种灾星……” “堂娜阿尔明达,我没有什么灾星。我有什么灾星呢?” “不光是灾星,什么事他都会向你提出忠告。有一次,我遇到一个难产的,就是堂娜安帕罗生孩子那一回,孩子是横位,怎么也不肯出来,弄得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米尔通先生都想去叫医生了。是谁帮了我的忙?就是我已经死去的丈夫,他一直陪伴着我,没有舍弃我。他就在那上面。”她用手指指天空。“他们什么都懂,甚至连医药学也懂。他在我的耳边口授方法,我就照着他的话办,结果,一个蛮好的孩子呱呱落地了!” “当接生婆多好……可以帮助那些天真的孩子出生。” “可谁来给你出主意呢?你很快就需要……” “我需要什么呢,堂娜阿尔明达?你知道我什么都不缺。” “孩子,你真傻,我说出来你可别见怪,你真是个大傻瓜。你连上帝恩赐给你的东西也不懂得利用。” “堂娜阿尔明达,我一点也不懂你的话。凡是我有的东西我都利用了,就连纳西布先生送给我的鞋我都穿了。我就是穿着这双鞋到酒店去的。可我并不喜欢它,我更喜欢穿拖鞋。我不喜欢穿着鞋走路……” “傻瓜,谁在跟你讲鞋的事?你没看到纳西布先生是多么喜欢你,这些日子他都有些神魂颠倒了……” 加布里埃拉笑了,把猫更紧地抱在胸前: “纳西布先生是个好小伙子,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不会把我赶走,我也一心希望能使他感到心满意足……” 看到加布里埃拉是如此不开窍,堂娜阿尔明达的手不由得让针扎了一下: “我的手都让针扎了……你比我原来想象的还要傻。纳西布先生什么都可以给你……他有钱!如果你跟他要绸缎,他就会给你绸缎,如果你要他找个人来帮你干活,他马上就会雇两个人来,如果你跟他要钱,要多少他就会给你多少。” “我不需要……要它干吗?” “你以为你一辈子都会这么漂亮吗?如果你现在不抓紧时间利用这一点,将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我可以肯定,你什么要求都没有跟纳西布提过,是不是这样?” “阿尔明达太太,当你想去看电影的时候,我就要求纳西布先生也让我跟你一起去。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要求好提的呢?” 堂娜阿尔明达终于发了火,她把袜子连同袜板一起扔在了地上。那只猫吓了一跳,恶狠狠地看了堂娜阿尔明达几眼。 “什么要求都提!孩子,你想要什么,他就会给你什么。”她又放低声音小声地说道,“要是你做得恰到好处,他甚至可以跟你结婚……” “跟我结婚?为什么?他不需要。堂娜阿尔明达,他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纳西布先生要娶一个家庭出身高贵的、有社会地位的姑娘,他为什么非要跟我结婚呢?他不需要……” “你就不想做一个太太,在家里可以指手画脚、和自己的丈夫手拉着手一起出门、穿得好好的、在社会上有自己的地位吗?” “那就要整天都穿着鞋……我不喜欢……我不喜欢穿鞋走路。和纳西布先生结婚我倒是挺高兴的,一辈子都给他做饭,给他帮忙……”加布里埃拉轻轻笑了,她摸了摸猫的又凉又湿的鼻子,弄得那只猫喵喵地叫了起来。“纳西布先生会找一个更好的姑娘,他不愿意跟一个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女人结婚,他已经知道我不是处女了……堂娜阿尔明达,这件事我想都不想。纳西布先生又不是疯子。” “孩子,你听我说,只要你愿意,又知道该怎么行事,有时候顺着他,有时候又拒绝他,让他嘴里总馋得直流口水就准能行。他已经开始紧张、害怕了。希科对我讲,法官放风说要给你弄间房子,要你当他的小老婆。希科还听尼奥加洛先生说,纳西布先生都已经把心提在手里过日子了。” “我不愿意……”加布里埃拉嘴唇上的笑意消失了。“我不喜欢法官,法官是个老头子,一点意思也没有。” “还有一个人呢……”堂娜阿尔明达低声说道。 正在这个时候,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摆出一副庄园主的架势朝她们走来。他在堂娜阿尔明达和加布里埃拉面前停下来,摘去巴拿马草帽,掏出一块花手绢擦了擦汗。 “你们好。” “您好,上校。”堂娜阿尔明达赶忙回答说。 “这里就是纳西布的家吧?一看到这位姑娘我就认出来了。”他用手指了指加布里埃拉。“我正在找一个女用人,很快我就要把家搬到伊列乌斯市来了……你们知道哪儿能找到吗?” “上校,干什么活的女用人?” “哦……做饭的……” “在这儿找个会做饭的可太难了。” “纳西布每月给你多少工钱?” 加布里埃拉抬起一双天真的眼睛,回答说: “先生,六万雷斯……” “工钱还真不算低。” 有好半天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上校的眼睛一直望着过道。堂娜阿尔明达收拾起要补的袜子,知趣地打了个招呼,就躲到自家的大门口后面侧耳静听去了。上校满意地笑了: “实话跟你说吧,我并不需要什么厨娘。等我们家搬进城的时候,我会从庄园里带一个厨娘来。不过,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整天在厨房里做饭实在是太可惜了。” “为什么呢,上校?” “这会把手弄粗的。只要你不跟锅碗瓢勺打交道就不会有这种事了。要是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满足你:上等的房子,女用人,还在商店里给你开个账号。我喜欢你这张孩子似的脸蛋儿。” 加布里埃拉站了起来,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好像是十分感激上校的好意似的。 “你对我的这个打算是怎么想的?” “我不愿意,请先生不要见怪。什么也不为,请您别不高兴。我在这儿干得蛮好,什么也不缺。对不起,上校先生,我要走了……” 堂娜阿尔明达把头伸出后院的矮墙,对加布里埃拉喊道: “你看,有多凑巧!刚才我不是正要跟你讲这件事吗?就是他想弄套房子,要你去当小老婆……” “我不喜欢他……就是饿死我也不干。” “还是刚才我跟你讲的那句话:只要你想……” “我什么也不想……” 加布里埃拉对自己已有的东西已经心满意足:印花布衣服、拖鞋、耳环、胸针、手镯和布鞋。她不喜欢那双布鞋,因为穿鞋走路箍脚。她对这所小院、厨房、炉灶以及她睡觉的那间小屋都感到十分称心。每天到酒店去她都感到很快活,那儿有漂亮的小伙子,比如若苏埃老师、托尼科先生和阿里先生。此外还有举止文雅的费利佩先生以及博士和上尉。她喜欢她的朋友小黑孩图伊斯卡,喜欢她自己从山坡上弄来的那只猫。 她对纳西布先生非常满意。跟他一起睡觉可惬意了,头枕在他那毛茸茸的胸膛上,这个又高又胖的男人把他沉甸甸的大腿压在她的屁股上。纳西布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总用嘴唇上边的胡子在她的脖梗上蹭痒痒玩。加布里埃拉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和男人一起睡觉舒服极了,但是,不能因为要有好房住、要有好饭吃、要有好衣服和好鞋穿就去跟一个老头子睡觉。要跟小伙子一块儿睡觉,睡觉就是为了睡觉,要跟像纳西布先生那样的又结实又漂亮的小伙子睡觉。 这个那么迷信招魂术的堂娜阿尔明达简直是发了疯,没头没脑地想让她与纳西布先生结婚。这么想想倒是蛮好的,啊!蛮好的……跟他挽着胳膊一块儿上街,哪怕穿上箍脚的鞋也可以。一块儿看电影,坐在他的身边,就像枕在枕头上一样把头靠在他松软的肩膀上。一块儿去参加晚会,跟他跳舞。指头上戴着结婚戒指…… 想它干什么呢?一点意义也没有……纳西布要娶的应该是位才貌出众的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脚上穿着鞋和丝袜,身上洒着香水,还要是个处女,行为检点,跟男人规规矩矩的。加布里埃拉所能做的就是烧饭、收拾房间、洗衣服和跟男人睡觉。不跟老头子和长得丑的男人睡觉。不是为了要钱。在路途中她与克莱门特,在庄园里与尼奥济尼奥,还有与泽·多·卡尔莫睡过觉,在城里她与贝比尼奥睡觉。贝比尼奥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家里可有钱了!他总是踮起脚尖走来,脚步很轻,生怕被他的母亲发现。第一个跟她睡觉的是她的舅舅。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在一天夜里,又老又病的舅舅…… 煤油灯的亮光 烈日当头,庄园里的农业工人们把镰刀绑在长长的木杆上,光着脊梁采摘着可可果。黄色的可可果噗噗地掉在地上,妇女和孩子们把它们集中起来,再用砍刀头把外壳敲碎。成堆的蜜一般的白色可可软果被装进大篮子,然后放到毛驴背上驮着的大桶里。天一放亮他们就开始干活,中午匆匆忙忙地吃上一点干腌肉、一块面包和一个熟透了的菠萝蜜,然后就一直干到天黑才收工。妇女们高声唱起凄切的劳动歌曲: 我是一个黑人农业工人, 苦似黄连的日子难以熬过。 告诉我呀,上校, 请你告诉我: 何时我去采摘 那爱情的苦果? 庄园里的男人们齐声对唱道: 我在可可园, 采摘可可果…… 驾着软乎乎的牲口群一走上公路,车夫们就大声吆喝起来:“哦,该死的畜生!那头‘金刚石’,你快一点!”梅尔科·塔瓦雷斯上校骑在他的马上,后面跟着一个工头,在庄园里穿来穿去,查看着农业工人们干活的情况。他跳下马来,对妇女和孩子们喝道: “怎么这样磨磨蹭蹭的?快一点。慢腾腾好像是在捉虱子。” 妇女和孩子们干得更快了。把手心上的可可硬壳敲成两半,手指随时都会被锋利的刀尖砍伤。响彻庄园的歌声的节奏同样也越来越快,农业工人们干得更加起劲了: 可可果中蜜汁甜, 庄园里面鲜花香, 告诉我呀,上校, 请告诉我: 何时我和我的心上人 能够共枕同床? 在树林中,在毒蛇出没的道路上,男人们踩着干枯的树叶,干活的速度更快,歌声也更加响亮了: 我在可可园, 采摘可可果…… 梅尔科上校仔细地查看着可可树,工头对工人们大声吆喝着,男人们继续吃力地干着活儿。梅尔科上校突然停了下来,问道: “这儿是谁摘的?” 工头大声地又问了一遍,工人都回过头来看了看,黑人法贡德斯回答说: “是我。” “你过来!” 在茂密的树叶中间,在可可树最高的枝头上,可以看到忘摘了的几个可可果。梅尔科上校指着这些可可树说: “你是想把它们留给猴子吃吗?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些猴子才种可可树的吗?你这个大懒鬼,就知道吵架闹事……” “是的,先生,我没看见……” “你没看见,因为园子不是你的,受损失的不是你。从现在起,你要小心一点。” 梅尔科上校继续往前走去,黑人法贡德斯高高地举起镰刀,一双温顺的眼睛目送着离去的上校。他能怎么回答上校呢?有一次,他在一个村子里喝醉了酒,把那里的妓院闹腾得一塌糊涂,是梅尔科上校把他从警察的手里弄了出来。法贡德斯不是一个任人数落而不吭一声的男子汉,可是他不能跟上校顶嘴。不久前,不正是上校把他带到伊列乌斯市,纵火烧了报纸——这样的事多让人开心,而且还重重地犒赏了他吗?梅尔科不是对他说过,过去武装械斗的年代又要回来了,对黑人法贡德斯这样胆量又大枪法又好的人来说,好日子就要到来了吗?在等待这种好日子到来之前,他要收摘可可,在晒场的可可果上面跳舞似的踩来踩去,在炉子边汗水淋淋地忙碌,一双沾满了可可蜜汁的大脚要伸进用来发酵可可的大桶里不停地搅动。上校讲过的那种动乱迟迟没有发生,上次进城烧报纸点起来的火都不能使人感到身上发热。尽管如此,那一趟总算没有白跑,他看到了城里的热闹景象,坐上了卡车,为了遮人耳目,还朝天放了几排空枪,而且一进城,他就看到了加布里埃拉。 他们一伙人从一家酒店门口走过的时候,法贡德斯听到了里面的笑声,只有加布里埃拉才会这样笑。当时,他们正朝一所房子走去,要在那里一直等到动手的时候为止。领头的那个名叫洛伊里尼奥的小伙子回答了他提出的问题: “她是阿拉伯人的厨娘,可是颗蛮甜的果子。” 黑人法贡德斯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想看一看加布里埃拉。洛伊里尼奥发火了,催促着他说: “快走,你别这个样子,不然是要坏事的。走吧!” 那一夜繁星满天,孤独寂寞的克莱门特拉起了如诉如泣的手风琴,法贡德斯回到庄园就把加布里埃拉的事告诉了他。庄园里夜色朦胧,煤油灯发出的红色光亮仿佛映出了加布里埃拉的身影。他们俩看到了她的面容、她的舞姿、她的两条长腿和她的一双没有穿鞋却很能走路的脚。 “这么漂亮的姑娘,只有亲眼看到她才能相信……” “她在一个酒店里干活?” “给酒店做饭,给一个阿拉伯人干活。这个阿拉伯人是个胖子,脸的模样就像头公牛。加布里埃拉穿得很漂亮,拖着拖鞋,脸洗得干干净净。” 在煤油灯的光亮下,克莱门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加布里埃拉。他低着头听黑人讲话,一声不响,陷入了沉思。 “我从酒店门前走过的时候,听见她正在笑,正对着一个人在笑,随便一个什么大阔佬吧。你知道吗,克莱门特?她耳朵后边别着一朵玫瑰花,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 耳朵后面别着玫瑰花,煤油灯下的加布里埃拉消失不见了。克莱门特全身缩成一团,好像缩在乌龟壳里似的。 “我们走到梅尔科上校家的后院,看见了上校的老婆,她病恹恹的,活像个幽灵。我还看到了上校的女儿,长得可漂亮了,但是很傲气,从我们身边走过时,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这位姑娘是很漂亮,不过我要对你说,克莱门特,她比不上加布里埃拉。请你告诉我,克莱门特,加布里埃拉究竟什么地方迷人呢?” “她究竟什么地方迷人,这你怎么能知道呢?在路上,在内地,在灌木丛里,后来在绿色的草原上,你夜里从来没有跟她睡过觉,她从来没有在你的怀里躺过,你没有体会,永远也无法知道。她总是有什么地方让人无法忘怀。肉桂色的皮肤?丁香般的气味?笑的样子?这你又怎么能知道呢?她身上有一股热气,就像是一团火,可以使你皮肤感到发烫,一直烫到心里。” “我们把报纸点着了,一会儿就烧完了。我想去看看加布里埃拉,跟她说上几句话,但是办不到。我真想见她一面。” “你再没有见过她吗?” 煤油灯的光亮在黑暗中闪烁跳跃,夜越来越深,加布里埃拉的影子消失不见了。狗在狂吠,猫头鹰在悲鸣,蛇发出了嘶嘶的响声。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深切地思念着加布里埃拉。黑人法贡德斯拿起煤油灯,睡觉去了。在沉寂的茫茫夜色中,克莱门特又想起了加布里埃拉。他看到了她的那张笑脸、那双很能走路的脚、黝黑的大腿、高耸着的乳房、漂亮的小肚子和肉桂色的皮肤,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丁香般的气味。他把她搂在怀里,抱上用树枝架起的床铺,和她睡在一起,加布里埃拉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 舞会和英国人的故事 商会新址的落成是伊列乌斯在那一年里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实际上,新址也是它的第一个会址,因为商会虽然已经成立几年了,但是直到那时为止,它一直在会长阿陶尔福·帕索斯的办公室里办公,此人是巴西南方各商号驻该市的代表。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商会这个组织渐渐成了促进该市进步的重要因素,它积极推动创办各种事业,对该市生活的影响与日俱增。新会地址是一幢两层楼房,坐落在韦苏维奥酒店旁边,位于连接圣塞巴斯蒂安广场和港口的那条街上。商会委托纳西布为新会址落成典礼准备酒和咸甜点心,这一次因为需求量很大,纳西布不得不雇了两个人来给加布里埃拉帮忙。 在举行新址落成典礼之前,商会进行了董事会的选举。过去,商会要向商人、进口商以及出口商们说尽好话,请他们同意把他们的名字列入董事会的名单。现在,这些人都极力争夺起董事会里的职务来了,因为这可以提高他们的威望,使他们得到银行的信贷,还能使他们有权对该市的管理工作提出自己的意见。有两个候选人名单同时被提了出来,一个是拉米罗·巴斯托斯这一派的人提出来的,另一个是蒙迪尼奥·法尔康的朋友们提出来的。现在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出现这种局面:巴斯托斯的人站在一边,蒙迪尼奥的人站在另一边。《伊列乌斯日报》公布了一个名单:阿陶尔福·帕索斯继续担任会长,蒙迪尼奥为副会长,上尉为董事会发言人。出口商、进口商,还有一些商人在这个名单下面签了名。《南方周报》也公布了一个名单,商会的一些重要成员在名单下面签了名:阿陶尔福·帕索斯为会长。对这个人双方没有什么争议,因为此人不是搞政治的,商会所以能取得发展主要是他的功劳。副会长为叙利亚人马卢夫,他是伊列乌斯最大的一家商店的经理,与拉米罗·巴斯托斯的关系非常密切,他最早开办的食品商店就设在拉米罗的庄园里,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为商会发言人。除了阿陶尔福·帕索斯的名字之外,另一个两个名单中都有的名字是阿拉伯人纳西布·阿·萨阿德,双方都提出由他担任微不足道的四等秘书这个职务。由于双方势均力敌,人们预料,围绕这次选举必然要发生一场恶战。阿陶尔福是个颇有远见的精明人,他表示,只有双方达成谅解,同意提出一个把双方候选人都能包括进去的名单,他才接受对他的提名。说服双方接受他的主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阿陶尔福很有办法。他首先拜访了蒙迪尼奥,赞扬他热心公益事业,经常关心这一地区以及商会的问题。他对蒙迪尼奥说,如果由蒙迪尼奥出任商会副会长他将感到万分荣幸。但是,蒙迪尼奥难道不认为人们有义务使商会在政治斗争中与双方保持同等距离,使这个组织成为一个中立地带,为了伊列乌斯以及国家的利益,对立的双方应该在这个问题上进行合作吗?阿陶尔福建议把两份名单合在一起,设两个副会长,把秘书处一分为二,设两个司库,把发言人与图书管理员的职务改由两个人分别担任。商会的宗旨是促进该市的进步,它有一个宏伟的纲领要付诸实施,为了使伊列乌斯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真正的城市,这个组织应该超越令人感到痛心的政治分歧。 蒙迪尼奥同意这种看法,他准备不再竞选副会长一职。提名他为候选人是他的朋友们背着他搞的,他事先并不知道。但是,他必须要跟他的朋友们一起协商,他和拉米罗上校不同,他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在没有听取他的朋友们的意见之前,做什么事他都不能决定。 “我想我的朋友们是会同意的。你已经跟拉米罗上校谈过了吗?” “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下午再去拜访上校。” 和拉米罗上校的谈话就困难得多了。开始的时候,拉米罗上校对阿陶尔福的话一点也听不进去,他怒气冲冲地说道: “一个在这里没有根基的外乡人,他连一棵可可树都没有……” “我也没有可可树,上校。” “你的情况跟他不同。你来到这里已经十五年了,你是个正派人,已经成家立业,做了父亲。你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让任何一个人堕落,你没有把一个有妇之夫弄到这里来跟我们这些人的女儿谈情说爱,你没有想要改变这里的一切,好像这里的一切都一无是处。” “上校,您知道我不是一个政治家,甚至都不是这里的选民。我愿意同所有的人友好相处,与两方面的人都保持联系。但是,伊列乌斯的确有不少事情应该改变一下,现在与过去的那些年代已经不同了。谁能比上校您使伊列乌斯发生的变化更大呢?” 上校越听越有气,马上就要发作了。但是听到这位批发商的最后一句话,他的火又消了。 “是啊,谁能使伊列乌斯发生的变化更大呢?”拉米罗上校重复了一句。“这里原本是块穷乡僻壤,这你一定还能记得。可现在呢?在这个州里,任何一个城市也比不上伊列乌斯。为什么他们不肯至少等到我死了以后再这样干呢?我马上就要入土了。为什么在我快要死的时候对我采取这种忘恩负义的态度呢?我几乎不认识这个蒙迪尼奥,我对他做了什么坏事、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呢?” 阿陶尔福·帕索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上校的声音颤抖,完全是那种已经上了年纪、很快就要离开人世的老年人讲话的声音: “你不要以为我墨守成规,不肯对一些事情进行改革。可为什么要这样急不可待,这样慌慌张张,好像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似的呢?有的是时间嘛。”这位当地的主宰、不可战胜的拉米罗·巴斯特斯上校又重新振作起来。“我不是在抱怨,我是个久经疆场的人,我什么也不害怕。这位蒙迪尼奥先生以为,伊列乌斯是从他来到这里以后才开始发展起来的,他想把过去的成绩一笔抹煞,谁也休想做到这一点。他就要尝尝被击败的苦味了,我会让这个混账付出高昂的代价的……我一定要在大选中战胜他,然后叫他从伊列乌斯滚蛋。谁也别想拦住我。” “上校,我从不卷入这些事情。我所希望的是解决好商会的问题。为什么要让商会卷进到政治斗争中去呢?说到底,商会是个无足轻重的组织,只管做生意的事,只考虑商业上的利益。如果商会服务于政界事务,那它就必然要垮台。为什么现在它要把气力花在政治问题上呢?” “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阿陶尔福开始解释,拉米罗上校把下巴靠在手杖上听着,干瘪的满是皱纹的脸刮得极干净,眼睛里闪烁着余怒未消的目光。 “好吧,我不愿意让人家说是我把商会给搞垮的。我对你是十分尊重的,你放心好了。我亲自向马卢夫打个招呼。两个副会长完全一样,不分什么第一和第二的吧?” “完全一样。上校,谢谢您。” “您已经跟蒙迪尼奥先生谈过了吗?” “还没有。我先要听听您的意见,现在我就去找他。” “他可能不会接受。” “您是这里的主宰,您接受了,他为什么不接受呢?” 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微微一笑,阿陶尔福首先找的是他。 就这样,纳西布被选为伊列乌斯商人的四等秘书,成了阿陶尔福、蒙迪尼奥、马卢夫、珠宝商皮门塔和马乌里西奥律师以及上尉这些重要人物的同事。和其他问题相比,最使阿陶尔福·帕索斯伤脑筋的是安排谁来担任商会发言人的问题。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上尉接受了图书管理员的职务,这是排在名单上最后的一个职务。上尉不已经是五·一三诗乐社的发言人了吗?可马乌里西奥却什么组织的发言人也不是。此外,商会有充分的资金用在图书馆上,除了上尉,谁又有足够的本事去选购图书呢?商会图书馆实际上将成为伊列乌斯市的公共图书馆,它将对全市人民开放,男女老少都可以到这里来阅览和接受教育。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若奥·富尔仁西奥以及博士都是极好的人选……” “可他们都不是候选人,博士连商会会员都不是,我们的若奥朋友又不肯接受任命职务……除了你,我们又能推举谁呢?不管怎么样,本市最优秀的发言人当然是你。” 新会址落成和新董事会就职的典礼很值得人们光临和议论。下午,人们聚集在大厅里(大厅占据了整个底层,图书馆将设在这里,集会和讲演会也将在这里举行;二层是各种服务机构和秘书处办公的地方),一边喝着香槟酒,一边热烈地交谈,新的商会董事会的成员们正式走马上任了。为了出席这次活动,纳西布特意请人为他做了一套新衣服。他系着红色领带,穿着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戴着镶有宝石的戒指,俨然一副拥有大庄园的上校模样。 晚上举行了舞会,纳西布为舞会供应了各种各样的美味小食。(普利尼奥·阿拉萨到处散布说,纳西布利用他职务上的方便,收入了一大笔钱,这纯属造谣。)除了白酒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饮料供人选择。靠墙的椅子上笑语欢声不绝,年轻的姑娘们坐在那里,等着人来邀请她们跳舞。二层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大门洞开,太太们和先生们一边吃着加布里埃拉做的咸甜点心,一边聊天。他们都说,这么像样的晚会,就连巴伊亚市也从来没有举行过。 巴塔克兰夜总会的乐队演奏着迷人的华尔兹、探戈、狐步和波尔卡舞曲。这天晚上,没有人去夜总会里跳舞,所有的上校、商人、出口商、商店里年轻的职员、医生和律师不是都到商会这里来了吗?夜总会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妓女们都空等了一场。 上了年纪的太太们和年轻的姑娘们在舞厅里交头接耳,谈论着时装、珠宝和其他装饰品,戏谑地讲着谁和谁在谈恋爱,推测着谁和谁将要订婚。玛尔维娜穿着从巴伊亚市买来的最华丽的晚礼服,简直成了众人议论的中心话题。现在,全城的人都已知道,负责勘测港湾口的工程师已经结了婚,后来又和自己的老婆分居了。的确,他那无法医治好的女人已经进了疯人院,但是他仍然是有妇之夫,仍然没有权利与一个尚未出嫁的姑娘谈情说爱。除了使这位姑娘名声扫地,或者至少也要使她成为人们嘴边的话题,永远也休想嫁出去之外,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奉献给她。但是,工程师和玛尔维娜一直形影不离,成为舞会上跳得最勤的一对舞伴,没有错过一次华尔兹舞、狐步舞和波尔卡舞。罗穆洛的阿根廷探戈舞跳得比已故的奥斯蒙多还要好。玛尔维娜的脸如玫瑰花般地绯红,两只眼睛深邃莫测,她好像是进入梦境一样,轻轻地在工程师犹如运动员般的双臂中飘然起舞。一阵耳语声从靠在墙根的椅子边传上楼梯,接着又在二层的房间里扩散开来。这时候,伊拉塞玛(就是那个经常在自己家门口与小伙子们谈情说爱的姑娘)的母亲堂娜费利西娅要她的女儿今后不要再和玛尔维娜来往。教师若苏埃把不同品种的酒兑在一起,高声地讲着话,表现出一副无所谓和十分高兴的样子。音乐的声音一直传到广场,传进了格洛莉娅的窗口。格洛莉娅这时候正躺在科里奥拉诺上校的身边。上校是来参加下午举办的庆祝活动的,晚上他没有去参加舞会。跳舞是年轻人的事,他的舞场是在格洛莉娅的床上。 蒙迪尼奥·法尔康从楼上下来,走进舞厅。堂娜费利西娅拧了伊拉塞玛一把,小声地对她说: “蒙迪尼奥先生正在看着你,就要来请你跳舞了。” 她恨不得把女儿推进出口商的怀里去。在整个伊列乌斯,上哪儿去找像蒙迪尼奥这样好的丈夫呢?可可出口商,百万富翁,政界头头,又是个单身汉。对,他是个单身汉,有权结婚。 “能请她跳舞吗?”蒙迪尼奥向堂娜费利西娅问道。 “十分荣幸……”堂娜费利西娅略微欠了欠身子,表示致意。 丰满而富有活力的伊拉塞玛懒洋洋地、装模作样地靠在蒙迪尼奥身上。蒙迪尼奥感觉到姑娘的乳房和大腿碰在了自己的身上,他轻柔地把伊拉塞玛抱得更紧了。 “你是今天舞会上的皇后……”蒙迪尼奥对她说道。 伊拉塞玛往蒙迪尼奥身上靠得更紧了,她回答说: “我可怜得很……谁也不愿看我一眼。” 堂娜费利西娅坐在椅子上轻轻地笑了。到年底伊拉塞玛就要从教会女校毕业,就该结婚了。 托尼科代表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出席了下午的活动,拉米罗的另一个儿子阿尔弗雷多正在巴伊亚市忙于处理州议会里的事情。晚上,托尼科陪着奥尔加太太出席了舞会。堂娜奥尔加穿着一身浅玫瑰色的服装,把一身肥肉裹得紧紧的,真是可笑极了!和他们俩一起来的还有他们的大侄女,这位姑娘的眼睛出奇地蓝,皮肤就像珍珠一样白嫩,显得十分庄重,令人肃然起敬。托尼科对其他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在上帝和拉米罗上校给他选择的妻子的那一大堆肥肉边忙来忙去。 纳西布一个人喝着香槟酒。心术不正的普利尼奥·阿拉萨抱怨说,纳西布这样闷头喝酒是为了增加这种昂贵饮料的消费以便能赚到更多的钱。其实,纳西布是为了忘却痛苦的折磨,驱除无法摆脱的忧虑和日益缠身的恐惧。人们在加布里埃拉身边的包围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紧缩。她接到了很多人的口信、建议和求爱的字条。有人请她去做饭,答应付给这位盖世无双的厨娘特别丰厚的工钱;有人要娶她做小老婆,许诺给这个无与伦比的混血姑娘住房和各种奢侈品。 就在前几天,当纳西布因为自己被选为商会四等秘书心情稍微有所好转的时候,却发生了下面这样一件事,使他清楚地看到,这些人的胆子已经大到何等地步。 铁路局局长格兰特先生的太太一回到伊列乌斯,就毫不迟疑地来到纳西布家里,向加布里埃拉提出了一项建议。格兰特先生是位上了年纪的沉默寡言的英国人,人很消瘦,从一九一〇年起,他就开始居住在伊列乌斯市了。大家都认识他,谁也不呼其名,只称他为“密斯特”[59]。他的太太满头金发,高高的个子,也是个英国人。这位太太喜欢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有点跟男人差不多。因为她无法忍受伊列乌斯的生活,很多年以前就搬到巴伊亚市去了。人们记得,她住在伊列乌斯的时候还相当年轻。她曾让人在铁路辖区修了一个网球场,在她离开伊列乌斯以后,网球场就开始变得杂草丛生了。在巴伊亚市,她经常在巴拉大街的住所里举办盛大晚宴,坐着汽车兜风,抽烟。据说,她就在大白天接待她的那些情夫。格兰特先生没有离开过伊列乌斯市,他喜欢喝当地生产的白酒,喜欢打牌。每逢星期六,他总要在黄金珠酒店喝得酩酊大醉,星期天就去郊外打猎。他住的地方很漂亮,四周都是花园,只有一个印第安女人和他住在这里,他们俩还生过一个男孩。格兰特太太一年之中到伊列乌斯来上两三趟,总要给这位庄重和寡言少语得像一尊偶像的印第安女人带来一些礼物。孩子刚满六岁,格兰特太太就把他带到巴伊亚市去了,把他当做自己亲生儿子一样进行教育。每逢节日,格兰特先生花园里的旗杆上都要升起一面英国国旗,因为他还兼任英国驻伊列乌斯的副领事。 这位英国女人刚从港口下船不久,她怎么会知道加布里埃拉的情况呢?这位太太派人到纳西布酒店买了咸甜点心。一天,她径直来到圣塞巴斯蒂安斜坡地,敲开了纳西布的家门,久久地打量着满面笑容的加布里埃拉: “Very well[60]!” 这个英国女人放荡不羁,人们常讲起有关她的一些离奇可怕的事。她的酒量跟男人一样大,甚至要胜过男人。她常常半裸着身子到海滨去。她酷爱几乎还是孩子的半大小伙子,甚至有人说,她喜欢女人。她对加布里埃拉说,要把她带到巴伊亚市去,答应给她一份在伊列乌斯根本拿不到的高额工资,给她穿得漂漂亮亮,每个星期天都放她的假。这个女人不懂得“客气”二字,竟然直接找到纳西布的家里去了。外国人更厚颜无耻…… 还有法官。现在他一办完法院的公事不是总要到斜坡地这里来散步吗?不是有很多人做梦都想要加布里埃拉给他们当小老婆,找间房子把她安置下来吗?还有一些人气派没有这么大,他们只不过希望能在海滩的岩石后面跟加布里埃拉睡上一觉。(夜深人静的时候常有一些并不像是夫妻的成对男女到这里来游逛。)人们的胆子一天比一天大,在酒店里,他们毫不顾忌地悄声对加布里埃拉耳语,在纳西布的家门口转来转去的次数也有增无减。各种传闻源源不断地传到酒店的柜台边,送进纳西布的耳朵里。每天下午,托尼科都要给他带来一条新闻,尼奥加洛也跟他谈到了正在与日俱增的危险: “所有的女人,就是最忠贞的女人,也总有她们的限度……” 迷信招魂术的堂娜阿尔明达也跟纳西布讲过,除非加布里埃拉是个傻瓜,不然她是不会回绝这么多如此诱人的许诺的。 “纳西布先生,如果她真走掉的话,你会感到无所谓吗?” 无所谓……他整天想的就是这件事,一直在绞尽脑汁找寻着解决的办法。他夜不能寐,中午也睡不着觉了。躺在躺椅上,他深深地陷入了沉思,考虑着种种使他担心害怕的事情。上帝啊,他开始连饭也不想吃了,人也消瘦了!在商会举办的庆祝活动中,人们拍着他的肩膀,同他拥抱,向他祝贺,而他,一边接受朋友们的祝愿,一边想用香槟酒驱逐掉他的忧惧与满腹狐疑。加布里埃拉在他的生活中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了保住她,他应该走到何种地步?他找到了忧闷满怀的若苏埃教师,正在拼命地喝着苦艾酒的若苏埃对他喊道: “为什么他妈的连白酒也没有?”若苏埃娓娓动听的漂亮言辞和押韵的诗句到哪里去了呢? 舞会上还有两件轰动的事情。蒙迪尼奥对轻易就能上手的伊拉塞玛很快就感到厌倦(他可不是那种在门口谈情说爱,或是跑到下午放映影片的电影院里去和女人接接吻或在她们身上挠几下的男人),他注意到了那位头发金黄、皮肤像珍珠般白嫩、长着一双天蓝色眼睛的姑娘。 “她是谁?”他问道。 “她叫热鲁萨,是拉米罗上校的孙女,阿尔弗雷多大夫的女儿。” 蒙迪尼奥微微一笑,觉得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很有意思。这位漂亮的少女端坐在叔叔托尼科和奥尔加太太身边,乐队演奏一开始,蒙迪尼奥就向他们走了过去,拉着托尼科的胳膊说: “请允许我向你的夫人和你的侄女致意。” 托尼科非常尴尬,结结巴巴地把蒙迪尼奥介绍给奥尔加和热鲁萨。但是,他毕竟见识过很多事情,所以很快就镇静了下来。蒙迪尼奥同托尼科寒暄一番之后,就向热鲁萨问道: “跳舞吗?” 热鲁萨微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就离开坐席,跳起舞来。舞厅里的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有几对舞伴扭过头来看着他们,连脚步都乱了套。太太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楼上的人也纷纷走下来观望。 “先生你真是个怪物吗?可看上去并不像……” 蒙迪尼奥笑道: “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可可出口商。” 热鲁萨也笑了。人们继续纷纷议论着。 使人再吃一惊的另一件事的主角是阿娜贝拉,这是若奥·富尔仁西奥想出来的主意。若奥·富尔仁西奥一直没有见过阿娜贝拉跳舞,因为他从不到夜总会去。十二点左右,舞会的气氛越来越热烈,这时,所有的灯光几乎全都熄灭了,大厅里暗了下来,阿陶尔福·帕索斯宣布说: “现在请里约的著名艺术家和舞蹈家阿娜贝拉给诸位表演节目。” 姑娘们和太太们热烈地鼓起掌来。阿娜贝拉手拿羽毛扇,身披纱巾,跳起舞来。坐在妻子身边的里贝里尼奥得意地笑了。在场的男人们都知道,阿娜贝拉苗条而又灵巧的身子是属于他的,阿娜贝拉在为他“跳舞”的时候是不穿舞服、不拿扇子、身上也不披纱巾的。 庄重严肃的博士大声地说: “伊列乌斯正以巨人般的步伐文明开化起来。几个月以前,艺术还被排斥在大厅之外,这位天才的舞蹈女神被驱逐到夜总会,艺术被流放到阴沟里。” 商会把艺术从阴沟里拉上来,把它带到了那些最尊贵的家庭中间。雷鸣般的掌声震撼着整个大厅。 老办法 蒙迪尼奥·法尔康终于实现了他对阿尔蒂诺上校许下的诺言,访问了他的庄园。他不是在约定好的星期六去的,而是过了一个多月之后,由于上尉的一再坚持,他才作了这次旅行。上尉认为,争取阿尔蒂诺关系重大。他说,如果能把阿尔蒂诺争取过来,还会有一些庄园主也要倒向他们这一边。即使在港湾口的勘测工作开始以后,这些庄园主依然举棋未定。 毫无疑问,工程师的到来是蒙迪尼奥苦心筹划的结果,是州政府的失败,它在伊列乌斯引起了巨大的震动。拉米罗·巴斯托斯恼羞成怒,竟然派人纵火焚烧了《伊列乌斯日报》。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有些上校来到了蒙迪尼奥商行的办公室,对蒙迪尼奥表示支持,答应投他的票。上尉在一张纸上把他们能够得到的票数列成一行作了统计。他很了解这里惯行的做法,知道只以微弱的多数取胜是没有用处的。不管是竞选联邦议员还是州议员,也不管是竞选市长还是市政委员,只有取得压倒性的绝对胜利,才有可能得到州政府的承认。即使如此,州政府也不是轻而易举地就对竞选结果加以承认的。在这一点上,上尉虽然可以指望蒙迪尼奥能够得到他在联邦政府中的那些朋友的支持,指望门德斯·法尔康家族的威望能够发挥作用,但是,首先必须在选举中以遥遥领先的地位取胜,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一切都将无济于事。 最后发生的几起事件过去之后,伊列乌斯至少在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某些人对蒙迪尼奥的好感有所增加。人们担心过去的那套暴力做法重演,对纵火焚烧报纸一事感到震惊。他们说,只要巴斯托斯家族的人还在台上,雅贡索们的王国就不会结束。但是上尉知道,这些商人,这些在商店和货栈工作的年轻店员以及码头工人只拥有很少的选票。 选票掌握在上校们手里,尤其是那些大庄园主的手里,他们控制着一个个地区,到处都有自己的至亲好友,掌握着选举机器。正是这些人在竞选中起着决定性作用。 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住在里约多布拉索,他的家离火车站很近,四周凉篷围绕,墙上爬满了绿藤,花园里长着各种各样的花卉,院子里种着果树。上尉说,像阿尔蒂诺这样思想开明的庄园主在伊列乌斯是很少见的,蒙迪尼奥当时听了感到很惊讶,一直琢磨着上尉讲的话是否真有道理。在里约多布拉索这个地区,榨糖时代的那种考究、豪华、舒适的大房间没有被保留下来,上校们在庄园和附近村镇的住房常常缺乏起码的舒适。在庄园里,支起几根柱子,上面盖房,下面就是猪圈。如果下面没有养猪,附近也总有猪圈,用来对付那些数不清的可以致人以死命的毒蛇。猪可以把蛇咬死,猪身上的那层厚厚的脂肪可以使它们免遭毒蛇咬伤。这里还保留着械斗时期生活尽量节俭的习惯,只是在不久以前,这种习惯才在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逐渐有所改变,上校们开始购买和修建上好的住宅、印度式别墅和小洋房。这都是上校们那些在巴伊亚市上大学的孩子迫使他们这样做的。 “你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感到十分荣幸……”上校在客厅里把蒙迪尼奥介绍给自己的妻子时这样说道。客厅里的摆设非常讲究,墙上挂着阿尔蒂诺和他的妻子年轻时候的彩色相片。 上校随后把蒙迪尼奥领到给客人下榻的房间,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丝绵垫褥,亚麻布床单,绣花被子,满屋飘溢着熏香散发出的芬芳。 “要是你同意的话,吃过午饭以后咱们就骑马出去,以便能有时间看看庄园里干活时的情景。晚上就住在阿瓜斯克拉拉斯。明天早上先到河里洗个澡,再骑着马到庄园里转上一圈,中午就在那里吃点野味,然后再回到这里来吃晚饭。” “好极了,我完全同意。” 阿尔蒂诺上校的阿瓜斯克拉拉斯庄园大极了,离村子很近,还不到一里格[61]的距离。在更远的地方上校还有一处庄园,那里有些荒林还没有开垦。 餐桌上陆陆续续地上满了菜:河鱼、各种家禽、牛肉、羊肉、猪肉。只有星期天晚上请客的时候,上校家里才准备这样丰盛的饭菜。 当晚在庄园里(蒙迪尼奥已经看过工人们如何采摘可可,如何把软可可装进桶里,又如何头顶着太阳在晒场上像跳舞似的踏着小碎步搅动可可),他们俩坐在煤油灯下聊起天来。阿尔蒂诺讲起了雅贡索们的种种往事,讲到了争夺土地的那些岁月。几个工人坐在地上,也和他们一起聊天,回忆着种种细节。阿尔蒂诺指着一个黑人说: “这个人跟我已经有二十五年了,他本来是巴达罗家族手下的人,后来跑到我这里来了。如果他因为杀过人而要坐牢的话,那他就是坐上一辈子也还是不够的。” 黑人微微地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嘴里嚼着一块烟草,两只手长满了老茧,一双脚满是可可汁干了后结成的硬壳。 “上校先生,你这样讲我,这位年轻人会把我想象成什么人呢?” 蒙迪尼奥想跟上校谈谈政治上的事情,把这位富有的庄园主争取到自己这边来,可是上校一直有意地回避这件事。只有一次,当他们在里约多布拉索吃午饭的时候,阿尔蒂诺谈到了纵火焚烧《伊列乌斯日报》的这件事。这位上校指责说: “这件事干得很差劲……这是从前那个时代干的事情,多谢上帝,那种时代已经过去了。阿曼西奥是个好人,可是性情暴烈得像个魔鬼,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械斗年代他受过三次伤,一只眼睛被打瞎了,一只胳膊被打坏了,可还是原先的那个样子。梅尔科·塔瓦雷斯也不是个好惹的人物,更不用说热苏伊诺了。热苏伊诺太不幸了……换成任何一个别的人也都不得不造成那场悲剧,热苏伊塔当时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可是,他为什么要参与火烧报纸这件事呢?这件事干得太差劲了……” 上校挑了挑鱼刺,又接着说: “恕我直言,你干得也很差劲,这是我的想法。” “为什么呢?因为报纸的措词太激烈了吗?在政治斗争中是不会给对手歌功颂德的。” “你们的报纸办得很不错,每篇文章读起来都很带劲……我听说文章是博士写的,这个人肚子里的墨水比伊列乌斯所有的人都多,他很有学识……我喜欢听他演讲,他讲起话来就像一只萨比阿[62]。你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报纸就是要戳到痛处,给对方以沉重的打击。你们这样做是对的,我甚至还订了一份你们的报纸。我指的不是这件事。” “你指的是什么事呢?” “蒙迪尼奥先生,他们火烧报纸是不得人心的,我不同意这种做法。但是,他们既然已经烧了报纸,就把你逼得无路好走,就像热苏伊诺一样,难道他想把自己的老婆杀死吗?不想。但是,既然他的老婆让他当了乌龟,他就不能不把她杀死,不然的话,他就会名声扫地,变得比阉过的公鸡和拉车的公牛还不如。你们为什么不去烧他们的报纸,不是报纸本身,是报社的房子,不把他们的机器砸掉呢?恕我直言,这是你不能不干的事,不然的话,人家会说,蒙迪尼奥这个人好极了,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可是,治理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需要的是一个不知道低头的男子汉。” “上校,你可以相信,我不是个懦夫。可是,正像先生你自己讲的那样,这都是过去那种年代时所采用的办法。我所以投身于政治,恰恰是要改变这种做法,要结束这种做法,使伊列乌斯成为一个文明之乡。另外,我上哪儿去找雅贡索呢?我自己没有……” “这不是什么理由……你有朋友,有像里贝里尼奥这样坚定勇敢的人支持你。连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一些人。因为我心里盘算过,谁知道蒙迪尼奥先生会不会需要,会不会派人找我来借……” 关于政治,他们就谈了这么多。蒙迪尼奥摸不透阿尔蒂诺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的印象是,上校把他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在拿他开玩笑。晚上在庄园里,蒙迪尼奥总想把话题引到政治上来,阿尔蒂诺却不予理睬,只是谈有关可可的事。吃完一顿美味的午餐以后,他们就又返回到里约多布拉索。午餐有各种各样的野味:荷兰猪、野鹿,还有一种味道比其他所有野味更鲜美的兽肉。蒙迪尼奥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猴子肉。晚饭是在村子里吃的,笑声阵阵,十分热闹,庄园主人、商人、医生、药剂师、神父,所有在当地有点身份的人都来了。阿尔蒂诺找来了手风琴和六弦琴琴手,临时举行了对歌比赛,其中有一个盲人,他唱的歌词精彩得让人惊叹不已。药剂师曾经向蒙迪尼奥问起有关政治方面的事情,但还没等蒙迪尼奥回答,阿尔蒂诺就粗暴地插话说: “蒙迪尼奥先生到这里来是做客的,不是来搞政治的。”接着他就把话题转到其他事情上。 星期一,蒙迪尼奥辞别阿尔蒂诺,回到了伊列乌斯市。这个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究竟想要干什么呢?他亲自来向蒙迪尼奥出售他的可可,共计有两万多阿罗巴,而把史蒂文森撂在了一边。对蒙迪尼奥来说,这是一笔头等的好生意。阿尔蒂诺上校跟拉米罗那边的人并没有很深的关系,可他又不想听人讲到政治方面的事情。或许蒙迪尼奥什么都不懂,不然就是阿尔蒂诺精神失常,这位老上校竟然希望蒙迪尼奥去放火烧对方报社的房子,捣毁机器,也许还要杀人。 上尉对蒙迪尼奥说,他还不了解这些上校,不了解他们的为人和行事方式。当谈到对拉米罗他们愚蠢地放火烧掉《伊列乌斯日报》一事他们必须要报仇雪耻,也要去放火烧毁《南方周报》的这个主意时,上尉沉思着说: “阿尔蒂诺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也曾经想到过这一点。的确,需要给拉米罗的人一点厉害看看,教训教训他们。我们是需要做点什么事,好向这里的人民表明,现在已经跟过去不同了,拉米罗他们已经不再是这个地区的主宰了。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我甚至和里贝里尼奥打过了招呼。” “上尉,你千万要小心从事!我们可不要干出蠢事来。我们要以疏通港湾口所用的拖船和挖泥船来回答他们的暴力。” “可什么时候你的这位工程师才能完成勘测工作,派人把挖泥船弄来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磨蹭的人……”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几天就可以办成的。工程师白天都在忙,一分钟也没有浪费,再快是不可能的了。” “他白天晚上都在忙。”上尉笑着说,“白天在港口忙,晚上在梅尔科·塔瓦雷斯的大门口忙。他跟梅尔科的女儿粘在了一起,两个人打得火热……” “年轻人是需要开开心的……” 大概就在蒙迪尼奥从里约多布拉索回来的一个星期之后,当他从进步俱乐部开完理事会会议走出来的时候,在拉米罗·巴斯托斯家附近,他看到了阿尔蒂诺上校的背影,也看到了站在窗边的满头金发的热鲁萨。蒙迪尼奥向热鲁萨脱帽致意,热鲁萨朝他挥了挥手。这至少表明,蒙迪尼奥心情是不错的,因为就在不久前,里贝里尼奥在他庄园附近的一个名叫瓜拉西的村子里,把拉米罗·巴斯托斯派去的一名政府官员轰了回来。这个人被痛打了一顿,回到伊列乌斯市的时候样子十分狼狈,身上穿着一件借来的又肥又大、很不合身的衣服,因为他是被扒光了衣服之后,夜里一个人丧魂落魄地跑回来的…… 索弗莱鸟[63] 纳西布失去了安宁、欢笑和生活的乐趣,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挂在嘴上的笑容不见了,嘴唇上边的胡子不再整整齐齐,他甚至已经无心抚弄胡子尖玩了。没有什么事情比这种没完没了的冥思苦想更能折磨人了。他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人一天比一天消瘦,满腹忧愁,不再是个快快乐乐、谈笑风生的人了。 托尼科·巴斯托斯趴在柜台上,自己倒了一杯苦味啤酒,嘲弄地看着这位没精打采的酒店老板,说: “现在你整天垂头丧气的,和原来的纳西布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纳西布两只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他望着这位仪表堂堂的公证人,沮丧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最近这段时间,纳西布对托尼科越来越感到亲近。他们过去一直是朋友,不过交情不深,只是一起议论议论妓女,一起去夜总会,一起喝酒。自从加布里埃拉来到这里以后,他们俩的关系就加深了。每逢中午,当加布里埃拉耳朵上别着玫瑰花走进酒店的时候,在所有的来酒店喝开胃酒的顾客当中,只有托尼科一个人显得十分慎重,他只是极有礼貌地向加布里埃拉打个招呼,问问她身体怎么样,夸奖一番她那无与伦比的烹调技术,从不挤眉弄眼地跟她调情,不对她讲什么悄悄话,也不想去拉拉她的手。在托尼科眼里,加布里埃拉俨然一位应该尊敬的太太。漂亮,令人神往,然而又可望而不可即。当初纳西布雇到加布里埃拉的时候,他最担心的人物就是托尼科了,生怕他把加布里埃拉勾引过去。托尼科难道不是一个举世无双、最能征服女人的美男子吗?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令人吃惊,使人难以理解:加布里埃拉一来到酒店,人们就会兴奋起来,而托尼科却一本正经,对加布里埃拉极为客气与尊重。大家都知道纳西布与他这位漂亮的厨娘之间的关系,当然,名正言顺地讲,加布里埃拉不过是纳西布的厨娘,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其他关系。大家正是以此为借口,即使是当着纳西布的面,他们也要对加布里埃拉讲上几句甜甜蜜蜜的话,往她手里塞小纸条。纳西布读着最初的一些纸条的时候,心里感到十分厌恶,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现在,他则是怒气冲冲地把它们撕得粉碎。塞给加布里埃拉的纸条很多,其中有些写得十分肉麻。托尼科从来没有这样干过,这表明,他是纳西布真正的朋友。他尊重加布里埃拉,仿佛加布里埃拉是位已婚的太太、上校的夫人。这究竟是不是友谊与尊重的标志呢?因为格洛莉娅的事,科里奥拉诺上校对托尼科进行过威胁。纳西布不仅没有这样做过,而且只对托尼科一个人没有怨言可发,只肯把自己内心的痛苦讲给他一个人听: “世界上最糟糕的事就是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难在什么地方呢?” “你没看到吗?我心里烦透了,人也一天天地瘦了,呆头呆脑的就像个傻瓜。有一天,我甚至忘了偿还一笔到期的贷款,你看我现在……” “恋爱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 “恋爱?” “不是恋爱吗?爱情是世上最美好的事,但也最能折磨人。” 恋爱……爱情……每天午休的时候纳西布都在与这些字眼做斗争。他不愿意衡量他对加布里埃拉的感情究竟深到何种程度,他不肯面对现实。他把自己对加布里埃拉的感情看成是一时的情爱,只不过比对其他女人的情爱更为强烈,持续的时间也更长罢了。但是,他从来没有为一时的情爱这样苦恼过,这样吃醋过,这样提心吊胆过,生怕失去了加布里埃拉。他所担心的不是要失去这样一位有名气的厨娘,虽然酒店所以这样兴隆多半取决于加布里埃拉那两只神奇的手。现在,纳西布考虑的不再是这件事了,这种担心历时很短。如果说,他吃不进饭,忧心忡忡,心烦意乱,那都是因为他无法想象,就是一夜不睡在加布里埃拉的身边,感受不到她肉体的温暖,那将会是个什么样子。即使在不能行房的那些日子里,纳西布也要睡在加布里埃拉的床上,加布里埃拉偎依在他的怀里,身上散发出的丁香气味直钻进他的鼻孔。在那些日子里,纳西布睡不好觉,他要抑制自己的情欲,把它积蓄起来,等到可以重新与加布里埃拉行房的时候,他就会像真正的初婚之夜那样激动兴奋。上帝啊,如果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如果这就是爱情,如果生活中不能失去加布里埃拉,这个问题又怎么解决呢?“所有的女人,就是最忠贞的女人,也总有她们的限度。”这是尼奥加洛对他说过的话。尼奥加洛常能对人提出一些极好的告诫,他也是纳西布的朋友,但是他不像托尼科那样慎重,经常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加布里埃拉,但是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向加布里埃拉提出过什么要求。 “大概这就是爱情吧。托尼科,我跟你说实话吧,失去了这个女人,我是没法活下去的。要是她把我甩了,我非疯了不可……”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纳西布一脸苦相,胖胖的脸颊上那种欢快的表情不见了,显得十分晦暗,就跟死人的脸色差不多。 “你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呢?”托尼科好像猜到了这位朋友心里的想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是在开玩笑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托尼科站起身来,让把酒钱记在账上,然后扔给希科·莫莱扎一个硬币的小费。希科·莫莱扎在空中把钱接住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跟她结婚……” 纳西布在空荡荡的酒店里苦苦地思考着。不结婚又怎么办呢?因为厌倦了里佐莱塔和其他女人才到加布里埃拉的房间里去开心解闷,送给她值不上几个钱的饰针以及玻璃制的便宜戒指作为酬谢,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纳西布每个星期都要送给她一两件礼物:衣料、整瓶的香水、头巾以及酒店里的糖果。可是,有人答应给加布里埃拉房子,许诺让她过奢侈豪华的生活,不用干活就可以像格洛莉娅那样在商店里大手大脚地花钱,穿得胜过很多丈夫颇为有钱的太太,与此相比,所有这些礼物又算得上什么呢?必须送给她一些高档的东西,一件大的礼物,使法官、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以及里贝里尼奥送给她的礼物相形见绌,显得令人可笑。里贝里尼奥突然失去了阿娜贝拉,这位舞蹈家因为十分害怕这个地方,已经离开了此地。市政府派出去的人挨打一事引起了轩然大波,里贝里尼奥成了人们议论的靶子,预示着还会有更严重的事件发生,这使阿娜贝拉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她暗中收拾好行李,背着人偷偷地买了巴亚那公司的船票,只跟蒙迪尼奥一个人告了别。临行的前一天,她来到蒙迪尼奥家里,蒙迪尼奥还送给了她一康托的钱。里贝里尼奥当时正在庄园里,他是在回到伊列乌斯市之后才得知这一消息的。阿娜贝拉把上校送给她的钻石戒指、金项链坠儿以及价值二十多康托的珠宝都带走了。托尼科在酒店里议论说: “我和里贝里尼奥都成了光棍,蒙迪尼奥又该给我们弄点其他什么东西来了……” 里贝里尼奥又把目标转向了加布里埃拉,已经为她准备了房间,就等着加布里埃拉点头了。里贝里尼奥也会给她钻石戒指和金项链坠儿的。所有这一切纳西布全都知道,堂娜阿尔明达把这些事告诉他的时候,一个劲地夸奖加布里埃拉: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诚实的好姑娘……你看,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被这些东西弄昏了头。她一定是爱上了什么人,爱这个人胜过爱她自己。 换上任何一个其他女人,肯定是要跟上校走的,去过比公主还要奢侈豪华的日子……” 纳西布从来没有怀疑过加布里埃拉对他的感情。她不是抵制了所有这些建议,拒绝接受所有这些馈赠,仿佛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吗?当一个胆子特别大的男人去拉她的手,去摸她下巴的时候,加布里埃拉并不生气,而且还冲着他们笑。加布里埃拉也从不把男人们写给她的字条退回去,她不粗野,对那些赞美她的言辞总是十分感谢。但是,加布里埃拉对任何人向她的求爱都不予理睬,从没有说过纳西布不好,从不伸手向他要任何东西。每当纳西布送礼物给她的时候,她总是高兴地拍着手收下来。每天夜里,加布里埃拉不总是偎倚在纳西布的怀里,感情炽热,永远不知满足,一直保持着当初的那种劲头,叫纳西布“漂亮的小伙子,我的小心肝儿”吗?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跟她结婚……”讲到别人的事情时,这么说说是很容易的。但是,纳西布怎么能和加布里埃拉这样一个混血女人结婚呢?她没有家,不是处女,只不过是纳西布从“奴隶市场”上雇来的一个厨娘。要结婚,纳西布就应该找一个像样的闺门小姐,家庭要有点名气,要有准备好的嫁妆,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还要是个处女。纳西布的叔叔和他的那位装腔作势、自视高贵的婶婶,纳西布的姐姐和家境不错、当农艺师的姐夫,他们会怎么说呢?阿什卡尔一家人又会怎么说呢?阿什卡尔是纳西布的亲戚,有钱,有地,在伊塔布纳市是个可以发号施令的人物。酒店里纳西布的那些朋友,蒙迪尼奥·法尔康、阿曼西奥·莱阿尔、梅尔科·塔瓦雷斯、博士、上尉、马乌里西奥律师以及埃泽基埃尔律师,他们会怎么说呢?整个伊列乌斯的人会怎么说呢?这件事太荒谬了,连想都不能这样想。然而,纳西布却在想。 酒店里走进一个卖鸟的乡下人。一只索弗莱鸟在鸟笼的一个角落里伤心而又优雅地跳来跳去。这只鸟长着黑黄相间的羽毛,漂亮、好动,一刻也不停息地跳动着。它的啼叫声越来越响,听起来使人感到甜蜜蜜的。希科·莫莱扎和比科·菲诺两个人都看得入了迷。 有一件事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了,纳西布一定要这样办,就是不要让加布里埃拉中午再到酒店里来了。可酒店的生意蒙受损失怎么办呢?再考虑考虑……这样一来,收入就会减少,而减少收入是再糟糕不过的事了。加布里埃拉到酒店来使顾客欣喜若狂,每天都能招徕很多男性顾客。看到加布里埃拉以后,人们怎么能不喜欢她、不希望得到她、不渴望把她弄到手呢?纳西布的指头尖、下垂着的胡子、大腿上的皮肤乃至脚心,都能够使他体会到加布里埃拉是个什么样子。索弗莱鸟仿佛在对着纳西布唱歌,歌声凄凉而悲哀。为什么不把它带给加布里埃拉呢?今后她不能再到酒店里来了,很需要有点开心消遣的玩意儿。 纳西布买下了这只索弗莱鸟。总是这样冥思苦想,总是这样难过伤心,他已经无法忍受了。 加布里埃拉和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噢!多漂亮!”一看到索弗莱鸟,加布里埃拉唱歌般地叫了起来。 纳西布把鸟笼子放在一把椅子上,小鸟儿对着鸟笼栏杆扑打着。 “给你买的……让它给你作个伴儿。” 纳西布坐了下来,加布里埃拉也在纳西布脚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拉起纳西布毛茸茸的大手,吻着他的手心。连纳西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加布里埃拉的这个动作使他想起了自己父母双亲的故乡——叙利亚的山区来。加布里埃拉随后把头靠在纳西布的膝盖上,纳西布抚弄着她的头发。索弗莱鸟已经平静下来了,唱起了婉转的歌声。 “一次就送给我两件礼物……你这个小伙子真好!” “两件礼物?” “除了这只鸟,你还给我带来了一件更好的礼物。小伙子,你每天只是夜里才回来……” 纳西布就要失去她了……“所有的女人,就是最忠贞的女人,也总有她们的限度。”尼奥加洛是想告诉他加布里埃拉的身价。纳西布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加布里埃拉抬起头来正要跟他讲话,发觉纳西布的脸色不大对头,就说: “纳西布先生,你最近总不高兴……你过去不是这样……你过去总是快快活活、笑容满面的,可现在你总不高兴。纳西布先生,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纳西布能怎样向她解释呢?难道能对她说,他所以不高兴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保住她,怎么样才能永远把她拴在自己的身边吗?他借着这个机会讲到了加布里埃拉去酒店的事: “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说吧,我的主人……” “有件事使我很不痛快,使我很伤脑筋。” 加布里埃拉吓了一跳: “是饭做得不好吃还是衣服洗得不干净?” “跟这没关系,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是你到酒店去的事。我不喜欢你去酒店,这件事让我感到不痛快……” 加布里埃拉睁大了眼睛: “我是去帮忙,是为了不让你吃凉饭,因为这个我才到酒店去的。” “我知道,可其他的人并不清楚……” “我明白了。我原先没想到过这一点……我到酒店去让你丢脸,不是吗?其他人不喜欢一个厨娘跑到酒店去……我原先没想到这一点。” 纳西布随机应变地回答说: “正是这样。有些人觉得没有关系,可另外一些人总在抱怨这件事。” 加布里埃拉的眼睛里露出了伤心的神情。索弗莱鸟悲切地叫了起来,使人心肝欲碎。加布里埃拉太伤心了: “我干了什么坏事吗?” 为什么要让她伤心?为什么不把真话讲给她听?为什么不告诉她说这是因为纳西布吃了醋?为什么不高声地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情?为什么不像纳西布自己心里想的那样,叫加布里埃拉一声比埃[64]呢? “从明天起我这样做,从酒店后门进去,光伺候你一个人吃饭,不到顾客待的地方去,不到柜台外边去。” 为什么不行呢?这样中午就不至于见不到加布里埃拉,可以让她守在自己身边,拉拉她的手,摸摸她的大腿和乳房。况且,她这种半露面的做法不就等于是对那些别有企图的礼物以及那些甜言蜜语的回绝吗? “你愿意去吗?” 加布里埃拉点了点头。这是她可以自由地在外边活动的时间,她太愿意去了!她喜欢沐浴着阳光、手里提着饭盒在大街上行走,喜欢在酒店餐桌中间穿来穿去,听人们谈话,察觉到男人们别有用心地睁大眼睛看着她。老头子她不喜欢。上校们提出的给她房子要她当小老婆的建议,她不喜欢。当加布里埃拉察觉到有人在打量她、夸奖她、想占有她的时候,她心里可高兴了。这对夜生活是一种准备活动,使她总保持着旺盛高涨的情欲,躺在纳西布怀里的时候,她就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漂亮的小伙子:托尼科先生、若苏埃先生、阿里先生、商店推销员埃帕米农达斯先生。难道这些人中间有谁在搬弄是非诋毁她吗?她想是不会的。准是在那些丑老头子中间,有人因为她对他们一点也不上心,才在背后捣她的鬼。 “好吧,你可以去酒店。不过你不要再去接待顾客,就坐在柜台后边。” 即使这样也好,至少会有人用目光打量她,朝她微笑,还会有人到柜台边上来跟她讲话。 “我要回酒店去了……”纳西布说。 “这么早……” “本来这个时候是不能回家来的……” 加布里埃拉的两只胳膊紧紧地抱着纳西布的两条大腿,使他动弹不得。纳西布总是夜里才回家,白天从未回来过。纳西布想站起来,加布里埃拉却一声不吭地紧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放手。 “到床上去吧……就在我这个屋里……” 纳西布把她拖了过去,第一次在自己的卧室里,在自己的床上占有了她,仿佛加布里埃拉就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厨娘。纳西布这是第一次这样问她: “你告诉我,你真的爱我吗?” 加布里埃拉像鸟儿唱歌般地笑了,只有她的笑声才这么婉转动听: “漂亮的小伙子……我非常非常地爱你……” 关于去酒店的事使加布里埃拉很伤心,为什么要让她心里难受,不把真情告诉她呢? “没有人抱怨你到酒店里去,是我不愿意你去。我所以心情不好也是因为这件事。所有的人都找你讲话,跟你胡说八道,乱诌一气,拉着你的手,就差没有把你抓着,把你按倒在地上……” 加布里埃拉笑了,觉得很有意思: “没关系……我不理他们……” “你真不理他们吗?” 加布里埃拉把纳西布拉向自己,搂在自己的胸前。纳西布喃喃地说:“比埃……”纳西布是阿拉伯人,他抓着加布里埃拉,用阿拉伯人表示爱情的语言对她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比埃,这张床就是你的床,你就在这里睡觉。虽然你要做饭,可你不是厨娘。你是这个家的主妇,是阳光,是月光,是小鸟儿的歌声,我就管你叫比埃……” “比埃是外国人的名字吗?你就叫我比埃好了,你再用这种话讲一遍……我很爱听。” 纳西布走了之后,加布里埃拉在鸟笼前坐了下来。纳西布先生真好,他吃醋了,加布里埃拉想。她笑了,把手指头伸进鸟笼里,把鸟儿吓得直躲。他吃醋了,真有意思……如果纳西布愿意,他可以去找别的女人,加布里埃拉是不会吃醋的。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加布里埃拉的心里是有数的。纳西布跟她睡觉,同时也和别的女人睡觉,这对加布里埃拉来说是无所谓的。纳西布可以找其他的女人去睡觉,仅仅是为了睡觉而已。不要一去就不回头。纳西布先生吃醋了,真有意思。若苏埃拉拉她的手有什么关系?托尼科先生,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当着纳西布的面,托尼科先生总是那么一本正经,可背着纳西布却想吻她的脖子,可这有什么关系?埃帕米农达斯先生想要跟她私会,阿里先生送她糖果吃、摸她的下巴,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每天夜里,她躺在纳西布的怀里,就仿佛是在跟所有这些人睡觉。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从前的那些人,但是不要她的舅舅。一会儿跟这个,一会儿跟那个,次数最多的是跟像个孩子似的贝比尼奥和托尼科先生。这有多好啊,哪怕只是想想,心里也是痛快的。 到酒店去,在男人们中间走来走去多好。人活着生活就是美好的:晒太阳,洗冷水澡,嚼番石榴,啃芒果,吃辣椒,在大街上行走,唱民歌小调…… 比埃,她喜欢这个名字。纳西布先生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谁能想象得到他会吃醋呢?就是在同床的那种时候,纳西布嘴里讲着外国话,心里还吃醋……多有意思!她不想伤害纳西布,纳西布是个多么好的人啊!她要小心谨慎,她不想惹纳西布生气。但是,她不能总憋在家里不出门,不能不到窗口去,不能不在大街上行走,不能总绷着面孔不笑出声来,不能听不到男人的声音和他们的喘息声,不能看不到他们闪闪发光的眼睛。“纳西布先生,我请你别这样要求我,我不能这样做。” 索弗莱鸟撞击着鸟笼的栏杆,它被关了多少天了呢?肯定时间不长,因为它还不习惯这种生活。谁又能习惯被关起来的生活呢?加布里埃拉喜欢小动物,待它们很好,猫呀,狗呀,甚至还有母鸡。在庄园时,她有一只会学舌的鹦鹉,在她舅舅去世之前死掉了。她从来不喜欢把鸟关进笼子里,这会使她感到心里不好受。她所以没有对纳西布讲,只是因为怕伤了他的心。纳西布是想送给她一件礼物,放在家里与她作伴,所以才买了这只会唱歌的索弗莱鸟。小鸟儿叫得这样凄切,纳西布先生这样伤心!她不愿意惹纳西布生气,她要小心行事。她不愿意让纳西布难过,回头就告诉纳西布说,索弗莱鸟是自己逃掉的。 加布里埃拉来到院子里,在番石榴树前把鸟笼子打开了。猫正在睡觉。索弗莱鸟飞出鸟笼,停在树枝上,朝着加布里埃拉叫了起来。叫声多么清脆,多么欢快!加布里埃拉笑了。猫睁开眼睛,醒了。 高靠背椅子 黑色圆形的奥地利高靠背椅子显得十分笨重。它外面包着精制的皮革,放在那里好像是专门给人看的,让人感到惊讶,而不是为了给人坐的。任何人看到这些椅子都会望而生畏。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站在那里,再一次吃惊地打量着这个房间。和阿尔蒂诺上校家里一样,这里的墙上挂着房子主人拉米罗上校和他已故妻子的彩色照片,两张照片中间有面镜子。这些彩色照片是在工业十分发达的圣保罗市拍摄的。房间的一角,是供奉圣像的神龛,神龛上照明用的不是蜡烛,而是小电灯泡:蓝色的、绿色的、红色的交相辉映,煞是好看。另一面墙上有几个日本制造的小型竹席,上面是明信片、亲戚的照片和几幅画。房间最里边摆着一架钢琴,上面盖着一块黑底红格的罩布。 阿尔蒂诺在拉米罗上校的家门口碰到了热鲁萨,他问热鲁萨,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在不在家,能不能抽出一点时间接见他。热鲁萨把阿尔蒂诺让进家来,请他在前厅两个房间中间的走廊上稍等一会儿。阿尔蒂诺从走廊上听到了房间里面的动静:窗子上的插销被拉开了,椅子上的套布被取了下来,有人在扫地,有人用掸子掸灰。这个房间只有在重大的节庆日子里才打开使用,诸如拉米罗上校的生日、新市长就职、会见从巴伊亚市来的政界要人或是接见某些不常来的贵客。热鲁萨在房间门口露面了,她对阿尔蒂诺说: “上校,请进!” 阿尔蒂诺上校平时极少到拉米罗·巴斯托斯的家里来,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来看看他。每次来他都对这间豪华的客厅赞不绝口,这间客厅乃是拉米罗上校财富与权势的象征。 “我爷爷马上就来……”热鲁萨莞尔一笑,点了点头退出了房间。“多漂亮的姑娘,有点像外国人,头发是那么金黄,皮肤白得有点发蓝。 这个蒙迪尼奥·法尔康真是个傻瓜。一切都很容易地就能解决,为什么非要这样斗来斗去的呢?” 阿尔蒂诺听到了拉米罗缓慢的脚步声,他坐了下来。 “你好哇!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怎么今天我能有幸见到你?” 两个人紧紧地握着手。阿尔蒂诺一见到拉米罗,心里不禁暗自吃了一惊:和上次见到他的时候相比,拉米罗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从前,拉米罗就像一棵大树,任凭风吹雨打,任凭岁月流逝,他总是深深地扎根于伊列乌斯,好像要永久地统辖这个地区。现在,只有他的眼神还保留着昔日的威严。他的两只手轻轻地颤抖着,肩膀塌陷,连走路也不稳了。 “您越来越硬朗了。”阿尔蒂诺没有说实话。 “一天不如一天咯。咱们坐下来谈。” 直挺挺的椅背可能很好看,可坐起来并不舒服。阿尔蒂诺更喜欢蒙迪尼奥办公室里那些包着蓝色皮面的沙发椅,松松软软的,坐上去以后身子就会轻轻地陷下去,舒服得让人不想站起来。 “请您原谅,我想问问,您今年多大啦?” “八十三岁了。” “真是长寿。上校,愿上帝保佑您长命百岁。” “我们家的人都活得长。我祖父活到八十九岁,我父亲九十二岁。” “我还记得您父亲。” 热鲁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咖啡。 “您的孙女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结婚晚,阿尔弗雷多和托尼科结婚也晚,不然的话,我就会抱上重孙子了,甚至也许是五世同堂了。” “您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孙女……过不了多久你就能抱重孙子了。”“很可能。” 热鲁萨又回到房间,端走了咖啡杯子,捎来一个口信:“爷爷,托尼科叔叔来了,他问您,他能不能到这里来。” 拉米罗看着阿尔蒂诺,问: “上校,你的意见如何?我们要不要单独谈?” “对托尼科先生用不着这样,他是您的儿子嘛。” “让他来吧……” 托尼科穿着坎肩和护腿走进房间。阿尔蒂诺站起身来,托尼科亲切而热烈地拥抱着阿尔蒂诺。“一只甲壳虫。”阿尔蒂诺心里想。 “上校,在我们家里见到您我真高兴,您几乎从来不登这个门……” “我是个乡巴佬,只是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我才离开里约多布拉索。我的活动范围就是里约多布拉索和阿瓜斯克拉拉斯之间……” “上校,今年的收成怎么样?”托尼科问道。 “多谢上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可可……我今天到伊列乌斯市来,想拜访一下拉米罗上校,跟他谈谈我正在考虑的一些问题。在庄园,我连夜里都在琢磨……您知道,我们这些人心里有话就想讲出来。” “上校,我洗耳恭听。” “您知道,我是从来不愿意插手政治事务的。只有一次,还是迫不得已,您大概还能记得。那是菲尔莫先生当市长的时候,有人想在里约多布拉索挑起事端,任命了一名警官到那里去。那一次我来找到您……” 拉米罗回忆起了那件往事。警察局长是拉米罗的人,他解除了里约多布拉索警察局副局长的职务,任命了一名军事警察中士去接替他。这个副局长是阿尔蒂诺的人,于是,阿尔蒂诺来到伊列乌斯市,找到拉米罗家里来发了一通牢骚,这大概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阿尔蒂诺要求把这名中士调走,让副局长官复原职。拉米罗上校表示同意,他说这次换人事先并没跟他商量,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当时他正在巴伊亚市忙于州参议院的事。 “我派人把中士叫回来。”拉米罗许诺说。 “用不着了,他已经坐他去的时候坐的那趟火车回来了。他好像很害怕留在那里,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我了解的情况不多。我只听说,有些人跟他开了点玩笑,都是些孩子们玩的把戏。我想,他不一定想再回里约多布拉索了,需要撤销对他的任命,重新让我的那位朋友担任这个职务。没有实力的当权者是一钱不值的……” 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拉米罗还记得那次困难的谈话,阿尔蒂诺当时威胁要与他断绝关系,转而支持反对派。他这次来又想干什么呢? “今天我又来了。甚至可以说,这一次我是不请自来,没有人要我插手,我却来插手了。谁也没有跟我说过什么,是我自己在庄园里考虑了伊列乌斯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即使我不去参与,这些事也会搞到我的头上来,因为归根结底,最终为政治付出代价的还是我们这些庄园主。所以我不能不担心……” “你对时局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认为十分糟糕。您历来受人敬重,很多年以来,一直是政界的领袖人物,而且当之无愧。谁能否认这一点?上帝保佑,我绝不是这种人。” “可现在有人要否认这一点,而且还不是本地人,是个外乡人。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钻到伊列乌斯来。他的两个哥哥都是正派人,把他从他们的商行里赶了出来,不想再见到此人的可憎面目。他来到这里以后,把本来团结得很好的人弄得四分五裂了,把总在一起的人拆开了。上尉可以跟我作对,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我跟他父亲较量过,把他父亲拉下了台。上尉反对我有他的道理,正因为如此,我从来不怪罪他,而且一直尊重他。可这个蒙迪尼奥先生,他挣了钱就理应心满意足了,为什么他要来插手呢?” 阿尔蒂诺点着了一支自己卷的纸烟,看着圣像神龛上的灯泡说: “这真是头等的照明方法。我们家也有一些圣像,我内人热心于那些东西。点蜡烛费得吓人,我也要让人安装一些跟你这儿一样的灯泡。上校,伊列乌斯是外乡人聚集的地方。我们这些人都是哪里的人呢?谁也不是在此地出生的。真正的当地人算得上什么?只有博士是位了不起的人物,除了他以外,其余的当地人都是些废物,只配扔进垃圾箱里去。可以说,我们是伊列乌斯最早的一批外乡人,我们的下一代才是真正的伊列乌斯人。当我们来到这片可怕的丛林的时候,当地人不同样也可以说我们不过是些外乡人吗?” “我这样说并不是想冒犯你,我知道你把可可卖给了蒙迪尼奥,可我并不知道你们是朋友,所以我才说了上面的那些话。不过,我并不想收回我的话,我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算数的。上校,你不要拿你和他相比,不要拿我和他相比。当初我们来的时候,这里还一无所有,情况是不一样的。我们冒了多少次生命危险才死里逃生的呢?更糟糕的是,我们有多少次不得不让其他的人丧命呢?难道这都一钱不值?上校,你不要拿你和他相比,也不要拿我和他相比。”一种意志的力量使老拉米罗讲起话来不再颤颤巍巍、犹犹豫豫,他又恢复了昔日那种统帅一切的坚定有力的声音。“他冒过什么生命危险呢?他是带着钱上了岸,弄了一间办公室,就收购和出口起可可来了。他让什么人丧过命?他有什么权力在这里指手画脚?我们的权力是我们自己夺来的。” “上校,你讲得对,你讲的这一切都很对。可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辛辛苦苦地干活过日子,什么也没有察觉,时间在流逝,事情在变化,等我们突然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和过去不同了。” 托尼科一言不发,提心吊胆地在一旁听着,他几乎后悔自己到客厅里来。走廊里,热鲁萨正向女佣吩咐着什么。 “有什么不同?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这就对您讲。从前,下命令指挥很容易,只要肯卖力就行,治理这个地方也是容易的。可今天一切都变了样。你刚刚讲过,我们是通过流血才赢得了指挥权的,这是为了保证对土地的占有,是很必要的。我们已经做了我们必须做的事情。但是,一切都在发展变化,伊塔布纳市已经跟伊列乌斯市一样大了,皮兰吉、阿瓜普雷塔、马库科、瓜拉西也都变化得像个城市了。到处都有大学毕业生、农艺师、医生和律师,到处都在呼吁,都在抱怨,难道我们这些人还可以指挥吗?难道我们这些人还能指挥吗?” “为什么伊列乌斯会有今天?为什么现在会有这么多的大学毕业生,取得这样大的进步?这究竟是谁的功劳?是你的功劳,上校先生,也是鄙人我的功劳,而决不是哪个外乡人的功劳。现在,一切都搞得很好了,他们有什么权利来反对我们这些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呢?” “我们种下可可树,培育它们,让它们生长;把可可果摘下来,弄碎,把果仁装进桶里,在晒场上和炉子上烤干,用毛驴驮到伊列乌斯市,卖给出口商。可可晒干以后就散发出了世界上最美好的香味,这都是我们的功劳。但是,难道我们能把可可制成巧克力吗?我们会把它制成巧克力吗?为此,雨果·考夫曼先生必须从欧洲到这里来,可即使如此,也只能制出可可粉罢了。上校,过去的一切都要归功于您,伊列乌斯所以有今天,所以能成为一个重要的城市,这都要归功于您。我不仅不否认这一点,而且第一个承认它。不过,您已经做了您会做的一切、您所能做的一切。” “除了我们所做的这些之外,伊列乌斯还有什么要做的呢?还需要什么呢?我跟你讲实话吧,我看不出还需要干什么,请你指给我看看。” “您就会看到的。伊列乌斯市比一个公园还要漂亮,可是皮兰吉、里约多布拉索和阿瓜普雷塔呢?人民在呼吁,人民在提出要求。我们和庄园工人以及雅贡索们开辟了土路,现在需要的是公路,靠雅贡索是修不成的。最糟糕的是港湾口,是港口问题。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您为什么要反对呢?是因为州政府要求您这样做的吗?所有的人都希望疏通港湾口,这对当地来说是件大事:疏通了它,可可就可以从这里直接向全世界各地出口,我们就不用再付运往巴伊亚市去的运费。谁出的这笔钱?是出口商和庄园主。” “我们对人家许下过诺言,每个人都要履行自己的诺言。因为如果你不履行诺言,人家就不会再尊重你。我从不食言,这你是知道的。州长向我提出了这一要求,对我进行了解释。让我们的下一代去修建港口,在港湾口外边的马利亚多那里修。到了什么时候才能干什么时候的事。” “时候已经到了,可您不愿意看到这一点。在我们没有电影院的那个时代,风俗习惯跟现在是不一样的。现在,风俗习惯正在改变,发生了这么多新鲜的事儿,我们都目不暇接,都不知道该把头转向什么地方是好了。过去管理这个地方只要下个命令,履行对州政府许下的诺言就行了。现在这样做就远远不够了。您要履行您对州长的许诺,因为他是您的朋友,可恰恰因为如此,人们就不再尊重您了。因为他们不想知道这些事,他们希望的是州政府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为什么蒙迪尼奥先生能把人们分开?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跟他站在一起呢?” “为什么?那是因为他正到处收买人,给了他们许多好处。也有些不知廉耻的人,他们不履行他们的诺言。” “上校,恕我直言,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有什么好处他能给人而您不能给人呢?上候选人名单?成为有影响的人物?得到委任状?树立起自己的威信来?在这方面,您完全可以超过他。他所答应给予的,而且现在正在做的是根据现实的情况来管理城市。” “管理?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在竞选中获胜的呢?” “不需要在竞选中获胜。他在海滨修了林荫路,办起了报纸,帮助买来了汽车,让银行在这里设立了分行,弄来了工程师勘测港湾口,这是什么?这难道不就是管理吗?您可以坐镇指挥市政府、警察局和各村的权力机构,可是很久以来,真正进行管理的却是蒙迪尼奥·法尔康。正因为如此,我才来拜访您,因为一个地区不能同时有两个政府。我离开僻静的庄园,特意找您谈,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那是会出事的。其实,已经开始出事了:您派人烧了报纸,您手下的一个人差一点在瓜拉西被打死。在过去这么做是对的,不可能采取其他的方法,可如今这样做就不行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找上门来,想和您谈一谈。” “你想跟我谈什么?” “只有一个办法能改变这种局面,只有一个,我看不出还有其他办法。” “你说吧,究竟是什么办法?”上校的声音严厉生硬,两个人现在就像敌人一样面对面地对峙着。 “上校,我是您的朋友,在竞选中我跟着您投票已经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向您提出过任何要求,只有一次我找过您,而且那一次我还是有道理的。我是作为朋友到您这里来的。” “我表示感谢,你可以直言。”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双方妥协。” “谁?我?我跟这个外乡人妥协?上校,你把我看成什么样了?就是在我年轻和冒着生命危险的时候,我也没有跟任何人妥协过。我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我不能在我快入土的时候低下头来妥协。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托尼科插话了。妥协的想法使他感到高兴。几天前,蒙迪尼奥去过阿尔蒂诺的庄园,这个建议肯定出自蒙迪尼奥。 “爸爸,你让上校讲嘛,他是作为朋友来的,您应该听一听。至于接不接受,那是另外一码事。” “您为什么不领头治理港湾口呢?为什么不把蒙迪尼奥招呼到您这一边来呢?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人团结在一起,由您来当头头呢?伊列乌斯没有人希望看到您倒霉,就连上尉也不是这样。但是,如果您继续像现在这样坚持下去,您注定是要失败的。” “上校,有什么具体的建议吗?”托尼科问道。 “没有什么具体建议,我跟蒙迪尼奥先生根本不想谈政治方面的事情。我只是对他说,我只看到了一条出路:双方妥协。” “他是怎么说的?”托尼科非常关切而又好奇地问道。他想知道蒙迪尼奥到底有什么想法。 “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不要求他做出回答。不过,如果拉米罗上校同意妥协,而他却不肯接受,他又怎么能站得住脚呢?要是上校伸出了手,他又怎么可能拒绝呢?” “谁知道您讲的是否有道理……”托尼科拉了拉椅子,向阿尔蒂诺靠了靠。 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打断了阿尔蒂诺与托尼科之间的谈话,他的声音已经变了样: “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如果你只是为此而来,你的拜访就到此结束吧……” “爸爸,您这是干吗?” “你给我闭嘴。如果你还想得到我的祝福,就想都不要去想妥协的事。上校,请你原谅,我不想冒犯你,我一直和你相处得很好。你在我这儿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你吩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谈点别的事情。关于妥协的事,请不必多谈了。请你听好我要说的话:我甚至可能会成为孤家寡人,就连我的孩子们都可能撇开我,去跟这个外乡人抱成一团。我可能连一个朋友也剩不下,或者只剩下一个,因为阿曼西奥不会抛弃我,这一点我是有把握的。我可能成为孤家寡人,但是我决不妥协。在我死之前,谁也休想在伊列乌斯称王称霸。昨天有用的东西,今天还可以照样有用。我并不想非要手握武器去死不可,也不想再一次——愿上帝宽恕我——派人去杀人。从现在算起,再过一年就要进行大选了,上校,即使所有的人一起反对我,即使伊列乌斯再一次强盗横行,变成土匪窝,我也是要赢的。”拉米罗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门,声音颤抖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也是要赢的!” 阿尔蒂诺也站起身来,拿起帽子说: “我是心平气和地来的,可您听不进我的话。我不愿意成为您的敌人走出您的家门,我对您是十分敬重的。但是,我对您不做任何许诺,我并不欠您什么情分,我愿意投谁的票就投谁的票。再见,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 老拉米罗点了点头,两只眼睛似乎蒙眬不清了。托尼科把阿尔蒂诺上校一直送到门口: “我爸爸这个人太固执,也许我能……” 阿尔蒂诺握着托尼科的手,打断了他的话: “这样一来他就要孤立了,最多有两三个最要好的朋友会跟着他走。”阿尔蒂诺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一个“甲壳虫”——接着说道:“我认为蒙迪尼奥是有道理的,伊列乌斯需要有新的人来管理,我站在他那一边。可你的义务是站在你父亲那一边,听他的话。别人都有权去谈判,去妥协,甚至去请人宽恕。可你不行,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站在你父亲那一边,哪怕他已经快要入土了。除此之外,你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可干。” 满头金发的热鲁萨正好奇地站在另一间客厅的窗边,阿尔蒂诺向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扬长而去了。 魔鬼上街 “活见鬼!好像魔鬼被放到伊列乌斯来了。哪儿见过没出阁的大姑娘跟有妇之夫谈情说爱的呢?”在教堂的天井里,尖刻的多罗特娅在一群老处女中间诅咒说。 “若苏埃老师着实可怜!他都快发狂了。他是那样地伤心,让人看了心里都难受……”金基娜同情地说道。 “若苏埃这个小伙子身子骨单薄,很可能要闹出一场病来。”弗洛尔济妮娅赞同地说,“他的身体已经不怎么好了。” “若苏埃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因为心里难受,就围着那个不要脸的格洛莉娅转来转去……他甚至就在人行道上停下来跟格洛莉娅讲话。我已经对巴西利奥神父说过了……” “说什么?” “伊列乌斯正在堕落,上帝总有一天要惩罚它的,会降下一场大灾难,把所有的可可树都毁了……” “神父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很不高兴,说我的这张嘴不吉利,说我光想让人倒霉。” “你不该去找巴西利奥神父谈……他是个庄园主。你为什么不去找塞西利奥神父谈呢?这个可怜的人倒是很清白的。” “我跟他谈了。他对我说:‘多罗特娅,魔鬼被放到伊列乌斯来了,成了这里的唯一主宰。’事实的确如此。” 老处女们都背过脸去,谁也不肯看站在窗口的格洛莉娅。格洛莉娅正朝着纳西布酒店的方向微笑着张望,大概正在看那个罪魁祸首的魔鬼吧。 酒店里,上尉正神气十足地大声宣布着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里约多布拉索的首领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站到蒙迪尼奥这边来了,他拥有一千多张选票。阿尔蒂诺已经去过蒙迪尼奥家里,把他的这一决定通知了蒙迪尼奥。蒙迪尼奥对上校突然转变了态度感到惊讶,他问道: “上校,是什么事让你做出这个决定的?” 他以为是自己那些无可辩驳的论点和令人信服的谈话打动了上校。 “几把高背椅子。”阿尔蒂诺回答说。 其实,酒店里的人已经听说了拉米罗和阿尔蒂诺之间那次不成功的谈话,知道了拉米罗大发了一通脾气。事实被人们夸大了。有人说两位上校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老政客拉米罗把阿尔蒂诺从他的家里轰了出来。还有人说阿尔蒂诺是蒙迪尼奥派去向拉米罗提出妥协建议,要求停战和宽恕的。有一种说法是从托尼科嘴里传出来的,他显得异常激动,在街上逢人就讲,说伊列乌斯就要回到过去那种枪声不绝、死亡不断的年代了。另一种说法则出于博士和尼奥加洛之口,他们俩见到过阿尔蒂诺,据他们讲,这位里约多布拉索的庄园主对拉米罗上校说,他认为虽然大选尚未开始,拉米罗的失败却已成定局,并通知拉米罗,他将投蒙迪尼奥的票。拉米罗上校气得简直发了疯,这时候,托尼科提出了一项对拉米罗这一派人来说有失体面的建议,遭到了拉米罗的拒绝。由于政治倾向不同,酒店里的人各执己见,两种说法并立。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阿尔蒂诺走后,托尼科马上跑去把德莫斯特内斯大夫请来给拉米罗上校看病,拉米罗上校昏昏沉沉,不省人事。这一天,人们议论纷纷,争论不休,都显得异常兴奋和激动。傍晚时分,若奥·富尔仁西奥从文具店来到酒店聊天,当人们征求他的意见时,富尔仁西奥说道: “我的看法跟堂娜多罗特娅一样。她对我说,魔鬼来到了伊列乌斯。但是她不知道这个魔鬼是躲进了格洛莉娅的家呢,还是躲到这个酒店里来了。纳西布,你把这个该死的魔鬼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单单是魔鬼,连整个地狱都被纳西布藏进自己的心里去了。他和加布里埃拉达成的协议毫无用处。加布里埃拉到酒店以后,就待在计款箱的后边,可是这条战壕太脆弱了,离男人们的贪心距离太近了。这些人现在都挤到柜台跟前,站在那里喝酒,差不多就像围着加布里埃拉开大会一样,真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法官甚至厚着脸皮对纳西布本人说: “朋友,你可要准备好,我就要把加布里埃拉夺走了。你想办法再去雇一个厨娘吧。” “法官,她已经答应你了吗?” “会答应的……这只是个时间和方法的问题而已。” 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过去总是不离开他的庄园的,现在正值收获大忙季节,他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可可园。他甚至答应要送加布里埃拉一块地。还是老处女多罗特娅讲得有道理,魔鬼被放到伊列乌斯来了,把男人们搞得晕头转向。总有一天,加布里埃拉也要被弄昏了头。就在两天前,堂娜阿尔明达还对纳西布说过: “真是巧极了,恰恰就在我梦见加布里埃拉走了的那一天,曼努埃尔上校托人来说,如果加布里埃拉愿意的话,上校将给她一块庄园的地契,写上加布里埃拉的名字。” 女人的头脑是脆弱的,只要看看广场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就足以说明这一点:玛尔维娜正坐在林荫路的一条长椅上跟工程师聊天。若奥·富尔仁西奥不是说过,玛尔维娜是伊列乌斯最聪明、个性很强、各方面都不错的姑娘吗?现在,她竟然在大庭广众面前和一个有妇之夫谈情说爱,这岂不是昏了头了吗? 纳西布一直走到酒店前面宽阔的人行道路边沿,失神地在想着什么。一看到梅尔科·塔瓦雷斯上校出了家门向海滨走去,他不禁大吃一惊: “快来看!”纳西布高喊了一声。 有几个人听到了他的喊声,转过身来朝那个方向张望。 “上校朝他们俩走去了……” “非要打起来不可……” 玛尔维娜也看到父亲走来了,她赶忙站起身来。这个时候上校准是从庄园里来的,脚上的两只长筒靴还没有换。酒店里的人都离开靠里边的桌子,走过来看。 工程师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因为他听到了玛尔维娜对他说的话: “我爸爸朝这边走来了。” “我们怎么办?”工程师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梅尔科·塔瓦雷斯的脸绷得紧紧的,手里握着马鞭,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女儿,在他们俩的身边停了下来。梅尔科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工程师,瞧都没瞧他一眼。他对玛尔维娜发话了,声音严厉得就像皮鞭一样: “马上给我回家去!”上校把马鞭在皮靴上敲得啪啪作响。 他站在那里看着女儿慢腾腾地走了。工程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地沉重,前额和手心都冒出了汗水。等玛尔维娜进了家门以后,梅尔科举起马鞭,把皮鞭梢放在罗穆洛的胸口上: “我知道,你已经结束了港湾口的勘测工作,你打了电报,要求留下来,继续负责这项工程。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是不会这么干的。我会拍份电报,要求换一个人来,而且在这个人来到之前就离开这里。后天有艘轮船要走。”他把鞭子收回来,高高举起,鞭梢在罗穆洛的脸上轻轻地擦了一下。“后天,你必须离开这里。” 说完,上校就转过脸去。现在,他面对着酒店,好像是很想知道为什么酒店外侧围着一伙人。他朝酒店走去,那些好奇的人纷纷坐了下来,一边斜着眼睛偷偷张望,一边急急忙忙地聊起天来。梅尔科来到酒店,拍着纳西布的肩膀说: “最近生意好吧?给我来杯白酒。” 上校一眼看见了若奥·富尔仁西奥,就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好哇,若奥先生。有人对我说,你卖给了我女儿几本坏书。我求你一件事:这种书你一本也别卖了。只有学校里念的书才是好书,其他书统统没用,只能把人引到邪道上去。” 若奥·富尔仁西奥十分平静地回答说: “我的书就是为了卖的,如果顾客要买,我是不会不卖的。坏书,什么样的书您认为是坏书?您女儿买的书都是好书,都是最优秀作家的作品。我还想利用这个机会对您说,您的女儿很聪明,很能干。您需要理解她,不应该像对待随便一个什么姑娘那样对待她。” “她是我的女儿,我愿意怎么对待她就怎么对待她。我知道有些病该吃点什么药好。至于书么,不管好书坏书,她再也不会去买了。” “这是她的事。” “也是我的事。” 若奥·富尔仁西奥耸了耸肩膀,好像他没有任何责任。比科·菲诺端来了酒,梅尔科一口气把它喝光,刚要站起身来,若奥·富尔仁西奥就拉着他的胳膊说: “梅尔科上校,您应该心平气和地去跟您的女儿谈谈,让她理解您,也许她会听您的话。您要是对她施以暴力,也许以后您会后悔的。” 梅尔科仿佛用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了自己: “若奥先生,如果我不了解你,如果我跟你的父亲不是朋友的话,你的话我听都不会听的。我的女儿让我来管教好了,我从来没有后悔的习惯。不管怎么说,我感谢你的一番好意。” 上校用马鞭敲打着靴子穿过了广场。若苏埃先是从一张酒桌上看着他,接着就在若奥·富尔仁西奥身边梅尔科上校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呢?” “可能会干出蠢事来。”若奥·富尔仁西奥用慈祥的目光看着这位教师说,“这不足为怪,你不也正在干着很多蠢事吗?玛尔维娜很有个性,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可人们却把她当成一个傻瓜看待……” 梅尔科跨进了那座“现代式”住宅的大门。酒店里,人们又谈起了阿尔蒂诺·布兰多,谈起了拉米罗上校以及最近政治上的动乱。工程师从林荫路旁的长椅上走开了。只有若奥·富尔仁西奥、若苏埃和站在人行道上的纳西布,还继续专注地望着梅尔科上校的背影。 梅尔科的妻子正在客厅里胆战心惊地等着他,正像黑人法贡德斯说的那样,她看上去活像一尊受尽苦难的圣女的塑像。 “玛尔维娜在哪儿?” “到她房间里去了。” “让她下来。” 梅尔科在客厅里等着女儿,一个劲地用马鞭抽打着长筒靴。玛尔维娜走了进来,她的母亲就站在过道的门口。玛尔维娜在梅尔科的面前站着,昂着头,浑身绷得紧紧的,高傲而又坚定地等着梅尔科开口。她的母亲也在等着,眼睛里露出了恐惧的神情。梅尔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什么事?” “什么事!”梅尔科吼了起来,“我是你的爸爸,你把头给我低下来。你心里明白我讲的是什么事。你怎么跟我解释你跟工程师谈恋爱的事?整个伊列乌斯市都在议论这件事,甚至都传到庄园里去了。你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他已经结了婚,连他自己都不隐瞒这一点。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有什么用?您是不会理解的。这里的人谁也不可能理解我。爸爸,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对您说:我不会屈从于家里给我安排的婚事,我不会葬身在任何一个庄园主的厨房里,不会给伊列乌斯的任何一个大学毕业生去当女仆。我要按我的方式去生活。等年底从学校毕业后,我想进一家事务所工作。” “你什么也休想,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必须干什么。” “我只干我想干的事。” “什么事?” “我想干的事……” “混账,你给我闭嘴!” “您不要对我嚷嚷,我是您的女儿,不是您的奴隶。” “玛尔维娜!”她的母亲对她喊道,“别这样跟你爸爸讲话!” 梅尔科一把抓着玛尔维娜的手腕子,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玛尔维娜怒吼起来: “我告诉您吧,我就是要跟他走。” “哎呀呀,我的上帝……”玛尔维娜的母亲用手把脸捂了起来。 “不要脸的东西!”梅尔科举起马鞭,没头没脑地抽了起来。 皮鞭落在玛尔维娜的腿上、屁股上、胳膊上、脸上和胸口上。血从被打裂的嘴唇流了出来。玛尔维娜喊道: “您可以打我,可我就是要跟他走!” “难道我把你打死……” 梅尔科用力把她向沙发上一推,玛尔维娜一下子趴倒在沙发上。梅尔科重新抡起鞭子,马鞭上下翻舞,发出阵阵尖啸声。玛尔维娜的喊叫声一直传到广场上。 玛尔维娜的母亲泪流满面,用恐惧不安的声音哀求道: “别打了,梅尔科,别打了……” 然后,她突然从门口冲进来,抓住梅尔科的手: “你不能把我的女儿打死!” 梅尔科气喘吁吁地停了手。此时,玛尔维娜只是在沙发上抽泣。 “回你的房间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酒店里,若苏埃紧握着手,用力地咬着嘴唇。纳西布感到十分压抑。若奥·富尔仁西奥一个劲地摇着头。其他的人都默不作声,不再讲话了。格洛莉娅在她的窗口苦笑了一下。 有人说: “不打了。” 海滨岩石上的少女 黑咕隆咚的巨石耸立在海边,海浪拍打着石崖,飞溅起雪白的浪花。长着吓人的大螯子的螃蟹从隐蔽的洞穴里爬了出来。白天,黑人小孩们敏捷地爬到巨石上去,装成雅贡索和上校一起玩耍。入夜以后,可以听到海水一个劲地拍打在石崖上发出的响声。有些时候,海滩上会出现一种奇怪的亮光,沿着巨石上升,在拐角的地方消失,又在石顶上复现。黑人们说,这是美人鱼用巫术变出来的绿光。漆黑的深夜,那些最可怜的夫妻,那些乞丐、流浪汉以及没有栖身之所的妓女,都把隐蔽在巨石之间的沙滩当做他们的床铺。前面是咆啸着的桀骜不驯的大海,后面是沉睡着的尚未开化的城市。 在没有月光的深夜,一个细长的身影正在岩石上大胆地攀登,此人就是玛尔维娜。她光着脚,一双鞋提在手上,眼睛里流露出坚定的神情。此刻,正是姑娘们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在梦乡里对学习、节日以及婚事充满了憧憬的时候。玛尔维娜爬上了石岩,她睁着眼睛进入了梦境。 由于风吹雨淋,一处岩石形成了一个凹进去的洞穴,就像是一条临海的宽宽的长椅。到这里来谈情说爱的情侣们就坐在上面,两只脚悬在空中。下面,海浪冲击着岩石,掀起雪白的浪花,像伸出双手在向人召唤。玛尔维娜在这里坐下来,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时间,焦急地等待着。 父亲到她的房间里去过一次,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讲,把她的书和杂志统统拿走,翻来翻去地在里面找寻着信件和字条,只给她留下了几份巴伊亚市的报纸,同时也给浑身被鞭打得紫迹斑斑的玛尔维娜留下了痛苦与反抗。那封“你乃是我重又获得的新的生命、业已失却的欢乐和早已泯灭的希望。你就是我的一切”的情书,被玛尔维娜藏在了怀里。玛尔维娜的母亲也来过她的房间,给她送来了饭菜,劝慰她,跟她谈到了死的事。在这样的父女之间,在这样两个傲慢而又刚强的对立的人之间,在这两把高高举起的匕首之间,她怎样活下去呢?她恳求神灵让她死掉,啊,这样,她就可以免于目睹在劫难逃的厄运和冷酷无情的灾难成为现实。 她把女儿搂在怀里。玛尔维娜对她说: “妈妈,我不能做一个像你那样不幸的人。” “你别说疯话了。” 玛尔维娜没有再说什么。关键的时刻来到了,她要和罗穆洛一起离开这里,去迎接新的生活。 她的父亲就像一块最坚硬的石头,宁肯粉身碎骨,也决不会折腰妥协。小时候,玛尔维娜在庄园里听人讲过不少有关父亲的事情。械斗年代,她的父亲亲自指挥武装打手,在漆黑的深夜里隐蔽在路上打埋伏。后来,玛尔维娜曾目睹过一次械斗。他们家的土地与阿尔维斯家的相毗邻,一天,阿尔维斯家的牲口从栅栏里跑了出来,闯进了他们家的牧场。就为了这样一件区区小事,梅尔科便和阿尔维斯家的人干起仗来。双方先是口角,都感到自己的面子受到了伤害,于是就动起武来。他们互设埋伏,派出了雅贡索,进行了枪战,发生了流血事件。玛尔维娜亲眼看到,她的叔叔阿卢伊西奥趴在院子的墙头,肩膀上流出了殷红的鲜血。阿卢伊西奥的年纪比梅尔科要小得多,身材细长,是个生性快活、长得很漂亮的男人。他喜欢动物,马啦,牛啦,他都喜欢,还养了几只狗。他在房间里唱歌,把玛尔维娜背在身上,跟她玩耍,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当时正值七月,路边的枪声和大树底下的埋伏代替了篝火、烟火和舞蹈。母亲的脸色铁青,玛尔维娜永远记得母亲的这种脸色。在那些不眠之夜,在玛尔维娜出生以前,在大规模械斗的年代,在母亲颤抖地站在梅尔科面前听着丈夫的高声吆喝,任凭丈夫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她的时候,她的脸色总是这样的。母亲在给叔叔包扎着被子弹划破的伤口,梅尔科只是简简单单地向阿卢伊西奥问道: “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回来了?手下的那些人呢?” “都跟我一起回来了……” “我对你是怎么说的?” 阿卢伊西奥没有回答,只是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梅尔科。 “我对你是怎么说的?不管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要离开场院。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里?” 正在为叔叔包扎伤口的母亲双手不禁颤抖起来。叔叔长得那样细瘦,他天生不会打架斗殴,不会在夜里进行枪战。叔叔低下头一言不发。 “你带着手下的人马上回去。” “他们就要重新发动进攻了。” “我正希望他们这样干。在他们发动进攻的时候,我会带领更多的人从后面包抄过去,把他们彻底消灭掉。要不是你听到第一声枪响就逃了回来,这时我已经把他们全部干掉了。” 叔叔点了点头。玛尔维娜看着阿卢伊西奥骑上马,看着他望了一眼家里的房子、阳台、沉睡着的牲口棚和狂吠着的狗,仿佛是在最后一次向它们道别,然后就带着一些打手走了。还有一些人留在空地上等待命令。枪声一响,她的父亲马上吼道: “出发!” 梅尔科大胜而归,把阿尔维斯的人消灭得一干二净。阿卢伊西奥的尸体被放在马背上驮了回来。叔叔是个漂亮的男子汉,总是快快活活的。 玛尔维娜对生命无限热爱,对生活充满渴望,对唯唯诺诺、低三下四、在梅尔科面前不敢大声吭气深感厌恶,她是从谁的身上继承了这种性格的呢?也许就是从她的这位叔叔身上继承来的。玛尔维娜早就对这个家庭、这个城市、这里的法律和风俗习惯充满了憎恨。母亲在梅尔科面前战战兢兢,过着忍气吞声的生活。梅尔科遇事从不与她商量,而她也总是百依百顺,这一切都使玛尔维娜感到愤愤不平。梅尔科一到家,就以命令的口吻对母亲说: “你准备一下,今天我们要到托尼科的公证事务所去签署一张契约。” 母亲连问都不问一声去签什么契约,是买进还是卖出,她根本不关心这件事,她的兴趣全在教堂。梅尔科大权独揽,一切都由他说了算,母亲只管料理家务,这就是她唯一的“权利”。父亲到夜总会去,到妓女的家里去,在小老婆身上花钱,在旅馆里赌博,在酒店里和朋友们喝酒;母亲守在家里,听梅尔科发号施令,对他唯命是从。憔悴而顺从的母亲对这一切都从不表示异议,完全丧失了自己的意志,就是对女儿也总是百依百顺。玛尔维娜还在少女时代,就发誓决不能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永远也不能成为别人的附庸。梅尔科对女儿是放任的,有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琢磨着玛尔维娜,从女儿所做的一些事情上,他看出了玛尔维娜想要独立自主的愿望。但是,他要求女儿听话,当玛尔维娜对他说,她想去中学念书,然后再去考大学的时候,梅尔科吩咐说: “我不希望有个大学毕业的女儿。你到教会女校去读书吧。学学缝纫,学点算术,识点字,再学学弹钢琴,除此之外,用不着去学什么其他东西。大学毕业的女人都是些不知廉耻的女人,甘心堕落的女人。” 玛尔维娜了解那些过了门的太太的生活,她们和她的母亲一样,都依附于自己的丈夫,连修女都不如。玛尔维娜暗自发誓,她永远也不能被关进这样的牢笼。有钱人家的年轻小姐们笑容满面地在教会女校的院子里聊天,她们的哥哥或是弟弟们则在巴伊亚市中学或大学里读书,每月都可以收到家里寄来的钱,自己可以支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们这些姑娘只有一段短暂的少女时期:参加进步俱乐部组织的晚会,搞一点不会带来任何后果的谈情说爱的名堂,比如交换字条,在下午放映影片的电影院里背着人提心吊胆地接接吻,有的时候在自家庭院的门口与小伙子们搞些更进一步的把戏。终于有一天,父亲和一位朋友来到家里,这种谈情说爱的做法就此结束,于是就开始订婚。如果自己不同意,当父亲的就会逼着你答应。只要父母喜欢这个小伙子,作女儿的只能唯命是从。她们的地位不会因为订婚而有任何转变。丈夫是父亲挑选的,或者说是命运安排的,反正都是一回事。结婚以后,情况也依然不会有什么不同。丈夫是一家之主,是老爷,他的话就是法律,就必须服从。权利都是属于丈夫的,做妻子的责任只是承担义务,只能对丈夫毕恭毕敬。她们要维护家庭和丈夫的声誉、料理家务和抚养子女。 年龄比她大、年级比她高的克拉拉曾经是玛尔维娜的知心朋友,两个人形影不离,在学校的院子里一起窃窃私语,笑个不停。从来没有一个姑娘比克拉拉更加快活,更加充满朝气。她美丽而健壮,探戈舞跳得极好,脑子里充满着幻想,有很多大胆冒险的计划。她是何等地激情满怀,何等浪漫,何等富于反抗精神以及何等勇敢!她是为了爱情才结婚的,至少克拉拉自己是这样想的。她的未婚夫不是思想守旧的庄园主,而是一位会作诗的法律系毕业的律师。然而,情况并不因此而有任何变化,克拉拉现在怎么样?她在哪里?她把欢乐和激情隐藏在何处?她把她的那些计划和幻想埋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克拉拉也要去教堂,料理家务,生儿育女。她甚至不能涂脂抹粉,因为做律师的丈夫不喜欢她这样做。 过去的情况一直如此,而且还会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就仿佛世界没有任何改观,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城市没有任何发展一样。在教会女校,姑娘们都为阿维拉家族的童贞奥费妮西娅的故事所感动。奥费妮西娅为了爱情而献身,她不喜欢男爵,不肯嫁给榨糖厂的主人。她的哥哥路易斯·安托尼奥带着前来求婚的人一起见她,而她梦寐以求的人却是佩德罗二世皇帝。 玛尔维娜憎恨这个地方,憎恨这个到处有人说闲话、流言蜚语满天飞的城市。玛尔维娜憎恨这里的生活,并与之进行斗争。她开始阅读书籍,若奥·富尔仁西奥对她进行了指导,向她推荐了一些书。玛尔维娜从这些书中发现了伊列乌斯以外的另一个世界,那里的生活十分美好,那里的妇女不是奴隶。在大都市里,她可以找到工作,可以自己挣饭吃,同时也就赢得了自由。她对伊列乌斯的男人们看都不看一眼,伊拉塞玛把她称做是“青铜的处女”(这是一本浪漫小说的书名),因为玛尔维娜没有自己的意中人。若苏埃一直在追求她,这位老师倒是位从外地来的人,会写诗,还在报纸上发表过。伊拉塞玛在学校的院子里高声朗诵过他写的《献给冷漠无情的玛……》的那首诗。在热苏伊诺把妻子和牙科大夫杀死的那一天,玛尔维娜跟若苏埃聊过一次天,随后两个人又谈了几天的恋爱。谁知道,若苏埃也许与其他的男人不一样吧?结果却完全一样。若苏埃很快就想不准玛尔维娜涂脂抹粉,不准她和伊拉塞玛做朋友,“人人都在议论她,你不能和这号人交朋友”,不准她参加在米扎埃尔上校家里举行的舞会,因为若苏埃没有接到邀请。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不到一个月之内发生的。 在伊列乌斯市,玛尔维娜喜欢的只有自己家的新居。新居的式样是她从里约的一家杂志上选出来的,父亲满足了她的心愿,因为对梅尔科来说,住什么式样的房子都是一样的。蒙迪尼奥·法尔康曾把一个在里约找不到工作的癫狂的设计师带到此地来,玛尔维娜很喜欢蒙迪尼奥住房的式样,也梦想过和蒙迪尼奥本人谈恋爱。蒙迪尼奥与众不同,他可以使玛尔维娜离开伊列乌斯市,把她带到其他地方去,带到法国小说里讲到过的那些地方去。对玛尔维娜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恋爱,并不是突然爆发出来的痴情。谁能给她以生活的权利,谁能把她从伊列乌斯市所有妇女的那种不可避免的命运中解脱出来,她就会爱谁,否则,她情愿做个老处女,加入到教堂门口那伙身着黑装的队伍中去,因为她不愿意像西妮娅济娜那样被人开枪打死。 蒙迪尼奥一发觉玛尔维娜对他有意思,马上采取了回避的态度。玛尔维娜感到很痛苦,她的希望破灭了。若苏埃这个人过于苛求,总想对她发号施令,和他好下去是不可能的。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工程师罗穆洛来到了伊列乌斯市,他身着泳衣走过广场,挥舞着双臂迎着海浪游起泳来。此人正合玛尔维娜的心意,因为这位工程师的思想显然与众不同。罗穆洛十分不幸,妻子疯了。他向玛尔维娜谈起过里约的情况。结婚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结婚只不过是个例行手续罢了。只要罗穆洛能够很好地理解她,只要她能够自主,只要爱情能够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啊,那时她就可以工作,就可以协助罗穆洛,做他的情妇和秘书,也可以进大学去学习了。啊,这几个月玛尔维娜的生活就像燃起了一团烈火……她知道,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她,教会女校里没有人谈其他的事。有几个女友开始和她疏远了,第一个躲开她的就是伊拉塞玛。对玛尔维娜来说,这有什么要紧呢?她和罗穆洛在海滨的林荫路上会面,他们之间的谈话是无法使她忘怀的。在下午开场的电影院里,他们俩疯狂地亲吻。罗穆洛对玛尔维娜说,自从认识她以后,他仿佛又获得了新的生命。梅尔科上校当时在庄园里,有几个晚上,全家人都睡了,玛尔维娜就来到海边的岩石上与罗穆洛偷偷相会。他们坐在椅子般的凹石头上,工程师的两只手摸遍了玛尔维娜的全身。他呼吸急促,低声地向玛尔维娜提出了要求。为什么不能等一等,非要在海滩上干这种事呢?玛尔维娜一心想的是离开伊列乌斯市,一旦他们离开了这里,她就属于罗穆洛了。他们在一起盘算着出逃的计划。 挨了一顿毒打之后,玛尔维娜被关进了自己的房间。她顺手拿起一份巴伊亚市的报纸:“一件丑闻轰动了意大利的上层社会。西班牙王子维多利亚和堂娜贝阿特丽丝所生的女儿阿莱桑德拉公主离家出走去独自谋生,在一家时装商店当了收款员,因为她的父亲逼迫她和米兰的富豪翁贝托·维斯孔特·德·莫德罗梅公爵结婚,而她却爱上了平民企业家弗朗科·马尔蒂尼。”这篇文章仿佛是专门写给玛尔维娜看的。玛尔维娜拿起一个铅笔头,用报纸的空边给罗穆洛写了张字条,约定了会面的时间与地点。女用人把这张字条带到旅馆,亲手交给了工程师本人。这天晚上,如果罗穆洛愿意,玛尔维娜可以委身于他。因为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玛尔维娜就要离开此地去生活了。她唯一感到放心不下的——只是在这一天她才察觉到自己的这种感情——是怎样不使父亲伤心。不过,梅尔科这样的人怎么会伤心呢!况且,玛尔维娜现在已经顾不上他了。 玛尔维娜坐在潮湿的石椅上,两只脚悬在空中,等候着工程师的到来。在僻静的海滩上,一对对情侣发出了快意的呻吟声,鬼火在山顶上闪烁跳跃。出逃的计划安排得十分周密,每一个细节都进行过仔细的研究。玛尔维娜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下面海浪翻滚,飞溅起层层浪花。罗穆洛为什么没有来呢?他本来应该比玛尔维娜先到的。玛尔维娜在字条上约定了确切的时间,为什么他没有来呢? 这时候,罗穆洛·维埃拉正躲在科埃略旅馆自己的房间里。这位颇为能干的交通和公共工程师部的工程师把门插好,他吓得浑身发抖,根本无法入睡。罗穆洛在与女人的接触中显然一直是个白痴,他总是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最后以失败告终,却又恶习难改。在里约的时候,他就和一些未婚的姑娘有过瓜葛。一次,他和一个名叫安东涅塔的正在鬼混,姑娘的四个兄弟一起气势汹汹地赶来,罗穆洛迟了一步没能逃脱,被狠狠地痛打了一顿。正因为发生了这件事,罗穆洛才答应到伊列乌斯市来工作,并且发誓,对那些未婚的年轻姑娘,他将看都不再看一眼。到伊列乌斯市来工作的确是个美差,他已经存起了一笔钱,而且蒙迪尼奥还答应他说,只要他的工作进展迅速,最后写出报告时要求部里赶快派挖泥船来,他还可以得到一大笔钱。他已经这样做了,并且和蒙迪尼奥商定好,请求部里派他来领导港湾口的疏通工作。蒙迪尼奥还答应他,当第一艘外国货轮进港时,不仅要再给他一笔数目更大的报酬,还会坚持要部里提升他。罗穆洛还能希望什么呢?可是他却和一个未婚的姑娘搞在了一起,在电影院里跟她动手动脚地调情,答应她一些不可能办到的事情,结果,他不得不打电报要求部里派人来接替他,与蒙迪尼奥进行了一次很不愉快的谈话。罗穆洛向蒙迪尼奥保证,他回到里约以后,只要挖泥船和拖船一天不被派到伊列乌斯市来,他就不会让部长过一天安宁的日子。他所能做到的仅此而已,他不能继续留在伊列乌斯市,以免在大街上挨上一顿鞭子,或是在夜里挨上一颗子弹。罗穆洛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到上船的时候他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可是玛尔维娜却疯疯癫癫地约他到海滩石崖那里去会面。罗穆洛不相信梅尔科这么快就又回庄园去了,因为那里的收获季节已经结束。玛尔维娜真是发了疯,罗穆洛特别喜欢这种狂热的女人,愿意跟她们搞在一起…… 玛尔维娜在高高的岩石上等候着。下面,层层海浪在向她呼唤。罗穆洛不会来了,下午他几乎被梅尔科吓得半死,玛尔维娜现在明白了。她望着飞溅起的浪花,大海正在向她召唤。突然间,玛尔维娜想纵身投进大海,把所有这一切都彻底了结。然而,她热爱生活,她要离开伊列乌斯市,去工作,去自立,去征服一个新的天地。死有什么用处呢?结果,玛尔维娜投进大海的是那些已经订好的计划,是罗穆洛对她的引诱,是罗穆洛对她讲过的那些甜言蜜语,还有罗穆洛在到达伊列乌斯市的几天以后写给她的那封情书。这时候,玛尔维娜发现了自己所犯的错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过去她只看到了一条出路,即依靠一个男人——她的丈夫或是她的情夫。为什么要这样想呢?这难道不说明伊列乌斯市对她还有影响,使她不能相信自己的力量吗?为什么她要依靠别的什么人离开这里,使自己为种种承诺所束缚,欠下一笔巨大的人情债呢?为什么她不依靠自己的两只脚一个人出走去夺取一片新天地呢?今后,她就要以这种方式从这里出走,而不是通过死神的大门。她热爱生活,而且要满怀激情地去生活,自由自在,就像那无边无际的大海。玛尔维娜拿起鞋,走下石岩,开始制定新的计划,心里感到一阵轻松。罗穆洛没来赴约真是再好不过了,玛尔维娜怎么能跟这样一个怯懦的男人一起生活呢?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永恒的爱情,或曰: 若苏埃翻过了禁地的围墙 在《伊列乌斯日报》刊登生日、洗礼命名、死亡和结婚启事专栏的上方,用斜体字发表了若苏埃写的一首《献给冷漠无情、忘恩负义、趾高气扬和狂妄傲慢的玛……》的十四行诗。在这些诗里,若苏埃一遍又一遍地重申,他那遭到冷遇的爱情是永恒的。这位教师的爱情有很多特点,一个比一个光彩夺目。从他发表在日报上的诗句中可以看出,其中最令人赞叹的是它的永恒性。若苏埃冥思苦索,绞尽脑汁计算着音节,找寻着诗的韵律,用来表达这种爱情的永恒性。西妮娅济娜和奥斯蒙多被枪杀以后,玛尔维娜的那股傲慢劲头不见了,并开始与若苏埃谈起了恋爱。在那段日子里,由于极度激动,若苏埃的爱情又更进了一步,变成永恒与不朽的了。他写了不少长诗,赞美那种不论是死亡还是几个世纪时间的流逝都无法毁灭的爱情。“像永恒本身一样地永恒”,“比我们已经认识和未曾认识的宇宙空间还要广大,比那些不朽的神灵更加不朽”,这就是教师兼诗人用来描写他的爱情的诗句。 一九二二年,圣保罗市举办了著名的“现代艺术周”[65]活动,三年以后,它的影响也波及到了伊列乌斯市。因为若苏埃写的长诗既不符合作诗法,又缺乏韵律,所以,人们不无道理地把若苏埃看做是一位现代派诗人。现在,若苏埃信誓旦旦地一再表示,他对玛尔维娜和现代派诗歌都一样地要做到忠贞不渝。正如他在模范文具店与博士、若奥·富尔仁西奥和尼奥加洛,或是在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与阿里·桑托斯讨论有关文学问题时所讲的那样,现代派诗歌从作诗法和韵律的束缚中摆脱了出来。这种诗写起来不那么吃力,不必计算音节也不用符合韵律,此外,玛尔维娜的新居不也是“现代派”的吗?这两种孪生的现代派精神使他感到极为惬意。 更令人惊讶的是,当玛尔维娜中断了与若苏埃的恋情,开始和罗穆洛相爱以后,若苏埃这种像永恒本身一样永恒、这种比所有的神灵合在一起的不朽还要不朽的爱情,又在他现在用散文写成的小册子里更进了一步。纳西布很善于理解人的苦衷,在酒店里,他一直伴随着这位教师,为他分担痛苦。若苏埃在模范文具店和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的那些朋友对这位教师也都深表同情,同时也多少感到有些好奇。但是不知为什么,若苏埃把满腔痛苦都倾诉给了无政府主义者、西班牙鞋匠费利佩。这位西班牙鞋匠是伊列乌斯独一无二的哲学家,他认为,社会和人生、女人和神父都糟糕得一塌糊涂。若苏埃囫囵吞枣地把费利佩那些红色封皮的小册子读了一遍,然后他就不再作诗,转而开始写起大量的散文来。若苏埃的散文充满了伤感和吁求。他完全变成了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开始仇恨现存的社会,对可以使世界获得新生的炮弹和炸药大加赞美,呼吁对一切事物和一切人都要进行报复。博士对若苏埃的文章中所表现出来的山鹰派[66]风格极为赞赏。说到底,若苏埃的这种极端的阴暗心理完全是针对玛尔维娜的。据说,若苏埃对女人,尤其是对人人都梦寐以求的那些庄园主的漂亮的女儿们已经永远不再抱任何幻想。“她们不过是些轻浮的女人罢了……”每当看到那些身穿教会女校校服的年轻姑娘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十分迷人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若苏埃就要吐一口唾沫。但是,他奉献给玛尔维娜的爱情在他充满激情的文章里依然是永恒的,从来没有在他的心中泯灭。他之所以没有绝望地死去,只是因为他准备用他的笔去改造社会,同时也要去改造女人的心灵。 费利佩的小册子所体现的思想是混乱的,若苏埃对上层社会姑娘们的憎恨正是以这种混乱思想为基础的。这种憎恨必然导致他向平民妇女靠近。早在若苏埃成为无政府主义者之前,他就以一种“出色的革命姿态”完成了一次事先业已安排好的行动,这也是他光彩夺目的政治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战斗行动:为了向玛尔维娜表明,玛尔维娜与工程师之间那次恬不知耻的谈话使他疯狂到了何等程度,他第一次朝格洛莉娅孤独的窗口走了过去。他的这一举动对玛尔维娜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因为当时她正欣喜若狂地听着罗穆洛讲话,根本就没有发现若苏埃所干的这件事……然而,这件事却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只是由于发生了玛尔维娜与罗穆洛谈情说爱、《伊列乌斯日报》被烧以及市政府工作人员遭到痛打等一系列事件,若苏埃的这一大胆而又欠妥的举动才没有成为大家议论的中心。 费利佩对若苏埃的这次大胆行动表示了祝贺,于是若苏埃与鞋匠之间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若苏埃把鞋匠的小册子带回他的住所——维托利亚电影院楼上有一个房间。若苏埃虽然蔑视玛尔维娜,但又为她保留着永恒不朽的爱情。其实,玛尔维娜是不配享有这种爱情的。若苏埃对格洛莉娅备加赞扬,认为她是社会的牺牲品,她的贞洁受到亵渎,她肯定是被强行奸污的,她被排除在社会生活之外,然而,她仍不失为一个圣洁的女人。若苏埃把所有这一切——当然没有提及具体的名字——都写进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很长的文章中。但是,这不过是画饼充饥,实际上,若苏埃的心里依然十分痛苦。他曾设想过要让伊列乌斯市人大吃一惊,他要在大街上高喊出他对格洛莉娅的兴趣,说出格洛莉娅使他激发起来的欲望——他的爱情依然属于玛尔维娜——以及格洛莉娅所应享有的尊重。他要到窗口与格洛莉娅交谈,然后与她臂挽着臂在大街上行走,把她领到自己从事写作和休息的那间寒酸的小房子里来定居。他要和格洛莉娅住在一起,宁肯过着他人所不齿的生活,与社会隔绝,被家人抛弃。他要让玛尔维娜目睹这种可怕的情景,并要大声地向她疾呼:“你看,你把我弄成了什么样子?这都是你的过错!” 在酒店喝酒的时候,若苏埃把他的这些想法统统告诉了纳西布。纳西布睁大了眼睛,他满怀同情之心相信了若苏埃的话。纳西布自己不也曾想过,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他要和加布里埃拉结婚吗?纳西布对若苏埃的打算未置可否,只是预言说: “那将是一场革命。” 然而,这只是若苏埃的一厢情愿。当他第二次向格洛莉娅走去的时候,格洛莉娅却满脸含笑地离开了窗口。后来,格洛莉娅让女用人带给若苏埃一张字条,字写得很难看,拼写也一塌糊涂。这张浸透着香水味的字条最后写道:“请原谅我涂得很乱。”的确有很多地方被涂改过,读起来十分吃力。格洛莉娅要若苏埃不要靠近她的窗口,因为这样做上校迟早会发现,是很危险的。尤其是这几天,上校正准备进城来住在她这里。等上校走了之后,她会告诉若苏埃他们将如何会面。 这对若苏埃是一次新的打击,使他对上层社会的姑娘和平民妇女予以同样的蔑视。对若苏埃来说,幸好格洛莉娅是不看《伊列乌斯日报》的,因为他在这家报纸上对格洛莉娅的这种小心谨慎的态度大加唾骂:“我鄙弃所有的女人,不管她是有钱还是没钱,是贵族还是平民,是举止端庄还是行为轻佻,因为她们都只替自己打算,只为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所左右。” 有一段时期,若苏埃忙于窥探玛尔维娜与工程师之间的恋情,心里只是一个劲地难过。他拼命写作、谩骂,为受到冷遇的爱情写下充满浪漫色彩的文章,以此来打发日子,以致没有再朝格洛莉娅那个孤独寂寞的窗口看上一眼。后来,若苏埃又缠上了加布里埃拉,暂时地又重新写起有韵律的诗歌献给她,并建议加布里埃拉到他的物质条件虽然很差、然而艺术生活却十分丰富的小房子里来与他同居。加布里埃拉笑了,她很喜欢听若苏埃讲的这些话。 但是,在梅尔科毒打玛尔维娜的那天下午,若苏埃看到了格洛莉娅那张十分难过的面孔。格洛莉娅为挨打的玛尔维娜难过,为被玛尔维娜所遗弃的若苏埃难过,也为她自己重新开始的孤独寂寞的生活而难过。若苏埃马上给格洛莉娅写了一张字条,然后从她的窗前走过,把字条放在窗口上。 几天以后的一个深夜,广场上万籁俱寂,等到最后几个夜游神也回家睡觉去了的时候,若苏埃偷偷地溜进了那扇半掩着的沉重的大门。一张嘴立刻紧紧地贴在他的嘴上,一双胳膊抱住了他那瘦削的肩膀,把他拉到里面去了。若苏埃忘掉了玛尔维娜,忘掉了他那永恒和不朽的爱情。 曙光初照,若苏埃该走了。在那些起得很早的人开始去鱼市柜台之前,当格洛莉娅如饥似渴地把她的嘴唇送过来、准备在这火一般炽热和蜜一般甜美的夜晚与若苏埃接上最后几个吻的时候,若苏埃向格洛莉娅讲了自己的打算:他要与格洛莉娅臂挽着臂走上大街,公开向社会挑战,两个人就住在维托利亚电影院上面的那间小房子里,那里虽然一贫如洗,却富有爱情……他不是可可庄园主,只是个薪水微薄的穷教师,他不可能提供给格洛莉娅这种豪华的住房和女用人以及香水和珠宝,但是,他可以给她爱情…… 格洛莉娅没有让他把这种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打算讲完: “不,我的心肝儿,这样不行,不能这样办。” 格洛莉娅要得到的是两样东西:爱情与安逸,若苏埃与科里奥拉诺。切身的经历使格洛莉娅懂得了贫穷的真谛和它带来的苦楚。格洛莉娅同样也知道,男人是反复无常的。她要得到若苏埃,但是又要避开人们的耳目,不能让科里奥拉诺知道,甚至不能让他生疑。若苏埃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一大早就走,平时要装作没有看到站在窗口的格洛莉娅,不要与她打招呼。甚至最好是这样:仿佛若苏埃觉得这样做有犯罪之嫌,还要装出一副对格洛莉娅一无所知甚至颇感神秘的样子。 “要是让上校知道了,我就完蛋了。我们无论怎样小心谨慎都不会过分的。” 格洛莉娅热恋着若苏埃,这是千真万确的。这一夜,格洛莉娅如痴如狂,炽热得就像一团烈火,若苏埃怎么能怀疑这一点呢?然而,格洛莉娅又是个十分谨慎又颇有心计的女人,她希望能把与若苏埃的这种关系保持下去,同时又要冒最小的风险。风险总是会有的,但是应该把它减少到尽可能小的程度。 “我可以使你把那个该死的姑娘忘掉吧?” “我已经把她忘掉了……” “今天夜里你还来吗?我等着你……” 若苏埃原来并不想与格洛莉娅这样偷偷摸摸地私通,但是,告诉格洛莉娅,说他不再来了,这种欺人之谈又有什么用处呢?格洛莉娅十分明智地估计了他们之间的这种爱情所冒的风险,提出了如何克服这些风险的计划,机敏而冷静地使若苏埃同意享用上校的残羹剩饭,这都深深地伤害了若苏埃的感情。但是,即使在这种时刻,若苏埃也已经感到,他还会回到这里来的,与格洛莉娅偷情乃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他已经被紧紧地拴在那张富丽堂皇、令人叹赏的床上了。另一种爱情萌发了。 若苏埃该走了,他要悄悄地溜出大门,在八点钟去教堂给学生们上地理课之前还要睡上几分钟的觉。这时,格洛莉娅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十万雷斯的钞票: “我想送你一样东西,你用上它,就可以整天都想着我。可我不能去买,这样会使别人生疑,你替我去买……” 若苏埃露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想予以拒绝。格洛莉娅把嘴凑近他的耳边,悄声地说道: “你去买双鞋,穿上它走路的时候,你就想象是你正踩在我的身上。别说不要,我求求你。”格洛莉娅看到若苏埃脚上穿的那双黑鞋的鞋底已经露出了窟窿。 “一双鞋用不了三万雷斯……” “再买一双袜子……”格洛莉娅倒在他的怀里小声地说道。 这天下午,困得要死的若苏埃在模范文具店里宣布,他决心重新写诗,写充满肉感的诗,要放声高歌情欲的欢乐。他还说: “永恒的爱情是没有的,就是最强烈的激情也不是永存的,一旦末日来临,它就会结束,另一种爱情就会萌生。” “正因为如此,爱情才是永恒的。”若奥·富尔仁西奥推断说,“因为它总是不断更新。一时的激情可以结束,而爱情却是永存的。” 格洛莉娅就像打了一场胜仗一样站在窗前,同时又显得有些不大自然,恭顺地冲着那些老处女们微笑着。她不再嫉妒任何人,孤独寂寞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加布里埃拉的歌声 加布里埃拉身上穿着斜纹布衣服,脚上穿着布鞋和袜子,看上去就像大户人家的一位阔小姐。堂娜阿尔明达啧啧地赞美说: “伊列乌斯市谁也不如你漂亮,结了婚的太太,没结婚的小姐,还有那些给人当小老婆的,我看谁也没有你漂亮。” 加布里埃拉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自我欣赏着。女人长得漂亮有多好啊,男人见了都如醉如痴,压低声音跟她讲悄悄话。如果讲话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她是很爱听的。 “堂娜阿尔明达,你根本想象不到,若苏埃先生想让我跟他去住在一起!这个小伙子多漂亮……” “一个孩子王,死了连埋的地方都没有。你别考虑这件事,你可以挑个好的。” “我不会考虑,我不愿意跟他住在一起,即使他是个……” “你这个模样,连上校们都喜欢得不得了,还不算法官,更不用说纳西布先生了。纳西布先生都快急死了……” “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加布里埃拉莞尔一笑。“纳西布先生真好。现在他不断送礼物给我,送的东西都有点过分了……不是旧的,也不是不值钱的……送我这么多东西,这是为什么呢?他是个好人……” “要是他向你求婚的话,你可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他没有必要这样做,为什么他要向我求婚呢?他没有必要这样做。” 纳西布发现加布里埃拉的一颗牙有洞,就让她去治一治,镶颗金牙。纳西布亲自给她挑选了一位牙科大夫(因为他想起了奥斯蒙多和西妮娅济娜的事),这位大夫住在港口街,是一个干瘪老头儿。加布里埃拉把点心送走,再为纳西布准备好晚饭,然后就穿上斜纹布衣服,到牙科大夫那里去治牙,一周两次。现在,牙已经医好,治疗马上就要结束了,加布里埃拉对此深感遗憾。每次去看牙,她都可以摇摆着身子穿过城市,看看商店的橱窗,看看熙熙攘攘的大街,与来往行人擦肩而过,听听过路人讲话和逗趣,还可以看到埃帕米农达斯先生量布卖布。每次从诊所回来,她还在酒店停一停,酒店里这时候挤满了顾客,大家正在喝开胃酒。纳西布生气地问她: “你到这儿来干吗?” “我从这儿路过,进来看看。” “你来看谁?” “来看纳西布先生你呀……” 用不着再多说一句,纳西布的气马上就全消了。老处女们都望着她,男人们也看着她,巴西利奥神父从教堂来,向她祝福: “上帝保佑,我的耶利哥[67]的玫瑰花。” 加布里埃拉不知道他是谁,但他长得很俊。这一天她去找牙科大夫看病太快活了。在候诊室里,加布里埃拉开始思考一些事情。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这个姓真有意思。这个老头儿固执得很,他曾给加布里埃拉捎来一个口信:如果加布里埃拉愿意的话,他就在公证事务所用加布里埃拉的名字,白纸黑字地签个字据,送给她一片已经种上可可树的园子,一片园子……如果纳西布先生不是这么好,如果这个老头儿不是这么老,加布里埃拉是会答应他的。她不是为了自己得到这片园子,园子对她有什么用呢?她要园子干什么呢?她自己并不想要……但是,她可以送给克莱门特,克莱门特多么想弄到一片园子……他现在在哪里呢?大概还在那位有个很漂亮的女儿的上校的庄园里吧?他的女儿跟工程师恋爱上了。上校不该用鞭子抽打那个可怜的姑娘,她干了什么非分的事情呢?如果加布里埃拉有一片园子,她就送给克莱门特,这该有多好……但是纳西布先生是不会理解的,加布里埃拉不能让纳西布没有厨娘。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本来是可以答应曼努埃尔上校的。这个老头儿很难看,但是,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庄园里,在上校不在城里的时候,纳西布先生可以来得到她的安慰,跟她睡在一起…… 有多少滑稽可笑的事情好想啊。有时候想起来感到很开心,有时候却又不是这样。加布里埃拉不喜欢想死去的人,想伤心的事,但是,有时候她会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来。她想到了那些在路上死去的人,其中也有她的舅舅。可怜的舅舅。在加布里埃拉很小的时候,舅舅就打过她。舅舅睡到她床上去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舅妈气得直揪头发,破口大骂。舅舅一把推开舅妈,给了她几个耳光。舅舅不是坏人,他太穷了,不可能待加布里埃拉很好。想那些高兴的事,这才是加布里埃拉所喜欢的。想想在庄园里跳舞的情景,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跺来跺去的,想想舅妈死了以后她待过的那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想想那些神气十足的人住在豪华房子里,想想贝比尼奥,这些事才让人感到开心。 有些人只想痛苦的事儿,这再蠢不过了……堂娜阿尔明达见识很广。早晨起来她要是不高兴,就光讲伤心、痛苦和生病的事;早晨起来她要是高兴的话,听她讲话就像吃面包一样,而且是抹了黄油的面包,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很有滋味。堂娜阿尔明达什么都讲,讲坐月子的事,讲小孩刚生下来的情况,听起来可有意思了。 加布里埃拉的牙治好了,多么遗憾!她镶上了金牙。纳西布先生是个好人,加布里埃拉并没要求他付钱,而纳西布却替她付了钱。纳西布总送礼物给她,这个好人送她这么多的礼物,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纳西布一看到她进了酒店,就大喊大叫起来。他吃醋了……多有意思…… “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快回家去……” 加布里埃拉回家去了。她穿着斜纹布衣服,脚上还穿着鞋和袜子。在教堂前的广场上,一群孩子正围着圈儿在做游戏。托尼科先生的两个头发像玉米一样金黄的女儿,检察官的几个孩子,若奥·富尔仁西奥那些长得壮壮实实的孩子以及巴西利奥神父的教子们都在这里玩耍。 小黑孩图伊斯卡在圈子中间边跳边唱: 玫瑰花有病在床,丁香花前去探望,玫瑰花昏了过去,丁香花开始哭泣。 加布里埃拉路过这儿时停下了脚步,听着孩子们唱歌,看着孩子们转圈儿。小时候她也唱过这首歌。在她的双亲去世之前,在她还没有到舅舅家去的时候,她那双小脚在地上跳起舞来有多美呀!现在她的脚又发痒了,又想跳舞了。她无法控制自己,她喜欢这种转圈的游戏。加布里埃拉脱下鞋,把鞋放在人行道上,然后就向这群孩子跑去。加布里埃拉的左边是图伊斯卡,右边是罗济妮娅,她和孩子们在广场上一起转着圈子,又跳又唱: 拍,拍,拍,踢,踢,踢,转,转,转…… 螃蟹变成鱼。 唱啊,转啊,鼓掌啊,加布里埃拉也成了一个孩子。 鲜花与花瓶 政治斗争同样也影响到在大教堂里举行的圣乔治兄弟会的选举工作。主教很希望重复阿陶尔福·帕索斯的做法,把两派调和在一起。他很愿意看到,拉米罗的信徒们和蒙迪尼奥的热心追随者们能够团结在圣徒乔治武士的祭坛周围。然而,这位头戴红色软帽的主教大人却没有能做到这一点。 说实在的,蒙迪尼奥并没有把圣乔治兄弟会这样的组织放在心上,他只是按月交钱,然后就什么事也不管了。蒙迪尼奥对主教说,如果要他去投票,主教决定选谁他就选谁。但是,博士看上了会长这个职务,而且态度十分坚决,开始为这件事四处奔走。原来的会长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是位虔诚的教徒,又立志为宗教献身,他也极力要争取连选连任。律师后来所以能够重新当选,特别要归功于工程师罗穆洛。 玛尔维娜与工程师之间的恋爱骤然地结束了,这件事在城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虽然谁也没有听到梅尔科与罗穆洛在海滨林荫路上的那次谈话,但是有关这次谈话的内容却至少有十几种说法,一个比一个激烈,一个比一个使人对工程师失去好感。甚至有人说,罗穆洛跪倒在林荫路的长椅旁,哀求梅尔科饶恕他。工程师变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恶魔,犯有不可饶恕的罪行。他引诱女人,对伊列乌斯的家庭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南方周报》为这件事专门发表了一篇文章,这是该报发表的最长的文章之一——篇幅占了整整的第一版还不够,又转到了第二版——也是该报最雄辩的文章之一。它谈及了伦理、《圣经》、家庭的名誉、巴斯托斯家族的尊贵和他们堪称楷模的生活方式,指责所有的反对派——从他们的头头开始——都是些淫荡纵欲之徒,提到了阿娜贝拉的名字,强调了要使伊列乌斯免受风行于世的那些堕落习俗影响的必要性等。这些内容使这篇文章成了一部大事记,涉及到了各种问题。 “一部可耻的大事记……”上尉说道。 政治狂热。马乌里西奥律师在重新当选为圣乔治兄弟会的会长以后发表了就职演说,当他大段大段地引用这篇文章里的话时,伊列乌斯市人,尤其是那些老处女,体会到了什么叫政治狂热。“……从腐化堕落的城市中前来的冒险家们,利用尚有争议和徒劳无益的港湾口工程,企图毒化伊列乌斯人民纯洁的心灵……”工程师所以成了淫猥和道德败坏的象征,也许特别是因为他怯懦地逃离了此地,在旅馆房间里吓得浑身发抖,没有跟任何朋友告别就偷偷乘船溜走了的缘故。 如果罗穆洛当时进行了反抗,敢于奋起战斗,那就肯定会有人支持他。人们对玛尔维娜并不像对工程师那样反感,当然,人们对她与工程师谈情说爱,对他们俩在电影院里和在玛尔维娜家的大门口接吻的事也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打赌说,玛尔维娜已经不再是处女了。但是,也许因为人们都知道,这位姑娘在狂怒的父亲面前高高地昂起了头,当梅尔科的鞭子抽下去的时候她敢于冲着梅尔科大喊大叫,而不是低头求饶,所以全市的人才对玛尔维娜很有好感。几个星期之后,当梅尔科把玛尔维娜带往巴伊亚市,送她去梅尔塞斯寄宿学校上学的时候,有几个人来到码头为她送了行,甚至教会女校的一些同学也赶来送她。若奥·富尔仁西奥送给她一包糖,紧紧地握着姑娘的手,对她说: “要有勇气!” 玛尔维娜轻轻地笑了,目光不再那么傲慢和冰冷,模样也不再犹如雕像一般了。玛尔维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过。若苏埃没有去码头,但是他在酒店的柜台边对纳西布悄悄地说: “我已经宽恕了她。”虽然若苏埃的面颊凹得更深了,眼圈又黑又大,人却显得很活跃,很健谈。 在场的尼奥加洛看了一眼站在窗口满面笑容的格洛莉娅,然后对若苏埃说: “若苏埃老师,你准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谁也没看到你去夜总会,我了解伊列乌斯市所有的女人,知道她们中的每一个人正在跟谁热恋着,但是,没有一个人是跟你……请问,阁下的黑眼圈是怎么搞的呢?” “我的学习和工作太忙……” “学习人体解剖学……这种工作我也很愿意干……”尼奥加洛那双眼睛冒失地从若苏埃身上转向了格洛莉娅的窗口。 纳西布心里也起了疑。若苏埃对格洛莉娅显得过分地冷淡,而且也不再跟加布里埃拉开任何玩笑了,这其中必有奥妙…… “这位工程师给蒙迪尼奥·法尔康带来了一点麻烦……” “这无关紧要,蒙迪尼奥肯定会胜利的,我敢打赌。” “不要这么肯定吧。即使蒙迪尼奥在大选中获胜,州政府也不会承认他,你等着瞧好了……” 阿尔蒂诺上校与拉米罗决裂了,转而支持蒙迪尼奥,这件事也影响到了其他一些庄园主。有几天不断传来消息说,皮兰吉的奥塔维亚诺上校、马顿斯的佩德罗·费雷拉上校以及阿瓜普雷塔的阿布迪亚斯·德·索扎上校都纷纷表示要支持蒙迪尼奥。人们得到的印象是,巴斯托斯家族的威望即使没有完全扫地,至少也大大地降低了。 罗穆洛离开伊列乌斯几个星期以后,拉米罗上校的生日到了,为他举行的祝寿活动表明,上述这一论断未免言过其实。这一次的祝寿活动是空前热闹的。一大早,无数烟火腾空而起,阵阵爆竹声把全市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了,在上校家和市政府的门前同时响起了祝寿的枪声和乐曲声。圣乔治兄弟会的会员们都参加了由主教亲自主持的大礼弥撒,教堂里挤满了人。塞西利奥神父用他那颇似女人的声音热情布道,盛赞拉米罗上校的种种美德。这个地区所有的庄园主以及伊塔布纳市市长阿里斯托特莱斯·皮雷斯都赶来参加,祝寿成了一次显示力量的盛会。生日这天过去之后,还接连不断有人前来表示祝贺,放着高背椅子的客厅一直敞开着。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出钱,让各酒店免费供应啤酒,并且宣称,不管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无论如何也要在竞选中获胜。包括博士在内的一些反对派人士甚至也前来向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表示祝福。拉米罗上校起身迎接他们,希望向这些人表明,他不仅享有极高的威望,而且身体也十分健康。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拉米罗上校衰老了许多。拉米罗年事已高,前几年他精神矍铄,看上去身体很结实,现在他却老态龙钟,两只手不住地颤抖。 蒙迪尼奥·法尔康没有参加弥撒,也没有亲自去向拉米罗祝贺,但是,他给热鲁萨送去了一大束鲜花,附上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我年轻的朋友,请向你可尊敬的祖父转达我对他的祝福。虽然我与他的政治见解不同,但是我对他本人依然十分敬仰。”蒙迪尼奥的这一做法十分成功,伊列乌斯市所有的姑娘都感到异常兴奋,在她们看来,这件事干得漂亮极了。在这个地方,政治上的对立就意味着双方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她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呢。不仅如此,这种做法又是何等高洁,何等雅致!连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本人在读过明信片和看过鲜花之后也说: “这位蒙迪尼奥先生是个精明人!他通过我的孙女来向我表示祝贺,我就不能不接受了……” 在以后的一段不长的时间里,人们甚至以为双方可能达成妥协。托尼科手里拿着这张明信片,感到有了新的希望。但是,一切到此为止,两派之间的斗争依然在进行,而且越演越烈。热鲁萨本来希望,蒙迪尼奥会来参加在市政府豪华的大厅里为结束祝寿活动而举办的舞会。她未敢向蒙迪尼奥发出邀请,而是向博士暗示,蒙迪尼奥的光临将会受到热烈的欢迎。 蒙迪尼奥没有去参加舞会,一位年轻的妓女从巴伊亚市来到蒙迪尼奥的住所,两个人在家里欢乐了一番。 所有这些事都在韦苏维奥酒店议论开了,纳西布参加了所有这些议论。市政府举办的舞会上的咸甜点心是找纳西布订做的,热鲁萨亲自向加布里埃拉说明了她所希望要的点心。回去的时候,热鲁萨对纳西布说: “纳西布先生,你这位厨娘长得真漂亮,而且待人又那么和气……”这句话使加布里埃拉在纳西布的眼里成了一位神圣可敬的女人。 舞会上的酒是从普利尼奥·阿拉萨那里买来的,因为老拉米罗不想使任何人不高兴。 纳西布参加了议论,但兴致并不高。城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不管是政治上的或是社会上的,就连公共汽车在路上翻车伤了四个人——其中有一个丧了命——都不能使纳西布从苦恼中解脱出来。托尼科有一次曾提到他应该跟加布里埃拉结婚,这是纳西布不得不走的一条路,因为纳西布看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办法。他的确爱上了加布里埃拉,爱到了极点。他就像需要水喝,需要饭吃,需要有张床睡觉一样地需要加布里埃拉。酒店也是如此,没有加布里埃拉就办不下去。如果加布里埃拉走掉的话,这种蒸蒸日上的局面——存在银行里的钱越来越多,可可园很快就可以买到手——就会被断送掉,跟她结了婚,他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谁还能比加布里埃拉给他带来更多的好处呢?要是加布里埃拉当了老板娘,在厨房里领着三四个厨娘做饭,在一旁指点怎么放佐料,纳西布就可以实现他渴望已久的计划了:开办一个餐厅。城里缺少一个餐厅,这件事蒙迪尼奥已经对纳西布讲过好几次了。伊列乌斯市需要有个餐厅,所有旅馆里的饭菜都很差,单身的男人只好找到小户人家开办的饭铺,吃他们用饭盒送来的凉饭。轮船靠岸,前来参观访问的人也找不到能吃上可口饭菜的地方。人们在哪儿举办大型的、一般住家的房间摆不下的晚宴来请客或是搞庆祝纪念活动呢?蒙迪尼奥本人可以投入一部分资金。据说有一对希腊人也想到了这一点,正在找寻地址。只要纳西布肯定加布里埃拉能在厨房里坐镇指挥,他就可以把餐厅办起来。 但是他又怎么能肯定呢?中午,纳西布躺在躺椅上一个人冥思苦想。雪茄已经熄灭了,嘴里是一股苦味,嘴唇上边的胡子也发蔫了,眼下正是他最痛苦的时刻。就在不久前,堂娜阿尔明达把他着实吓了一跳。她对纳西布说,加布里埃拉第一次对一个建议动了心。堂娜阿尔明达几乎是幸灾乐祸地详详细细地描绘着加布里埃拉在收到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的口信时犹豫动心的样子。一片可可园,产量足足有二百阿罗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谁能不动心呢?纳西布和堂娜阿尔明达对克莱门特这个人都一无所知,对加布里埃拉的情况知道得也很少…… 有几天,纳西布就像发了疯似的,不止一次想开口与加布里埃拉讲起结婚的事来。但是,正是这个堂娜阿尔明达断言说,加布里埃拉已经回绝了曼努埃尔上校的建议: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值得跟她结婚,值得。” 这大概还没有超出她的限度。“所有的女人,就是最忠贞的女人,也总有她们的限度。”纳西布仿佛又听到了尼奥加洛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这还不是她的限度、她的身价,但是已经很接近了。她不是动了心,想要答应下来吗?要是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除了可可园之外,再加上一张契约,给她一间位于偏僻街道上的房子呢?什么也没有自己的房子更能使一个女人动心,只要看看多斯·雷伊斯姊妹的情况就足以明白这一点:当有人要出巨款购买她们的房子时,不论是她们自己住的,还是租出去的,姊妹俩都是断然回绝的。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是完全可能这样干的,他本来就很有钱,加上今年的收成又好得出人意料,他的钱还会增多。他正在伊列乌斯市里给家人盖着一座宛如宫殿的住宅,里面甚至还修起了一座塔,从那里可以看到城市的全貌、港口里的船只和铁路。这个老东西对加布里埃拉着了迷,不管她的要价有多高,上校也会满足她。 在斜坡地的家里,堂娜阿尔明达总缠着纳西布不放。在酒店里,每天午睡的时间刚过,托尼科就会问他: “结婚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决定了吗?” 纳西布心里已经有了谱,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加布里埃拉结婚,他所以一再推迟是担心别人会讲闲话。他的朋友们能理解他吗?他的叔叔和婶婶,姐姐和姐夫,住在伊塔布纳市的那些有钱的亲戚——神气十足的阿什卡尔家族的人能理解他吗?其实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伊塔布纳市的那些亲戚跟他根本没有来往,心里只有他们的可可园。他叔叔从来没有照管过他,至于他姐夫,随他去好了。他的朋友们,那些酒店里的顾客,那些棋友和牌友,除了托尼科之外,难道尊重过他吗?他们不是当着他的面你争我抢地缠住加布里埃拉不放吗?他为什么应该尊重这些人呢? 那天午饭之前,酒店里的人就政治上的问题和港湾口的事争论得十分激烈。拉米罗的那一派放空话说,工程师的报告被归档搁置了起来,港湾口的事已经再次告吹。坚持也没有用,这个问题无法解决。很多人都相信了这些话。他们已经看不到工程师带着他的工具,坐在一只小船上测量港湾口处的沙滩了。此外,蒙迪尼奥也已经乘船回里约去了。拉米罗的那派人脸上露出了光彩。阿曼西奥·莱阿尔又跟里贝里尼奥打了一次赌:他断定拖船和挖泥船是永远也不会来的,为此下了二十康托的赌注。纳西布再一次给他们当了证人。 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托尼科每天来喝苦味啤酒的时候才那样兴致勃勃。他又重新在夜总会里露面了,现在正跟一个梳着黑辫子的塞阿拉州的妓女打得火热。 “生活真令人惬意……” “你是有理由高兴的,又搞上了一个女人……” 托尼科剔着指甲,点点头说: “我的确高兴……港湾口的事太妙了……那个塞阿拉州的女人跟我可火热了……” 最后使纳西布下了决心的不是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而是法官。 “纳西布,你还是老那么伤心吗?” “我能怎么办呢?” “你还要更伤心呢。有个消息对你很不利。” “什么事?”纳西布用恐慌的声音问道。 “朋友,法官在四只蝴蝶胡同租了一间房子……”“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 “给谁?” “还能给谁呢?”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了,房间里静得连苍蝇飞的声音都能听得到。刚吃完晚饭回来的希科·莫莱扎对纳西布说: “加布里埃拉让我告诉先生,她要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出去干吗?” “我不知道,先生。好像是要去买些东西。” 托尼科嘲弄地看着纳西布。纳西布向托尼科问道: “你讲到过结婚的事,不是开玩笑吧?你真的这么看吗?” “当然是了。我已经对你这位阿拉伯人说过:如果我是你……”“我考虑过了。我看是要结婚……” “你已经决定了?” “不过,还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帮忙解决。” “让我拥抱拥抱你,向你祝福!你这个土耳其人运气真好!” 两个人拥抱之后,纳西布还是觉得有些羞愧。他对托尼科说: “她什么证件也没有,我已经问过她了。没有出生证明,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也没有父姓,父母死的时候她还很小,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的舅舅姓席尔瓦,可这是母姓。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岁数,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托尼科把脸凑过来说: “我是你的朋友,纳西布,我来帮你的忙。证件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在公证事务所可以把这一切都办妥。出生证明,给她和她的父母编个名字……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来当你们的证婚人……” “这没问题……”纳西布突然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重又变得高兴起来。他感到了太阳的温暖和习习海风的甜美。 若奥·富尔仁西奥准时走进酒店,文具店马上就要开门营业了。托尼科对他喊道: “你知道有什么新闻吗?” “那么多新闻……你说的是哪一件?” “纳西布要结婚了……” 一向十分镇静的若奥·富尔仁西奥也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纳西布,是真的吗?你并没有订婚,不然我是会知道的。新娘子是谁?可以告诉我吗?” “你猜猜看是谁……”托尼科微微一笑。 “是加布里埃拉。”纳西布说话了,“我爱她,我要跟她结婚,别人说些什么我不在乎……” “人们只会说你有一颗高尚的心,说你是个诚实的人。任何人也不会说什么怪话。我祝贺你……” 若奥·富尔仁西奥拥抱了纳西布,眼睛里却露出了几分担心的神情。纳西布问他: “请你告诉我,若奥,你认为这样做合适吗?” “纳西布,在这种事情上是不能多嘴的。也许是合适的,这谁又能说得准呢?我希望它如此,对你来说,也理应如此,只是……” “只是什么?” “有一些鲜花,你注意过吗?当它们长在花枝上,长在花园里的时候,又漂亮又有香味。可如果把它们插进花瓶里,哪怕是银制的花瓶,它们也会凋萎和死掉的。” “为什么一定要死掉呢?” 托尼科插话了: “没有的事,若奥先生!你别跟我们吟诗了……这次婚礼将是伊列乌斯最热闹的一次。” 若奥·富尔仁西奥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纳西布,我是在胡说八道。我打心眼里对你表示祝贺。你做的是件伟大的、高尚的事情,是文明人干的事情。” “我们来干一杯。”托尼科说道。 海风习习,阳光灿烂,纳西布听到了鸟儿欢乐的歌声。 挖泥船和未婚妻 这是伊列乌斯市最热闹的一场婚礼。法官(当他明白对加布里埃拉已经没什么指望了,就又讨了个新的小老婆,在四只蝴蝶胡同给她租了一间房)讲了几句话,祝愿这对打破了传统观念、不顾社会地位与阶级的不同、由真正的爱情结合在一起的新婚夫妇幸福如意。 加布里埃拉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衣服,低着头,一双鞋紧紧地箍在脚上,嘴上露出羞怯的笑容,实在令人心醉神迷。托尼科搀着她的胳膊走进正厅,这位公证事务所的经办人衣冠楚楚,就像过重大的节日一样。纳西布位于圣塞巴斯蒂安斜坡地的家里挤满了人。不管是否得到了邀请,所有的人都来了,谁也不愿意错过这个热闹的场面。在纳西布和加布里埃拉谈过结婚一事以后,加布里埃拉就搬到堂娜阿尔明达的家去住了,因为她和自己的未婚夫住在一起是不合适的。 “为什么要这样呢?”加布里埃拉问,“没有关系……” 是的,有关系。现在她是纳西布的未婚妻,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太太了,无论多么谨慎也是不过分的。当纳西布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加布里埃拉并向她求婚的时候,加布里埃拉想了想说: “纳西布先生,为什么要结婚呢?不需要……” “你不答应我吗?” “答应,我答应。不过不需要,不结婚对我来说更惬意。” 纳西布又雇了两个女用人,一个负责料理家务,另一个是位小姑娘,她要学习做饭。等办起餐厅的时候,再考虑雇其他的人。他请人把房子粉刷一新,添置了一些新的家具。纳西布的婶婶帮忙给加布里埃拉买了嫁妆:衣服、雪白的裙子、鞋、袜子。纳西布的叔叔和婶婶在大吃一惊之后表现得很友好,甚至请加布里埃拉婚前到他们家里去住。纳西布婉言回绝了,这些日子加布里埃拉怎么能不守在他的身边呢?把他的院子和堂娜阿尔明达家隔开的那堵墙很矮,加布里埃拉的两条像山羊似的大腿一跳就能过来,夜里就回来和他一起睡觉。纳西布的姐姐和姐夫不同意他的婚事,态度十分冷淡。住在伊塔布纳市的阿什卡尔家族的人寄来了礼品:一件极好看的由贝壳制成的装饰品。 所有的人都在打量着纳西布,他穿着一身海蓝色的衣服,嘴唇上边蓄着浓密的胡须,翻领上别着一朵荷兰玉竹,一双皮鞋闪闪发光。加布里埃拉眼睛望着地面微微笑着。法官宣布他们正式结为夫妻:纳西布·阿什卡尔·萨阿德,三十三岁,商人,出生于费拉达斯,在伊塔布纳登记入册;加布里埃拉·达·席尔瓦,二十一岁,家庭妇女,出生于伊列乌斯市,并在同地登记入册。 屋子里挤满了人,男人很多,女人却很少:有证婚人托尼科的妻子和他满头金发的侄女热鲁萨,上尉的心肠好又没有一点架子的妻子,面带笑容的多斯·雷伊斯姊妹,还有若奥·富尔仁西奥生过六个孩子、总是高高兴兴的妻子。其他的女人都不愿意来:这样的婚配未免太出格了吧?桌子上摆着酒任人痛饮,来的人太多,房间里装不下,连过道上都挤满了人。这是伊列乌斯市最热闹的一场婚礼。就连普利尼奥·阿拉萨也忘了纳西布的酒店跟他的酒店是竞争的对头,送来了香槟酒。结婚的宗教仪式更是盛况空前。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纳西布是个伊斯兰教徒,虽然他在伊列乌斯市失去了安拉和穆罕默德。尽管他不信奉基督和上帝,巴西利奥神父还是来参加了婚礼,并向加布里埃拉赐福: “愿你生儿育女。” 接着他又咄咄逼人地对纳西布说: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为你们的孩子洗礼命名……” “我同意,神父先生……” 婚礼肯定是要持续到深夜的,如果不是天近黄昏的时候有人在过道上高喊了一声: “快来看,挖泥船到了……” 人们急忙向街上跑去。刚从里约回来的蒙迪尼奥·法尔康也赶来参加婚礼,送给加布里埃拉一束红色的玫瑰花,送给纳西布一只银制的烟盒,然后就又急急忙忙来到街上,满脸都是笑容。两只拖船拖着四条挖泥船正艰难地驶向港湾口。有人高喊了一声“万岁”,很多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人们开始向新婚夫妇告辞,蒙迪尼奥、上尉和博士一起最先走了。 庆祝活动转移到了码头,转移到了下船时经过的渡桥上。只有几位太太在新婚夫妇那里又待了一会儿,若苏埃和鞋匠费利佩也没有动窝。那一天连格洛莉娅也离开了窗口,来到人行道上东张西望。当堂娜阿尔明达终于说了声“晚安”起身离去的时候,客人们已经全部走光了,房间里杯盘狼藉,乱七八糟。纳西布说话了: “比埃……” “纳西布先生……” “为什么叫我纳西布‘先生’?我是你的丈夫,不是你的老板……” 加布里埃拉莞尔一笑,脱掉了鞋子,光着脚开始收拾房间。纳西布拉着她的手,责怪地说: “你不能再这样了,比埃……” “什么事?” “光着脚走路。现在你是位太太了。” 加布里埃拉大吃一惊: “不行吗?我不能光着脚走路了?” “不行。” “为什么?” “你现在是一位太太了,是个有身份的人了。” “不,我不是,纳西布先生。我还是加布里埃拉……” “我会教你的。”他把加布里埃拉搂在怀里,接着便把她抱上了床。“漂亮的小伙子……” 在港口,一群人在喊叫着,鼓起掌来。夜幕已经降临,谁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放出来的烟火腾空而起,为挖泥船照亮了前进的道路。俄国人雅科布异常兴奋,情不自禁地讲起了谁也听不懂的俄国话来。拖船鸣着汽笛驶进了港口。 第四章 加布里埃拉的月光 (也许她是个幼稚的孩子,也许她是人民的化身,谁知道呢?) “不仅仅城市、港口、城镇和乡村发生了变化,风俗习惯也发生了变化,人也发生了变化……” (摘自《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在公审团 审判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时的起诉书》) 加布里埃拉之歌 啊,苏丹[68],你把我那快活的少女 变成了一副什么模样? 我让她住进了皇帝的宫殿, 赐给她的宝座有美玉镶嵌, 我让她穿上金线绣成的鞋, 用绿宝石、红宝石和紫宝石 把她的手指装点, 我给了她缀有金刚石的衣服, 还有服侍她的女奴, 在我的华盖下给她留下一个位置, 我把她称为皇后。 啊,苏丹,你把我那快活的少女 变成了一副什么模样? 她只希望在莽原中生活, 到丛林里去采花摘果。 她只希望有玻璃镜一面, 可以照出自己的容颜。 她只希望得到太阳的温暖, 可以使生活变得更甜。 她只希望有银色的月光, 可以使酣梦更加安然。 她只希望享受男人的温存, 可以使爱情进入心田。 啊,苏丹,你把我那快活的少女 变成了一副什么模样? 你那快活的少女, 穿上了皇后的服装, 我带她步入王宫里的舞场。 她和公主们聊天, 她和博士们交谈, 跳着外国的舞蹈, 喝着最佳的美酒, 吃着欧洲的水果, 投进皇帝的怀抱, 胜过真正的皇后。 啊,苏丹,你把我那快活的少女 变成了一副什么模样? 请你让她重新回到炉灶旁边, 回到栽着番石榴树的小院, 让她重新跳起海员之舞, 重新穿上绿色的拖鞋, 重新穿上粗布的衣衫; 让她的思想依然纯洁无邪, 让她的脸上露出真正的笑颜, 让她的童年失而复还, 让她在床上忘情地喘息, 让她的情火再次点燃。 你为什么要把她改变? 这就是她的歌, 她叫加布里埃拉, 有着丁香般的芬芳, 有着肉桂般的肤色。 富有灵感的诗人财运不佳 “这位是阿尔吉莱乌·帕尔梅拉律师,我们杰出的、富有灵感的诗人,巴伊亚文学界的光荣。”博士介绍说道,话音里显得颇有些得意。 “噢,是诗人……”里贝里尼奥上校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一般说来,这些诗人不过是一些很会捞钱的人罢了。“十分荣幸……” 这位富有灵感的诗人年纪在五十岁上下,长得膀大腰圆,是个黑白混血儿,脸上总带着笑容,头发就跟狮子毛似的。尽管天气炎热难耐,他仍然穿着条格的裤子、黑底花格的上衣和坎肩,嘴里镶有几颗金牙,俨然一副参议员下乡时的派头。显而易见,他对内地的乡下佬们对他的诗歌艺术和天分所表现出的不信任感已习以为常。他从坎肩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接着咳嗽一声,以期引起酒店里所有人的注意,然后,就抑扬顿挫地大声说: “法律与社会学学士,或者说是取得了头衔的律师,文学学士,巴伊亚市内地蒙多诺沃[69]法区的民政事务检察官。尊敬的先生,愿为您效劳。” 他弯下身子,把名片递给里贝里尼奥。里贝里尼奥找出眼镜,看到名片上写着: 阿尔吉莱乌·帕尔梅拉律师 学士 (法律与社会学及文学) 民政事务检察官 桂冠诗人 受到评论界赞赏的六本书的作者 巴伊亚州蒙多诺 沃帕尔纳佐[70] 里贝里尼奥显得十分狼狈,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 “很好,律师……听您吩咐……” 纳西布从里贝里尼奥肩膀的上方看过去,也看清楚了这张名片,也感到十分震惊。他摇晃着脑袋说: “是啊,先生,这才是真正的诗人!” 诗人不愿意浪费时间:他把大皮夹子放在桌子上,随即又把它打开。伊列乌斯是内地最大的城市之一,他还要到其他很多地方去。他首先从皮夹子里掏出一沓演讲会的入场券。 十分不幸,在这个物质生活高于精神生活的鄙吝而又愚昧的世界上,这位帕尔纳佐的尊贵居民也不得不为物质生活所折服,所以他也具有了一种相当明显的现实感。每次外出演讲,他总是有意识地虚张声势,竭尽卖弄之能事,以便捞到最多的钱。尤其是当他来到像伊列乌斯这种十分富有、挣钱又很容易的地方时,他更是要千方百计地多捞上一把,以补偿到最落后的城市去的时候所带来的亏损,这些城市的人对诗歌以及演讲会的憎厌甚至达到了对他采取缺乏教养的举动和在门上乱敲乱砸的地步。由于他的脸皮厚得出奇,所以,即使是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条件下他也不会失败。他总是硬着头皮坚持下去,而且几乎每次都是以他的胜利告终:起码门票都卖出去了。 当检察官的收入刚刚够他那人口不断增加的一大家人勉勉强强地度日。更确切地说,是几大家人,因为至少是三大家。这位杰出的诗人无可奈何地使自己服从于成文的法律,这些法律对一般人来说也许是好的,但是,对像阿尔吉莱乌·帕尔梅拉这种得过多种“学士”头衔的特殊人物来说则无疑是不舒服的。比如说,婚姻法和一夫一妻制,一个真正的诗人怎么能受它们的束缚呢?尽管他和曾经活泼好动、现在已经衰老了的阿帕古斯塔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他却从不愿意跟她结婚。我们可以把这个家称作是诗人的原始之家,他最初的两本诗集就是写给阿帕古斯塔的:《翠玉集》和《钻石集》(他所有的著作都是以宝石或是近似宝石的名称命名的),而阿帕古斯塔则给他生了五个壮实的孩子。 一个诗歌的崇拜者不可能只崇拜一个诗神,一个诗人需要不断地更换其灵感的源泉。阿尔吉莱乌总是大胆地寻找着新的源泉,他与萍水相逢的女人很快就可以谱写出一首床上的十四行诗。诗人和另外两个可以使人产生灵感的诗神又组成了家庭,并写出了献给她们的诗集。他为年轻的管餐具的混血儿之花拉伊蒙达、现在诗人的三个孩子的母亲写出了《蓝玉集》和《红玉集》。《青玉集》和《黄玉集》是写给克莱门蒂娜的。克莱门蒂娜是位对自己的状况不满的寡妇,赫拉克勒斯[71]和阿芙罗狄忒[72]是她为诗人生下的孩子。当然,在所有这些不乏颂词的诗集中,也有一些诗是写给另外一些较小的诗神的,所以,除了这十个孩子以外,他也可能还有其他的孩子。为了使神父们大吃一惊,所有这十个孩子都是以神和希腊英雄人物的名字登记注册和洗礼命名的。这十个姓帕尔梅拉的孩子年龄不同,个个都长得十分健壮,因此,这位诗人有十二张(因为除了他的十个孩子之外,还要加上克莱门蒂娜与她死去的丈夫所生的两个孩子)贪食的嘴巴需要供养。这些孩子都和他这位当父亲的一样,有着神话般的好胃口。主要是这些孩子使这位诗人在法庭休庭的假日里去从事这种文学演讲旅行,而且诗人也是喜欢换换环境,到新的地方去看看他的那只大黑箱子里装满了书和为一两次演讲所准备的其他东西,就是最强壮的搬运工也要被它压得缩肩塌背。 “只要一张门票?不要这样嘛……你要把夫人带来。还有你的孩子们,他们多大年纪了?十五岁就可以接受诗歌和我的演讲中所包含的思想的影响。除此之外,这种活动极有教育意义,专门是为了陶冶年轻人的心灵的。” “没有任何一点黄色的东西吧?”里贝里尼奥问道,因为他想起了莱昂纳多·莫塔的那些讲座来。莱昂纳多·莫塔每年要来一次伊列乌斯,举办关于内地情况的讲座,会场里挤得水泄不通,也不需要买什么门票。“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趣闻吧?” “先生,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讲的都是最严肃的伦理道德,最高尚的情操……” “我这样说不是批评这些东西,我甚至还喜欢听这些东西呐。实话对你说吧,只有这样的讲座我才能耐着性子听下去……”里贝里尼奥又一次感到有些惶惑不安。“你别生气,我是想说,那种讲座蛮有意思,不是吗?我是个大老粗,没有什么学问,一听讲座我就犯困……我是因为老婆和我的女儿们的缘故才这样问你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能带她们来,不是吗?”最后他又问,“四张票要多少钱?” 纳西布要了两张,鞋匠费利佩要了一张。讲座在第二天晚上举行,地点就在市政府的豪华大厅里。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是诗人大学时期的同学,届时他将把诗人介绍给听众。 诗人马上又转而开始了他的第二项活动,这比推销门票还要困难。不肯要门票的人几乎没有,可买书的情况就不同了,很多人一看到书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诗句就感到扫兴。就是那些或是出于兴趣,或是出于礼貌而决定买书的人,当他们问及书的价钱时也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因为书的作者是这样回答的: “给多少钱都可以……诗是不能卖的。本来,印制、纸张、排字和装订都不应该收费,而是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大量地免费分发给大家。可是谁能躲得开讨厌的物质生活呢?这本诗集收集了我最后的也是写得最好的诗作,从北方到南方,受到了全国一致的赞扬,在葡萄牙也得到了热情的好评。此书的成本费极高,至今我还没有付款……朋友,你看着给吧……” 碰上出口商或是大庄园主,他这一招十分管用。蒙迪尼奥除买了一张门票以外,还用了一万雷斯买了一本书。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给了五千雷斯,但是他买了三张门票,还请诗人在两天之后到他家里去吃晚饭。阿尔吉莱乌每到一个地方之前,总要先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所以,他对伊列乌斯的政治斗争心里是很有数的。他带来了托人写给蒙迪尼奥和拉米罗的信,还有写给包括双方在内的重要人物的推荐信。 多年来,对如何出售自己诗集他已很有经验,既有耐心又很大胆。这位膀大腰圆的诗人一眼就看出,买书的人能不能自己定个价钱,付出比原价更高的数目,或者他应不应该做个提示: “两万雷斯,我还给你签上字。” 如果这位可能买书的读者还不同意,那他马上又会变得十分慷慨大方,提出最低的价格: “您对我的诗这么感兴趣,这太使我感动了。这样吧,我只收您一万雷斯,以便使您不至于失去梦寐以求的东西,失去遐想和美的享受。” 里贝里尼奥把书捏在手里,一个劲儿地挠头。他向博士投去探询的目光,想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付多少钱。这事太讨厌了,纯粹是把钱白白地扔掉。上校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两万雷斯,他是为了博士才这么干的。纳西布没有买书,加布里埃拉识字不多,他自己听听若苏埃和阿里·桑托斯在酒店里朗诵的诗就已经够了。鞋匠费利佩也没有买,他的精神显得相当不正常: “请原谅,诗人先生,我只读散文,而且只读某些散文。”他特别强调了“某些”两个字。“小说我是不读的!我只读那些论战性的文章,那些能够移山倒海改造世界的文章。先生,您读过克鲁泡特金[73]的作品吗?” 这位杰出的诗人迟疑了一下。他想说读过,因为这个名字他是知道的,但又觉得还是这样答复为好: “诗歌要比政治高雅。” “先生,我视诗歌如粪土。”他伸着一只手指用西班牙语说道,“克鲁泡特金才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只有当鞋匠异常激动或酩酊大醉时,他才能讲出纯正的西班牙语。“比他更为伟大的只有炸药。无政府主义万岁!” 费利佩到酒店来的时候神情就有些不对头,到酒店以后又喝了不少酒。这种情况每年总是准时地要发生一次,而且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是他为纪念一位死去的兄长所采取的举动。他的这位兄长是很多年以前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的一个车站上被枪杀的,此人可算得上是个真正富有战斗性的无政府主义者。他的头脑反应十分迅速,犹如疾风烈火,一颗雄心无所畏惧。费利佩把他兄长遗留下来的小册子和书籍收集了起来,但是并没有去高举他那面已经破碎的旗帜。他情愿离开欧洲,以避免因为他与这位兄长的亲属关系而受人怀疑。然而,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每逢这位在车站上遭到枪杀的兄长以及其他死在大街上的那些人的遇难日,费利佩总要关上店铺,喝个一醉方休,并发誓要重返欧洲,让炸弹四处开花,为他的兄长报仇雪恨。 比科·菲诺和纳西布把这位鞋匠领进打牌的那间小屋。在这里,费利佩可以尽情地喝酒而不会打扰其他的顾客。费利佩质问纳西布说: “你这个不忠诚的伊斯兰教徒,你对我的那朵红色的鲜花、迷人的加布里埃拉都干了些什么?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她就是一首歌,她使人高兴,使人快活。你为什么把她据为己有,把她关在家里呢?卑鄙的资产阶级分子……” 比科·菲诺给他拿来了一瓶酒,放在桌子上。 博士向诗人解释了这位西班牙人喝得酩酊大醉的缘由,请他谅解。费利佩平时是个极有教养的人,一位值得尊敬的公民,每年只有一次…… “我完全理解。就是最上层的人物有时也会喝醉酒的。我又不是不喝酒的人,我也可以喝上一点……” 对于喝酒,里贝里尼奥是很在行的,他十分熟悉这方面的情况,并开始讲起各种各样的酒来。伊列乌斯生产的一种“伊列乌斯大曲”味道好极了,几乎全部出口到瑞士,那里的人把它当做威士忌一样地喝。那位英国铁路局局长对阿尔吉莱乌说,除了“伊列乌斯大曲”外,其他酒他一律不喝。这种酒堪称首屈一指…… 有关酒的谈话被打断了好几次,因为喝开胃酒的时候到了,顾客们纷至沓来,一个接一个地被介绍给诗人。阿里·桑托斯紧紧地拥抱了诗人,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他对诗人的名字十分熟悉,读过他的作品,诗人对伊列乌斯的这次访问,必将载入该市的文化生活史册。阿尔吉莱乌沉浸在欢乐之中,他向阿里·桑托斯一再表示谢意。若奥·富尔仁西奥拿起名片研究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诗人卖过了门票,又把一本写有赠言的书塞到了阿里·桑托斯手里,另一本塞给了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然后,就和博士、若奥·富尔仁西奥、里贝里尼奥和阿里等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开始品尝备受称赞的“伊列乌斯大曲”。 诗人和新结识的朋友们一起慢慢地喝着大曲酒,这时候,他那副俨然以大人物自居的架势多少有些收敛,显得十分健谈。他用洪亮的嗓音讲了不少使人很开心的趣闻轶事。他放声地大笑,对当地的事情也颇感兴趣,仿佛他不是那天早上才刚刚下船,倒像是一个已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的人一样。每当酒店里走进新的顾客,有人向他做过介绍之后,他就赶忙从皮包里掏出门票和书来。后来,出于尼奥加洛的建议,为了方便诗人做好这项工作,大家想出了一个主意:如果新来的人有可能既买门票又买书的话,就由博士出面介绍;如果来人只会买几张门票而不会买书,就由阿里出面介绍;碰上单身汉或是钱抠得很紧只要一张门票的人,就由尼奥加洛出面引见。诗人很勉强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他说: “这种做法会使人受骗上当……我有经验。有些时候,我们根本想不到的人也会买去一本书的……何况书的价格可以不同……” 在这群高高兴兴的人当中,诗人变得完全无所顾忌了。若苏埃、上尉和托尼科也加入到这伙人的中间来了。尼奥加洛对诗人保证说: “朋友,在这里,这个办法是不会出任何差错的。我们知道谁可能买些什么,他的兴趣是什么,我们了解每一个人的文化程度……” 一个黑人小孩走进酒店,散发起一家马戏团的节目单来。马戏团定于第二天举行首场演出。诗人吓了一跳: “不行,我不能同意!明天我要举办演讲会。我是有意识地选了这么一个日子的,因为明天两个电影院放映的都是儿童片,大人很少去看这样的电影。可现在马戏团突然来跟我唱起了对台戏……” “律师,你的门票不是都已经提前卖光了吗?不是收的现金吗?不会有什么风险。”里贝里尼奥安抚他说。 “先生,难道你以为我是一个对着空椅子讲话的人吗?去对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谈我的诗作吗?先生,我的名字使不少人倾倒,我在巴西和葡萄牙都是有那么一点影响和名气的……” “你不用担心……”纳西布站在这张坐满了知名人士的桌子旁边说,“这是一个从伊塔布纳市过来的到处流动的小马戏团,根本不起眼。没有驯兽,也没有像样的演员。只有小孩才会去看……” 克洛维斯·科斯塔已经邀请客人共进午餐,诗人下船后要去参观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伊列乌斯日报》编辑部。诗人想知道博士能否陪他一起去。 “当然可以,而且万分荣幸。现在我就把您这样一位尊贵的朋友带到克洛维斯的家里去。” “朋友,你也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克洛维斯并没有请我……” “可他已经请了我,我再请你。朋友,这顿午饭我们是不应该错过的。它总是比自己家里平常吃的要好得多,更不用跟旅馆的饭菜比了,旅馆的饭菜不但质量差,而且给的也少,少极了!” 博士与诗人离开酒店之后,里贝里尼奥评论说: “这位大诗人真够意思……他事事都离不开一个钱字:门票,书,还有午餐……他大概连大蟒也能吞下去……” “他是巴伊亚市最伟大的诗人之一。”阿里很有把握地说。 若奥·富尔仁西奥从衣袋里掏出诗人的名片,说道: “至少从名片上看,这个人是令人佩服的。我还没见过这种情况……不只是一门学科的学士……你们想想看!住在帕尔纳佐……不过,阿里,请你恕我直言,用不着拜读他的作品,我就不喜欢他的诗作。不可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若苏埃翻阅着里贝里尼奥上校买的那本《黄玉集》,低声地念着里面的诗句,然后说: “这诗缺乏激情,平淡无奇,而且落后于时代,好像诗歌至今依然没有什么发展变化似的。现在是未来派的时代……” “你别说这种话……这么讲简直是一种亵渎。”阿里十分激动地说,“若奥·富尔仁西奥,你听听这首十四行诗,写得好极了。”他一读到标题就带上了朗诵的色彩:《瀑布的轰鸣》。 阿里没有能再念下去,因为这时候西班牙人费利佩从打牌的小房子里走了出来,两条腿摇摇晃晃的,连路也走不稳,在桌子边跌跌撞撞,说起话来也十分吃力: “伊斯兰教徒,资产阶级分子,你真卑鄙,加布里埃拉在哪里?你把我的那朵红色的鲜花、迷人的……” 现在,每天提着饭盒到酒店给纳西布送午饭的是个在厨房里当学徒的年轻的混血姑娘。被椅子绊得跌跌撞撞的费利佩想知道,纳西布把娇艳快活的加布里埃拉弄到哪里去了。比科·菲诺想把费利佩再弄回打牌的那间小房子里去。纳西布两只手一摊,做了个含义不清的姿势,好像是在请大家原谅。可是谁也不知道,纳西布的这一表示是因为费利佩喝醉了酒的这件事呢,还是因为酒店里失去了加布里埃拉的妩媚、快乐与鲜花。其他的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过去,加布里埃拉耳朵后面别着一朵玫瑰花,每天中午都要到酒店里来,她一出现,酒店里马上就会热闹起来。现在这种热烈的气氛到哪里去了呢?由于加布里埃拉不再到酒店里来,大家都感到有些沉闷压抑,好像酒店里没有她就失去了温暖,失去了亲切感。托尼科打破了这种沉默: “你们知道这位诗人讲座的题目是什么吗?” “不知道。什么题目?” “《眼泪和怀念》。” “肯定一点意思也没有,你们等着瞧吧。”里贝里尼奥预言说。 萨阿德太太左右为难 这是一个最低级的马戏团。小黑孩图伊斯卡站在摇摇晃晃的旗杆前一个劲地摇头,旗杆小得就跟小船上的桅杆相差无几。不可能再有比这规模再小、流动性更大的马戏团了。搭帐篷用的帆布到处是窟窿,就像晚上星斗满天的夜空或是疯子玛丽娅·梅·达穿的衣服一样。帐篷比鱼市的柜台大不了多少,在港口空旷的场地上,刚刚能把鱼市的柜台遮住。如果小黑孩图伊斯卡不是对马戏团极端热忱,他对这个三美马戏团是不会发生任何兴趣的。它和大巴尔干半岛的马戏团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大巴尔干半岛的马戏团旗杆可高了,有装驯兽的笼子,有四名小丑、一个侏儒和一个巨人,还有训练有素的跑马演员和胆子极大的荡秋千的演员。大巴尔干半岛的马戏团一来,城里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图伊斯卡场场必到,一场不落。现在,他一个劲地摇着头。 图伊斯卡幼小而炽热的心灵里充满了挚爱与热忱。他爱他的黑人妈妈拉伊蒙达,真是幸运,拉伊蒙达的风湿病现在已经好转,她又可以给人家熨衣服了。他喜欢托尼科·巴斯托斯满头金发的女儿小罗济妮娅,他已经偷偷地爱上她了。他还喜欢加布里埃拉太太、纳西布先生、好心肠的多斯·雷伊斯姊妹和他的哥哥菲洛。菲洛是奔驰在公路上的英雄、汽车驾驶室里的国王,开起卡车和公共汽车来威风凛凛,神气十足。他也喜欢马戏团,从他懂事的时候起,只要有马戏团在伊列乌斯竖起旗杆,他都给予坚定的支持并进行有效的合作:他陪着小丑到大街上游行,给那些搬道具的人帮忙出力,指挥由黑人小孩组成的热情十足的拉拉队并传递口信,是一个不知疲倦又不可缺少的人物。他喜爱马戏团不仅仅是因为马戏能使人喜笑颜开,有各种神奇的场面和迷人的惊险动作,他跑到马戏团来帮忙,就像是一个人在履行自己的天职一样。他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跟任何一个马戏团出走,那是因为妈妈拉伊蒙达患了风湿病的缘故。他必须给家里帮忙,干各种活计给家里挣一点钱用:他经常给人擦皮鞋,偶尔也到酒店里去当跑堂,他替多斯·伊雷斯姊妹出售受人称赞的点心,也小心谨慎地帮人传递情书,还出色地协助阿拉伯人纳西布在酒店里弄虚作假。看到刚刚来的马戏团这副穷酸相,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一路上历尽千难万苦,三美马戏团终于来到了伊列乌斯市。马戏团把最后一只动物—— 一头已经老得掉光了牙齿的狮子——送给了孔基斯塔市政府,一来对该市政府无偿地资助路费表示感谢,同时也因为已经无力喂养。市长把这称之为“希腊式的礼物”。每到一地,都有演员连拖欠的工资也不再要求补发就脱离了马戏团。马戏团把所有能卖掉的东西都卖了,甚至连表演场地上铺的地毯也卖掉换成了吃的东西。现在马戏团只剩下领班自己的一家人了:他的妻子、三个女儿(其中有两个女儿已婚)和两个女婿。此外还有一个远房亲戚,这个人先负责卖票,然后再去指挥搬道具的那班人。这七个人轮流在场地上表演平衡术、翻筋斗、吞宝剑、吞火、走钢丝和变纸牌游戏,还合在一起叠罗汉。领班的又演小丑,又变魔术,还用一条钢手锯来给三个跳舞的女儿伴奏。场间休息之后,就全家合演短剧《小丑的女儿》。这个短剧虽说算不上什么优秀节目,可也还曲折动人,也是“可以使尊贵的观众时而笑得前仰后合、时而呜咽哭泣的既快活又动人的悲喜剧”。连上帝也不知道这个马戏团是怎么来到伊列乌斯市的。领班指望能在这里挣到去巴伊亚市的船票,到了巴伊亚市之后,就设法加入到挣钱多的马戏团里去。在伊塔布纳市,他们差一点去要饭。到伊列乌斯市来的火车票钱是领班的三个女儿——两个结了婚的和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女儿——在夜总会里跳舞挣来的。 图伊斯卡为马戏团出了大力:他带着唯唯诺诺的领班去见警察局长(好免去警方要征收的税款),去见若奥·富尔仁西奥(以便能够先印节目单,然后再付款),去见维托利亚电影院的科尔特斯先生(把自从电影院改建以来一直闲置不用的旧椅子借来而又不必交纳租金),带着他去萨帕街名声狼藉的廉价酒店(领班听了图伊斯卡的主意,从那里雇了一些没事干的人来做道具搬运工),他还在《小丑的女儿》这个节目里扮演奴仆的角色(从前扮演这个角色的演员在伊塔布纳市脱离了马戏团,工资也没要,就到一家货栈站柜台去了)。 “领班让我背台词,当我一字不差地背出来的时候,他都怔住了。他还没看到过我跳舞呐……” 加布里埃拉一边拍着巴掌,一边听图伊斯卡对她讲述着这一天的新闻和有关马戏团这个奇妙世界的消息。 “图伊斯卡,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明天我坐在第一排看演出,我请堂娜阿尔明达和我一起去。”她想了想又说,“我要跟纳西布先生谈谈,让他也去。他很可能会离开酒店一会儿去看看的。我去看你表演……我是一定会把手掌都拍肿了的。” “我妈妈也去。她进去看不要钱。她看了以后有可能会让我跟马戏团走,只是这个马戏团太穷了……钱少得可怜。为了省钱,他们不去旅馆吃饭,而是自己做饭吃。” 加布里埃拉对马戏团有很明确的看法: “只要是马戏团就好。即使是破破烂烂的也好。没有比马戏团的演出更好看的了,我可喜欢啦。明天我一定去看,去鼓掌。我把纳西布先生也带去,你放心好了。” 这天晚上,纳西布很晚很晚才回到家里,酒店一直过了午夜十二点才安静下来。电影院散场以后,诗人阿尔吉莱乌·帕尔梅拉身边围了一大圈人。这位著名诗人在上尉家里吃了晚饭,然后又拜访了几个人,卖出了几本《黄玉集》。伊列乌斯市使他欣喜若狂。在港口,他远远地看到了那个一副寒酸相的马戏团,他们是不可能成为他的竞争对手的。人们在酒店里一直聊到半夜,诗人显示出了喝酒的勇气,他把伊列乌斯生产的酒称做“神仙喝的甘露”和“青铜色的艾汁”。阿里·桑托斯给诗人朗诵了他写的诗句,得到了诗人的赞扬: “感情真切,格律准确。” 若苏埃也被请出来朗诵诗歌。为了使诗人震惊,他念了自己写的现代派的诗作。然而诗人并没有震惊: “好极了。我不欣赏未来派,但是不管是什么派,只要他的诗才华横溢,我就为之喝彩。多么有气势,多么鲜明的形象!” 若苏埃服气了:归根结底,阿尔吉莱乌毕竟是位知名诗人,他的作品令人钦佩,他的所有诗集都受到了赞许。若苏埃对诗人的见解表示感谢,并请求允许他再朗诵一首他最近写成的诗作。格洛莉娅无法入睡,不止一次焦急地走到窗前,向韦苏维奥酒店张望。这时,她看到若苏埃站起身来,并且听到了他朗诵的一些诗句:乳房和屁股的扭动、袒露着的肚皮、罪过的接吻、拥抱、同房以及其他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淫荡描述。就连纳西布也叫起好来。博士提到了特奥多罗·德·卡斯特罗的名字,阿尔吉莱乌举起了酒杯: “特奥多罗·德·卡斯特罗,伟大的特奥多罗!我对这位为奥费妮西娅作歌的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了纪念他,我们来干一杯。”大家一起干了一杯。诗人回忆起特奥多罗诗作中的一些章节的片断,并且把这些诗句拼凑在一起: 月光皎皎,喊声不断,你倚在窗边, 啊!奥费妮西娅,你多么使人迷恋…… “是‘哭声不断’……”博士纠正他说。 在一片干杯声中,人们回忆起奥费妮西娅的故事,由此又引出了另外一些人的故事来。有人提到了西妮娅济娜和奥斯蒙多的名字,接着人们又谈起了不少其他的趣闻和笑话。纳西布时而不禁捧腹大笑……上尉有讲不完的故事,颇负盛名的诗人在这方面也很擅长。在一片笑声中,诗人那洪亮的声音震撼着广场,一直传到有岩石的海边渐渐消失。玩牌的那间小房子里也开了张:阿曼西奥·莱阿尔吵吵嚷嚷地跟埃泽基埃尔律师、叙利亚人马卢夫、里贝里尼奥和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正玩得高兴。五个人打牌,可热闹了。 纳西布回到家里的时候感到又累又困,一头倒在床上。加布里埃拉和每天晚上一样把他叫醒了: “纳西布先生……这么晚才回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纳西布打着哈欠,一双眼睛盯着加布里埃拉从床单里露出来的肉体。这个神奇的肉体每天都不一样。又困又乏的纳西布心中缓缓地燃起了情欲的火焰。 “我困得要死。发生了什么事?” 他伸直了身子,把大腿压在加布里埃拉的屁股上。 “图伊斯卡现在成了演员了。” “演员?怎么回事?” “在马戏团里,他要演节目……” 纳西布一只疲倦的手摸着加布里埃拉的腿。 “演节目?在马戏团里?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呢?”加布里埃拉在床上坐了起来,不可能有比这更使人兴奋的消息了。“图伊斯卡吃过晚饭到这里来告诉我的……”她在纳西布身上挠起痒来,想把他弄醒,而且果然把他弄醒了。 “你想干吗?”纳西布嘻嘻地笑了。“那你就……” 可是加布里埃拉却跟他讲起了图伊斯卡和马戏团来,她说: “纳西布先生,明天你跟我和堂娜阿尔明达一起去看图伊斯卡的表演,离开酒店一会儿。” “明天不行,明天我们两人要一起去参加一个讲座。” “一个什么,纳西布先生?” “一个讲座,比埃。来了一位律师,他是个诗人,他的诗写得可好了。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光凭他得过两次学士的头衔就很说明问题……他什么都懂。今天大家都围着他转。他很能讲话,很会作诗……讲得好极了。明天他要在市政府里举行讲座,我买了两张票,我一张,你一张。” “讲座是怎么回事?” 纳西布摸着嘴唇上的胡子说:“啊,高雅极了,比埃。” “比电影还好?” “比电影更稀罕……” “比马戏还好?” “根本没法比。马戏团的节目主要是给小孩儿看的,如果节目精彩,还值得大人去看。讲座是难得遇到一次的。” “讲座是什么样的呢?有唱歌和跳舞吗?” “唱歌,跳舞……”纳西布笑了,“你要学习的东西很多,比埃。根本没有什么唱歌和跳舞。” “那么哪一点比电影还好,比马戏还好呢?” “我给你说,你注意听着。有一个人,他是一个诗人、博士,就一件事情发表讲话。” “讲什么事?” “随便什么事。这一次讲眼泪和怀念。他一个人讲,我们都听着。” 加布里埃拉睁大惊奇的双眼说: “他讲我们听。然后呢?” “然后?他讲完了,我们就鼓掌。” “就这些?再也没有别的了吗?” “就这些。关键是在这里:他所讲的内容。” “他讲什么呢?” “讲美好的事情。有些时候讲得很深奥,我们听不懂。可越是听不懂,就越说明他讲得好。” “纳西布先生……律师一个人讲,我们就光听着……可纳西布先生拿这个和电影比,和马戏比,这算什么东西!纳西布先生,你还这么有学问呐。不可能有比马戏更好的东西了。” “比埃,你听我说,我已经对你讲过了:现在你已经不再是个女用人了,你是位太太,萨阿德太太,你要牢记着这一点。现在有个讲座,一位律师,他是个大人物,要演讲,伊列乌斯的上层人物都要去听,我们也要去。不能丢开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去看一个到处流动的马戏团的表演。” “纳西布先生,你不能去吗?真的不能去吗?为什么呢?” 加布里埃拉焦虑的声音使纳西布的心动了一下,他抚摩着加布里埃拉说: “比埃,因为不能去。大伙儿会怎么讲呢?那个纳西布是个白痴,什么都不懂,不去参加讲座,反倒去看马戏团瞎折腾。然后呢?大伙儿在酒店里议论这个人的讲座,而我却讲马戏团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 “我明白了……纳西布先生是不能去的……真可惜……可怜的图伊斯卡,纳西布先生要是去的话,他该有多高兴啊。我已经答应过他了。你是不能去,你说得有道理。我要告诉图伊斯卡,我为我自己,也为纳西布先生去给他鼓掌。”加布里埃拉笑了,紧紧地靠在纳西布的身上。 “比埃,你听我说:你需要受点教育,你现在是位太太了。你的生活和你的举止都必须像位商人的太太,而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伊列乌斯上层人物去的地方你也必须要去,去学习,去受教育。因为你是位太太了。” “你是说,我也不行?” “什么不行?” “明天去马戏团呀。我要跟堂娜阿尔明达一起去。” 纳西布把抚摩着加布里埃拉的那只手抽了回去:“我已经说过,我买了两张票。” “他讲,我们听,我不喜欢。上层人物我不喜欢。那些穿得讲究的男人,那些讨厌的太太,我不喜欢。马戏多好哇!你让我去吧,纳西布先生,改天我再去听讲座。” “比埃,这不行。”纳西布又重新去抚摸加布里埃拉。“不是每天都有讲座的……” “马戏也不是每天都有呀……” “你不能不去听讲座。已经有人问了,为啥你什么地方都不去。大家都在说,这样不好。” “我是想去,我想去酒店,去马戏团,去到大街上走走。” “你只想去你不该去的地方。你光想干这种事。什么时候你的脑子里能够记着,你是我的妻子,我跟你已经结婚了,你是一位富有的商人的太太呢?你已经不再是……” “纳西布先生,你生气了吗?为什么呢?我什么也没做……” “我想让你成为一位上层社会的杰出的太太。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尊重你,都能正确地对待你,让他们忘掉你以前当过厨娘,光着脚走过路,是从内地逃荒来到伊列乌斯市的。过去人们在酒店里对你是不尊重的。就是这样,你懂吗?” “干这种事我没有本事,纳西布先生。这种事叫人讨厌。我天生就是这样,是个一钱不值的人。现在我可怎么办呢?” “你要学。那些装得很了不起的女人,你以为她们都是些什么人?也是些乡下来的女人,只是她们已经学会了这一套。” 两个人都不讲话了。纳西布的困劲儿又上来了,他把手搭在加布里埃拉的身上。 “纳西布先生,你让我去看马戏吧,就明天一回……” “我已经说过了,你不能去。你跟我一起去听讲座。就这么定了。” 纳西布把身子转了过去,把脊背朝向加布里埃拉,然后拉了拉被子。他感到需要加布里埃拉身上发出的热量,他已经习惯于把一条腿放在她的屁股上睡觉。但是,他必须向她表明,他对她的脑子竟然如此地不开窍感到不痛快。加布里埃拉不肯参加社交活动,举止不像一个伊列乌斯市有身份的太太,不像是他的妻子,这种情况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他毕竟不是一个什么普通的穷小子,纳西布·阿·萨阿德先生是个人物,商店里有他的账户,他是本市最好的酒店的老板,在银行里有存款,跟所有的大人物都有交情,还是商会的秘书,现在甚至有人提名他担任进步俱乐部的董事。可加布里埃拉却躲在家里,只是和堂娜阿尔明达出去看看电影,或是星期天和纳西布一起出门走走,仿佛她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仿佛她仍然是纳西布在“奴隶市场”上碰到的那个连姓也没有的加布里埃拉,而不是加布里埃拉·萨阿德太太。为了说服她不要再去提着饭盒到酒店里给他送饭,他简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加布里埃拉甚至还为此哭了一场。让她穿鞋就像要她下地狱一样。还有在电影院里不要大声讲话,不要跟女用人们太亲近,不要和从前一样对每一个偶尔在酒店里碰到过的顾客都随随便便地笑个不停,出门散步的时候耳朵后面不要再别玫瑰花!现在又为了去看一个最低级的马戏团的演出,竟然不肯去听讲座…… 加布里埃拉惶惶然不知所措,陷入了沉思。纳西布先生为什么要生气呢?他生气了,把身子转了过去,碰都不碰她一下。她需要纳西布把腿放在她的屁股上,需要纳西布平日对她的抚爱和两个人在床上时的那股快活劲。难道是因为图伊斯卡没有和他商量就去当演员使他生气了吗?图伊斯卡也是酒店的一员,他的擦鞋摊就设在那里,顾客特别多的日子他也在酒店里帮忙。不,他不是生图伊斯卡的气,而是生她加布里埃拉的气。他不愿意她去看马戏,为什么呢?他想带她到市府大厅去听律师的讲座,她一点也不喜欢!去马戏团她可以穿旧鞋去,她那长得散开着的脚指头不会难受;去市府大厅她就必须穿上绸料衣服,穿上新鞋,把脚箍得紧紧的。所有的大人物都集中在那里,那些女人傲气十足地看着她,笑话她,她不喜欢。纳西布先生为什么非要这样地强求她呢?纳西布不愿意她到酒店去,虽然她是那样地喜欢去……纳西布吃醋,真有意思。她没有再去酒店,听了他的话,她不希望惹纳西布生气,因此处处都很小心。可是,为什么要强迫她去干这么多没有意思、让人讨厌的事情呢?她实在无法理解。纳西布先生是个好人,这谁能怀疑呢?谁能否认呢?那他为什么就因为她要去看马戏就生气,就把脸转过去了呢?纳西布总说,她现在是位太太了,萨阿德太太。不,她不是什么太太,她就是加布里埃拉。她不喜欢什么上流社会,上流社会里漂亮的小伙子她是喜欢的,但是,他们不要集中在一个什么重要的地方,因为这种时候他们一个个都十分严肃,不讲一句逗乐的话,也不朝她微笑。她喜欢看马戏,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跟马戏相比,而且图伊斯卡还当上了演员……要是她不能去的话,唉,那她就要伤心死了……就是暗地里背着纳西布她也要去的。 她惴惴不安地睡了。纳西布把腿又放在了她的屁股上。她睡得安稳了,又感到了往日纳西布那条腿的分量。她不愿意惹他生气。 第二天,纳西布离开家的时候对加布里埃拉说: “下午喝过开胃酒以后,我就回家来吃晚饭,准备去市府大厅。我希望能看到你穿得漂漂亮亮,打扮得非常别致,使任何别的女人见了都会羡慕。” 是的,因为他给加布里埃拉已经买了而且还继续在买丝绸的衣服、鞋、帽子,甚至还有手套。他给了她戒指以及真正的项链和手镯,根本不在意花多少钱,只是希望她穿得像最阔气的太太,好像这样就可以一笔抹掉她的过去,抹掉火炉灼伤的痕迹,掩饰她那种没有教养的样子。这些衣服都挂在衣柜里,加布里埃拉在家里还是穿印花布的衣服,拖着拖鞋或是光着脚,逗那只猫玩,在厨房里转来转去。要两个女用人有什么用呢?她把负责收拾房间的女用人打发走了,要她干什么?她同意把衣服交给拉伊蒙达去洗,但是她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帮助图伊斯卡的母亲增加收入。在厨房里干活的那个小姑娘用处也不大。 加布里埃拉不想惹纳西布生气。讲座定于八点开始,马戏也是八点开始。堂娜阿尔明达对她说,这种讲座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图伊斯卡只是在下半场才有节目。看不成上半场真是可惜,小丑,荡秋千的,还有走钢丝的姑娘的表演统统看不成了。可是她不愿意惹纳西布生气,不愿意让他难过。 她挽着纳西布的胳膊,穿着结婚时穿过的那套蓝色的衣服,就像一位公主似的。但是那双鞋使她的脚感到疼痛。她穿过伊列乌斯市一条条街道,笨手笨脚地踏上市政府大楼的台阶。纳西布停下来向朋友和熟人们打着招呼,那些太太们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加布里埃拉,小声地嘀咕着什么,轻轻地笑着。加布里埃拉手足无措,惶惶然心里感到有些害怕。大厅里很多男人站着,女人们坐在后面的位子上。纳西布把加布里埃拉带到第二排,让她坐下,然后就到托尼科、尼奥加洛和阿里一起聊天的地方去了。加布里埃拉坐在那里不知该干些什么才好。坐在她旁边的德莫斯特内斯大夫的太太穿戴得十分讲究,外面套着一件皮大衣——天气这么热!——傲气十足地瞥了加布里埃拉一眼,然后就把头转了过去,和检察官的太太讲起话来。加布里埃拉开始打量大厅,大厅漂亮极了,简直使人眼花缭乱。突然,她转向德莫斯特内斯大夫的太太,大声地问道: “几点钟结束?” 周围的人都笑了,加布里埃拉更加感到狼狈不堪。纳西布先生为什么非得要她来呢?她不喜欢。 “还没开始呐。” 终于,一个块头很大的男人由埃泽基埃尔律师陪同,神气十足地走上了讲坛。讲坛上放了两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把水壶和一只杯子。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纳西布这时已经在加布里埃拉的身边坐下了。埃泽基埃尔律师站起身来,咳嗽了一声,把杯子倒满了水。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在伊列乌斯市的文化生活史上,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们满怀骄傲、满怀激情地欢迎杰出的、颇负声望的诗人阿尔吉莱乌前来我们这座文明的城市……” 律师以上面的这些话开始了他的发言,人们静静地听着,加布里埃拉也在听着。人们不时地热烈鼓掌,加布里埃拉也跟着鼓掌。她心里在想着马戏团的事:这个时候演出大概已经开始了。结婚之前,她和堂娜阿尔明达一起看过大巴尔干半岛的马戏团的演出。说是八点开始,可过了八点半以后才开始。她看了看大厅尽头像柜子一样的大挂钟。挂钟走动的声音很响,吸引住了加布里埃拉的注意力。埃泽基埃尔律师讲得十分精彩,可她听不懂律师讲的话,律师讲话时的那种优美动听的声音使她打起瞌睡来,挂钟的指针在走动,滴滴答答的声音不时地把她的瞌睡打断。一阵热烈的掌声把她从梦中惊醒,她兴奋地问纳西布: “完了吗?” “这是在做介绍。讲座马上就要开始了。” 那个大块头站了起来,人们热烈地为他鼓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摞纸来,摊在桌子上,用手把它弄平。他也像埃泽基埃尔律师那样咳嗽了一声,只是声音更哑,然后喝了一口水。接着,他那洪钟般的声音震撼着整个大厅。 “宛如伊列乌斯这座百花盛开的公园中一朵朵鲜花般的美丽的小姐们,走出家中神圣的深宅大院来听我的讲座并为我鼓掌的贤惠的夫人们,在大西洋沿岸兴建起伊列乌斯这座文明城市的尊敬的先生们……” 讲到这里,他停下来喝了口水,咳嗽了几声,掏出手绢擦了擦汗,然后,就没完没了地讲了起来,全是诗句。骤然间,诗人提高了嗓门,震得大厅嗡嗡作响,声音变得温柔而甜蜜,原来是他朗诵起一首诗来了: “年幼的儿子被万能的上帝召唤到天堂,母亲的眼泪流在他的尸体上。慈母的眼泪最为神圣……” 听到这里,加布里埃拉更加难以入睡了,她合上眼睛,听他念这首诗,不再看墙上的挂钟,不再想马戏团的事了。突然,诗念完了,人们齐声喝彩,加布里埃拉吓了一跳,忙问纳西布: “这就完了吗?” “嘘!”纳西布不让她说话。 加布里埃拉看得很清楚,纳西布也感到困倦。尽管他显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两只眼睛盯着正在讲演的律师,尽管他用了很大的劲来克制自己,可是每当诗人念到那些长长的诗句时,他的眼皮就打起架来,两只眼睛就合了起来。鼓掌的声音把他唤醒,他马上也跟着鼓起掌来,对坐在身边的德莫斯特内斯大夫的太太说: “真是天才!” 加布里埃拉看着挂钟的指针,九点,九点十分,九点一刻。马戏团上半场的演出大概快完了。就是八点半开始,九点半也该结束了。肯定还有场间休息,也许当她赶到时还能看到下半场的演出,图伊斯卡的节目是在下半场。只是这位律师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俄国人雅科布在他的椅子上已经睡着了。坐在门口旁边的铁路上的那位英国先生也早就不见了。这里没有场间休息,一口气从头讲到尾。她还从来没有参加过比这更没有意思的活动。诗人喝起水来,加布里埃拉也开始感到口渴。 “我渴了……” “嘘……” “什么时候才能完呢?” 律师一页页地翻动着讲稿,每读上一页都要用去很长的时间,既然纳西布先生也不喜欢听,也困,为什么他要来呢?这件事未免太令人费解了。为什么他要买门票,要离开酒店,不去马戏团而到这里来呢?她弄不明白……纳西布还生气,还把脊背对着她,就因为她要求不来听讲座。真是怪事。 人们一个劲地鼓掌,挪开了椅子,所有的人都纷纷走向讲坛。纳西布也把她带了过去。人们紧紧地握着诗人的手,说着赞赏地话: “好极了!太精彩了!多么有诗味!真是天才!” 纳西布先生也是一样: “我太喜欢了……” 纳西布并不喜欢,他在撒谎,他什么时候喜欢什么加布里埃拉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还睡了一会儿觉,为什么偏要说这种赞美的话呢?纳西布和加布里埃拉跟他们所认识的人互相寒暄。博士、若苏埃先生、阿里先生以及上尉还围在诗人的周围。和奥尔加太太待在一起的托尼科脱下帽子,向他们俩走了过来。 “你好,纳西布。加布里埃拉,你好吗?”堂娜奥尔加微微笑了笑,托尼科先生待人接物真是周到。 这位托尼科先生是位漂亮的小伙子,他比所有的人都漂亮,人也很机灵。堂娜奥尔加在场的时候他就像教堂里的圣徒,堂娜奥尔加一离开他就变得十分甜蜜,温情脉脉地靠在加布里埃拉的身上,叫她“美人”,挑逗她跟他接吻。托尼科总在斜坡地一带走来走去,一看到加布里埃拉就在她的窗前停下脚步。加布里埃拉结婚以后,托尼科就以证婚人的身份和她交往。托尼科对加布里埃拉说,是他说服了纳西布跟她结婚的。他常给加布里埃拉送来糖果,满含深情地望着她,拉着她的手。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一个诚挚的小伙子。 街上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纳西布加快了脚步,酒店里马上就会顾客如云了。加布里埃拉也加快了脚步,因为她要去马戏团。纳西布甚至还没有把加布里埃拉送到家门口,一到没人的斜坡地就和她分手了。纳西布一拐过街角,加布里埃拉马上就转身往回走,几乎是跑了起来。想要酒店里的人看不到她是困难的,她不想从乌尼昂山坡穿过去,那条路上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她路过海滨的时候,正要走进家门的蒙迪尼奥先生停下来一直看着她。加布里埃拉避开了酒店,急急忙忙地赶到了港口。这个马戏团的规模很小,几乎看不见它的灯光。加布里埃拉手里紧攒着钱,可没有人卖票。她撩开门口的帆布帘走了进去。下半场已经开始了,但是她没见到图伊斯卡。她在市场上卖鸡的地方坐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这才是值得一看的东西。图伊斯卡出场了,穿着一身奴隶的衣服,多有意思。加布里埃拉鼓起掌来,她无法克制自己,大声地喊了起来: “图伊斯卡!” 小黑孩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喊声。这个节目演的是个使人难过的故事:一个十分不幸的小丑被他的坏心肠的女人给抛弃了。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地方能逗人发笑。加布里埃拉笑着为图伊斯卡鼓掌。突然,她感到脖颈上吹来一股热气,一个男人在她后面讲话了: “你跑到这里来干吗,加布里埃拉?” 托尼科先生站在她的身边。 “我来看图伊斯卡。” “这要是给纳西布知道了……” “他不知道……我不愿意让他知道。纳西布先生太好了。”“你看吧,我不会讲出去的。” “这么快节目就演完了,多么好看呀!” “我送你回去……” 托尼科先生真鬼,一出门口,他就对加布里埃拉说: “我们从乌尼昂山坡回去吧,从山坡上兜个圈子,好离酒店远点。” 他们俩匆匆忙忙地走着。再往前走,电线杆子和路灯就都没有了。托尼科跟她讲着话,声音压得低低的。所有的小伙子中,数他最漂亮。 通过潜水员来竞选 几个月以来,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场面,可是伊列乌斯人从来没有因此而失去对潜水员的赞赏。他们身穿铁和玻璃制成的潜水衣,就像是从另外星球上来的人在港湾口这里登上地球。他们潜入到水里去,海水和河水就是在这里汇合的。最初几次,全城的人都跑到乌尼昂山山顶上,尽可能从更近的地方观看。潜水员们的一举一动都引起人们一阵阵的喝彩声。下水,抽水机开始工作,水中升起了漩涡,冒起了气泡。店员们离开了柜台,搬运工们放下了一袋袋的可可,厨娘们走出了厨房,裁缝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纳西布离开了酒店。有些人租了一些小划子,围着拖船兜着圈子。总工程师是个肤色略红的单身汉(为了避免麻烦,蒙迪尼奥·法尔康要求部长派个单身汉来),他扯着嗓门高声地下达着各种指令。 看到潜水员们的这种古怪模样,堂娜阿尔明达吓得发呆了: “真是什么东西人都能造出来!在招魂会上,我要是把这事讲给我死去的丈夫听,他可能会说我是在撒谎骗人。可怜的人,他活着的时候可没有见过。” “我还以为这是骗人,不是真的呢。下到海底去……我可没有想到。”加布里埃拉坦白地说道。 乌尼昂山顶上的人总是挤得满满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燥热,可可收获季节已经进入尾声。船形的晒板上和炉子上晾着烘干的可可,出口商的货栈里,巴亚那、科斯特拉和劳埃德轮船公司小船的船舱里都装满了可可。当这些小船驶进或离开港口时,拖船和挖泥船就离开港湾口让小船通过,然后马上再返回来继续工作。工程进展得很快,在那段时间里,潜水员成了人们心目中最了不起的人物。 加布里埃拉向堂娜阿尔明达和小黑孩图伊斯卡解释说: “据说海底要比陆地好看,那里面什么都有,不亲眼看到是很难相信的。有比孔基斯塔还要大的小山,各种颜色的鱼和它们活动的渔场,长着鲜花的公园,比市政府前面的公园还要漂亮。另外还有树,有植物,甚至还有没人住的城市,不用说,还有沉到海底下的轮船。” 小黑孩图伊斯卡表示怀疑: “这儿光有沙滩,光有巴拉乌纳[74]。” “傻瓜,我说的是海里面,海底。是一个小伙子讲给我听的,他是个大学生,整天看书,知道的事情可多了。那时候我正在一个大城市里给一户人家当女用人,他讲各种各样的事情给我听……”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情景,加布里埃拉微微地笑了。 “太巧了!”堂娜阿尔明达喊了起来,“我刚好梦见一个小伙子敲纳西布先生家的门,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把脸藏在扇子后面,打听你的情况。” “堂娜阿尔明达,这可真是活见鬼了!简直没法让人相信。” 整个伊列乌斯都注视着港湾口的疏通工程。除了潜水员之外,安装在挖泥船上的机械也引起了人们的赞扬和惊讶。泥沙被运走了,港湾口的底部清理好了,通道加宽了。在像地震时发出的轰鸣声中,这些机械仿佛是在搅动着城市的生活本身,使它永远地改变了。 施工队的抵达使两派政治力量的对比发生了变化。挖泥船、拖船、掘土机、工程师、潜水员以及工程技术人员的出现,对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是个致命的打击,使他已经削弱得相当厉害的威望面临着彻底崩溃的威胁。用上尉的话来说,机器每在沙滩上转动一次齿轮,就意味着拉米罗上校又减少了十张选票。从拖轮到达的那个黄昏开始,这场斗争越演越烈,也越来越粗野。那一天正是纳西布与加布里埃拉结婚的日子,入夜以后,伊列乌斯市就像开了锅似的热闹起来:蒙迪尼奥的支持者们欢庆胜利,拉米罗·巴斯托斯的人喃喃地发出了威胁,夜总会里发生了骚乱,当洛伊里尼奥带着雅贡索们冲进来朝灯开枪的时候,多拉·库·德·然博的大腿上中了一弹。一切迹象表明,这些人的意图是想把总工程师痛打一顿,逼迫他离开伊列乌斯市。但是他们的企图未能得逞,在一片混乱声中,上尉和里贝里尼奥帮助这位肤色略显红色的专家撤离了夜总会。此外,这位总工程师显得对这种混战极感兴趣,他用威士忌的酒瓶子在一个对手的脑袋上狠狠地砸了一下。据洛伊里尼奥本人讲,这次行动组织得不好,是临时匆忙决定的。 第二天,《伊列乌斯日报》发出了呼吁:这一地区原来的主人尚未待到在选举中交锋就已经被击败,他们又重新使用起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前所惯用的老办法来,而且是赤裸裸地丝毫不加任何掩饰。这表明,他们永远不过是些雅贡索们的头子罢了。尽管受到当权者庇护的那些土匪发出了无视国家利益的喧嚣,由于进步的积极倡导者拉伊蒙多·门德斯·法尔康的努力,联邦政府仍然派来了施工队。如果认为通过暴力就能把那些联邦政府派来疏通港湾口航道的能干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吓倒,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不,他们吓不倒任何人。可可产区进步事业的拥护者唾弃这种斗争的手段,但是,如果那些卑鄙下流的对手硬要逼着他们这样干的话,到那时候他们是知道该如何做出反应的。再不会有任何一个工程师从伊列乌斯市被赶走,这一次已经没有什么借口可以对他们进行恐吓了。这一期《伊列乌斯日报》上的文章写得十分感人。 阿尔蒂诺·布兰多和里贝里尼奥把他们庄园里的雅贡索拉进了城里,有一段时间,工程师们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就由这些奇怪的保镖陪同。同样,人们也可以看到,一只眼被打坏了的声名狼藉的洛伊里尼奥也带领着一帮阿曼西奥·莱阿尔和梅尔科·塔瓦雷斯手下的雅贡索,其中有一个名叫法贡德斯的黑人。但是,除了在昏暗的胡同中那些妓女住的家里发生过一些骚乱之外,没有发生过更严重的事情。施工在继续进行,人们对在拖轮和挖泥船上工作的人一般都很钦佩。 越来越多的庄园主站到了蒙迪尼奥这一边,阿尔蒂诺的预言已经成了现实:拉米罗·巴斯托斯开始孤立了。他的孩子们和他的朋友们已经看到了这种形势,现在,这些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州政府的身上,寄托在“即使反对派在选举中获胜,州政府也将不予承认的”这一点上。拉米罗的两个儿子(大儿子阿尔弗雷多大夫此时也在伊列乌斯市)和他的两个最忠诚的朋友阿曼西奥和梅尔科在上校的家里谈到了这件事。他们要按老式的做法准备这次选举:把选举用的长桌和选举委员会以及花名册控制起来,采取代人画圈的办法,这样郊区的选举就有了保证。不幸的是,在像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这样重要的城市里,使用这种办法而不冒些风险是难以办到的。阿尔弗雷多说,州长已经向他做了绝对保证:即使蒙迪尼奥和他的人在选举中以绝对优势获胜,他们也休想得到州政府的承认。州长不会把这一可可产区、这个该州最富有、最繁荣的地区交给像蒙迪尼奥这种野心勃勃的反对派去掌管。 拉米罗上校把下巴靠在包金的手杖头上静静地听着,一双失去了光泽的眼睛眯得紧紧的。这样的胜利根本不是什么胜利。他过去一直是在票箱的出口处取胜的,里面的选票都是他的。在承认对手赢得胜利以后再把他们送上断头台,这是他永远不会干的事情。而现在,阿尔弗雷多、托尼科、阿曼西奥和梅尔科在谈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十分心安理得,一点也没想到这将会使他蒙受何等巨大的耻辱。 “我们不需要这样取胜,我们要在选举中靠选票把他们打败!” 蒙迪尼奥决定竞选联邦议员一事使他们感到振奋,他要是竞选市长那就太危险了。他很得人心,颇有声望,市里的选民,即使不是绝大多数,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是要投他的票的,他的获胜差不多已成定局。 “在城里搞代人画圈的做法是很困难的。”梅尔科·塔瓦雷斯承认说。 可是要竞选联邦议员,蒙迪尼奥能否当选就要取决于全地区七个选区的选票,不仅包括伊列乌斯市,还要包括贝尔蒙特、伊塔布纳、卡纳维埃拉斯和乌纳市。从所有这些可可产区的市、区中一共选出两名联邦议员,其中伊塔布纳、伊列乌斯和乌纳市选出一名。乌纳市人口不多,它的选票无足轻重,但是伊塔布纳市现在几乎和伊列乌斯市同等重要了。伊塔布纳市没有几个反对派,市长阿里斯托特莱斯·皮雷斯上校的政治生涯是靠拉米罗·巴斯托斯发迹的。难道不正是拉米罗使他当上了当时的塔博卡斯区的代理区长吗? “我说投谁的票,阿里斯托特莱斯就会投谁的票。” 不仅如此,能否当选联邦议员并不取决于城市里的政治力量,而对于那些候选人来说,只有在城市里的选举才不完全是个形式。这些议员的产生都是事先与州长和联邦政府商量过的。现任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市选区的联邦议员(另一位议员是由贝尔蒙特和卡纳维埃拉斯市选出的)当选之后只到这个地区来过一次,他是一个住在里约的医生,有一名联邦参议员作他的保护人。蒙迪尼奥要想竞选这个职位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使他在伊列乌斯市获胜了,在伊塔布纳市和乌纳市也会失败的,而在内地的乡镇他就更没有希望了。 “这下子他要完蛋了……”阿曼西奥断言说。 “但必须让他彻底地输掉,把他击败!就从伊列乌斯市这里开始。我要让他输得无法见人。”拉米罗上校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上尉将竞选市长,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竞选州众议员。拉米罗对埃泽基埃尔律师要竞选众议员一事极为蔑视,阿尔弗雷多肯定是会当选的。埃泽基埃尔只有参加陪审团的辩论、喝酒和在节日里发表演说的本事,除此之外,这个人道德极其败坏,是个大酒鬼,由于和女人乱搞关系他还出了不少丑。他要竞选州众议员也和蒙迪尼奥一样,要取决于全选区的选票。 “这个人没有什么危险。”阿曼西奥说。 “应该好好地教训他一下,让他不要变来变去的……” 上尉竞选市长只取决于伊列乌斯市的选票,连拉米罗本人也承认,这是一个危险的对手,必须想办法在郊区把他击败,在市内上尉完全可能获胜。上尉的父亲卡祖济尼亚被巴斯托斯家族赶下了台,但是他在该市留下了好名声:为人善良,是个模范的管理人员。该市第一条柏油路就是在他出任市长时修成的,至今仍然沿用着当初所使用的街名:六角大街。本市的第一个公园也是在他任期内修建的。他忠于巴达罗家族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在一场毫无希望的与巴斯托斯家族进行的争斗中,耗尽了所有的财产。他的名字一直作为忠厚和献身的楷模而为人们所提及。上尉不仅从他父亲留下来的声誉中得到好处,而且他本人也深深地赢得了大家的同情和好感。他出生在伊列乌斯市,在大都市里生活过,很有些开明的思想,是个深受欢迎的演说家,在群众中颇有声望,上尉酷似他的父亲,对充满着浪漫主义和英雄气魄的这样一类活动十分热衷。 “这是个危险的对手……”托尼科坦白地说道。 “他和蔼可亲,仪表堂堂。”梅尔科同意托尼科的说法。 “这还要看谁来做我们的候选人。” 拉米罗提议梅尔科当候选人,他不已经是市政委员会的主席了吗?阿曼西奥不肯担任政治上的职务,因此拉米罗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梅尔科同样不肯接受: “十分感谢提名我为候选人,可我自己不愿意。依我看,市长不应该由庄园主担任……” “为什么?” “选民希望由更有文化的人来担任市长,他们说庄园主根本没有时间来忙政府的事,而且对很多事情也不懂。这些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时间,我们甚至都没有时间去……” “这倒是真话。”托尼科说,“选民一直希望有个更能干的市长。应该由城里的人来担任。” “谁?” “托尼科为什么不行呢?”阿曼西奥建议说。 “我?饶了我吧,我生下来就不是这种材料。我所以卷进政治中来,完全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行行好吧,我可不当市长。我在我的那个小窝里蛮舒服的。” 拉米罗耸了耸肩膀,对这个建议根本不予考虑。托尼科当市长……他只会把市政府办成妓女窝。 “我看有两个人可以,”拉米罗说,“要么是马乌里西奥律师,要么是德莫斯特内斯大夫。除了这两个人以外,我看就没有别的什么人能胜任了。” “德莫斯特内斯大夫到这里来还不到四年,比蒙迪尼奥还要晚,他没法跟上尉对阵。”阿曼西奥表示反对。 “可我认为他比马乌里西奥要好,至少他是个很有名气的大夫,正在盖一所医院。马乌里西奥有很多冤家对头。” 他们讨论着这两个提名,权衡着每个人的利弊,最后决定还是提名马乌里西奥律师为好,虽然谁都知道这个人爱钱如命,过着过于古板的教徒式的生活,为人虚伪,在一个人们对宗教并不热心的地区对宗教十分虔诚,和神父们交往甚密,这一切都使他很不得人心。德莫斯特内斯大夫同样也不是受大家欢迎的人物。他是个杰出的医生,但是正如这里的人所讲的那样,在整个伊列乌斯市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喜欢说话时卖弄那些谁也听不懂的词汇、比他更自负、比他的脑子里有更多的偏见、比他更爱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架势的人了。 “他是一个很有名的大夫,不过,看着他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真比吞下一服泻药还难受。”阿曼西奥说出了当地人对这位大夫的看法。“马乌里西奥是有仇人的,可也有很多人喜欢他,这个人口才很好。” “而且为人忠心耿耿。”拉米罗最近一个时期懂得了忠贞不渝的重要性。 “即使这样,也可能要输给上尉。” “一定要赢,而且就在伊列乌斯市这个地方赢。我不愿意求州长把任何一个选上来的人抹去,我要赢!”拉米罗简直就像一个固执地非要一件玩具的孩子一样。“如果我只有靠别人的威望才能站住脚的话,我宁肯放弃一切。” “你说得有道理。”阿曼西奥说,“但是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得要吓唬吓唬人,弄几个打手到城里来吧。” “只要需要,怎么干都可以,就是不能在票箱前输掉这场选举。” 接着,他们又研究起市政委员会的人选来。按照惯例,还要从反对派中选一名市政委员。过去这个职位一直是由老奥诺拉托担任的,老奥诺拉托求拉米罗办过不少事,只是个挂名的反对派而已,他比他所有的同事都更加唯政府的意志是从。 “这一次反对派不会提他的名。” “博士要当选的,这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 “就让他当选好了,这个人很有名气。可就他一个人,能反对什么呢?” 拉米罗上校对博士有些心慈手软,因为他佩服博士的学识,佩服他对伊列乌斯的历史了如指掌,喜欢听他讲古代的那些事情,喜欢听他讲阿维拉家族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故事。他会给市政委员会带来光彩,而且最终他会像奥诺拉托大夫一样跟其他委员一起投票的。即使在这种时候,虽然对选举的估计并不一直是乐观的,虽然失败的阴影笼罩着这个房间,拉米罗毕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仍然慷慨地把一个席位让给了反对派,并且任命了反对派中的一个最高尚的人物来占有这个席位。 至于是否能获胜,阿曼西奥打了保票: “拉米罗老兄,你放心好了,这事包在我的身上。只要上帝还让我活一天,在伊列乌斯市的大街上就不会有人敢嘲笑你老兄。想在选举中把你打败,这是做白日梦。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办好了,交给我和梅尔科来办。” 与此同时,在这个酷热的夏季里,蒙迪尼奥的朋友们也在到处活动。里贝里尼奥马不停蹄,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准备跑遍整个这一地区。上尉已经去过了伊塔布纳、皮兰吉和阿瓜普雷塔。回来以后,他马上劝蒙迪尼奥立刻前往伊塔布纳市。 “在伊塔布纳市,就连瞎子也不会投我们的票。” “为什么?” “你听说过人人都拥护的政府吗?可真有这样的政府,阿里斯托特莱斯上校在伊塔布纳市的政府就是这样的一个政府。他使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自己周围,从庄园主一直到乞丐。” 蒙迪尼奥虽然在伊塔布纳市受到了极好的接待,但他还是看出了情况果真和上尉说的完全一样。在他到达伊塔布纳市的那天,有好几个人赶到车站去接他。蒙迪尼奥是坐着他那辆崭新的小汽车来到伊塔布纳市的,当这辆十分引人注目的黑色小汽车从街上穿过的时候,沿途房子的窗台上挤满了好奇的人。他的出口商行的主顾们为他洗尘,请他吃午饭和晚饭,带他去散步,去夜总会,去格拉皮乌纳俱乐部,甚至还带他去了教堂,就是不跟他谈论政治上的事。当蒙迪尼奥对他们阐述自己的竞选纲领时,这些人都表示完全赞同。 “要是我们事先没有答应过阿里斯托特莱斯上校的话,我们一定投先生你的票。” 问题是所有的人都已经答应过阿里斯托特莱斯。蒙迪尼奥到达伊塔布纳市的第二天,阿里斯托特莱斯上校到旅馆来拜访他,蒙迪尼奥当时不在旅馆,上校留下了话,很友好地邀请这位出口商到市政府去共进早餐。蒙迪尼奥接受了他的邀请。 阿里斯托特莱斯上校是个混血儿,块头很大,脸上有些麻子,爱笑,是个很容易交往的人。他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庄园主,每年能收上一千五百阿罗巴的可可。在伊塔布纳市,他的权威是无可争议的。他生下来就是个管理人才,对政治有一种天生的爱好。从他被任命为代理区长开始,包括这个地区大的庄园主在内,没有一个人想过要去跟他争夺领导权。 最初他是站在巴达罗家族一边的。但是,他第一个看出了这位当地的老主宰在争夺塞克罗·格朗德大森林的斗争中失败以后其政治上的颓势已在所难免,于是他离开了这个家族,这在当时还并不是一件使人感到难堪的事情。尽管如此,巴达罗家族的人还是想把他干掉,差一点他就要命赴黄泉:子弹打中了他身边的一个保镖。巴斯托斯家族很感激他,让他担任了当时的塔博卡斯区的代理区长。那时候,塔博卡斯只是靠近阿里斯托特莱斯庄园附近的一个小镇子。但是事隔不久,这个穷困的小镇子就变成了一座城市。 几年之后,阿里斯托特莱斯就亮出了要使塔博卡斯区从伊列乌斯市分出来的旗帜,要把这个区升格为伊塔布纳市。所有的人都一致赞同他的这个想法。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闻讯后大为恼怒,那一天两个人差一点就要闹翻。拉米罗上校怒气冲冲:阿里斯托特莱斯算老几,他竟敢想肢解伊列乌斯市,要弄走它的一大块地方?阿里斯托特莱斯则装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对拉米罗上校俯首帖耳和尊重,想方设法地要说服他。当时的州长在首府巴伊亚市曾对阿里斯托特莱斯讲过,只有在征得拉米罗的点头同意之后,他才会让这项法令通过。要说服拉米罗可真不容易,阿里斯托特莱斯不得不向拉米罗苦苦恳求,但他最后毕竟取得了成功。拉米罗会失去什么呢?他问道,成立一个新市是势在必行,不可避免的,不管人们意愿如何,总是要成立的。拉米罗上校可以推迟它,却无法阻止它。为什么拉米罗不以扶持人的身份出现,却要反对这个想法呢?他,阿里斯托特莱斯,不管是担任代理区长还是担任市长,都会支持拉米罗的。这样一来,拉米罗就不是统辖一个市,而是可以指挥两个市了。这就是唯一的不同之处。拉米罗终于被说服了,并且出席了新的市政府的成立庆典。阿里斯托特莱斯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继续支持拉米罗,尽管他暗暗地记下了拉米罗上校使他忍受耻辱的苦味。拉米罗还和以前一样地对待他,仿佛他还是那个年轻的塔博卡斯区的代理区长。 阿里斯托特莱斯是个很有头脑、很富有创业精神的人,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为使伊塔布纳市繁荣昌盛起来的工作之中。他把雅贡索清除出城市,铺好了几条主要街道的路面。虽然他并不十分关心广场和公园的事,不花精力去美化城市,但是他使城市有了很好的照明设备,地下排水道搞得也很不错,修建了连接四乡的公路,请来了修剪可可树的技师,成立了生产者合作社,为发展商业提供方便,对该市所管辖的地区也很关注,把这座年轻的城市变成了整个广大乡村直至内地的汇集中心。 蒙迪尼奥在市政府见到他的时候,上校正在研究一项要在河面上架起一座新桥,把城市被河水分开的两个部分连结起来的计划。看样子他正在等候蒙迪尼奥,蒙迪尼奥一到他就让人把咖啡端了上来。 “上校,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向你的这座城市表示祝福的。你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另外我还想谈谈政治。不愿意冒失,如果你对这种谈话不感兴趣,就请马上对我直言。我已经表示过我的祝福了。” “蒙迪尼奥先生,为什么不能谈呢?我就喜欢政治。你看,如果我不搞政治,我大概已经成了一个富翁了。搞政治唯一的收获就是使我破费钱财。我不是发牢骚,我喜欢政治,这是我的弱点。我没有子女,不赌博,也不喝酒……至于女人嘛,对,偶尔地也有那么一点不安本分……”他亲切地笑着说,“不过在我看来,政治意味着管理,可对其他一些人来说,政治是交易和权威,但是对我来说不是这样,你可以相信我。” “我完全相信,伊塔布纳市本身就是最好的明证。” “使我感到满意的就是能看到伊塔布纳市在发展。蒙迪尼奥先生,总有一天我们要超过伊列乌斯。我指的不是城市本身,伊列乌斯市本身是个港口,我指的是两市所管辖的整个地区。伊列乌斯市是生活的地方,这里是工作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说你的好话,大家都佩服你,尊敬你,这里根本不存在反对派。” “不完全是这样,有那么几个反对派……要是你好好地去找一找,会碰到一些不喜欢我的人,只是他们不肯讲出为什么。他们会跟在你屁股后面转的。这些人还没有找你去吗?” “不,找过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他们说的吗?谁愿意投我的票谁就投好了,但是,我不会支持你们反对阿里斯托特莱斯上校的,伊塔布纳市搞得很好。” “我已经知道了……马上就知道了……我要谢谢你。”他冲着蒙迪尼奥笑了,一张宽宽的青铜色的脸显得十分亲切。“我一直注视着蒙迪尼奥先生的所作所为,我是赞成你的。港湾口的工程什么时候能结束?” “还要再等几个月。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可可就可以直接出口了。工程正在尽力加紧进行,但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港湾口这件事很值得讨论,你可以自己做出抉择。我考虑过这件事,我还想跟你谈谈这件事。要想真正解决问题就得在马利亚多那个地方另修一个港口,而不是疏通港湾口。你愿意怎么挖就怎么挖,不过,沙子还是要回来的。你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在伊列乌斯市修建一个新港口,就修在马利亚多那个地方。” 如果上校等着蒙迪尼奥与他争论,那他就想错了。 “我完全清楚这一点,彻底的解决办法是在马利亚多那里修一个港口。可你认为州长准备这么干吗?工程动工之后,你算一算要花多少年的时间才能完工呢?上校,在马利亚多修建一个港口是一场硬仗,而在此之前,难道可可还应该继续从巴伊亚市出口吗?谁支付这笔运费?是我们,我们出口商,还有你们,你们庄园主。你不要以为我把疏通港湾口当成解决问题的办法。反对我的人都提出了港口问题,他们并不知道我的想法和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只是在没有修成港口之前,最好有个能通航的港湾口,先开始可可的直接出口。但是,只要港湾口的工程一结束,我马上就要为新港口而奋斗了。还有,为了保证港湾口的航道畅通无阻,有一艘挖泥船将永久地留在伊列乌斯市。” “我明白了……”这一次阿里斯托特莱斯没有微笑,他沉思着。 “我希望先生你能明白一件事:如果说我是在搞政治的话,那么我的动机和先生搞政治的动机是一样的。” “这对伊列乌斯来说是个幸运。遗憾的是,除了公共汽车这件事之外,你一直没有把注意力放到伊塔布纳市来。” “伊列乌斯是我的活动中心,但是,不管我是否当选,我都要扩大我的生意,尤其是在伊塔布纳市。我这次之所以到这里来,其中有一件事,就是要研究一下在这里开办一个出口商行分行的可能性。我要在这里设个分行。” 两个人一起喝着咖啡。阿里斯托特莱斯一边品尝着咖啡,一边琢磨着这件事: “很好,伊塔布纳市需要那些有创业精神的人。” “好,我们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上校,我已经把我要对你讲的话都讲给你听了。我不是来向你要求选票的,我知道你和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亲如手足。能见到你我就已经感到非常高兴了。” “为什么要这么急呢?你才来就……谁跟你说我和老拉米罗情同手足呢?” “这一点大家都清楚……在伊列乌斯市,人们说你的选票可以保证选上联邦众议员和州众议员,也就是说,可以保证维托尔·梅洛大夫和阿尔弗雷多·巴斯托斯大夫当选。” 阿里斯托特莱斯大笑起来,仿佛感到特别开心似的: “你不能再多待几分钟吗?我想讲一些事情给你听,很值得你听一听的。” 他把听差喊来,让他再端点咖啡上来。 “这位联邦议员维托尔大夫,谁也没见过比他更胖的人了。州长提名要选他,拉米罗上校同意了,我能怎么办呢?即使我不愿意,我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人可选。自从卡祖济尼亚去世,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的反对派就垮了。这位梅洛大夫在当选之后到这里来过一次,他一看到这座城市就皱起了眉头,认为这里的一切都糟透了。他问我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不把城市搞成一个花园。我回答他说,我不是园丁,我是市长。他不喜欢这个地方,说实在的,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喜欢。他根本不想看新修的公路,不想看下水道的工程,他什么都不看。他说他没有时间。我为了几件事情要求给我拨款,给他写去了一大堆信,可这位大人把这些拨款列入到预算中去了吗?没有。这位大人给我回信了吗?没有。他总算大发慈悲,到了年底寄了张贺年卡来。据说他这次又是候选人,伊塔布纳这回不会投他的票了。” 蒙迪尼奥刚要讲话,上校笑了笑又继续说: “在伊列乌斯,按拉米罗他自己的行事方式看,他是个正直的人。是他使我在这里当上了代理区长,这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他对所有的人都说,我所以会有今天,全应该归功于他。你想了解真相吗?他所以能把巴达罗家族打败,是因为我站到了他的这一边。另外他们说,我所以离开了巴达罗家族,是因为那时候这个家族已经快不行了。其实,我正是在他们最得势的时候离开他们的。的确,后来他们是不行了,因为他们搞的那一套已经再也维持不下去了。他们的政策就是兼并土地。那时候拉米罗上校与巴达罗家族的关系和今天你与拉米罗上校的那种关系完全一样。” “你的意思……” “你等一等,我马上就讲完了。拉米罗上校同意伊塔布纳市从伊列乌斯市分出去,如果他不同意,这件事会推迟的,因为州长左右为难,很不好处理。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在支持他,可他却认为这是我应该尽的义务。当你开始在伊列乌斯市提出要竞选联邦众议员的时候,我最初有些吃惊。昨天你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自己对自己说:那伙反对派会去找他的,我们且看他如何动作,这是一个很好的考验。”上校又笑了起来。“蒙迪尼奥·法尔康先生,如果你想得到我的选票,那么这些选票就是你的了。我什么要求也没有,这不是什么交易,我只希望你做一件事: 你也要关心一下伊塔布纳市,可可产区是一个整体,你要关心一下这个被人遗弃了的内地。” 蒙迪尼奥听罢不禁大吃一惊,几乎讲不出话来了: “上校,让我们一起来干一番大事业吧。” “现在我只把这个决定告诉你一个人,等临近选举的时候,再由我自己宣布这个决定。” 然而,阿里斯托特莱斯并没有能做到这一点,尽管他的明智和谨慎使他决定过一段时间以后再宣布。在他和蒙迪尼奥谈话没过几天,拉米罗上校就通知他去伊列乌斯市,以便把政府提出来的候选人名单告诉他。阿里斯托特莱斯和他的最有影响的朋友们会谈以后,乘坐公共汽车来到了伊列乌斯市。 拉米罗上校接待阿里斯托特莱斯时,并没有让人打开放着高背椅子的那间客厅。他交给了阿里斯托特莱斯一份名单: “联邦众议员:维托尔·梅洛大夫。”下面还有其他一些人的名字。阿里斯托特莱斯慢慢地逐字看完后,把它又还给了拉米罗上校。 “上校,我是不再投这个维托尔大夫的票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投他的票。他一点用也没有,我向他提出过那么多要求,他一件也没有办。” 拉米罗上校声音严厉,就像斥责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似的说道: “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要求告诉我呢?如果你通过我向他提出要求,他是不会拒绝的,责任在你身上。至于投票的事,他是政府的候选人,我们要选他,州长已经答应过他了。” “州长答应了,我并没有答应。”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上校,我已经对你讲过了,我不选这个人。” “那你选谁呢?” 阿里斯托特莱斯用眼睛打量了一下房间,最后把目光落在拉米罗身上: “我选蒙迪尼奥·法尔康。” 老拉米罗一下子站了起来,扶着手杖,脸色煞白: “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 “那你就从这个家滚出去。”拉米罗用手指着门说,“快滚!” 阿里斯托特莱斯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他并没有生气。他直接到了《伊列乌斯日报》编辑部,对克洛维斯·科斯塔说: “你可以登报说,我支持蒙迪尼奥先生。” 热鲁萨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祖父倒在一把椅子上: “爷爷!这是怎么回事?你病了吗?”她把妈妈喊来,把女用人们喊来,又请来了大夫。 老拉米罗醒过来以后说道: “不要医生,不需要医生。你快派人把阿曼西奥找来,要快。” 大夫们强迫他躺在床上,德莫斯特内斯大夫对阿尔弗雷多和托尼科说: “他准是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要避免让他再受刺激。再来这么一次,他的心脏就受不住了。” 阿曼西奥·莱阿尔赶来了。他是在刚要准备开始吃午饭的时候得知这个消息的,他马上离开了被吓得慌慌张张的一家人,来到拉米罗家里,走进了他的房间。 《伊列乌斯日报》头版的通栏大标题是:伊塔布纳市支持蒙迪尼奥·法尔康的竞选纲领。就在这份报纸开始发行的同一时刻,阿里斯托特莱斯由蒙迪尼奥陪同乘船回来了,他刚刚去港湾口参观了那里的挖泥船和拖轮,看到了潜水员潜入水底,掘土机就像神奇的野兽一样吞食着泥沙。阿里斯托特莱斯笑了。“我们一起来修马利亚多港口吧。”他对蒙迪尼奥说道。 就在他和蒙迪尼奥走过乌尼昂山脚下那块空旷的地带,准备到纳西布的酒店去喝点什么饮料的时候,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胸膛。 “我不喝烧酒……”他刚说了半句话,就被子弹打倒在地。 一个黑人朝山上跑去,两个目睹了这个场面的市民追了上去。蒙迪尼奥扶着伊塔布纳市的市长,热血把他的衬衣都染红了。人们闻声赶来,很快就聚集在一起了。 他们听到了远处的喊叫声: “抓住!抓住凶手!别让他跑了!” 大搜捕 这天下午,人们比西妮娅济娜和奥斯蒙多被打死的那天下午还要紧张激动。这也许是二十年前激烈的武装械斗结束以来最使人震惊的一件事了。它不仅震惊了伊列乌斯市,也震惊了毗邻的几个市镇乃至整个内地的乡村。伊塔布纳市里简直乱翻了天。事件发生后没过几个小时,从这个毗邻的城市来的汽车就开始抵达伊列乌斯市。下午的公共汽车挤得水泄不通,两辆卡车上满载着雅贡索,仿佛是一场战争开始了。 “可可之战,它将要持续三十年。”尼奥加洛预言说。 阿里斯托特莱斯·皮雷斯上校被送进还正在施工中的德莫斯特内斯大夫的医院,那里只有少数几个门诊室和手术间可以接待病人。当地著名的医生们都集中到了受伤的上校身边。德莫斯特内斯大夫在政治上是拉米罗的朋友,他不肯承担动手术的责任。阿里斯托特莱斯的伤势极重,万一死在他的手里,人们什么话讲不出来呢?结果是洛佩斯大夫在他的两名同事的协助下,为阿里斯托特莱斯上校做了手术。洛佩斯大夫是位很有名气的医生,他的肤色极黑,心肠特别好。当上校的亲戚和朋友们派来的伊塔布纳市的大夫们匆忙赶到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了。洛佩斯大夫用酒精洗着手对他们说: “现在就靠他自己,靠他的抵抗力了。” 所有的酒店和所有的街道都挤满了人,到处都笼罩着一片紧张的气氛。刊登着引起轰动的阿里斯托特莱斯会见记者谈话的《伊列乌斯日报》,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被人从黑人报童的手里抢购一空,每份售价高达一千雷斯。开枪的黑人躲进了乌尼昂山的丛林里去了,还没有被辨认出来。一个目击者是个正在干活的石匠,他很肯定地说,他不止一次在偏僻的街道上和在本市末等的巴特富多夜总会上见过这个人和洛伊里尼奥待在一起。另一个在后面追捕凶手、差一点被子弹打中的目击者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但是他讲出了这个人穿的是什么衣服:店员穿的那种裤子,方格子衬衣。至于是谁派他来行刺的,人们心里都很明白,彼此小声地讲着这些人的名字。 手术进行的时候,蒙迪尼奥一直守在医院里。他已经把他的汽车派到伊塔布纳市去接阿里斯托特莱斯的妻子,然后给巴伊亚市和里约市发了一系列的电报。自从施工队来到这里就一直留在城里的阿尔蒂诺·布兰多和里贝里尼奥手下的雅贡索们把乌尼昂山包围了起来,得到了不管凶手是死是活都要把他抓到的命令。当地的警察也来了,听蒙迪尼奥讲了事情发生的经过,警察局长派了两名警察到出事地点周围搜索了一遍。上尉也在医院里,他大声地指控拉米罗上校、阿曼西奥上校和梅尔科上校是凶手的主使人。警察局长拒绝把上尉的指控记录在案,因为他不是见证人。但是他问蒙迪尼奥,他是否也做出和上尉同样的指控。 “这有什么用?”蒙迪尼奥回答说,“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我知道中尉先生(警察局长是名中尉)是不会采取任何措施的。重要的是捕获凶手,他会告诉我们是谁指使他干的。而这件事,只有靠我们自己去办。” “你这是在侮辱我。” “侮辱你?侮辱你干什么?我要让你从伊列乌斯市滚蛋,你可以去收拾你的行李了。”蒙迪尼奥现在讲话的语调差不多就同过去那些年代里一名上校讲话的语调一样。 在韦苏维奥酒店,纳西布从一张桌子跑到另一张桌子,听着人们议论。若奥·富尔仁西奥说: “没有一次社会的变革是不经过流血就能实现的。这次凶杀事件对拉米罗·巴斯托斯来说不是一个好的信号。如果他真的把这个人搞掉了,也许能造成伊塔布纳市的分裂,但是现在,阿里斯托特莱斯的威信肯定会要提高的。这标志着园丁拉米罗一世帝国的长期统治已告结束,我们不会成为多情的托尼科的臣民,快活的蒙迪尼奥王国就要开始出现了。” 人们还就拉米罗上校的健康状况议论纷纷,尽管他的家人一直企图严守机密。托尼科和阿尔弗雷多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拉米罗的身边,据说这老头很快就要死了。但这一消息在晚上被博士和若苏埃否定了。 博士这个人非常令人捉摸不透,就在出事的这天下午,蒙迪尼奥阵营中的这位重要人物却与拉米罗及其家人一起共进了晚餐。刚好在出事的前一天,博士接到邀请,要他和阿里以及若苏埃一起去参加在被他攻击的政敌家里为诗人举行的晚宴。博士接受了邀请:政治上的对立并不改变他与巴斯托斯一家人良好的个人关系,尽管他在《伊列乌斯日报》上写了很多措词激烈的文章。这一天上午,博士、诗人和若苏埃一起外出散步,中午,埃尔维西奥·马尔克斯律师请他们三个人在过了蓬塔尔岛的一片椰林中吃了一顿午饭,有味道鲜美的风味小食物,还喝了酒。他们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回城以后,先奔旅馆,好让诗人系上领带,然后三个人就直接到拉米罗的家里去了。街上的异常活动引起了若苏埃的注意,但是他并没有予以重视。这个时候,阿里·桑托斯正在韦苏维奥酒店,他估计这次晚餐已经被取消,所以没有到拉米罗家里去。 晚餐说不上是很快活的,席间有一种压抑和紧张的气氛。博士他们以为这是因为拉米罗上校上午感到不舒服的缘故。他的孩子们甚至不愿意让他坐到餐桌上来,但是拉米罗执意要来,虽然他一口东西都没有吃。托尼科出奇地沉默,阿尔弗雷多讲话的时候精神总也不能集中。阿尔弗雷多的妻子负责指挥女用人们上菜上酒,眼圈红红的,好像哭过似的。使气氛活跃的是热鲁萨,当有人和阿尔弗雷多讲话的时候,就捅捅父亲让他回话;当拉米罗上校安静地向若苏埃问起埃诺什学校里学生们的情况时,热鲁萨就和诗人、博士交谈。谈话不时地停顿下来,拉米罗或者热鲁萨就设法重新接上话头,使气氛热烈起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姑娘和诗人之间进行了一场对话,后来在各个酒店里都引起了人们广泛的议论。 “阿尔吉莱乌律师,你有妻室吗?”热鲁萨亲切地问道。 “没有,小姐。”诗人用他洪钟般的声音回答说。 “是个鳏夫?太不幸了……你一定很难过。” “不,小姐,我不是鳏夫……” “你还是个单身汉哪?阿尔吉莱乌律师,你早该结婚了。”“我不是单身汉,小姐。” 热鲁萨被弄糊涂了,她并无恶意地又追问了一句: “那么阿尔吉莱乌律师,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是个姘夫,小姐。”他把头向下一低,回答说。 他的回答太出人意料了,连那天晚上一直沉默不语和心情忧郁的托尼科也不禁捧腹大笑起来。拉米罗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热鲁萨低下头看着眼前的菜碟。诗人还是一个劲地狼吞虎咽。若苏埃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博士这时候讲起了一个有关阿维拉家族的故事,才算是圆了场。 晚餐快吃完的时候,阿曼西奥·莱阿尔来了。博士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阿曼西奥一看到博士也在这里,着实地吓了一跳。阿曼西奥没有讲话,在一旁等着。全家人也都在等着。最后,拉米罗忍不住地问道: “你知道手术的结果了吗?” “好像救活了,外边是这么传说的。” “谁?”博士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们是从埃尔维西奥那里直接到这里来的。”“有人开枪把阿里斯托特莱斯上校打伤了。” “在伊塔布纳市?” “就在伊列乌斯市这里。” “为什么?” “谁知道呢?……” “谁开的枪?” “也不知道。好像是个雅贡索,已经逃走了。” 博士因为没有看过报纸,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他深表遗憾地说道: “竟会有这种事……他是您的朋友,不是吗,上校?” 拉米罗低下了头。晚餐就这样没精打采地结束了,然后诗人给热鲁萨朗诵了几首诗。房间里的气氛十分沉闷,若苏埃和博士决定回去了。吃得饱饱的诗人还想再待上一会儿,喝点白兰地。博士和若苏埃硬是把他拉走了。诗人走出门来还在抱怨: “为什么要这么匆匆忙忙的?吃饭的人都是些知名的人物,白兰地的味道又那么好。” “他们不想有外人待在那里。” “出了什么事?” 直到来到酒店之后,他们才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博士马上向医院跑了去。这时,著名的诗人不高兴地说: “今天有人请我吃晚饭,为什么非要在今天杀人呢?难道不能另选一个日子吗?” “因为急需。”若奥·富尔仁西奥说道。 酒店里人来人往,带来了各种消息:乌尼昂山已经被包围了起来,正在搜山,已经组织了大围捕,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把这个黑人抓到。从伊塔布纳市来的人和从卡车上跳下来的雅贡索们都斩钉截铁地表示,不拿到这个土匪的脑袋就不回伊塔布纳市,一定要把这颗人头挂在城里示众。也有些人是从医院来到酒店的。阿里斯托特莱斯还在昏睡,洛佩斯大夫说,现在要做出任何结论都还为时尚早。子弹打穿了肺部。 纳西布也到山脚下来看围山的情况。加布里埃拉和堂娜阿尔明达对人们的举动感到很奇怪,纳西布对她们说: “有人派人要杀死伊塔布纳市的市长阿里斯托特莱斯上校,但是只把他开枪打伤了。他现在在医院里,是死是活还不清楚。都说是拉米罗上校手下的人干的,不然就说是阿曼西奥或是梅尔科手下的人干的,反正都是一回事。凶手躲进山上去了,他跑不出去了,有三十多人正在围捕他。要是把他抓到了……” “那会怎么样?把他送到监狱里去?”加布里埃拉问道。 “送到监狱里去?据说是要把他的人头弄到伊塔布纳市去。他们甚至把警察局长都给轰走了。” 确实如此。警察局长带着一名警察也赶到了乌尼昂山,他们是从港口那边过来的,黑人凶手就是在那里开的枪。手拿武器的人把守着上山的道路,警察局长想到山上去,可这些人不放他过去。 “谁也不能从这里通过。” 警察局长穿着制服,佩戴着中尉军衔。不让他过去的是个小伙子,他手里握着一支手枪,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你是谁?” “我是伊塔布纳市政府的秘书。你如果想知道我的名字的话,告诉你,我叫阿梅里科·马托斯。” “我是伊列乌斯市警察局局长,我要去捉拿凶手。” 小伙子的身边有五个拿着来复枪的雅贡索。 “捉拿?你别跟我逗笑了。你如果真想捉拿什么人的话,就用不着到山上去。你去把拉米罗上校抓起来,把那个叫阿曼西奥·莱阿尔的混蛋和梅尔科·塔瓦雷斯或是洛伊里尼奥抓起来。你用不着上山,城里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去干呐。” 他做了个手势,雅贡索们立刻把枪举了起来。小伙子说道: “局长先生,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滚开。” 中尉迅速地向周围瞥了一眼,那个士兵早已不见了。 “你会听到我的消息的。”他转身回去了。 上山的路口一共有三个,两个对着港口,一个对着大海,纳西布的家就在靠海的这一边。现在所有这三个路口都有人把守着。三十多个手持武器的人以及伊塔布纳和伊列乌斯的雅贡索们包围了小山,清查着树木稀少、灌木茂密的丛林,闯进那些简陋的住房,上上下下地搜索着。在城里,各种谣传达到了十分离奇的程度。在韦苏维奥酒店,不时有人走进来向大家报告新闻:警察已经把拉米罗上校的家保护起来了,上校、他的孩子们、他的最忠诚的朋友们(其中包括阿曼西奥和梅尔科)都躲在那里。这个消息纯属捏造:几分钟以后,阿曼西奥来到了酒店,而梅尔科这时候正在庄园里。有两次到处都在传说阿里斯托特莱斯已经死去了的消息。还有人说,蒙迪尼奥已经打发人去找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让他再派一些人来,同时他还派出了自己的汽车去接里贝里尼奥。谣传一次比一次离奇,每个谣传都能使人更加兴奋和激动,几分钟之后,很快就又被新的谣传所代替。 阿曼西奥走进酒店时把不少人吓了一跳。他和往常一样,用他细声细气的声音说了句“先生们,晚安”,然后就朝柜台走去,要了一杯白兰地。接着他问有没有人愿意跟他下一盘棋,但是没有人应声。于是阿曼西奥就在酒桌之间走来走去,不时地和一些人搭讪几句。大家都感到上校是在向某种对他的指控进行挑战,不过谁也不敢提及这件事。阿曼西奥再次向众人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出门上了阿达米上校街,朝拉米罗家的方向走去。 搜山的人已经把山上所有的石缝都搜遍了,寻找着可以藏人的山洞。树林里他们也去搜过了。不止一次,黑人法贡德斯就躲在离搜捕他的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 法贡德斯上山的时候手里还握着手枪。自从阿里斯托特莱斯从小船上跳下来之后,他就一直等待着时机准备开枪。当时,乌尼昂山脚下的一片空地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法贡德斯决定就在这里下手,他瞄准了上校的心脏。在他看清楚了跌倒在地的正是洛伊里尼奥在港口指给他看的那个人之后,法贡德斯就撒腿逃跑了。有一个人从他后面追来,他便朝来人开了一枪,把这个人吓跑了。然后,他就钻进了树林,嘴里嚼着一团烟草,等待着夜幕的降临。他很快就可以拿到一大笔钱了,骚乱终于开始了。克莱门特知道有人要卖一块地,他一直盯着这块地,想和法贡德斯一起经营一个小庄园。如果骚乱加剧,一个像他法贡德斯这样又有胆量、枪法又好的人,很快就有好日子过了。洛伊里尼奥告诉他,天一擦黑,在人们晚上的活动还没开始之前,两个人就在巴特富多夜总会里见面。晚上八点钟左右,人们才开始忙碌起来。法贡德斯心里感到很踏实,他休息了一会儿,就朝山顶上走去。等天一黑,他就从另一侧下山,从海滨那边进城去找洛伊里尼奥。他不慌不忙地从几间小房子前走过,甚至还向一个织花边的女人道了晚安。他钻进灌木丛,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躺下来考虑着一些事情,等着天黑下来。从这里他可以看到海滩。晚霞渐渐在天边伸展,法贡德斯只要稍微抬起头来,就可以看到太阳的余晖在大海的尽头像一把血红的扇子向上抖开。他想到了希望弄到手的那块地,想到了克莱门特。这个可怜的人,直到现在他还要谈起加布里埃拉,不能把她忘怀。他都不知道加布里埃拉已经结婚,成了一个阔太太了。这个消息是法贡德斯在城里听来的。夜色渐渐地越来越浓,山上一片寂静。 当法贡德斯朝山下走去的时候,他看到了围山的人,差一点跟他们撞上了头。他急忙退回到树林里,从那里他看到这些人闯进附近住户的房间里去了。人越来越多,三三两两的,全带着武器。他听到了这些人讲的一些话:不管是死是活,他们都要抓住他,把他弄到伊塔布纳市去。他挠了挠头上的鬈发。他开枪打中的那个人这么重要吗?这个时候,此人大概已经在鲜花丛中安息了。法贡德斯还活着,他不想死。有一块地就要属于他和克莱门特了。动乱才刚刚开始,他可以挣到很多的钱。搜山的人四五个一组,朝树林中走来了。 黑人法贡德斯朝最茂密的灌木丛中钻了进去,树刺把他的裤子和衬衣都划破了。他手里握着手枪,刚在树丛中蹲了几分钟,就听到一个人讲话的声音: “有人从这儿走过,灌木丛被踩过了。” 法贡德斯心急如焚地躲在那里,声音又渐渐地远去了。他继续往浓密的灌木丛里钻去,腿被一个极锋利的树杈划了一条很大的口子,鲜血直流。一只动物一看到他马上逃走了,法贡德斯发现了一个由树丛遮掩着的很深的山洞,就钻了进去。讲话的声音又重新逼近了: “这儿有人待过,你看……” “树枝被弄断了……” 正当法贡德斯感到焦虑不安的时候,天色渐渐黑了。有几次,说话的声音离他特别近,法贡德斯不由得屏住呼吸,等着看有没有人穿过由灌木丛形成的薄薄的洞帘走进洞里来。他透过树枝向外张望,看见了一只正在飞着的萤火虫。他并不感到害怕,但是开始有些急躁,因为他和洛伊里尼奥的会面就要迟到了。他听到了洞外面的人所讲的话:他们要用刀把他砍死,他们想知道是谁指使他干的。法贡德斯并不害怕,不过,他也不想死,尤其是现在,动乱已经开始了,他要和克莱门特合伙去买一块土地。 平静了一阵子,黑夜好像等得不耐烦似的,一下子就降临了。法贡德斯也等得厌烦了,他从洞里钻了出来,弓着身子向前走去,因为灌木丛很矮。他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着,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难道他们已经撤走了?很可能,因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站起身来看了看,除了看到附近的树林以外,其他的地方全是黑乎乎的一片。很快他就辨明了方向:前面是大海,后面是港口。他应该朝前走,到了海滩以后,绕过海边的石崖,就去找洛伊里尼奥。洛伊里尼奥大概已经不在巴特富多夜总会了。他会得到一大笔钱的,由于这次搜捕也许还要多给他一点。他的右边有一盏路灯,表明这条上山的路已经到头了,中间还有一盏路灯,再过去一点,就可以看见稀稀落落的从住户家里发出来的微弱的灯光。他开始行动了,刚离开灌木丛走了两步,就看到第一个火把正沿着山路向山上走来,他还听到了顺着风传来的讲话声。搜山的人又回来了,手里拿着火把,而不是像他原先所想的那样已经撤走了。 走在最前面的几个火把已经到了山顶,到了住家的房子前面。这些人停了下来,一边等着另外的人,一边和住在这里的人攀谈起来,问他们凶手露过面没有。 “我们要抓活的,把他活活折磨死。” “我们要把他的脑袋带回伊塔布纳市。” 活活折磨死……法贡德斯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他非死不可的话,他就要打死一两个人来垫底。他又把手枪拿了出来。被他打死的那个人一定是个重要人物,如果自己能活着出去,就要求上校给更多的钱作为报酬。 突然,一束手电筒的光柱透过漆黑的夜幕照在了黑人的脸上。立刻有人喊了起来: “在这儿!” 人们立刻向这里跑来。法贡德斯把身子一低,赶忙钻进了灌木丛。刚才他从洞里出来的时候把洞外面的树枝给弄断了,这里已经不能再藏身了。追来的人越来越近了,黑人撒腿向前跑去,就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闯过了一片片荆棘林。因为他是弓着身子前进的,肩头上的皮肉也被划破了。再往下走就是一片斜坡,丛林更茂密了,矮小的灌木到这里变成了树木,他的脚不断地碰在石头上。从声音来看,追来了很多的人,这一次他们没有分开,而是一起朝他奔来。来人已经离他不远了,而且越来越近。黑人法贡德斯很费劲地冲过丛林,两次摔倒在地,浑身上下都受了伤,脸上流着血。他听到追来的人用砍刀砍倒丛林的声音,有一个人在指挥: “这回他跑不掉了,前面就是悬崖。我们把他包围起来。”接着他就让人分散向前。 斜坡越来越陡,法贡德斯匍匐着向前爬去。现在他已感到害怕,因为他跑不掉了。这里又很难开枪射击,不能像他想象的那样,打死他们两三个人,好让他们朝他身上开几枪,使他不受罪地就被打死。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是这么一种死法。在刀砍树丛的声音中,他听到有一个人在说: “你准备准备吧,杀人凶手,我们要用匕首把你剁碎。” 他愿意毫无感觉地被一排子弹一下子打死,如果他们把他活捉住,就会慢慢地把他折磨死……他不禁颤抖了,艰难地在地上爬着。他并不怕死,一个人生下来总是要死的,但是如果他被活捉住的话,那么这些人就要折磨他,把他慢慢地折磨死。他们想知道他的指使人的名字。在内地的时候,有一次他和其他一些人就是这样把一个庄园工人活活折磨死的,因为他们想从这个工人的嘴里知道有个人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是用刀和锋利的匕首把他剁死的,先割掉了他的耳朵,再把这个倒霉的家伙的眼珠挖了出来。法贡德斯不愿意这样死去。他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有一块平地就好了,他可以在那儿握着手枪等着他们,打死他们几个,自己也就会被他们开枪打死,而不是像那个庄园工人那样被活活地折磨死。 现在法贡德斯已经到了悬崖跟前,他之所以没有摔下去是因为他一把抓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棵树。他往下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清。他往右边绕了过去,发现前面是一条几乎垂直的陡坡。灌木丛已经越来越稀疏了,陡坡上面只长着几棵树。砍刀砍树的声音渐渐离他远了,追捕他的人现在进了快到悬崖跟前的那片茂密的灌木丛中。他朝着陡坡挪动,开始不要命地向下溜。他感觉不到荆棘划破了皮肉,却感觉到了匕首的尖锋向他的胸膛、眼睛和耳朵刺来。陡坡在离坚实的地面还有两公尺高的地方到头了。他抓住几根树枝,让身子坠落下来。他还能听到砍刀砍着树木的声音。他一屁股坐在一片高高的灌木丛上面,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响声,然后身子就压着握着枪的那只胳膊摔倒在地上。他站了起来,前面是一堵不高的院墙。他翻身跳了过去。一只猫看到他吓了一跳,朝山上逃走了。他靠着墙在黑影里等了一会儿,院子深处的房间里亮着灯光。他举着手枪,穿过小院,看到一间厨房里亮着灯:加布里埃拉正在那里洗碗。法贡德斯微微地笑了。跟加布里埃拉一样或是比她更漂亮的女人是没有的。 萨阿德太太如何打破了她丈夫一贯信守的中立立场卷入政治生活,以及在那个充满战斗气息的深夜里这位上流社会的太太所迈出的大胆而 黑人法贡德斯笑了,他的脸被有毒的树刺扎肿了,衬衣上沾着血,裤子也破了。 “他们这一夜都在追捕我这个黑人,而我这个黑人却在这里跟加布里埃拉一起聊天。” 加布里埃拉也笑了,给他端来了酒。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呢?” “有一个叫洛伊里尼奥的小伙子,你认识他吗?” “洛伊里尼奥?很早以前我在酒店里听人讲过这个名字。” “你去找他,约好一个地方让他跟我见面。” “我到哪儿去找呢?” “他应该在萨帕街的巴特富多夜总会里,那儿可是个跳舞的好地方。现在他大概已经不在那儿了,约好的是八点钟见面。现在几点了?” 加布里埃拉去房间看了看钟,他们是在厨房里谈话的。 “都过九点了。要是他不在那里怎么办?” “要是不在?”法贡德斯挠了挠鬈发,“上校在庄园里,他老婆是个废物,没有必要找她去。” “哪个上校?” “梅尔科先生。你认识阿曼西奥上校吗?一只眼睛的?” “太认识了,他老去酒店。” “找他也行。如果你见不到刚才说的那个洛伊里尼奥,你就去找阿曼西奥上校,他会有办法的。” 幸好在厨房里干活的小女孩不睡在这里,每天吃过晚饭以后她总是要回家的。加布里埃拉把黑人法贡德斯带到尽里头的那间小房子里,她过去曾经在那里住过几个月。黑人要求说: “能再给我口酒喝吗?” 加布里埃拉递给他一瓶酒。 “你别喝得太多。” “你放心,我就再喝一口。让子弹打死我不害怕,我们就是要在打仗中高高兴兴地笑着去死的。可我不愿意让人用刀子活活给折磨死。这种死法让人发火,让人难受,不是个好死法。我看见过一个人就是这样被弄死的,死的时候样子可难看了。” 加布里埃拉问: “你为什么开枪打他?有必要吗?他对你干了什么坏事?” “对我没干什么坏事,是对上校干了坏事。洛伊里尼奥让我把他打死,我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业,这就是我的职业。这也是为了买一块地,我,还有克莱门特,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可这个人没被打死。你看吧,你一点钱也拿不到。”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让他逃掉了,今天不是他死的日子。” 加布里埃拉嘱咐法贡德斯不要出声,不要开灯,不要离开这个小房子。山上,围捕还在继续进行。那只猫在树丛中飞快地跑来跑去,使雅贡索们上了当,他们一片片地搜索着树林。加布里埃拉穿上一双黄色的旧鞋。钟上的指针已经走到九点半还要多一点了,这个时候,伊列乌斯的街道上已经见不到结过婚的女人了,只有那些妓女还在走动。加布里埃拉没有考虑这些,也没有考虑纳西布万一知道了会怎样反应,而看到她在街上行走的那些人会怎样地议论她。在她来伊列乌斯的路上,黑人法贡德斯和其他逃荒的人一样待她很好。在她舅舅死前不久,正是这个黑人把她的舅舅背在自己背上;当克莱门特愤怒地把她打倒在地的时候,也是这个黑人站出来护卫她的。她不会不帮助他,让他去冒被雅贡索们抓到的危险。杀人不是好事,她不喜欢!可是黑人法贡德斯不会干其他的事,他没有学过,他只会杀人。 加布里埃拉出了门,把临街的大门上了锁,把钥匙带在身上。她从来没有去过萨帕街,这条街位于铁路的另一侧。她朝海滨走下去,看到酒店里十分热闹,有很多人站在那里,纳西布走来走去,不时地在桌边停下来。在鲁伊·巴尔博扎广场她拐了弯,朝塞亚布拉广场走去。街上还有人,有几个人好奇地打量着她,还有两个人同她打了招呼。这些人都是纳西布的熟人,是常去酒店的顾客。他们的思想都集中在下午发生的事情上,谁也没有理会加布里埃拉的行动。她穿过铁路,来到了偏僻街道上那些穷人住的房子前面。最低一等的妓女们与她擦肩而过,都感到很奇怪。有一个妓女拉住她的胳膊,问道: “你是新到这里来的,我从来没见过你……你是从哪儿来的?” “从内地。”加布里埃拉本能地回答道,“萨帕街在什么地方?” “还要往前走。你到哪儿去?到梅家去?” “不,到巴特富多夜总会去。” “到那儿去?你的胆子可真不小。我是不到那里去的,更不用说是今天了,那里乱得简直翻了天。你向右拐,马上就到了。” 加布里埃拉走到路口向右拐去,一个黑人一把拉住了她。 “你到哪儿去,宝贝儿?”他看着加布里埃拉的脸,觉得她很漂亮,就用坚硬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地拧了一下。“你在哪儿住?” “离这儿很远。” “没关系,宝贝儿,我们走吧,亲热亲热去。” “现在不行,我有急事。” “你怕我不给钱吗?你看这儿……”黑人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几张面额不大的票子。 “我不是怕这个,我是有急事。” “我比你更急,我就是为这个才出来的。” “我是为了别的事。你让我走,一会儿我还回来。” “你真的回来?” “我保证回来。” “我等你。” “你可以等,就在这个地方。” 加布里埃拉急急忙忙地走了。现在她已经离巴特富多夜总会很近了,可以听到从那里面传出来的手鼓和六弦琴的嘈杂音乐声了。一个醉汉向她走来,想搂住她,加布里埃拉推了一下他的胳膊肘,醉汉失去了平衡,抱住了一根电线杆子。街上的灯光很微弱,从巴特富多夜总会的大门里传出了讲话、狂笑和喊叫声。加布里埃拉走了进去。有人一看到她就喊了起来: “过来,姑娘,来喝一口。”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拉六弦琴,一个青年人敲着手鼓。那些上了年纪的妓女脸上涂着过分的浓妆,有的已经喝醉了。还有一些特别年轻的黑白混血女人,其中一个头发十分光滑,脸很消瘦,看上去还不满十五岁。有个男人一定要加布里埃拉坐到他的身边去。那些妓女——上了年纪的和年轻的混血姑娘——都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她。这个既漂亮又迷人的对手是从哪里来的?另一个男人也在喊她。店老板是个瘸了一条腿的混血儿,他朝着加布里埃拉走了过来,一条跛腿踩在地上咚咚作响。一个穿着水手服的人,大概是巴亚那轮船公司的,用一条胳膊搂住了加布里埃拉的腰,小声地对她说: “有空吗,我的宝贝儿?跟我走……” “我没有空……” 加布里埃拉冲他莞尔一笑。这是个蛮和气的小伙子,身上带着一股海水的味道。小伙子说了声“真遗憾”,用力地把她往怀里搂了一下,就到里面找其他女人去了。瘸子在加布里埃拉面前停住了。 “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肯定见过你,在什么地方呢?” 他使劲地想着,加布里埃拉问: “这里有个名叫洛伊里尼奥的小伙子吗?我要找他谈谈,有件急事。” 一个妓女听到了加布里埃拉的问话以后就朝另一个妓女喊了起来: “埃迪特!这个女人想找洛伊里尼奥!” 房间里响起了一阵笑声。那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子吵吵嚷嚷地喊道: “这头母牛要找我的洛伊里尼奥干什么?”她朝着门口走过来,两只手叉着腰,好像要打架似的。 “今天你找不到他了。”一个男人笑着说,“这只猫让人给阉了。” 那个女孩子穿着不到膝盖的裙子,站在加布里埃拉的面前。 “你这个臭粪蛋子,你找我的男人想干吗?” “我只是想跟他谈谈……” “谈谈……”女孩子吐了口唾沫,“我认识你,不要脸的东西。你爱上他了,所有的女人都爱上他了,都是些母牛。” 她还不到十五岁,加布里埃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舅舅。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走过来劝埃迪特说: “埃迪特,你别这样。洛伊里尼奥跟你没有关系。” “你放开我,我来教训教训这头母牛……” 她把她那双孩子样的小手向加布里埃拉的脸上打去,加布里埃拉一把抓住她那瘦小的手腕子,把她的胳膊甩了下来。“母牛!”埃迪特一边喊,一边一头向前撞去。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看热闹,再也没有比看女人打架更能使他们感到开心的事了。但是瘸子把她们拉开,把那个女孩子推到一边去了。 “你给我滚开,不然我就把你的脑袋敲碎!”他拉着加布里埃拉的一只胳膊,把她领到门外。“请你告诉我,你不是酒店纳西布先生的太太吗?” 加布里埃拉点了点头。 “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看上洛伊里尼奥了?” “我不认识他,可我有件非常要紧的事情要找他谈。” 瘸子想了想,看着加布里埃拉的眼睛问: “有什么口信要捎给他?跟今天出的事有关系?”“对,先生。” “你跟我来,别说话,让我来讲……” “好,小伙子。事情很急,特别急。” 他们拐过一条街,又拐过一条街,来到一个没有灯光的胡同里。瘸子稍微走在加布里埃拉前头一点。他在一个门前等了一下加布里埃拉,然后敲了敲半掩着的门,好像在通知里面的人,接着就走了进去。 “跟我来……” 一个年轻的女人露面了,身上穿着连衣裙式的内衣,蓬松着头发,冲着瘸子问道: “她是谁?新弄到嘴的肉吗?” “特奥多拉在哪儿?” “在房间里,她谁也不想见。” “你告诉她,说我有事要找她谈。” 这个年轻的女人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下加布里埃拉,一边走一边说道: “他们已经到这里来过了。” “警察吗?” “一些雅贡索,来找人的。你知道找谁。” 她在一个房间门口跟一个人低声耳语了一阵儿,几分钟以后,就和另一个染着发的女人一起来了。 “你有什么事?”染发的女人问道。 第一个女人看着加布里埃拉,站在那里听着。瘸子走近特奥多拉,把她拉到墙边,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个人一起打量着加布里埃拉。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他刚才来过,要了一笔钱,然后就走了。他刚走,就有几个雅贡索来抓他。要是他们碰到他的话就会把他弄死的……” “你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我真的不知道。” 两个人又回到街上,瘸子在门口对加布里埃拉说: “他不在这里。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准是乘独木舟或是骑马躲到城外去了。” “就没办法找到他了吗?事情很急。” “我看没有什么办法。” “阿曼西奥上校在哪儿住?” “阿曼西奥·莱阿尔吗?” “就是他。” “在小学校附近。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知道。在海滨那边,一直走到头。谢谢你了。” “我送你一段路。” “用不着……” “我送你走出这些胡同,不然的话你到不了那里。” 瘸子一直把加布里埃拉送到塞亚布拉广场。一些好奇的人正从进步俱乐部拐角的地方朝还亮着灯光的拉米罗上校的家张望着。瘸子问了加布里埃拉很多问题,加布里埃拉只是随便回答了几句,什么也没告诉他。加布里埃拉走进一些已经没有行人的街道,来到小学校附近,找到了阿曼西奥的住宅。正像巴特富多夜总会老板告诉她的那样,这家的大门是蓝色的。上校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灯都已经熄灭了。一轮明月慢慢地升上天空,照亮了宽阔的海滩和通往马利亚多路上的椰子林。加布里埃拉用手心拍了拍门。没有人答应。她又拍了一次。附近的狗叫了起来,更远的地方也响起了另外一些狗的叫声。加布里埃拉一边喊着“开开门”,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再一次敲打着大门,连手都敲疼了。终于院子深处有了动静,里面亮起了一盏灯。有人问: “谁呀?” “你放心开门好了。” 一个黑白混血的人露面了,光着上身,手里拿着枪。“阿曼西奥上校在家吗?” “你找他干什么?”来人怀疑地看着她。 “有急事,非常非常急。” “不在。” “他在哪儿?” “你想知道这个干吗?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已经说过了……” “你什么也没有说。要紧的事,急事……就这个?”怎么办呢?她得冒冒险了: “我有个口信要捎给他。” “谁的口信?” “法贡德斯的……” 这个人后退了一步,然后又走上前来,盯着加布里埃拉问道:“你讲的是真的?” “一点不假……” “你好好看看我,如果不是真的……” “你快点好不好?” “你等一等。” 这个人走进了房间,几分钟以后,他穿上衬衣,关了灯,又回来了。“跟我来。”他把手枪别在腰上,枪把露在外面。 他们走了。这个人只问了加布里埃拉一个问题: “他逃出来了?” 加布里埃拉点了点头。他们一起走到了拉米罗上校住的那条街,在这所赫赫有名的住宅前停了下来。在靠近市政府拐角的地方,有两名警察看见了他们,就朝他们走过来了几步。腰里别着枪的人敲起门来,从打开的窗口传出一阵低低的讲话声。热鲁萨在窗口露面了。她看到加布里埃拉不禁大吃一惊,加布里埃拉笑了。这天晚上,不管是谁在看到加布里埃拉的时候都大吃一惊……其中最为吃惊的就属法贡德斯了。 “你能叫一下阿曼西奥上校吗?就说阿尔塔米罗找他。” 上校急急忙忙地来到了门口。 “有什么事吗?” 那两名警察这时已经来到门前。阿尔塔米罗看了他们一眼,不讲话了。一名警察看到阿曼西奥就问: “上校,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谢谢。你们还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等这两名警察走了,腰里别着枪的人说: “那儿有一个人……她要找你谈谈,法贡德斯让她送信来了。” 这时候阿曼西奥才注意到加布里埃拉,马上就认出她来了: “这不是加布里埃拉吗?你有事要找我谈?请进来吧。” 那个人也跟进来了。在走廊上,加布里埃拉看了看餐厅,瞧见托尼科和阿尔弗雷多在抽烟,还有其他一些人也在这里。阿曼西奥等着加布里埃拉讲话。加布里埃拉用手指了指跟她一起来的那个人,说: “这件事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阿尔塔米罗,你先进去。孩子,你说吧。”上校用他温和的声音说道。 “法贡德斯现在在我家里,他让我来问你,他想知道他现在应该怎么办。这事马上就要决定,过一会儿纳西布先生就要回家去了。” “在你家里?他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他是从山上逃下来的。我们家的小院子就在山脚下。” “真的,我刚才没有想到这一点。你为什么把他藏起来呢?” “我很早就认识法贡德斯,在内地……” 阿曼西奥小声地笑了。托尼科感到很奇怪,也来到走廊上。 “太谢谢你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跟我进去吧。” 托尼科又退回了房间。加布里埃拉和阿曼西奥一起走了进去。她看到拉米罗的一家人全都集中在这里。老拉米罗坐在一把躺椅上,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但是两只眼睛却还像一个青年人那样闪闪发光。 桌子上摆着吃过的菜盘子、喝咖啡的杯子和啤酒瓶子。在房间一个角落的长椅子上,坐着阿尔弗雷多大夫、他的妻子、热鲁萨。托尼科站在那里,斜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加布里埃拉。德莫斯特内斯大夫、马乌里西奥律师和三个上校也都坐在那里。厨房和里面的院子里,全是些手拿着武器的人,还有十五个雅贡索。女用人们正用洋铁盘子给这些人端饭送菜。阿曼西奥说道: “大家都认识吧,对不对?这是加……酒店老板纳西布的妻子,加布里埃拉太太。她到这里来给我们帮了个大忙。”阿曼西奥就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向加布里埃拉走来。“请坐。” 于是大家都向加布里埃拉道了晚安,托尼科给她拉过一把椅子。阿曼西奥朝老拉米罗上校走去,低声地对他讲了些什么。拉米罗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光彩,他微笑着对加布里埃拉说: “好哇,孩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恩人了。如果你什么时候用得着我,只要到这儿来就行了。找我或是找我家里的人……”他用手指着他房角里的一家人,其中有三个坐着,一个站着,就像一张全家福,就缺奥尔加太太和拉米罗上校的小孙女了。“你们要记住……”他对他的儿子、儿媳和孙子说,“要是有一天加布里埃拉太太有事找你们,你们一切都要听她的,她不是来求你们的。来吧,阿曼西奥。” 拉米罗站起身来,和阿曼西奥到另一个房间去了。那个腰里别着手枪的人向留在房间里的人道了晚安后走了。加布里埃拉不知该怎么办是好,不知该讲些什么话,手又该往什么地方放。这时热鲁萨冲她微微一笑说: “我跟太太讲过一次话,你还记得吗?就是我祖父过生日的那次……”热鲁萨的话刚开了头,就又沉默不语了。回忆她还是纳西布厨娘那时候的事情岂不有点失礼吗? “对,我记得。那次我做了好多好多咸甜点心,好吃吗?” 托尼科这时来劲了: “加布里埃拉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我和奥尔加是她结婚时的证婚人。” 阿尔弗雷多大夫的妻子很庄重地莞尔一笑。热鲁萨问道: “你不想吃块点心吗?喝杯酒吧?” “谢谢,别麻烦了。” 加布里埃拉接过一杯咖啡。阿曼西奥在另一个房间里叫阿尔弗雷多大夫。这位州众议员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他很客气地对加布里埃拉说: “请你跟我来行吗?” 当加布里埃拉来到另一个房间的时候,拉米罗对她说道: “孩子,你给我们帮了一个大忙。只是还有一件事想求你再帮帮忙,行吗?”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必须把这个黑人从你们家里弄出来,而且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只有在天亮之前能够办到。他需要藏在你那里,不给任何人知道。请你原谅,就是纳西布先生也不能让他知道。” “他要等酒店关了门以后才回家。” “你什么也不要对纳西布先生说,让他睡觉。夜里三点左右,三点整吧,你起来,走到窗前,看一看街上是否有几个人在那里,阿曼西奥也跟这些人一起去。如果他们在,你就打开门,把法贡德斯放出来,由我们来照顾他。” “他们不会把他抓去吧?一点也不会伤害他吧?” “你可以放心,我们不会让人把他杀掉的。” “那好,我现在就走了。已经晚了。” “你不要一个人回去,我派个人送你。阿尔弗雷多,你把加布里埃拉送回家去。” 加布里埃拉微微一笑说: “不了,先生……深更半夜的,我一个人和阿尔弗雷多大夫在街上走……我要从海滨走,免得被酒店里的人发现……要是有人看到了,他会怎么想和怎么说呢?明天纳西布先生就会知道的。” “你讲得有道理,我的孩子,请你原谅,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拉米罗转向阿尔弗雷多说,“告诉你老婆和热鲁萨,让她们准备准备,你们三个人把她送回家,快点。” 阿尔弗雷多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拉米罗又说话了: “快点!” 就这样,那天夜里,加布里埃拉由一名众议员、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陪着回到家里。阿尔弗雷多的妻子一声不吭,心里很不舒服。热鲁萨挽着母亲的胳膊,一个劲地跟她说东道西的。幸好堂娜阿尔明达家的大门是关着的,那一天是招魂会日,这位接生婆还没回来。街上只有很少几个好奇的人。搜捕还没有结束。 纳西布夜里十二点多才回到家里,他又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从山上回来的雅贡索们从这里走过。只有上山的路口还有人把守,有人说那个黑人凶手掉到悬崖下去了。最后,纳西布和加布里埃拉一起躺下准备睡觉了。好长一段时间加布里埃拉没有像那天夜里这么温柔、这么炽热、这么专心、这么主动了。最近一个时期,纳西布都有所抱怨了:加布里埃拉有点躲他,回避他,好像总是挺疲乏似的。当纳西布提出要求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拒绝过,却不像从前那样地逗引他,挠他的痒痒,让他亲热地占有她。当纳西布回到家里感到疲劳、往床上一躺就睡下来的时候,她只是笑一笑,就让他去睡,让他的腿压在她的屁股上。当纳西布主动找她的时候,她就笑着任凭他摆布,叫他“漂亮的小伙子”,躺在他怀里快活地呻吟着。可是她过去的那种疯狂劲头到哪里去了呢?过去,每一次都跟第一次那样,总是会有些新的花样,总好像又有什么新发现似的,仿佛这是最后一次了,要拼命玩到底。而现在,这一切好像只是一场令人快活的游戏。 纳西布甚至向他十分信赖的老朋友托尼科抱怨起这件事。托尼科对他解释说,所有的夫妻都是这样的:爱情的兴头会渐渐地低落下来,变成妻子那种持重温顺的爱,时间一长,就不会像婚前那样强烈,要求那么多,那么无所顾忌了。托尼科的解释很好,也许真的就是这样。但是纳西布并不满意,一直想和加布里埃拉谈一谈。 但是那一夜,加布里埃拉又变得和过去一样了。她感情炽热,犹如燃烧的、没有灰烬的熊熊大火,无法扑灭的烈焰。纳西布只有在床上才能体会到妻子的这种狂热的爱,这种爱已经永远地铭刻在他的心头,跟他的身体、他的脚跟、他的头皮、他的指头紧紧地连在一起了。他想,如果就这样在她的怀里死去的话,那一定也是很甜蜜的。他幸福地睡着了,把腿放在加布里埃拉疲劳的屁股上。 夜里三点钟,加布里埃拉从半掩着的门缝里看到阿曼西奥正在电线杆子下抽烟,雅贡索们待在更远的地方。她去找法贡德斯,当她从卧室前面经过的时候,看到纳西布睡得很不安稳,准是感觉到她的屁股不在了。她走进卧室,把一个枕头放在纳西布动来动去的大腿下面。纳西布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 “上帝会报答你的。”分手的时候,法贡德斯说。 “你要跟克莱门特一起买块土地。” 阿曼西奥催促说: “我们走吧,快点!”他又转向加布里埃拉说:“我要再一次谢谢你。” 走了几步,法贡德斯回过头来,看到加布里埃拉还在门口。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跟她一样,谁能和她相比呢? 夫妻的乐趣与苦恼 那一夜床上的夫妻生活使人难以忘怀。加布里埃拉就像一团烈火,纳西布被这团巨大而甜蜜的火焰烧得昏昏然不知所措,然而,给他带来的后果却是无穷的忧愁。 纳西布高兴地以为,他们之间的长期冲突已经像小河流水一样平静地流逝了,往日夜里的那种夫妻生活又重新开始了。这些冲突都是因为一些愚蠢的不愉快的区区小事所造成的。纳西布把什么事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托尼科,托尼科把加布里埃拉的这种变化归结于结婚本身,妻子的爱情与情人的爱情之间有着一种复杂微妙的区别。情况可能就是这样的,但是纳西布心里总有怀疑。为什么这种变化是在结婚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出现的呢?结婚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夫妻间的夜生活和婚前一样依然使人如醉如狂,他经常第二天醒得很晚,不能按时去酒店。很明显,这种变化是与他们之间不能相互理解同时开始的。加布里埃拉心里不痛快的程度要比她表面上流露出来的严重得多。也许是他对她的要求太过分了,没有考虑到妻子原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的缘故,因为他恨不得一天之内就使加布里埃拉变成一个上层社会的太太,变成伊列乌斯市最重要、最好的一位太太,几乎是强制地要她把已经根深蒂固的旧习去掉,而不是耐心地一点点地去开导她。加布里埃拉要去看马戏团的演出,他却硬把她拉去听烦闷的、催人入睡的讲座。他不让加布里埃拉像过去那样不管有事没事都要哈哈笑一场,每时每刻都要为了一些小事去责备她,一心希望她变得和医生们、律师们、上校们和商人们的太太一模一样。在电影院里他小声地提醒加布里埃拉:“别大声讲话,这样难看。”“坐好了,别把腿伸出去,两个膝盖要并在一起。”“这双鞋不行,穿上那双新的,不穿还买它干什么?”“得穿上一套体面的衣服。”“今天我们去看看我的姑姑,你看看她的一举一动是什么样的。”“我们不能不去参加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举办的活动。”(朗诵诗,读一些加布里埃拉根本听不懂的东西,太烦人了。)“今天马乌里西奥律师要在商会发表演讲,我们一定要去。”(去听他讲《圣经》,讨厌死了!)“我们去拜访一下堂娜奥尔加,我也不知道这次拜访是不是会很没有意思,但她是我们的证婚人。”“你为什么不戴上你的珠宝首饰呢?那我买它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肯定他的这些做法终于使加布里埃拉伤心了,尽管她没有在脸上以及在日常生活中表露出来。加布里埃拉的确曾跟他争论过几次,她没有提高嗓门喊叫,她只想知道为什么纳西布要这样或那样地苛求她。也许加布里埃拉有些伤心,有时候她恳求纳西布不要总勉强她去做一些事,但是,最终她都是按照纳西布的意志去办,听从他的命令,执行他的决定。后来,她就不再和纳西布谈论这类事了,只是夜里在床上的态度有点变了,好像那些争论——还没有达到吵嘴的程度——和纳西布对她的种种苛求使她的激情受到了抑制,她控制着自己的欲念,使自己火热的心凉了下来。当纳西布主动找她的时候,她就像一朵鲜花似的向他开放,却不像从前那样如饥似渴、如痴似狂了。只是在阿里斯托特莱斯被人开枪打伤的那一天,当纳西布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很晚才回到家里的时候,那一夜加布里埃拉又和从前一样了。天晓得是不是比先前更有兴头了呢,随后,却又静如一泓清水了。当纳西布采取主动的时候,她就安详地莞尔一笑,愉快却又被动地任其摆布。纳西布有意地一连三天没有主动找她,他一进家加布里埃拉就醒了,等他上了床,加布里埃拉就在他的脸上吻一吻,然后把屁股放到他的大腿底下,轻轻地笑一笑就又睡着了。到了第四天,纳西布再也忍不住了,很不高兴地对加布里埃拉说: “你理都不理……” “纳西布先生,我不理什么?” “不理我了。我回来了,可你就跟没见到我回来一样。” “你要吃点东西吗?喝点芒果汁?” “什么果汁也不要!我没心思。从前我一回来你就拉着我不放。” “你一到家就累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那样,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你躺下就睡,我不愿意打扰你。” 加布里埃拉搓着床单的一角,眼睛向下看着,纳西布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伤心过。纳西布的心软了。这么说是因为她不想打扰他,不想增加他的疲劳,想让他好好休息,想让他能够消除一天的劳累?他的比埃…… “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我可能回来时感到累了,可干那个我总是有准备的,我既不老又没有什么病……” “只要纳西布先生用指头比画一下,我不是马上就凑过去了吗?只要我看到你想要……” “可是过去你就像一团火,像一阵狂风,现在却像是微微的凉风了。” “你不喜欢我的样子了吗?你讨厌你的比埃了吗?” “比埃,我越来越喜欢你。没有你,我就过不了日子。可我感到你不像过去那样狂热了。” 加布里埃拉只是看着床单,不去看纳西布: “没有的事,我也更喜欢你了,纳西布先生,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但是我感到累,所以才……” “这怪谁呢?我找了女用人来收拾房间,你把她辞退了。我找了个混血女孩子来做饭,只要你给加加调料就行了,可谁在做饭呢?你什么都要干,难道你还是个女用人吗?” “纳西布先生你这么好,远远不只是我的丈夫。” “有些时候我不是这样,我总责备你。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一点你才成了这个样子的。可我这样说是为了你好,我希望能看到你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 “我愿意按纳西布先生的意愿去办,只是有些事我不会做。尽管我使劲地想这样办,可我还是不喜欢。你对待你的比埃要耐心点,多原谅我……” 纳西布把她搂在怀里。她把头靠在纳西布的胸口上,哭了。 “我怎么你了,比埃,你为什么要哭呢?我再也不说这些事了,我不是有意的。” 加布里埃拉的眼睛看着床单,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然后又把头靠在纳西布的胸口上: “你并没有怎么我,没有……是我不好。纳西布先生你真好……” 从此以后,加布里埃拉又像过去那样炽热地等着纳西布回到家来,两个人很晚很晚才能入睡。开始时,纳西布异常兴奋,加布里埃拉比他原来想象的还要好,只要跟她一说,她就使他的困意和倦意全都消失了。但是加布里埃拉自己的倦意却明显地与日俱增了。有天夜里,纳西布对她说: “比埃,这种情况必须结束,一定要结束。” “纳西布先生,什么事?” “这么多活儿快把你累死了。” “没有,纳西布先生。” “你都受不住了,一到夜里……”纳西布微微一笑,“不是这样吗?” “纳西布先生身体很壮实……” “你听我说:我已经把酒店上边那层房子租下来了,准备办个餐厅,现在就等着房客们搬走,然后把它打扫干净,粉刷一遍,收拾好就行了。我想明年年初就可以开张了。蒙迪尼奥先生甚至还想入股,他会让人在里约买好多东西回来,冷冻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炉子、不怕摔的盘子和杯子。我准备接受他入股。” 加布里埃拉高兴地拍起手来。 纳西布又接着说道: “我一定要雇两个厨娘来,不管到什么地方去找都行,也许在塞尔希培州可以找到。你只要定定菜谱,讲讲怎么用佐料,在一边指导指导就行了。做饭嘛,就只给我一个人做。明天你就去雇个收拾房间的人来,你就只管做饭,一直到那个黑白混血姑娘学会做饭为止。我希望明天就在这个家里看到一个新来的收拾房间的人。” “纳西布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呢?不需要,我所以感到累,是因为我在堂娜阿尔明达家里帮她干了点事的缘故。” “家里这么多活儿还不够你干的?” “她病了,这先生是知道的。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人照料。 现在她已经好多了,我们不需要找收拾房间的人,我不喜欢。” 纳西布没有跟她争辩,他不想要她勉强同意。现在他的脑子里又盘算起餐厅的事来了。韦苏维奥酒店坐落在一个阁楼的底层,现在他终于把阁楼上面的那层也租来了。在迪奥热内斯修起伊列乌斯影剧院之前,二层原来是个电影院,后来分成了大小不同的房间,小房间住上了在商店里干活的年轻的伙计,两个大房间成了斗动物的游戏场。这座阁楼是阿拉伯人马卢夫的,他愿意把这些房间只租给一个房客,而且最好是纳西布,因为纳西布已经占了底层。马卢夫给了其他的房客以一个月的期限,让他们统统搬走。纳西布和蒙迪尼奥·法尔康长谈了一次,蒙迪尼奥支持纳西布要办餐厅的想法,两个人商量好准备合股经营。蒙迪尼奥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杂志,给纳西布看了看国外餐厅使用的冷冻机和冰箱,还有许多其他令人吃惊的新鲜玩意。当然,这些东西拿到伊列乌斯市就显得过分了。但是他们决心要把餐厅办好,办得比巴伊亚市的任何一家餐厅都要好。那几天纳西布一直盘算着这些事,甚至把加布里埃拉在过性生活时总是感到很疲乏的这件事都给忘记了。 每天快到两点的时候,托尼科睡过午觉以后总要到酒店里来喝杯助消化的苦味啤酒。(现在他用不着记账付钱了,因为他是酒店老板的证婚人,喝酒是不用花钱的。)他悄声地问纳西布: “家里的事情怎么样了?” “好一些了,只是加布里埃拉太劳累了。她不肯找一个收拾房间的人,什么事都想一个人干,还要去帮邻居的忙。一到夜里就不行了,困得要死。” “你不要强迫她,如果她不愿意,你硬是雇个人来,那她会不高兴的。另一方面,你好像不懂得妻子不是妓女,妻子对待性生活总是很持重、很克制的。你不是希望她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太太吗?朋友,那你就从床上开始做起吧。你要想随心所欲地玩个痛快,伊列乌斯市有的是女人……甚至都过剩了,有些妓女是从其他地方来的。你都变成和尚了,再也不到夜总会去了……” “我不想其他的女人……” “可你又抱怨你的女人没精神……” “她需要找一个女用人。而且让我的妻子来收拾房间也不好。” 托尼科用手拍了拍纳西布的肩膀,他在酒店里待的时间短了,不等若奥·富尔仁西奥来到酒店他就走了。 “纳西布,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找一天劝劝加布里埃拉,跟她讲一讲雇个女用人的事。这件事交给我好了。” “好,她很听你的话,听你和堂娜奥尔加的话。” “你知道谁有点喜欢加布里埃拉吗?热鲁萨,我的侄女,她总提到加布里埃拉,她说加布里埃拉是伊列乌斯市最漂亮的女人。” “的确如此……”纳西布叹息地说道。 托尼科刚要走,纳西布拿他开心地说: “现在你走得早了……这里准有文章……你又有新欢了,是不是?可你还对你的老朋友我纳西布保密……” “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托尼科朝港口方向走去。纳西布又琢磨起餐厅的事来了。起个什么名字好呢?蒙迪尼奥建议叫“银叉餐厅”,这个名字最没劲了,叫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呢?他喜欢叫“商业餐厅”,这个名字好。 加布里埃拉的叹息 为什么要跟她结婚?没有必要……从前的那种日子比结婚以后要好得多。托尼科一个劲地劝他跟加布里埃拉结婚,堂娜阿尔明达又在一旁火上加油,她是很希望他们正式成亲的。纳西布自己也愿意,因为他担心失去加布里埃拉,担心她跑了。纳西布太蠢了,既然加布里埃拉那样高兴,怎么还会离开他呢?纳西布担心她会把厨房、床和她的臂膀挪走,挪到一个庄园主在僻静的街道为她安置的家里去,那个人还会在商店和货栈给她设个账户。每一个老家伙都居心叵测,他们穿着皮靴,腰里别着手枪,口袋里有的是钱。那段日子是多么美好……加布里埃拉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提着饭盒去酒店,耳朵上别着一朵玫瑰花,嘴唇上挂着微笑,和所有的人都开玩笑,高兴得都想飞上天去了。男人们朝她挤眉弄眼,对她讲点富有挑逗性的话,摸她的手,有时候还摸她的乳房。纳西布先生颇感醋意,真是有意思。 晚上纳西布就去找她,她等着纳西布,跟他一起睡觉,她还想跟所有的小伙子一起睡觉。当然,后者只是想想罢了,只是她的愿望而已。纳西布给她带来礼物:集市上买的东西、叔叔商店里的便宜货、胸针、手镯、镶着玻璃的戒指,还给她带回来过一只鸟,后来加布里埃拉又把它放了,还有把脚箍得紧紧的鞋子,这她不喜欢……她爱穿拖鞋走路,穿着贫苦人穿的衣服,头上用带子打着发结。她喜欢这里的一切:种着番石榴树和樱桃树的小院,跟她那只机敏的猫一起晒太阳,和图伊斯卡聊天,让他给她跳舞,她也跳舞给图伊斯卡看,纳西布先生还让她去镶上了金牙。每天上午她唱着歌在厨房里忙碌,在大街上行走,和堂娜阿尔明达一起去看电影,当乌尼昂山脚下马戏团搭好帐篷时她就去看马戏。那个时候有多好呀!她不是什么萨阿德太太,而是加布里埃拉。仅仅是加布里埃拉。 为什么要跟她结婚呢?结婚不好,她不喜欢……漂亮的衣服装满了衣柜,箍脚的鞋不止三双,纳西布甚至还给她买了珠宝首饰,买了一枚很值钱的戒指。堂娜阿尔明达知道这枚戒指的价值:差不多要花两个康托。这么一大堆东西有什么用呢?她喜欢做的事一件都不能做……想跟罗西妮娅和图伊斯卡到广场上去溜达,不行。到酒店去送饭,不行。冲着托尼科先生、若苏埃先生、阿里先生、埃帕米农达斯先生笑笑呢?不行。光着脚在家里的走廊上走路,不行。到海滩上奔跑,让风把头发吹得乱蓬蓬的,不行。把脚放进水里呢?不行。不管在什么地方,当着其他人的面想笑就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行。她所喜欢干的一切事情都不能干了,因为她是萨阿德太太。结婚不是一件好事。 加布里埃拉从来不想惹纳西布生气,让他难过。纳西布先生是个好人,世界上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人了。她喜欢纳西布,真心实意地爱他,和他一起睡觉的时候她高兴得就像发了疯一样。纳西布是个大人物,酒店的老板,银行里还有存款,可他却爱上了她……真有意思!其他男人,其他所有的男人,不是爱她,只是想跟她睡觉,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亲她的嘴,靠在她的怀里喘息。其他男人,其他所有的男人,上了年纪的或是年轻的,长得漂亮的或是长得丑的,有钱的或是没钱的,都无一例外。现在的,从前的,其他所有的男人都无一例外吗?克莱门特不是这样,贝比尼奥也许不是这样,不过贝比尼奥还是个孩子,他懂得什么叫爱?纳西布先生,啊!他是懂得爱的。同样,她一见到纳西布就从心眼里感受到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这和对其他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其他所有的男人没有例外,没有一个例外,克莱门特也好,贝比尼奥也罢,找她都只是为了睡觉。当她想到某个小伙子曾对她微笑的时候,无论是托尼科或是若苏埃,埃帕米农达斯或是阿里,她想的只是跟他们睡在一起,躺在他们的怀里,咬他们的嘴唇,享用他们的肉体。而对纳西布,她也想到了这些事,但是比这更多:她喜欢纳西布,喜欢跟他在一起,喜欢听他讲话,喜欢做饭给他吃,喜欢在夜里感觉到他沉甸甸的大腿压在自己的屁股上,喜欢跟纳西布一起上床去干那种在床上干的事情而不是去睡觉。但是不单单是要和他一起上床,也不单单是为了干那件事,还为了其他的事,而在其他的事情上她就只喜欢纳西布了。对她来说,纳西布就是一切:丈夫和老板,还有家庭。加布里埃拉从来没有过家庭,没享受过父爱和母爱,弟弟刚生下来就死了。纳西布先生就是一切,就是她所拥有的一切。结婚一点儿不好,结婚是件蠢事。从前比现在好多了。结婚戒指一点也没有改变她对纳西布的感情,所不同的只是结婚以后他们之间就开始吵嘴了,加布里埃拉伤他的心,惹得他整天心里不痛快。她并不愿意伤他的心,但是又怎么能不伤他的心呢?加布里埃拉所喜爱的一切,啊!萨阿德太太都不能做;萨阿德太太应该做的一切,啊!加布里埃拉都无法忍受。最后她总是向纳西布让步,为的是不伤他的心,因为纳西布实在太好了。另外一些事情就只好背着他干,不让他知道,免得使他不高兴。 还是从前那种日子好,她什么都可以干。纳西布感到吃醋,但是这是一个未婚男人的醋意,很快就可以过去,一起在床上睡睡觉就行了。她什么都可以干,而不必担心纳西布不高兴。过去,每一分钟她都是快活的,嘴里唱着歌,脚下跳着舞。现在,她却要以伤心为代价才能换来每一次的快乐。她难道不是违心地去拜访伊列乌斯市的一些大户人家吗?她手足无措,身上穿着丝绸衣服,鞋把脚箍得疼得要命,端坐在硬椅子上,又不能开口,免得说出一些不得体的话,还不能笑,就像根木头桩子似的,这些她不喜欢。如果她不能成为加布里埃拉,这么多衣服,这么多鞋,还有珠宝首饰,那些戒指、项链和胸针,即使全是金的,对她又有什么用处呢?她不喜欢做萨阿德太太。 现在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当初为什么答应与他结婚呢?是为了不使纳西布伤心吗?天晓得是不是因为她担心有一天要失去纳西布呢? 答应与他结婚这件事是办错了,现在她很伤心,老要去做那些她并不愿意做的事情。最糟糕的是,她还保留着过去加布里埃拉所具有的某种天性,她还有生命,啊!她背着纳西布干过一些事,伤了他的心,惹他不高兴。她的朋友图伊斯卡也不来找她了,图伊斯卡崇拜纳西布,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拉伊蒙达病了,纳西布让人给他家捎去了钱,好去集市上买东西。纳西布是个好人。图伊斯卡认为她应该成为萨阿德太太,不能再是加布里埃拉了,所以就不来看她了,因为那样的加布里埃拉会使纳西布伤心难过。图伊斯卡以前是她的朋友,现在连他也不能理解她了。 谁也不理解她。堂娜阿尔明达感到十分吃惊,她说加布里埃拉准是让魔鬼缠了身,所以她才不求上进。她什么东西都不缺而脑子里尽是些荒唐可笑的怪念头,在哪儿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呢?连图伊斯卡都不理解她,就更不用说堂娜阿尔明达了。 特别是现在,她该怎么办呢?快到年底了,会有化装游行,可以化装成皇帝、牧童女,还有那圣诞节马棚,啊!这些才是她所喜欢的。在乡下的时候,她总是扮成牧童女,那个地方扮成皇帝的可寒碜了,连给打灯笼的都没有,可那也好哇!就在离纳西布家很近的多拉家里(在这条街尽头的那间房子,她常去那里试衣服,多拉是个裁缝),已经开始进行排练了,有皇帝、牧童女、打灯笼的,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多拉说: “打旗子的角色只有加布里埃拉太太可以胜任。” 三个助手也都表示赞同,加布里埃拉脸上现出了光彩,高兴得直拍手。她不敢对纳西布讲,她总是晚上偷偷地来参加排练。每天她都想把这件事告诉纳西布,但结果却是今天拖明天地拖了下来。多拉给她缝了一身缎子衣服,还加了些闪闪发光的小金属片和玻璃珠。皇帝的牧童女,在大街上跳舞,举着旗子,唱着歌,在伊列乌斯市最漂亮的化装游行中走在最前面,这才是她所喜欢的。啊!加布里埃拉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萨阿德太太是不能扮演牧童女的。她偷偷地去参加排练。她就要扮成牧童女,在大街上跳舞了。这肯定会使纳西布伤心,惹他不高兴的。怎么办呢?啊,这可怎么办呢? 年终的节日活动 新年快到了,在这几个月里,一个节日紧接着一个节日:圣诞节,元旦,东方三博士节,学生们的毕业庆祝活动,教堂里的庆典,韦苏维奥酒店前面广场上的集市。城里满是从巴伊亚市回乡度假的中学生或是大学生,这些学生生气勃勃,胆子也很大。体面的人家里举办家庭舞会,住在山上和科布拉斯岛上的穷人家里也跳起了桑巴舞,伊列乌斯市呈现出一派节日的欢乐气氛。坐落在偏僻街道上的夜总会和酒吧间里有人酗酒,有人打架,市中心的酒店和夜总会里都挤满了人。有的去蓬塔尔岛远足,有的去马利亚多野游,有的登上佩尔南布科山去看挖泥船干活的情景。订亲的、结婚的、刚刚拿到大学毕业文凭的男男女女接待着前来贺喜的客人,他(她)们的父母高兴得眼睛都有些湿润了。伊列乌斯最早的居民们、上校的孩子们、律师、大夫、工程师、农艺师以及教会女校里培养出来的女教徒们无不欢天喜地。巴西利奥神父高兴地为他的第六个教子洗礼命名,那是上帝的杰作,是从他干亲家母奥塔莉娅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总之,有足够的材料供那些老处女们去议论嘀咕的。 像那一年年终的那种热闹劲是从来没有过的。可可收成比人们所能想象的还要好得多。人们大手大脚、毫不在意地花钱,夜总会里的香槟酒有如河水般地哗哗流淌。每一艘轮船都载运着新到的妓女。大学生和年轻的店员以及旅行推销员们展开了竞争,都想得到这些女人的青睐。上校们大大方方地掏出五十万雷斯的大票子。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的新宅几乎就像一座宫殿,搬进去的那一天极为热闹地庆祝了一番。很多新的住宅和街道修起来了,通往马利亚多椰林的海滨林荫路也延长了。从巴伊亚市、累西腓市和里约来的船只装满了订购的货物,有各种各样的家庭用具。商店一家紧挨着一家,琳琅满目的橱窗十分诱人。伊列乌斯市在发展,在变化。 埃诺什的学校在联邦政府派来的督学的监查下举行了首次考试。从里约来的这位督学是政府机关报的一名记者,他兼管这个收入并不高的工作。这位记者是个颇有名气的专栏作家,他举办了一次讲座,学校的孩子们都领到了票。前来参加讲座的人很多,这位青年人被认为是个颇有声誉的天才。若苏埃把他介绍给听众,讲座的题目是《现代文学中的各种新流派——从马里内蒂[75]到格拉萨·阿拉尼亚[76]》。这次讲座的内容极其枯燥无味,只有四五个人能够听懂,比如若奥·富尔仁西奥和若苏埃。尼奥加洛和上尉也能懂一点。阿里听得懂,但是他不同意这位记者的观点。人们把这位督学和那个大家一直牢记在心中的阿尔吉莱乌·帕尔梅拉律师作了比较。阿尔吉莱乌两次获得学士头衔,说话的声音洪亮得像打雷一样,他才是位杰出的演讲人!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相比是荒唐的,更何况这位从里约来的青年人连酒都不会喝。他只要喝上两口当地产的好酒就会醉倒,而阿尔吉莱乌律师呢,就连伊列乌斯市最有名气的喝酒能手也比不过他,那可真是海量。他的演讲可以和鲁伊·巴尔博扎相媲美,堪称一位天才。 然而,这次引起争议的讲座却也有其热闹和有趣的地方。从来不能在公共场合露面的格洛莉娅,身上散发着整个大厅都能闻到的香水味,打扮得比任何一位太太都更加艳丽,穿着一身托人从巴伊亚市买来的镶着花边的衣服,手里摇着一把扇子,俨然一位正式结过婚的真正的太太——不是因为她的年纪,因为她还相当年轻,而是因为她的举止,她的端庄的姿态,她的谨慎的目光和那副极其高贵尊严的模样——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大厅里。过去,她一个人孤独地在窗前叹息,现在,她的强烈的情欲已经得到满足,用不着叹息了。格洛莉娅的出现立刻在太太们中间引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德莫斯特内斯大夫的太太取下夹鼻眼镜,喃喃地说: “好大的胆子!” 在庄严的大厅里,当洋洋得意的格洛莉娅问阿尔弗雷多大夫的妻子身旁的位子是否有人坐的时候,这位受到冒犯的众议员(诚然只是位州众议员,可即使如此也仍然是个大人物)的太太站起身来,拉起热鲁萨,到更靠前面的地方去坐了。迷人的格洛莉娅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微微地笑着,把裙子拢了一拢。在她身边就坐的是巴西利奥神父,基督的仁爱心迫使他走到了何种地步!男人们在他们的太太的监视下小心翼翼地互相交换着眼色。“若苏埃真走运!”他们垂涎欲滴地冒着风险偷偷地朝格洛莉娅看上几眼。尽管若苏埃和格洛莉娅两个人特别谨慎小心,但是伊列乌斯市谁不知道这位学校的教员正痴狂地热恋着科里奥拉诺上校的小老婆呢?只有上校本人还蒙在鼓里。 若苏埃站了起来,脸色苍白消瘦,他当着格洛莉娅的面用丝绸手绢擦了擦并没有出汗的面颊(此外,为了格洛莉娅,他从头到脚都打扮了一番:头上涂了有香味的发蜡,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接着就热情地赞扬起这位从里约来的记者,称他是一位“敢食人肉的和属于未来主义派新一代人的光辉天才”。若苏埃在对这位年轻人大加赞扬的同时,特别抨击了在过去的文学创作中以及在伊列乌斯社会生活里所盛行的表里不一的虚伪恶习。他认为文学的任务应当是歌颂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人生的欢乐以及女人们漂亮的肉体而丝毫无需掩饰。他利用这一机会朗诵了由格洛莉娅给他带来的灵感而作的一首诗,诗中的词句肉麻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格洛莉娅骄傲地鼓起掌来。阿尔弗雷多的太太本来想退场,她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恰好这个时候若苏埃的话讲完了,她想听听这位记者会讲些什么。谁也听不懂这位记者的讲话,但是它的内容并不诲淫诲盗。 对这类事情人们差不多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伊列乌斯市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就像马乌里西奥律师在一次发表演说时所讲的那样,伊列乌斯市成了“妓女的天堂,伤风败俗者的乐园,昔日的那种节制、简朴和庄重的美德业已荡然无存”。马乌里西奥是市长的竞选人,他决心为恢复良好的道德风尚而努力。当玛尔维娜出逃的消息正到处流传而且后来很快又被证实了的时候,格洛莉娅出席这么一次讲座怎么能不使人感到惊奇呢?每艘轮船上都有放假的学生走下来,唯独没有见到寄宿在梅尔塞斯学校的玛尔维娜。起初人们以为,准是梅尔科·塔瓦雷斯想要加重对女儿的惩罚,因此不准她回家度假。 但是,当梅尔科突然前往巴伊亚市,然后又和出发时一样一人回到伊列乌斯市的时候,只见他脸色阴沉,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十岁,真相终于大白了。玛尔维娜利用放假时学生们纷纷回家、学校里一片混乱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逃了。梅尔科去找了警察,但玛尔维娜不在巴伊亚市。梅尔科又和里约联系,结果也没有找到玛尔维娜。于是大家都认为,她准是找负责勘测港湾口的工程师罗穆洛·维埃拉同居去了,因为没有任何其他原因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要出逃。这一下老处女们又有了话题可以眉飞色舞地议论了。甚至连若奥·富尔仁西奥也曾这样想过。里约警方把这位工程师找去,查清此人对玛尔维娜的情况确实一无所知,因为自他从伊列乌斯返回里约以后就再也没听到过这位姑娘的任何消息,若奥·富尔仁西奥在得知这一情况之后才开始高兴起来。工程师真的不知道并且也不想知道玛尔维娜的事,于是姑娘的出逃就成了谁也无法理解的奥秘,他们预言不久她就会感到后悔,就会重返家园的。 若奥·富尔仁西奥不相信玛尔维娜还会回来,他遗憾地说: “我肯定她是不会回来的。她要远走高飞,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过了很多月以后,直到第二年可可收获的季节,才传来消息说玛尔维娜在圣保罗市,白天在一个办事处工作,晚上就去学习,是单身一个人过日子。于是玛尔维娜母亲的心头重新燃起了希望。她从未出过远门,梅尔科对她的话一向是连听都不去听的: “我没有什么女儿了!” 这些都是很久以后才发生的事情了,而在那年的年底,玛尔维娜的出逃则是一大丑闻,是人们常常提到的坏典型,它证实了马乌里西奥律师在提前进行的竞选活动中所发表的激烈的演说是不无道理的。 选举将于第二年的五月进行,但是,马乌里西奥律师早已开始利用一切机会四处游说了。他向人们大声地疾呼,要恢复伊列乌斯已经失去的体面与尊严。然而,看来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准备这样做,新的习俗已经遍及到各个领域,就连家庭内部也是如此,特别是到了年底,随着在外读书的学生们纷纷回乡度假,这个情况就更加严重了。所有的学生都站到了上尉这一边,他们甚至在纳西布的酒店举行了一次晚宴来招待上尉。科里奥拉诺上校是拉米罗·巴斯托斯忠实的追随者之一,但是他的儿子埃斯特旺·里贝罗——一个法律系三年级的大学生——却在宴会的祝酒词里把上尉称之为“会把伊列乌斯从落后、愚昧和穷乡僻壤的习俗中解放出来的未来的市长,一位致力于进步事业并将使文明之光照亮这个可可之城的候选人”。更糟糕的还是阿曼西奥·莱阿尔的儿子,他总是跟他的父亲唱对台戏,时常当面与他争论不休: “爸爸,你应该明白,你们已经无能为力了。拉米罗代表了过去,蒙迪尼奥·法尔康则代表着未来。”阿曼西奥上校的儿子在圣保罗市土木工程学院读书,张口就是公路、机械和进步。“你跟拉米罗站在一起是有道理的,这是出于感情上的原因,我尊重这一点。可我不能跟着他走,你也应该理解我。”他总是和疏通港湾口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混在一起,穿上潜水衣,下到航道深处。 阿曼西奥认真地听着儿子的讲话,提出各种理由来反驳他,但终于还是被儿子说服了。他的儿子是位高材生,考试成绩总是优秀的,上校为自己能有这么一个儿子感到十分骄傲: “谁知道呢,你说的也许有道理,现在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只是我一开始就是跟拉米罗在一起的,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我们一起冒过风险,当时我还年轻,他已经是位大人物了。我们一起流过血,一起发的迹,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他已经快要入土了,心情很不舒畅。” “你是有道理的,我也是有道理的。我喜欢我的拉米罗教父,但是如果让我投票,我是不会跟他站在一起的。” 每天清晨,当阿曼西奥刚要离开家去鱼市柜台边与熟人们聊天的时候,他的儿子贝尔托也正好在玩了一通宵之后回到家里来。于是他们就一起聊上一会儿天,对阿曼西奥来说,这是个幸福的时候。他的这个大儿子在学校里读书是很用功的,这使他感到非常得意。他常常借这种机会告诫儿子: “你在跟弗洛仁西奥的女人鬼混。”弗洛仁西奥是位上了年纪的上校,他在巴伊亚市和一对叙利亚人夫妇的年轻女儿结了婚,很多人都看上了这位情火正旺的上校太太。“你一到夜里就从后门溜进他们家去。 伊列乌斯市夜总会有那么多女人,还不能满足你吗?你为什么要跟有夫之妇搞在一起,弗洛仁西奥生下来可不是光会吃醋的,要是让他知道了……我可不想派个雅贡索跟在你后面给你当保镖。贝尔托,你别这样干了,你让我心里很不安啊。”阿曼西奥心里美滋滋的,他这个儿子真有两下子,让这个可怜的弗洛仁西奥当了乌龟。 “爸爸,这不是我的过错。她对我是那么钟情,我又不是个木头人。不过请你放心,她马上就要到巴伊亚市去过年了。爸爸,在伊列乌斯,非要把欺骗丈夫的女人杀死不可,这种陋俗到什么时候才能破除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才凌晨四点钟,我就不得不从情人家里悄悄地溜出来了,因为沿街的所有窗子马上就会打开,偷偷地看着你。” 阿曼西奥·莱阿尔用他那只好眼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充满了温情: “这么一个反对派……” 阿曼西奥每天都必然要去看看拉米罗。老拉米罗在家里指挥着竞选活动,他依靠的就是阿曼西奥、梅尔科、科里奥拉诺和其他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阿尔弗雷多利用众议院的休假日去走访内地的各个村镇,与那里的选民们见面。托尼科是个无用之辈,他光想着女人。阿曼西奥常来听拉米罗讲话,告诉他一些令人振奋的消息,有时候甚至不惜用谎言来欺骗他。阿曼西奥明白,竞选已经输定了,要想继续维持政权,拉米罗只能依赖州政府不承认反对派在竞选中所取得的胜利。拉米罗对这种话根本听不进去,他认为自己的权势是不可动摇的,他说人民和他站在一起,并以纳西布的女人为例来证明这一点,正是她半夜三更跑来,冒着和全市人作对的危险,挽救了他们以及梅尔科的名声,使他们不至于当众出庭,没有卷入到谋害阿里斯托特莱斯一案的诉讼中去。如果黑人法贡德斯被雅贡索们抓获,这种情况是必然会发生的,而且法院会毫无道理地专门指定一名检察官来审理这一案件。 “不过我认为,这个黑人就是死也不会把我们说出来的。这个家伙表现很不错,可惜那一枪没有打准。” 阿里斯托特莱斯的枪伤已经痊愈,出院时他比从前反而更胖了。这位颇有影响的市长宣布,伊塔布纳市将一致投票支持蒙迪尼奥·法尔康竞选。他前往州府巴伊亚市,会见了记者,州长也没有办法制止法院干预这起凶杀案。蒙迪尼奥动员了里约的许多朋友为这件事奔走,这起凶杀案在首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一名反对派的议员在联邦众议院发表演说,谈到了可可产区土匪横行的年代业已重新开始的严重事态。事情虽然闹得满城风雨,却没有什么结果,因为这个案子很棘手,凶手不明,传说是一个名叫法贡德斯的黑人干的,他和一个叫克莱门特的人在梅尔科·塔瓦雷斯的庄园里包工垦荒,可是证据何在?怎么证明拉米罗、阿曼西奥和梅尔科参与了这件事呢?虽然指定了专门的检察官,这件案子最终还是要不了了之,存入档案的。 “一帮无赖……”谈到这些法官时,拉米罗愤愤地说道。 那些人不是想要免去伊列乌斯市警察局局长的职务吗?必须派阿尔弗雷多到巴伊亚市去,以便要求这位局长继续留任。这倒不是因为这个局长有多大用场,此人不过是个懦夫、胆小鬼,对雅贡索们怕得要死,甚至被伊塔布纳市市政府的一个年轻秘书吓得落荒而逃。不过,如果把这位中尉免职,名声扫地的将是拉米罗·巴斯托斯。 拉米罗正在和阿曼西奥、托尼科以及梅尔科谈话,这是拉米罗精神振作和真正还活着的时刻,因为现在他白天也要有一部分时间需要卧床静养。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只有在谈论起政治的时候,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德莫斯特内斯大夫每天都来看他几次,不时地给他听听心脏和量量脉搏。 然而,尽管医生禁止他出门,一天夜里他还是离开家去参加多斯·雷伊斯姊妹的圣诞节马棚展出仪式。这是不能不去的,全城的人有谁不去参加呢?多斯·雷伊斯姊妹的家里挤满了人,简直是水泄不通。 在马棚布置工作的最后阶段,加布里埃拉也跑去给金基娜和弗洛尔济妮娅帮忙。她把相片剪下来,贴在硬纸板上,还帮助做了不少纸花。在纳西布的叔叔家里,加布里埃拉找到了一些叙利亚的杂志,于是,在这间充满了民主气息的马棚里,又出现了一些东方的穆斯林教徒、阿訇和苏丹,这使若奥·富尔仁西奥、尼奥加洛和鞋匠费利佩感到十分高兴。若阿金用薄纸板制作了几架水上飞机,悬挂在马棚的房顶上,这是那一年的新展品。为了保持中立立场(这个圣诞节马棚以及纳西布的酒店和商会是这次竞选中仅剩的继续保持中立的活动场所),金基娜邀请博士讲话,弗洛尔济妮娅则邀请马乌里西奥律师发表演说。 博士和马乌里西奥律师都对这对头发已经银白的老处女大加赞扬。上尉小声地要求这一对姊妹投他的票,并答应她们说,如果他当选为市长,政府将会在财政上给她们的圣诞节马棚以资助。不少人远道前来观看这间布置得十分宏伟的圣诞节马棚:伊塔布纳市的,皮兰吉的,阿瓜普雷塔的,甚至还有伊塔皮拉的。有些是全家出动,一起赶来的。维拉太太和安热拉太太来自伊塔皮拉,她们鼓着掌,心醉神迷地赞叹道: “简直是太棒了!” 不单是这间传统的圣诞节马棚的声誉已经传到了远方的城市,加布里埃拉烹调技术高超的声誉同样也传到了那里。房间里人挤得满满的,堂娜维拉一直到把加布里埃拉拖到一个角落里,问过她酱汁的配方以及做菜的详细过程之后,才放心地去休息了一会儿。纳西布的姐姐和姐夫也从阿瓜普雷塔赶来了,加布里埃拉是从堂娜阿尔明达那里知道这件事的,因为这两个人没有到纳西布家里去。在多斯·雷伊斯姊妹的圣诞节马棚展出的第一天,纳西布的姐姐厌恶地打量着她的这位卑贱的弟媳妇。加布里埃拉手足无措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胆怯地朝着这位太太傻笑,萨阿德·德·卡斯特罗太太则十分傲慢地把脊背转向了加布里埃拉。加布里埃拉非常伤心,这倒不是由于这位农艺师的太太看不起她,因为堂娜维拉过来很快就说了赞扬加布里埃拉的话。堂娜维拉走到纳西布的姐姐跟前,笑容满面地行了个额手礼,同她打了个招呼。在堂娜安热拉向她做过介绍之后,堂娜维拉说: “你的这位弟媳妇真是迷人,那么漂亮和有教养……你的弟弟真有福气,娶了这么好的一位太太。” 拉米罗上校更是给她捧场。当老拉米罗迈着蹒跚的脚步走进房间里来的时候,大家马上闪出一条道来,把他让到马棚的正前方。他和多斯·雷伊斯姊妹交谈了几句,赞扬了若阿金,伸出双手向他表示问候。但是,当他看到加布里埃拉的时候,立刻抛下所有的人,走近加布里埃拉,紧握着她的手,十分亲切地说: “堂娜加布里埃拉,你好吗?好久没见到你了,你怎么不来我们家串门啊?我希望有一天在我家里请你吃顿午饭,纳西布先生也来。” 热鲁萨站在祖父的身边,朝加布里埃拉微微地笑着,也跟她说了几句话。纳西布的姐姐满腔怨恨,气恼得浑身发抖。最后,纳西布来找加布里埃拉的时候,同样也夸奖了她。纳西布先生太好了,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他们两个人臂挽着臂一起从离他姐姐和姐夫很近的地方走过去,纳西布大声地说着话,有意让他们听见: “比埃,你比所有的女人都更漂亮,我的太太。” 加布里埃拉低下了头,心里感到很难过。她并不是因为纳西布的姐姐看不起她而难过,而是因为这位姐姐现在来到了伊列乌斯市,纳西布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去参加化装游行,穿上牧童女的服装,打着旗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了。 要是等到年前一两天再去跟纳西布谈起这件事,在这之前她就可以照常去参加排练,那该有多好哇!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负责排练的人正是围捕法贡德斯的那天夜里她在巴特富多夜总会里碰到的那个身上散发着大海气味的小伙子,他从前当过水手,现在在伊列乌斯市的船坞上工作,名叫尼洛。这个小伙子朝气蓬勃,是个第一流的排练老师。他教给加布里埃拉如何走步,如何拿好旗子。有时候,排练完毕,人们就一起跳起舞来。每逢星期六,他们就一直跳到凌晨才散。可是加布里埃拉很早就得回家去,因为万一纳西布先生回家来了……她要再等一等,一直到节日前夕再对纳西布讲起这件事,这样,即使他不同意,加布里埃拉至少还可以参加排练。多拉很苦恼地问她: “堂娜加布里埃拉,你对纳西布先生讲过了吗?要不要我替你去讲?” 现在完了,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这个又傲慢又狂妄的姐姐正在伊列乌斯市,纳西布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去参加大街上的化装游行,去举圣婴耶稣的大旗的。纳西布是对的……最糟糕的就是,由于他的姐姐留在城里,这件事就更加不可能了。纳西布是有道理的,这么伤他的心,这么让他难过,当然是不行的…… 牧童女加布里埃拉,或曰:萨阿德太太在除夕夜的舞会上 “我的姐姐、我姐夫的这个丑婆娘会怎么讲呢?”不行,加布里埃拉,纳西布怎么会同意呢?永远也不会同意。因为他姐姐在伊列乌斯市,纳西布这样决定是有道理的。 伊列乌斯的居民、纳西布酒店的那些朋友、上流社会的那些太太、那么器重她的拉米罗上校会怎么讲呢?不可能,加布里埃拉,别去想这件事了。我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加荒唐的事情了。比埃,你必须明白,你已经不再是一个没有家、没有姓、没有出生日期、没有社会地位的可怜的女用人了。怎么可以想象,萨阿德太太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头上戴着纸板做的金黄色的王冠,摇动着身子跳着碎步舞,穿着蓝红两色的缎子衣服,高举着旗子走在二十二个牧童女的最前面,成为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呢?不可能,比埃,你这个想法太过分了…… 当然,纳西布很喜欢看这样的场面,他在酒店里给游行队伍鼓掌,让人端去啤酒给他们喝。谁不喜欢呢?好看极了,谁会否认这一点呢?但是,加布里埃拉看到过一位尊贵体面的太太参加化装游行吗?你不要学多拉的样子,她的丈夫就是因为这些事不要她的,结果,她只好坐在缝纫机前给别人做衣服。特别是现在,他的姐姐就在城里,她狂妄得不得了,还有他的姐夫,因为手指上戴着的那枚标志着大学毕业的戒指而神气十足。不可能,加布里埃拉,根本用不着谈这件事。 加布里埃拉低下了头,表示同意。纳西布是对的,她不能当着他姐姐的面伤他的心,她不能当着他的这位大学毕业的姐夫的面让他难过。纳西布把加布里埃拉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你别难过,比埃,对着我笑一笑。” 加布里埃拉笑了笑,可内心却在哭泣。那天下午,她趴在那件缎子衣服上——多么漂亮,蓝红相间,颜色再鲜艳不过了,趴在带着一颗星的金黄色的王冠上,趴在五彩缤纷、中间绣着圣婴耶稣和他的那只小羊的旗子上痛哭了一场。就连纳西布晚上回家时给她带来的礼物也没有能使她得到安慰:一条昂贵的带着流苏的绣花披肩。 “这是为你参加除夕夜的舞会准备的。”纳西布说,“在这次舞会上,我希望我的比埃比任何人打扮得都漂亮。” 伊列乌斯市人人都在谈论着进步俱乐部即将举办的除夕夜舞会,这次舞会是由回城度假的男女大学生们组织的。女裁缝们做不完这么多的订货,很多衣服是从巴伊亚市买来的。男裁缝店里白麻布做的衣服也都被人试穿过了。舞会里所有的餐桌都被事先订购一空,就连铁路上的那位英国先生也要和他的太太一起参加这次活动。这位太太每年都要来伊列乌斯市与她的丈夫一起过圣诞节。那一年人们没有像往年一样在家里分别组织家庭舞会,整个伊列乌斯市上流社会的人士都要来到进步俱乐部的大厅,参加这次盛况空前的集体舞会。 就在那同一天的夜里,化装游行的队伍也将提着灯笼,擎着旗帜,边歌边舞地走上街头。加布里埃拉将要穿上带花边的外套、丝绸做的衣服和紧巴巴的鞋子前去参加进步俱乐部里的舞会。她将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地板,一言不发,手足无措。谁去打旗子呢?多拉感到很失望。尼洛先生,即身上散发着大海气味的那个小伙子,他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沮丧。只有米克莉娜显得很高兴,也许该让她去打旗子了。 只是当乌尼昂山脚下的平地上办起了游艺场的时候,加布里埃拉才不再总去想这些事情,不再哭泣了。这个游艺场是中国式的,有巨大的转轮、木马、鞭技表演场和“疯人院”,一个个金属制品闪闪发光,灯光十分耀眼。人们纷纷议论,就连最近对加布里埃拉一直很疏远的小黑孩图伊斯卡,也按捺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来找纳西布他们聊天了。 纳西布对加布里埃拉说: “圣诞节的前一天我就不到酒店去了,只从那儿路过一下。下午我们去游艺场,晚上去露天市场。” 这才是值得一去的地方。加布里埃拉一直和纳西布一起四处转悠,到巨型转轮那里去了两次。鞭技表演极为精彩,观看的人无不提心吊胆,毛骨悚然。 从“疯人院”里出来时,加布里埃拉如痴如醉。小黑孩图伊斯卡也去了,他穿着小皮靴和一身崭新的衣服。因为他帮助游艺场的人到城里的街道上张贴过海报,所以可以免费入场。 晚上,纳西布和加布里埃拉一起去了圣塞巴斯蒂安教堂前面的露天集市。托尼科和堂娜奥尔加也在那里。纳西布把加布里埃拉托付给托尼科夫妇,自己跑回酒店去看看那里的情况。在集市的大棚里,人们正在拍卖馈赠给教堂的礼物,这些赠品都出自年轻的女学生们之手,小伙子们纷纷争购。那儿专门有一个地方拍卖为教堂募捐的赠品。 阿里·桑托斯负责拍卖,他满头大汗,正在使劲地喊道: “一盘甜点心,是漂亮的伊拉塞玛小姐的赠品。这是她亲手做的。愿出多少钱?” “五千雷斯。”一个医学院的大学生出了价。 “八千雷斯。”一个商业职工加了码。 “一万。”一位学法律的大学生喊道。 伊拉塞玛有很多追求者,他们都你争我抢地到她家的门口去跟她谈情说爱,因此,她的甜点心也成了争夺的目标。每逢拍卖赠品的时候,酒店里的人也来观看和争购。广场上挤满了一家家的人,有情的男男女女互相交换着示意的手势,已经订了婚的则臂挽着臂满脸堆笑。 “一套茶具,是年轻的热鲁萨·巴斯托斯小姐的赠品。六只小耳杯,六只小碟子,六只盛点心的盘子,还有其他东西。出多少钱?” 阿里·桑托斯拿着一只小耳杯给众人看。 姑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比着赠品的售价,每个姑娘都希望她赠送给圣塞巴斯蒂安教堂的礼品卖得价格最高。她们的情人或未婚夫不怕花钱,使劲地抬高价格,希望看到她们的笑脸。有的时候,两个上校一起争买着同一件礼品。气氛越来越热烈,礼品的价格也越抬越高,有的甚至高达十万或二十万雷斯。那天晚上,在和里贝里尼奥竞争时,阿曼西奥·莱阿尔出了五十万雷斯买下了六块餐巾,这简直是随意挥霍,向外乱扔钞票了。未婚的姑娘们用目光向自己的意中人或是追求者示意,要看看当拍卖人拍卖她们的赠品时这些人能出多少钱。伊拉塞玛的礼品创造了一个纪录:甜点心被人用八万雷斯买去了,买主是埃帕米农达斯,他是苏亚雷斯兄弟布店一个最年轻的股东。可怜的热鲁萨,她没有情人!热鲁萨十分高傲,根本看不起伊列乌斯市的小伙子们。人们交头接耳地说,她在巴伊亚市有个意中人,是个医学院五年级的学生。如果不是她家里的人——叔叔托尼科和堂娜奥尔加——或她祖父的某位朋友给个价钱的话,她那套茶具是卖不了几个钱的。伊拉塞玛则洋洋得意,好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微笑着。 “这套茶具出多少钱?” “一万雷斯。”托尼科首先出了价。 加布里埃拉出了一万五千雷斯,这时候纳西布已经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阿曼西奥上校倒是有可能把价格再提高一下,可这时他不在场,到夜总会去了。阿里·桑托斯满头大汗,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喊道: “一万五千雷斯……谁还出更高的价钱?” “一百万雷斯。” “多少?刚才是谁出的价钱?请不要开玩笑。” “一百万雷斯。”蒙迪尼奥·法尔康又重复了一遍。 “啊!是蒙迪尼奥先生……可不是嘛。热鲁萨小姐,您能把这份赠品交给这位先生吗?一百万雷斯,我的先生们,一百万雷斯!圣塞巴斯蒂安神将会永远感激这位蒙迪尼奥先生的。诸位知道,这笔钱是用来盖新教堂用的,还在这个老地方,要盖一座很大的教堂,代替现在的这一座。蒙迪尼奥先生,这笔钱我收下了……万分感谢。” 热鲁萨找来了装茶具的盒子,交给了这位出口商。败了阵的其他的姑娘们纷纷议论起蒙迪尼奥这一发狂的举动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位蒙迪尼奥极其富有,是位从里约来的风度翩翩的小伙子,正跟巴斯托斯家族进行着殊死的斗争:报纸被纵火焚毁,有人挨了打,甚至还发生了杀人未遂事件。他跟老拉米罗相对抗,抢了他的位置,使他得了心脏病,可同时又出一百万雷斯,也就是两张闪闪发光的五十万雷斯的大票子,买下了他的这位政敌的孙女的礼物——半打很便宜的小瓷杯。他准是疯了,她们这些姑娘怎么能理解这件事呢?所有这些姑娘,从伊拉塞玛到迪娃,都对蒙迪尼奥垂涎三尺。他有钱,又是个未婚的单身汉,很有风度,去过很多地方,经常去巴伊亚市,在里约还有家……姑娘们都知道他跟一些女人有瓜葛:阿娜贝拉,还有那些从巴伊亚市和南方找来的妓女。她们看到过这些妇人穿着华丽的服装,很自在地在海滨林荫路上漫步。但是,蒙迪尼奥从来没有跟未婚的姑娘们谈情说爱过,一个也没有,他几乎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对热鲁萨也同样如此。这位蒙迪尼奥·法尔康先生是那么有钱,又是那么风度翩翩! “不值那么多钱。”热鲁萨说。 “我是一个有罪孽的人,这样一来,通过你的手,我就可以和圣徒们友好相处,在天堂上赢得一个席位了。” 热鲁萨莞尔一笑,她不能固执己见,就问蒙迪尼奥: “你参加除夕夜的舞会吗?” “我还不知道。我已经答应去伊塔布纳市过新年。” “看样子那里一定很热闹。不过这里也一样会很热闹的。” “愿你玩得痛快,并祝你新年好。” “如果我们在舞会上见不到面,我也预祝先生新年好。” 托尼科·巴斯托斯偷偷地打量着他们两个人谈话,他也不理解蒙迪尼奥这个人的行动,甚至还梦想着在最后一刻能与蒙迪尼奥达成谅解,挽回巴斯托斯家族的威望。托尼科微笑地向蒙迪尼奥问好,出口商也答了一声好,然后就回家去了。 除夕的那一天,蒙迪尼奥到伊塔布纳市去了,他和阿里斯托特莱斯共进了午餐,还参加了牲口集市的开市典礼。这是伊塔布纳市取得的一项重大成就,使该市变成了整个这一地区牲口贸易的中心。蒙迪尼奥讲了话,人们给他鼓掌,然后他就钻进汽车,回到伊列乌斯市来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想起了热鲁萨,而是因为他要和他的朋友们在进步俱乐部一起度过除夕之夜。他是应该回来的,伊列乌斯市的节日美极了,人们只有在里约才能看到这样的舞会。 豪华的中国纱绢、丝绸天鹅绒和珠宝首饰,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掩饰某些太太的那种缺乏教养和乡下人的模样,这和上校们口袋里的一沓沓五十万雷斯的大票子掩盖了他们的粗俗举止和笨嘴拙舌是一样的。但是节日的主人是那些年轻人。尽管天气很热,有些小伙子仍然穿上了黑色的礼服。姑娘们在客厅里手摇着扇子谈笑风生,和小伙子们谈情说爱,喝着清凉饮料。人们痛快地喝着香槟酒和各种名贵的好酒。大厅是用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彩色纸带和纸花装点起来的。这次节日活动规模如此盛大,宣扬得如此厉害,就连一向反对跳舞的若奥·富尔仁西奥也和博士一起来了。 当看到蒙迪尼奥·法尔康正在跟纳西布和加布里埃拉一起聊天的时候,热鲁萨轻轻地笑了。加布里埃拉几乎站不住了,那双该死的鞋箍得她的脚趾尖疼得要命。她那双脚天生就是不能穿鞋走路的。可她长得那么漂亮,就连那些最傲慢的太太,甚至包括德莫斯特内斯大夫的又丑又狂妄的太太也不得不承认,在所有参加舞会的女人当中,数这位混血姑娘长得最漂亮。 “她是个普通的平民,可长得真漂亮。”她们承认说。 一个平民的女儿在这样的舞会中当然会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她听不懂这里的人们叽叽喳喳的谈话,这里的豪华景象丝毫也不能吸引住她,妒忌、自负以及嘀嘀咕咕的背后议论对她没有一点诱惑力。再过一会儿,化装游行队伍就要上街了,里边有快活的牧童女,还有绣着花边的旗子。在住户和酒店门前,游行队伍要停下来,将会一个劲儿地唱啊,跳啊,要求让他们进到里边去。家家户户都将为他们打开大门,他们就在房间里唱歌、跳舞、喝酒、吃点心。那一年的除夕,十几支化装游行队伍络绎不绝地从乌尼昂山、孔基斯塔山、科布拉斯岛、蓬塔尔岛以及河对面来到伊列乌斯市的大街上。 加布里埃拉先后和纳西布、托尼科、阿里以及上尉一起跳了舞。她体态优美地转着圈子,却并不喜欢这种总在一个人的怀里转来转去的舞蹈。对她来说,另一种类型的舞蹈才算得上是跳舞,比如摇摆得很厉害的科科舞[77],转圈的伦巴舞以及马希谢舞[78]。用手风琴伴奏的波尔卡舞、阿根廷探戈舞、华尔兹舞和狐步舞她也不喜欢,更不用说还要穿上鞋,把她散开着的脚趾头箍得疼极了。 节日活动热闹非凡,只有若苏埃一个人没精打采地靠着窗子,手里拿着一只酒杯向外张望着。人行道和马路上满是欢度节日的人群。格洛莉娅也在张望着,她的身边出人意料地站着科里奥拉诺上校。上校面带倦容,想上床去了。他自己说,他的舞场就在格洛莉娅的床上。格洛莉娅还在拖延着,她穿着华丽的节日服装,偷偷地望着若苏埃的那扇窗口和他的那张消瘦的脸。大厅的桌子上,不断响起打开香槟酒瓶塞时的那种声音。姑娘们纷纷争着和蒙迪尼奥·法尔康一起跳舞。他与热鲁萨、迪娃和伊拉塞玛都跳过了,又和加布里埃拉跳了一次。 纳西布钻到男人圈里聊天去了。他不喜欢跳舞,那天晚上,他只和加布里埃拉跳了两三次,然后就离开了她,让她和若奥·富尔仁西奥的好心肠的太太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边。加布里埃拉把脚放在一块毛巾底下,脱掉了鞋,用手揉着感到疼痛的脚趾。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不打哈欠。一些太太走过来,在桌边坐下,和若奥·富尔仁西奥的太太一起兴高采烈地笑着聊起天来。她们总算开了恩,也向加布里埃拉道了晚安,问了问她身体怎么样。加布里埃拉望着地板,一声不吭。托尼科就像一个寡言少语的神父,和堂娜奥尔加太太跳着探戈舞。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嬉笑着,相互挑逗着。他们大多在后厅跳舞,因为那个地方不准上了年纪的人进去。纳西布的姐姐也和她的丈夫在一起跳舞,他们趾高气扬,装作没有看到加布里埃拉。 十一点左右,在街上欢度节日的人已经不多了。格洛莉娅早就和科里奥拉诺上校一起回家去了。就在这个时候,从街上传来了四弦琴、大提琴、笛子和手鼓奏出的音乐声以及化装队伍的歌声。加布里埃拉抬起了头。她不会听错,是多拉他们那支化装游行队伍来了。 游行队伍在进步俱乐部的前面停了下来。舞会上的乐队停止了演奏,大家都跑到窗前和门口来观看。加布里埃拉穿上了鞋,和一些人一起最早来到人行道上。纳西布也来到她的身边。纳西布的姐姐和姐夫站得离他们很近,却装作没有看见加布里埃拉。 牧童女们提着灯笼,米克莉娜打着大旗,从前当过水手的尼洛吹着哨子,负责指挥唱歌和跳舞。刚好就在同一个时刻,从塞亚布拉广场又过来了一支化装成公牛、牧童和卡阿波拉[79]的游行队伍。游行队伍在大街上跳起舞来,牧童女唱道: 我是美丽的牧童女, 前来朝拜圣主耶稣。 在伯利恒城[80]的马棚里, 向东方三博士敬礼问候。 在这里游行队伍没有要求进去,他们不敢打扰那些有钱人的节日活动。普利尼奥·阿拉萨领着招待人员拿出了一瓶瓶的啤酒,分发给表演的人喝。化装成公牛的人休息了一分钟,喝了点啤酒,化装成卡阿波拉的人也是这样。 游行队伍又重新跳起舞唱起歌来。米克莉娜在中间举着旗子,扭动着瘦小的屁股。尼洛先生吹着哨子。大街上挤满了跳舞的人群。围观的青年男女们笑着,拍着巴掌。 我是美丽的牧童女, 披金戴银闪闪发光。 我用我婉转的歌声, 伴随着圣婴耶稣进入梦乡。 除了游行队伍,除了提着灯笼的牧童女,除了拿着哨子的尼洛和举着旗子的米克莉娜之外,加布里埃拉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这时,她的眼睛里没有了纳西布,没有了托尼科,什么人也没有了,就连鼻子翘得老高的纳西布的姐姐也不见了。尼洛先生吹着哨子,牧童女们排成一队。另一批游行队伍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哨子又响了,牧童女们跳起了舞,米克莉娜在夜幕中转动着旗子。 牧童女们要走了, 唱着歌儿去他乡…… 他们要到别的地方去表演了,一路上跳着舞。加布里埃拉突然脱掉了鞋,朝前跑去,一把从米克莉娜手里夺过旗子。她转动着身子,摇摆着屁股,那一双解放了的脚跳出了各种舞姿。游行队伍继续向前行进,纳西布的姐姐“啊!”地叫了一声。 热鲁萨看了看纳西布。纳西布差一点就要哭起来了,他脸色阴沉,既羞愧又伤心。热鲁萨也向前奔去,她从一个牧童女手里拿过灯笼,也开始跳起舞来。又有一个小伙子跟了上去,接着又是一个。伊拉塞玛从多拉手里抢过了灯笼。蒙迪尼奥·法尔康从尼洛嘴里夺过了哨子。那位英国先生和他的太太也跟着跳起舞来。若奥·富尔仁西奥的太太待人极为和善,是位已经有了六个孩子的快乐的母亲,她也加入到游行队伍中去了。另外一些太太也同样如此。上尉、若苏埃也跳了起来。所有参加舞会的人都在街上开心地跳着。走在最后面的是纳西布的姐姐和她的丈夫,最前面的是打着旗子的加布里埃拉。 从贵族奥费妮西娅到平民加布里埃拉,其中不乏各种事件和欺诈行为 那一年的年初,伊列乌斯市兴办起不少新的企业,也出了不少新闻和丑闻。大学生们认为,把商会图书馆简单的落成仪式搞成一次划时代的庆典乃是他们的责任。 “这些孩子无非是想要跳舞……”商会会长阿陶尔福很不赞成。 上尉是图书馆的负责人(该馆在筹建过程中曾得到若奥·富尔仁西奥的大力帮助),他发现学生们的这一想法为他竞选市长提供了一次绝好的宣传机会,因此,就振振有词地对阿陶尔福说,这些年轻人并不是只想痛痛快快地玩一玩,这是伊列乌斯的第一个图书馆(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的图书馆只是一个小小的书架,而且藏的几乎全是诗集),正像里贝里尼奥的儿子、年轻的医学院二年级学生西尔维奥·里贝罗在他的一次讲话中所强调的那样,商会图书馆的落成仪式具有特殊的意义。这一次活动别开生面,伊列乌斯市过去从来没有举行过。学生们组织了一次文学晚会,除了像博士、阿里·桑托斯和若苏埃这些知名人士之外,不少学生都参加了。上尉和马乌里西奥律师在晚会上讲了话,前者是商会图书馆的负责人,后者是商会的正式发言人,两个人都是市长竞选人。最引人注目的新鲜事是教会女校以及上流社会的姑娘们当众朗诵了诗歌。有些姑娘羞羞答答地感到很不好意思,有些姑娘则胆量很大,表演得极为自如。迪娃的声音清脆悦耳,她唱了一首抒情曲。热鲁萨演奏了肖邦的钢琴曲。比拉克、拉伊蒙多?科雷亚[81]、卡斯特罗?阿尔维斯以及特奥多罗·德·卡斯特罗等人的诗句响彻着整个大厅。所朗诵的特奥多罗·德·卡斯特罗的诗句都是赞美奥费妮西娅的。阿里和若苏埃两个人也在晚会上朗诵了自己写的诗。从里约来的督学花了不少时间在伊塔布纳市区、村镇以及庄园收集材料,这是里约一家杂志社出钱让他这样做的。对他来说,这样的文学晚会简直是滑稽可笑的,可是对伊列乌斯人来说,这却是一次使人心醉神迷的晚会。 “简直是太好了!”金基娜评论说。 “参加这样的晚会真叫人高兴。”弗洛尔济妮娅赞同地说道。 当然,接下来就是跳舞。商会把诗人索西热内斯·科斯塔从贝尔蒙特请来,让他来管理这个图书馆,毫无疑问,这个图书馆在丰富伊列乌斯市文化生活方面将发挥重要的作用。 讲到文化和图书,在人们回忆起特奥多罗为奥费妮西娅写下的诗句的时候,怎么能不提到博士刚刚出版的那本小册子呢?这本小册子就是在伊列乌斯市由能工巧匠若阿金在若奥·富尔仁西奥的印刷厂里排版印刷的,选用了博士那部有口皆碑的巨著《阿维拉家族及伊列乌斯史略》中的几个章节。但是这本小册子并没有使用这个书名,因为它只选用了该书中有关奥费妮西娅以及曾引起争论的描写她与佩德罗二世皇帝之间恋情的那些章节。博士谦恭地用了《历史性恋情》这样一个书名,括号里的副标题为“一次旧的论战之回声”。全书共计八十页,七号字型,使用的是很难看懂的十五世纪卡蒙斯[82]式的语言,旁征博引,提出了种种假想。这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写得很详细、很具体,引用了大量的作家的语录和特奥多罗的诗句。这本小册子为博士这样一位杰出的伊列乌斯市的尊贵的头上加了一顶光荣的王冠。当然,巴伊亚市的一位批评家——肯定是出于嫉妒——认为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不值一读,“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不可容忍的胡言乱语”。这位心术不正的批评家专写一些刻薄的文章反对巴伊亚市那些最令人引以为荣的真正的作家。与此相反,正在蒙多诺沃筹建他的第四个家庭的杰出诗人阿尔吉莱乌·帕尔梅拉也给巴伊亚市的这家报纸撰写了一篇文章,这篇占了六个版面的文章不乏颂扬之词,热情地讴歌了奥费妮西娅的一片痴情,把她称为“巴西自由恋爱思想的先驱”。另一种评论虽然没有文学价值,却也十分新奇,这是尼奥加洛在模范文具店与若奥·富尔仁西奥聊天的时候提出来的: “若奥,在博士写的小册子里,我们的先祖奥费妮西娅的体形有了一些变化,你注意到了没有?我记得很清楚,从前她又干又瘦,就像是一块腌肉,在这本小册子里,她胖了。请你看看第十四页。你知道现在的这幅奥费妮西娅的肖像和谁相似吗?和加布里埃拉……” 若奥·富尔仁西奥笑了,他巧妙而又并无恶意地说道: “伊列乌斯有谁不迷恋加布里埃拉呢?如果她要竞选市长,准能把上尉和马乌里西奥击败,就是他们两个人合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所有的人都投加布里埃拉的票。” “女人不会……” “老弟,女人没有选举权。要是有的话,有些女人也会投她的票。她具有某种其他人所不具备的气质,你没在除夕的舞会上看出这一点吗?是谁把大伙儿引向了街头,人人都跳起舞来了呢?我认为,正是这种力量可以使人有所创新,有所发现。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情能使我像在人群中间看到加布里埃拉时那样感到高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她站在一堆纸花中间,就像花园里的一枝散发着香味的真花……” 但是,在博士这本小册子出版的那几天,人们谈论的是奥费妮西娅而不是加布里埃拉。当地掀起了一阵奥费妮西娅热,人们纷纷追忆起这位热恋上了蓄着胡须的皇帝的高贵的阿维拉家族的女性。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谈的是她,在经常举办舞会和茶会的进步俱乐部里谈的是她,现在通常在黄昏的时候去海滨林荫路上散步的青年男女谈的也是她,公共汽车上、火车上、讲演里、诗歌中、报纸上以及酒店里谈论的仍然还是这位贵族妇女。甚至在夜总会里情况也是如此。一位新来的长着钩形鼻子和一双黑黑的眼睛的西班牙女人发了狂似的迷恋上了蒙迪尼奥·法尔康,可这位出口商新年以后刚从里约带回来一位唱民歌的女歌手,他的心思正在这个女人身上。一看到那位西班牙女人长吁短叹、两眼失神的模样,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就把她称作是奥费妮西娅。这个绰号就这样叫开了,在她离开伊列乌斯前往米纳斯吉拉斯州金矿去的时候,还把这个绰号带走了。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一月份新开业的多拉多夜总会里。这个新的夜总会从里约直接搞来了一些很吸引人的玩意儿和女人,成了巴塔克兰和特里阿农两个夜总会的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多拉多夜总会是黄金珠酒店的老板普利尼奥·阿拉萨开办的,坐落在港口附近。德莫斯特内斯大夫的医院也已正式落成,在开业的仪式上,主教为之祝福,马乌里西奥律师也讲了话。正式开业以后,出于堂娜阿尔明达太太未能预见到的一种巧合,为阿里斯托特莱斯做医疗手术的那间手术室内接待的第一个来客恰好是有名的洛伊里尼奥,他在巴特富多夜总会的一次械斗中肩膀上挨了一枪。瑞典在该市设立了副领事馆,而且就在同一个地方还设立了一家海运公司的办事处,这家公司的名字又长又复杂。人们不时可以看到,蒙迪尼奥·法尔康在纳西布酒店里陪着一个高个子的外国人一起聊天,一边喝着“伊列乌斯大曲”。这位手持文明棍的外国人就是瑞典的副领事兼瑞典海运公司的代理人。港口附近一家新旅馆正在动工兴建,这是一座很大很大的五层高楼。大学生们通过《伊列乌斯日报》向该市人民发出呼吁,哪位市长竞选人能保证在他执政之后修建一个市体育馆、一个运动场,办一所老年人和乞丐收容所,把公路修到皮兰吉,大家就都投他的票。第二天,上尉就通过《伊列乌斯日报》许下诺言,一定满足上述以及其他的一些要求。 另一件新闻就是《南方周报》改成了日报。实际上并没有改多长时间,几个月以后就又重新恢复成了周报。《南方周报》几乎可以说是一份纯政治性的报纸,每期上都要发表一些文章,对蒙迪尼奥·法尔康、阿里斯托特莱斯以及上尉大加指责和诋毁。《伊列乌斯日报》则针锋相对地予以驳斥。 纳西布的餐厅不久就要开始营业了。已经有几个房客从二楼搬走,只剩下了斗虫场占用的那个房间和两个正在另找住处的商店职员所住的房间还没有腾出来。纳西布加快了筹建速度,已经通过他的合资者蒙迪尼奥在里约订购了一大批货物,那位疯疯癫癫的建筑师为餐厅内部的布局做了设计。纳西布又重新高兴起来了。这种高兴劲和加布里埃拉初来不久、纳西布还并不担心她会离开他的时候的那种完全的高兴劲是不一样的。现在,他也并不为这件事担心,但是,要使他感到完全的幸福,就需要加布里埃拉下定决心,真正做到像一位上流社会的太太。纳西布不再抱怨加布里埃拉对床上的事不感兴趣了,因为他自己也感到十分劳累:逢年过节的时候,酒店里忙得让人难以招架。他已经习惯了妻子对丈夫的爱法,不那么强烈,但是平稳而又甜蜜。只是加布里埃拉总不愿进入上流社会的那个圈子里去。诚然,她的这种抵制是消极被动的。尽管除夕晚上发生了加布里埃拉冲进化装游行队伍的这件事,当时纳西布曾有过“这下子全完了”的想法,可是结果却完全相反:连他自己随后也在大街上跳起舞来。而且后来,他的姐姐和姐夫不是来拜访过他们,与加布里埃拉相认了吗?为什么加布里埃拉在家里还是穿得像个穷苦人家的女人,拖着拖鞋,跟猫逗着玩,做饭,收拾房间,唱她的流行小调,跟所有与她说话的人都高声地谈笑呢? 纳西布希望,办起餐厅以后就可以使加布里埃拉有所改变。托尼科也是这个意见。要办餐厅,就要雇两三个人在厨房里帮忙,这样一来,加布里埃拉在厨房就要以太太和主妇的身份露面,她只需要指手画脚地指点一下就行了,每天都可以和有身份的人打交道。 最使纳西布心烦的是加布里埃拉不愿雇一个收拾房间的女用人。他们的住房虽不大,可即使如此也有不少家务活要干,特别是加布里埃拉还要为他做饭,要为酒店准备点心。厨房里帮厨的那个小姑娘总抱怨堂娜加布里埃拉什么都不让她干,只叫她洗洗盘子,搅动搅动锅,切切肉。可真正做饭的是加布里埃拉自己,她总不肯离开炉灶。 一天下午,周围十分安静,纳西布心情特别愉快,因为他刚刚高兴地得知,斗虫场已经搬到商业中心的几间房子里去了,只要再催一催,让那两个商店职员也快点搬走,一切就都妥了。里约的那批订货用不了很久将会由科斯特拉或劳埃德公司的船运来。他已经雇好了瓦工和油工,把用隔板分开的肮脏的房间改建成一个游艺室、一间明亮的大厅和一个现代化的厨房。纳西布准备建造一个金属灶,加布里埃拉一听就烦了,她要求用砖砌一个烧劈柴的大炉子。纳西布已经把这些事都跟瓦工和油工商量过了。可是就在这天下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纳西布当场捉住了正从钱箱里偷钱的比科·菲诺。这件事应该说并不使纳西布感到意外,因为他怀疑比科·菲诺偷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纳西布气昏了头,上去就给这个小伙子几个耳光: “小偷!盗贼!” 奇怪的是,纳西布并没有想辞退他,而只是想好好地教训他一顿,要他改邪归正,不再偷店里的钱就可以了。可是被一记耳光打到柜台后面去的比科·菲诺却骂起纳西布来: “你这个土耳其混蛋才是贼!你在酒里掺假,在账上捣鬼,骗顾客的钱。” 纳西布不得不再教训他一顿,但是直到这个时候为止,他还没想到要辞退他。纳西布一把抓住比科·菲诺的衬衫,把他拉起来,狠狠地在他的脸上抽了一个嘴巴: “我要让你记着,以后不准再偷了。” 说完就把他放开了。比科·菲诺跳到柜台外边,一边哭,一边骂: “你为什么不去打你的妈,不然就去打你的老婆呢?” “你给我闭嘴,要不然我就要真的揍你了。” “你过来打吧!……”比科·菲诺一边往门口躲,一边喊着,“你这个土耳其乌龟,婊子养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管好你的老婆?你不觉得当乌龟心里不是滋味吗?” 纳西布走过去,一把抓住了他: “刚才你说了些什么?” 比科·菲诺一看到纳西布的脸色,心里害怕了: “没说什么,纳西布先生,你放开我。” “你知道什么事?快说,不然我打死你。” “是希科·莫莱扎告诉我的。” “什么事?” “说她跟托尼科先生……” “跟托尼科怎么了?快点,全都给我讲出来。”纳西布使劲地抓住比科·菲诺,把他的衬衫都撕破了。 “每天托尼科从酒店走后,就钻到你们家去了。” “混蛋,你在撒谎。”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都在背后笑你。纳西布先生,你放开我……” 纳西布松开了手,比科·菲诺一溜烟跑出了酒店。纳西布呆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一动不动地站着,脑子里空空的,思维停止了。当希科·莫莱扎从冰厂回来的时候,他看到的纳西布就是这个样子。 “纳西布先生……纳西布先生……” 纳西布如梦初醒,哭了。 在下棋的那间小房子里,希科·莫莱扎对他讲出了真情。纳西布两手捂着脸听着。希科把人名以及细节一一告诉了纳西布,从纳西布把加布里埃拉从“奴隶市场”雇来的时候讲起,一直谈到最近她跟托尼科的来往。希科说,她跟托尼科的事是结婚以后很久才发生的。尽管如此,纳西布仍然不肯相信,他觉得他们很可能在骗他,为什么不可能呢?他需要证据,一切都要眼见为实。 最使纳西布苦恼的是那天夜里。他仍然是和加布里埃拉躺在一张床上,根本无法入睡。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加布里埃拉醒了,冲他微微一笑,并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纳西布心里很难过,只讲了这么一句话: “我累得很。” 纳西布将身子转向床边,把灯关了。他不再贴着加布里埃拉温暖的身子,而是睡在床边上。加布里埃拉朝他靠了过来,把屁股放在他的一条腿下面。纳西布彻夜未眠,他真想问问加布里埃拉,从她嘴里了解到真情,然后,像一个好样的伊列乌斯人一样,就在这里把她杀死。难道杀死了加布里埃拉以后他就不感到痛苦了吗?那是一种无法医治的创伤,他内心空荡荡的,就像是魂被摄去了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纳西布就上酒店去了。比科·菲诺没有到酒店里来。希科·莫莱扎躲在一个角落里,低着头干活不敢看他。下午快到两点钟的时候,托尼科来了。他喝了一杯苦味啤酒,发现纳西布的情绪不对头。 “家里出了什么烦心的事吗?” “没有,一切都很好。” 托尼科一离开酒店,纳西布就不停地看表。十五分钟以后,他从抽屉里拿出手枪,别在腰上,回家去了。希科·莫莱扎马上心神不安地对若奥·富尔仁西奥说: “若奥先生,你快去!纳西布先生杀堂娜加布里埃拉和托尼科先生去了。” “怎么回事?” 希科·莫莱扎把情况简单地对他说了一下,若奥·富尔仁西奥马上朝乌尼昂山斜坡奔去。他刚拐过教堂,就听到堂娜阿尔明达的喊声,看见托尼科正赤着脚,手里拿着外套和衬衫,光着脊背,朝海滩方向跑去。 阿拉伯人纳西布如何与旧的法律决裂,如何体面地脱离了值得表彰的圣科尔内利奥协会,或曰:萨阿德太太如何再次成了加布里埃拉 加布里埃拉面带笑容地躺在双人床上。托尼科坐在床边,两只眼睛放射出贪婪的目光。为什么纳西布没有把他们杀死呢?法律,过去的那条残忍而又不容争议的法律不是这样规定的吗?只要出现了这种机会、有了这种需要,这条法规不都是被认真地执行了吗?被欺骗的丈夫必须用奸夫淫妇的鲜血来洗刷掉自己名誉上所蒙受的耻辱。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执行这一法律至今还不满一年……那么为什么纳西布没有把他们杀死呢?夜里,当纳西布感到加布里埃拉火一般的滚热的屁股烫着他的大腿时,他不是曾经想过就在床上把她杀死吗?他不是发誓要这样做吗?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他不是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了手枪,别在腰带上了吗?难道他不希望自己能昂起头来望着他的那些伊列乌斯的朋友吗?然而,纳西布并没有这样做。 如果以为这是因为他心里胆怯那就错了。纳西布不是懦夫,这已经是一再被事实所证明了的。如果以为是时间来不及,那也错了,托尼科从房间里跑出来,穿过院子,跳过矮墙,来到隔壁堂娜阿尔明达的家里,把阿尔明达着实吓了一大跳,然后他就在堂娜阿尔明达家的过道里没有穿短裤衩就匆忙地套上了长裤,而这一切,都是托尼科在房间里结结巴巴地跟纳西布讲完下面这句话以后才发生的。 “纳西布,你别杀死我!我只是在劝说她……” 纳西布根本没有想起腰里别着手枪,他举起了沉重而愤怒的手打了过去。托尼科从床边滚到了地下,然后又一下子站了起来,抱起他放在椅子上的衣物跑出了房间。有足够的时间开枪而且不会打不中,为什么纳西布没有这样做呢?为什么他也不杀死加布里埃拉,而只是默默地、一声不吭地打她,打得非常凶狠,在加布里埃拉色如肉桂的身体上留下了一个个近乎于绛紫与深红色的伤痕呢?加布里埃拉也一声不吭,她没有喊,也没有抽泣,只是默默地流泪,默默地让纳西布打。若奥·富尔仁西奥赶来了,加布里埃拉赶忙用床单把身子裹了起来。纳西布还在打,他是有足够的时间把她杀死的。 如果以为这是因为纳西布太爱加布里埃拉才没有杀死她,那也错了。那个时候纳西布已不再爱她,当然也不恨她,他只是机械地打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神经松弛下来,因为前一天的下午和夜里以及当天的上午他的心情一直痛苦难忍。此刻他心里空荡荡的,脑子里任何意念也没有,仿佛是一只没有插着花的空花瓶。他只是感到痛苦,就像有人正将一把匕首慢慢地插入他的心脏。他既感受不到爱,也感受不到恨,有的只是痛苦。 他没有杀人,因为他的天性注定他不会杀人。他以前常讲的所有那些发生在叙利亚的恐怖的故事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当他发怒的时候,他可以打人,可以毫不留情地打,好像是在讨还一笔债务,一笔拖欠了很久的借款。要他杀人那是不可能的。 若奥·富尔仁西奥赶来以后,一把抓住纳西布的胳膊,对他说: “纳西布,别打了,跟我走。” 纳西布默默地听从了若奥·富尔仁西奥的话。当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背朝着加布里埃拉低声地说: “晚上我还要回来,我不希望再见到你。” 若奥·富尔仁西奥把纳西布领到了自己的家里。一进门,他对太太做了个手势,要她出去,他想单独和纳西布谈一谈。他们俩在到处都是书的房间里坐了下来,纳西布用手捂着脑袋,半天没有讲话。后来他问: “若奥,我该怎么办呢?” “你想怎么办呢?” “我要离开伊列乌斯,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为什么?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当了乌龟,我怎么能再住下去?” “你真的不要加布里埃拉了?” “你不是听到我对她说过的话了吗?为什么还要问我?是因为我没有把她杀死吗?就因为这个你就以为我要继续跟她一起过日子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死她?我从来不会杀人……就连一只母鸡、连树林子里的一条虫子我也没有杀过,就是连害虫我都从来没有杀过。” “我认为你做得很对,因为吃醋而杀人太野蛮了。这种事只有在伊列乌斯才会发生,或者是在很不开化的那种人中间才会发生。你做得很对。” “我要离开伊列乌斯……” 若奥·富尔仁西奥的太太来到房间门口,说: “若奥,有人找你。纳西布先生,我给你端杯咖啡来吧。” 若奥·富尔仁西奥在外面耽搁了一会儿。纳西布碰都没碰一下咖啡。他心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饿,不知道渴,有的只是痛苦。若奥·富尔仁西奥回来了,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然后对纳西布说: “只要一分钟我就回来。” 若奥·富尔仁西奥回来的时候,看到纳西布还是那个姿势,两眼发直,茫茫然不知所措。若奥·富尔仁西奥在他身边坐下,把手放在他的腿上说: “离开伊列乌斯,我认为这样做太蠢了。” “我怎么能留下来呢?让大家笑话我?” “谁也不会笑话你……” “你不会这样,你是个好人,可其他的人……” “纳西布,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假如加布里埃拉不是你的妻子,只是你的姘妇,你也要走,也认为这件事是至关重要的吗?” 纳西布掂量着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说: “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一切,正因为如此,我才跟她结了婚,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甚至还告诫过你。” “告诫过我?” “你想一想,我曾经对你说过,有些花一放进花瓶里就要枯萎了。”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可纳西布从来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里,没有给予重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加布里埃拉生下来就不是为了摆放在花瓶里的,不是为了结婚,不是为了有一个丈夫的。 “如果她只是你供养的一个小老婆呢?”若奥·富尔仁西奥又继续说道,“你也要离开伊列乌斯吗?我不是说你不会痛苦,你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你很爱她,而不是因为结了婚。可你又恰恰是因为跟她结了婚,所以才要杀人,才要离开此地的。” “当然,如果她只是我的姘妇,谁也不会笑话我,揍她一顿就足够了。这一点你跟我一样也是很清楚的。” “那么你就要明白,你没有任何理由离开此地。在法律面前,加布里埃拉从来只不过是你的一个小老婆。” “我跟她结了婚,法官参加了婚礼,你也参加了婚礼。” 若奥·富尔仁西奥手里拿着一本书,他把书打开,翻到了一页,说: “这是本民事法典,你听听第一卷第四章第一条第二百一十九款是怎么讲的。这部分是有关家庭的法律,是在《婚姻法》里面的,我要读的是有关无效婚姻的各种情况的条款。你看,这里说,如果结婚的一方有本质性过失,则此种婚姻应视为无效。” 纳西布并不十分感兴趣地听着,对这方面的事他一窍不通。 “你们的婚姻是无效的,是可以解除的,只要你愿意就行。不单是结婚无效,而且好像你们根本就没有结过婚,好像一直只是同居罢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明白一点。”纳西布有点感兴趣了。 “你听着,”若奥·富尔仁西奥读了起来,“‘如果结婚之一方未能如实将自己的身世告诉另一方,这种过失被另一方发现以后,认为无法继续维持共同生活,此种过失则被认作是本质性过失。’我记得,当你告诉我你要结婚时,你曾对我说过,加布里埃拉不知道她的父姓,也不知道她的出生年月日……” “她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托尼科就主动提出,要给她搞到必要的证件。” “这些证件都是在他的公证事务所里伪造出来的。” “那不就好办了吗?你们的婚姻是无效的,这里面有本质性过失。我们一来到这里,我就想到了这一点。刚才埃泽基埃尔律师来找我有件事,我顺便问了问他。我想的是对的,只要你能证明这些文件是伪造的,那么你就不再是结过婚的人了,而是从来就没有结过婚,只不过是跟她同居过。” “我怎么去证明呢?” “这就要找托尼科谈,找法官谈。” “我永远也不会再跟托尼科这个家伙讲话。” “你希望我来管管这件事吗?我是说,由我出面去谈。至于法律方面的事,如果你愿意,埃泽基埃尔律师可以负责,他甚至还会主动给你帮忙呢。” “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你不要担心这个。你愿意我把这件事管起来吗?”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那我们就一会儿见。你在这里等着,随便找本什么书翻翻都行。”若奥·富尔仁西奥拍了拍纳西布的肩膀,“如果你想哭的话,就哭上一会儿,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我跟你一起走。” “不,纳西布,你要到哪儿去?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事情并不像若奥·富尔仁西奥所预想的那么容易。首先,他必须要和埃泽基埃尔律师商量,两个人要先取得一致的意见。可是这位律师不肯去找托尼科谈,不肯就这么友好地了结这件事。 “我要把这个家伙送进监狱,我要让他因为伪造证件而被撤职。他、他的哥哥和他的爸爸一直在散布许多耸人听闻的有关我的坏话……这个小子必须要离开伊列乌斯,一定要把他搞臭……” 若奥·富尔仁西奥终于说服了律师,两个人一起去了托尼科的公证事务所。托尼科的脸色依然十分苍白,他不安地望着若奥·富尔仁西奥和埃泽基埃尔律师,勉强地苦笑着,开了个并不开心的玩笑: “要不是我跑得快,这个土耳其人准会用他的犄角把我的心给穿个透的……真吓了我一大跳。” “我是纳西布的代表,我要求你在提到他的时候要放尊重些。”埃泽基埃尔十分严肃地说道。 他们讨论了这件事。开始的时候,托尼科断然反对达成任何妥协,他说这并不属于无效婚姻,尽管证件是假的,但是已经被作为真的接受下来了。他,托尼科,怎么能当众承认他伪造了证件呢?现在已经不是老塞吉斯蒙多的那个时代了,老塞吉斯蒙多可以出卖出生证明和地契。埃泽基埃尔耸了耸肩膀,对若奥·富尔仁西奥高声地说道: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 “托尼科,这件事是能够解决的。”若奥·富尔仁西奥说,“我们可以和法官谈一谈,想个妥善的办法绕过这一点,使伪造证件这件事不至于公之于众,或者至少可以认为你并没有什么过失,可以说你是出于好意办的,是受了加布里埃拉的欺骗,或是随便编个什么情节都行。归根结底,所谓的伊列乌斯的文明正是在伪造的文件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托尼科还是执意不肯,他不希望把自己的名字跟这件事搅和在一起。 “朋友,你已经陷进去了,”埃泽基埃尔说,“连脑袋都进去了。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你同意这样办,跟我们一起去找法官,使整个事情友好地、迅速地得到解决,否则,我们今天就将以纳西布的名义提出起诉。由于你伪造了证件,因此这桩婚事一开始就有问题,这样的结合自然是无效的。你所以伪造证件,是为了把你的情妇嫁给一个善良而又天真的男人,以便你能继续占有她,而你却自称是这个男人的朋友。你同时从两个门进到这场官司里:伪造证件和通奸。这两桩事都是有预谋的,这场官司有意思极了。” 托尼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埃泽基埃尔,你是想要我倒大霉吗?” 若奥·富尔仁西奥接着说: “堂娜奥尔加会怎么说呢?你的父亲拉米罗上校又会怎么样?你想过这些吗?这种丑闻你父亲是经受不住的,他会羞死的,而你就是罪魁祸首。我所以这样告诫你,是因为我不愿意发生这种事。” “上帝啊,我为什么要卷到这件事里面去?我是为了帮他们的忙才给她搞了证件的,那时我还没有跟她发生任何……” “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去找法官吧,这样做对大家都有好处。不然的话,我不是吓唬你,明天一早这件事就要上《伊列乌斯日报》。我要写一篇文章揭露你,让你不能再装模作样,以正人君子自居。这篇文章由我来写,由我若奥·富尔仁西奥……” “若奥,我们一直是不错的朋友……” “这我知道,可你滥用了纳西布对你的信任。如果是别人的太太,这事跟我就没有关系了。我是纳西布的朋友,也是加布里埃拉的朋友。你滥用了这两个人对你的信任。如果你不同意我们的意见,我们就让你无地自容,丢个大丑。现在的政治局势明摆在这里,你别想在伊列乌斯市继续待下去了。” 托尼科原先的那种狂妄劲一扫而光了,这件丑闻开始使他感到胆战心惊。他害怕堂娜奥尔加和自己的父亲知道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丸苦药吞下去,一起去见法官,承认证件是伪造的。 “我听你们的,不过,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们尽可能将伪造证件的问题妥善解决。归根结底,我们是朋友。” 法官对这件事感到特别开心: “那么,托尼科,说起来你跟纳西布是这么要好的朋友,可背地里你又让他当了乌龟。我原来对加布里埃拉也很感兴趣,可自从她结婚以后,我就再也不想这件事了。我对有夫之妇是尊重的。” 实际上,埃泽基埃尔律师心里对这种做法多少有些感到不快,因为没有对托尼科进行起诉就悄悄地把这件事了结了,结果托尼科仍然是一个正直的、好心的公证人,只是受了加布里埃拉的欺骗,而加布里埃拉反倒成了牺牲品。这位律师对托尼科没有好感,他曾经和普鲁登西娅姘居过两年。那个时候,这个仪表堂堂的托尼科也让他当过乌龟。不过他喜欢纳西布,想给他帮帮忙。当这三个人正要离去的时候,法官问道: “加布里埃拉呢?她怎么办呢?现在她又自由了,不受什么约束了。要不是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挺不错的……她应该来找我谈,现在一切都取决于她,因为她要是不同意的话……” 若奥·富尔仁西奥在回家之前又去找了加布里埃拉。堂娜阿尔明达已经收留了她。加布里埃拉表示完全同意,她什么东西都不要,甚至没有抱怨纳西布打了她,反而夸奖了纳西布: “纳西布先生太好了……我并不想惹纳西布先生生气。”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顺利地解决了。手续进行得极快,从提出要求到裁决只用了很短的时间。纳西布又成了未婚的单身汉。人们把那些做了乌龟而又无所作为的丈夫讥讽地称作是圣科尔内利奥协会的成员。(实际上并没有这样一个组织。)纳西布结过婚,但又不是真的,他已经成了圣科尔内利奥协会的成员,但实质上又并不属于这个组织。就这样,萨阿德太太又重新成了加布里埃拉。 加布里埃拉的爱情 模范文具店里人们在议论这件事。尼奥加洛说: “这件事解决得真妙。谁能想象得到纳西布竟是一位天才呢?我过去喜欢他,现在更喜欢他了。伊列乌斯终于有了一位开明的男子汉。” 上尉问道: “若奥·富尔仁西奥,你怎么解释加布里埃拉的性格呢?因为据你所说,她确实喜欢纳西布,过去喜欢,而且还会继续喜欢下去。你不是说过,他们的分手对她来说比对纳西布还要痛苦,她使纳西布当了乌龟这件事算不上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既然她喜欢纳西布,为什么又要欺骗他呢?这一点你能对我做何种解释呢?” 若奥·富尔仁西奥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看见了裹在外套里面的多斯·雷伊斯姊妹。他微笑着回答说: “解释它干吗?我不想做任何解释,解释就等于有了框框,而要拿一个框框去解释加布里埃拉这个人,去剖析她的灵魂,是徒劳的。” “美丽的肉体,小鸟一样的心灵。她有怎样的心灵呢?”若苏埃想到了格洛莉娅。 “也许她有一个和孩子一样的心灵。”上尉很想弄个明白。 “孩子一样的?很可能。小鸟一样的?若苏埃,你这话可就是信口开河了。加布里埃拉是个好人,很慷慨,不懂得瞻前顾后,也很纯洁简单。我们可以讲出她的优点和缺点,但是永远无法解释她。她喜欢什么就干什么,不喜欢什么就不干什么。我不想对她做什么解释,对我来说,能看到她,知道她存在就够了。” 在堂娜阿尔明达家里,加布里埃拉正低着头做针线活,身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她也在思考。清早,她翻过院墙,在那个做饭的小姑娘到来之前走进了纳西布的住房,把房间打扫了一遍。纳西布先生多好呀!虽然他打了她,气得不得了,可这件事全怪她自己不好。为什么当初要答应与他结婚呢?因为她想和纳西布一起上街,胳膊挽着胳膊,手上戴着结婚戒指。也许是因为担心失掉纳西布,担心他有朝一日跟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就把她打发走。准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件事她做错了,她不应该答应与纳西布结婚。结婚以前,她总是快快乐乐的。 纳西布怒气冲冲地狠狠地打了她一顿,他甚至有权把她杀死。结了婚的女人欺骗丈夫只配给杀死,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堂娜阿尔明达对她这样说过,法官也证实了这一点,人们一向就是这样办的。她应该被杀死。纳西布是个好人,只是打了她一顿,把她从家里赶了出来。后来法官问她,她是不是愿意解除与纳西布的婚姻,就好像他们从来没结过婚一样,而且告诉她,如果这样做,她就没有权利得到酒店里的任何东西、银行里的任何存款和任何家产。这件事取决于她自己,如果她不同意,这场官司就要拖下去,谁也不知道会如何了结。如果她同意……她同意了。法官对她解释说:就好像你们从来没有结过婚一样,这样是再好不过的了,因为这么一来,纳西布先生就没有理由再感到那么难受,就没有理由生气了。至于纳西布打了她一顿,这没有什么关系。即使纳西布把她杀死,她也不会抱怨,因为纳西布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最使她感到伤心的是,她被纳西布从家里赶了出来,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不可能对他微笑,不可能听他讲话了;再也不可能感觉到他的大腿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屁股上,他的胡子在她的脖子上蹭痒,他的手摸她的全身了。纳西布先生的宽宽的胸脯,就像一只枕头,她就喜欢把头搁在那上面睡觉,喜欢为他做饭,喜欢听他夸奖她做的饭菜好吃。她不喜欢的是那些鞋,不喜欢到伊列乌斯一些有身份的人家去做客,不喜欢上层社会的那些社交活动,不喜欢那些价格昂贵的衣服和真正的珠宝,因为这要花费许多钱。这些她都不喜欢。但是她喜欢纳西布先生,喜欢斜坡地的那个家,喜欢长着番石榴树的小院、厨房、客厅,还有房间里的那张床。 法官对她说,再过几天,她就不再是结过婚的人了,是从来就没有结过婚的人。从来就没有结过婚……多么有意思!正是这位法官主持了她的婚礼。这个人从前曾特别希望给她找一间房子,让她给他做小老婆。法官现在又跟她讲起了这件事,但她不同意。法官是个毫无意思的老头子,不过他倒是个好人。既然她不再是一个结过婚的人,而是从来就没有结过婚的人,那她为什么不能回到纳西布先生的家里,回到她从前住过的院子里面的那间小房子里去给他做饭、洗衣服和整理房间呢? 堂娜阿尔明达对她说,纳西布先生再也不会看她一眼了,不会再向她问好、再跟她讲话了。既然他们现在不再是夫妻了,既然他们从来就没有结过婚,那为什么他的态度会是这样的呢?这件事还要再过几天才……法官已经说过了。加布里埃拉曾经这么想:现在她又重新回到纳西布身边去了。她并不想惹他生气,并不愿意使他伤心。她所以惹他生了气是因为她结了婚,她所以使他伤了心是因为她结了婚又和另外一个男人睡在了他的床上。有一天她曾察觉到纳西布有些醋意,那么一个大人物还吃醋,真有意思。自那以后她很留神,非常小心,因为她不愿意惹纳西布先生心里难过。发生这种事再愚蠢不过了,简直无法解释:为什么当一个跟他们睡过觉的女人和另外一个男人睡觉的时候,这些男人就这么难受呢?她实在不能理解。如果纳西布先生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去和另外一个女人躺在一起,在她的怀里睡觉。她知道托尼科也和其他女人睡觉,因为堂娜阿尔明达对她说过,托尼科有一大批情妇。但是,既然跟他睡觉,在床上跟他玩是件很快活的事,那为什么要求托尼科只跟她一个人睡觉呢?加布里埃拉也不明白。她喜欢睡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当然不是随便的一个什么男人,而是漂亮的小伙子,像克莱门特,像托尼科,像尼洛先生,像贝比诺,啊,还有纳西布。如果某个小伙子也愿意,如果他看着她向她提出这种要求,如果他冲着她微笑,如果他亲切地拧她,为什么她要拒绝,为什么她要说不行呢?如果他们愿意,跟谁都行,怎么不行呢?她看不出为什么不行。睡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感到他的身子在抖动,在拼命地吻她,就会使她喘息着高兴得要死,这是一种十分快活的事情。纳西布生气了,怒不可遏,因为他是与她结了婚的,这她是理解的。有一条法律,说这样做是不允许的。只有男人有这种权利,女人是没有的。这她懂,可是怎么能忍得住呢?她有这种欲望,到了那种时候她就想不到这样做是不允许的了。她一直很小心地不去惹纳西布生气,不想使他伤心,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使纳西布那么生气、那么伤心,可是再过几天,他们就不再是夫妻了,以后不是,以前也不是,纳西布先生为什么还要继续生气呢? 有几件东西她喜欢,而且喜欢得不得了:上午还不是特别炎热的太阳、凉水、白色的海滨、沙滩和大海;马戏团、游艺场和电影院;番石榴树、樱桃树、花草和小动物;做饭、吃饭、逛大街、无拘无束地开怀大笑和聊天。那些神气十足的太太她不喜欢。她最喜欢的是漂亮的小伙子,喜欢躺在他们的怀里睡觉,快活地低吟着,喘息着。她喜欢这些东西。她还喜欢纳西布先生,但这与她喜欢其他男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上了床,也是为了亲吻,喘息,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同时也是为了真的睡觉,在睡乡中梦见太阳,梦见那只凶狠的猫,梦见海滨上的沙滩、天上的月亮和她做的饭菜,感觉到纳西布的大腿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屁股上。她实在是喜欢纳西布,特别特别地喜欢他。她想念纳西布,总躲在堂娜阿尔明达家的大门后边看着他回家来。纳西布总是很晚才回来,有几次还喝得醉醺醺的。她多么想再次和纳西布先生在一起,把她美丽的头放在他的胸脯上,听纳西布用外国话跟她讲夫妻间的私事,听他低声地叫她:“比埃!” 纳西布生气,就仅仅因为发现了她躺在床上对托尼科微笑,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即使她跟一个小伙子躺在一起,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为什么纳西布要这么地难过呢?他又不会因此而掉一块肉,不会因此而跟过去有什么两样,她还同样地喜欢他,而且喜欢到了极点,啊,喜欢到了极点!无论是姐姐、妹妹、女儿或者母亲,无论是同居的或是结了婚的,她怀疑世界上不会再有其他女人像她爱纳西布那样地爱一个男人,不管是为了跟他睡觉,还是为了和他一起过日子。现在出了这么多事,闹得这么凶,难道仅仅就是因为纳西布发现了她和另外一个男人睡觉吗?可她并没有因此就不喜欢纳西布,就不那么地爱他了,并不因此就不那么难过了,因为现在纳西布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堂娜阿尔明达很肯定地对她说,纳西布先生永远不会再回到她身边来了,不会再回到她的怀抱中来了。然而,她至少还想着要给纳西布做做饭。他到哪儿去吃饭呢?还有酒店,谁来做咸甜点心呢?还有餐厅,不是马上就要开业了吗?至少,她还想去给纳西布做做饭。 她想,她太想了!她想看到纳西布先生那张善良和漂亮的脸上露出微笑,冲着她微笑,把她搂在怀里,叫她“比埃”,用胡子蹭她散发着香味的脖子。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会这样喜欢一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会像加布里埃拉对纳西布先生那样无限深情又如此执著地爱着自己的意中人。 模范文具店里的争论还在继续进行。 “忠诚是对爱情的最大考验。”尼奥加洛说道。 “这是衡量爱情牢靠程度的唯一尺度。”上尉支持尼奥加洛的看法。 “爱情不能考验,也不会拿什么尺度来衡量,就像加布里埃拉这个人一样,她是存在的,这就够了。”若奥·富尔仁西奥说,“不能理解或不能解释一个事物并不等于说它并不存在。我对星星一窍不通,但是我能看到它们就在空中,在夜里,它们是很美丽的。” 令人惊讶的生活 纳西布家里没有加布里埃拉的第一夜:加布里埃拉不在了,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一想起她就令人感到痛心。等待着纳西布的不是加布里埃拉的笑脸,而是令人心碎的耻辱,使他确信了这不是一场噩梦,一件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的事情现在真的发生了。加布里埃拉不在了,空荡荡的家里引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和情感。纳西布仿佛看到托尼科还坐在床沿上。狂怒,伤心,他明白一切都完了,加布里埃拉不在了,她已经属于另外一个男人了,纳西布不可能再得到她了。这一夜漫长得没有尽头,仿佛永远也不会完结。纳西布感到疲惫不堪,好像整个地球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痛苦,空虚,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不知道为什么忙碌。他的眼睛由于流了很多泪水而感到干涩,心里难受得好像被匕首刺穿了一样。他坐在床边上,根本没有一点睡意。他肯定是会彻夜不眠的,而这时夜幕才刚刚开始降临,真是夜漫漫啊,有如人生。加布里埃拉身上散发出来的丁香气味依然深深地留在被子里,留在垫褥上,留在他的鼻孔里。纳西布不敢看床,因为一看床就看到了加布里埃拉躺在那里,看到了她那丰满的胸脯、富有曲线的臀部、大腿和腹部,看到了她那肉桂色的皮肤和纳西布在她的肩上、胸脯上留下来的吻印。白天永远地结束了,那一天的茫茫黑夜将永世留在他的心里。他嘴唇上边的胡子发蔫了,永远地失去了光泽,嘴里的苦味永远不会消散,他不会再有欢乐了,永远也不会有了! 几天以后,当纳西布在韦苏维奥酒店里听到尼奥加洛诅咒神父们的时候,脸上开始浮现出笑容。最初几个星期的日子是很难熬的,由于加布里埃拉的离去,一切都显得空荡荡的。每件东西,每一个人,都能使纳西布想起她来。一看到柜台,他就看见加布里埃拉站在那里,耳朵后边别着一朵玫瑰花。一看到教堂,他就看见加布里埃拉走过来了,脚上拖着拖鞋。一看到图伊斯卡,他就看见加布里埃拉转着圈子在跳舞、唱歌。博士来了,讲起了奥费妮西娅,他却听成了加布里埃拉。上尉和费利佩在下棋,加布里埃拉清脆的笑声就仿佛在酒店里回响。更糟糕的是一回到家里,在每一个角落,纳西布都能看到加布里埃拉的身影: 她在厨房里做饭,坐在门坎上晒太阳,在院子里啃番石榴吃,把小猫的脸紧贴在自己的脸上,露出镶得很好的金牙,在靠里头的那间小房子里沐浴着月光等着他回来。纳西布没有发现几周以来在酒店里、大路上以及自己家里他对加布里埃拉的种种回忆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从来没有回忆过结婚以后的加布里埃拉(或者说是同居,就像他对其他人所解释的那样,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同居而已),他所回忆的全是婚前的最初时期的那个加布里埃拉。这些回忆使他痛苦,然而又十分甜蜜,当然,有些时候也使他心碎,使他那男性的骄傲受到伤害(只是男性的骄傲,而不是丈夫的尊严,其理由十分简单:他不仅现在不是加布里埃拉的丈夫,过去也不曾是),因为他看到她投入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最初几个星期的日子实在难熬,他感到空虚,他的心仿佛已经麻木了,从家去酒店,然后从酒店回家。有时候他也和若奥·富尔仁西奥聊聊天,听他讲讲各种各样的消息。 一天,他的几个朋友几乎是硬拉才把他带到了新开业的夜总会里。他喝了很多酒,并喝得过了量,但是他有一种很强的抵制力,并没有完全醉倒。第二天夜里他又去了,认识了罗萨林达。罗萨林达和加布里埃拉恰成鲜明的对照,这是一位从里约来的金发女郎。纳西布又复活了,慢慢地把加布里埃拉忘掉了。最困难的是去和另外一个女人睡觉,玩得正起劲的时候眼前的女人就会变成了加布里埃拉,微笑着向他伸出双臂,把屁股放在他的大腿底下,把头搁在他的胸脯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具有她的那种魅力、那种香味、那种炽热、那种快活得要命的模样。尽管如此,日子还是慢慢地过去了。罗萨林达使他想起了很懂得男女私情的里佐莱塔。罗萨林达住在玛丽娅·马沙当家里,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为她支付饭费和房租,除了她应该去和上校睡觉的日子之外,纳西布现在每天晚上都要去找她。一天晚上,打牌时少了一个人,纳西布就抓起了牌,一直玩到很晚才散。他又重新坐到桌边来了,和朋友们聊天,和他们打牌下棋,和大家一起评论各种新闻及讨论政治问题,听人讲笑话、捧腹大笑,而且他自己也给别人讲些逗趣的事情。他说在他父亲的故乡,什么事都要比这里闹得凶,伊列乌斯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那里也都有,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酒店里他已经看不到加布里埃拉的影子了,现在也可以在自己的床上睡觉了,只是还能感到一股丁香的气味而已。请纳西布去马沙当家里吃午饭、晚饭和夜餐的女人比任何时候都多,他还曾和一些女人到蓬塔尔岛的椰子林里野游,好像她们都更喜欢、更尊敬并更看重他了。 纳西布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没有照那条法律去行事,没有杀死加布里埃拉,而是放她安安稳稳地走了。他没有朝托尼科开枪,只满足于给了他一记耳光。他本来以为,以后他的日子没法过了。难道人们不就是这样地对待过费利斯米诺大夫吗?因为这位大夫没有杀死他的妻子和她的情夫,没有履行这条法律,当然,纳西布废除了他的婚姻,他把现在和过去都一笔抹掉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期望过人们会理解他,社会会接纳他。他本来以为酒店会空无一人,再也没有顾客登门了,朋友们会拒绝与他来往,讥笑他,轻轻地拍着托尼科的肩膀,表示祝贺,以此来挖苦他纳西布。结果这种事一样也没有发生,而且恰恰相反,谁也不对他提起这件事,就是偶尔提到了,也是为了称赞他的聪明、他的理智和他为了摆脱这种窘境而采用的办法。他们也在嘲讽,也在讥笑,但是他们所嘲讽和讥笑的不是他纳西布,而是托尼科。人们把托尼科当成取笑的对象,并赞扬纳西布的明智。托尼科改到黄金珠酒店去喝他每天的苦味啤酒去了,因为普利尼奥·阿拉萨视而不见纳西布涂在他脸上的令人发笑的油彩,不去提及他挨打的事。但是这件事已经写进了文章和诗歌里。(若苏埃曾为此事写了一首讽刺短诗。)至于加布里埃拉,谁也不议论她,不说她好,也不说她坏,仿佛她与这件事毫无关系,或者是她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人指责她,甚至还有人替她辩护。归根结底,一个被人供养的小老婆多少是有权利去寻欢作乐的,她又没有结过婚,这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加布里埃拉还住在堂娜阿尔明达家里。纳西布再也没有去看她。他从堂娜阿尔明达那里得知,加布里埃拉正在给多拉越来越兴旺的裁缝店做衣服。从其他人那里纳西布还得知,各种许诺通过口信、信件和字条有如雨点般地向加布里埃拉袭来。普利尼奥·阿拉萨托人对她说,要给她高薪请她去做饭。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又开始围着她转来转去。里贝里尼奥也是如此。法官准备和自己的小老婆切断关系,另找房子,把加布里埃拉供养起来。据有的人讲,甚至连表面上那么道貌岸然的阿拉伯人马卢夫也卷入了这场竞争。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的允诺能使她动心。房子、商店里的账户、种着可可的园子、大笔的钱对她都没有诱惑力,她依然每天在为多拉做衣服。 加布里埃拉的离去给韦苏维奥酒店带来了严重的损失。那个黑白混血的小姑娘做的饭菜没有味道。咸甜点心又得去向多斯·雷伊斯姊妹买,不但价钱高得出奇,纳西布还要领她们的人情。纳西布雇不到厨娘。考虑到就要开业的餐厅,他让人从塞尔希培州请了一位厨娘,但是人还没有来。纳西布又雇了一个新伙计,是个名叫华尔特的半大的小伙子,此人没有经验,不会接待顾客。酒店蒙受的损失实在太大了。 甚至开办餐厅的计划也险些告吹。有一段时间,纳西布根本没有去想酒店和餐厅的事。当两名商店的职员从阁楼上搬走的时候,纳西布还处在出事后的第一个阶段,即对一切都感到绝望的阶段。当时,他整天想的是加布里埃拉的事。房子空了一个月之后,马卢夫给他送来了房租的收据。纳西布交了房租以后,才不得不开始考虑餐厅的事。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采取什么具体的行动。一天下午,蒙迪尼奥·法尔康托人给他捎来一个口信,让他到出口商行的办公室去一趟。蒙迪尼奥十分友好地接待了他。这位出口商好久没有到酒店去了,他得在内地从事竞选活动。有一次纳西布在夜总会里见到过他,但是两个人没有能说上几句话,因为蒙迪尼奥一直在跳舞。 “纳西布,日子过得怎么样?酒店生意好吧?” “马马虎虎。”为了说清问题,纳西布接着说道,“你一定知道我出的那件事了吧?现在我又成了未婚的单身汉了。” “有人对我讲过了。你做得很对。你的做法就像一个欧洲人,一个伦敦人,一个巴黎人。”蒙迪尼奥十分同情地看着纳西布说。“不过,你得告诉我一件事,这里只有咱们两人,你内心里依然感到有点痛苦,是不是?” 纳西布吓了一跳。为什么蒙迪尼奥要问他这个事? “这种事我清楚。”蒙迪尼奥接着说,“我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我不说完全相同,但是有某种相似之处。正因为出了这么一件事我才来到了伊列乌斯市。随着时间的推移,伤口自然会结疤的,不过有些时候还会感到疼痛。天快下雨时伤口就疼了,不是吗?” 纳西布宽慰地点了点头。毫无疑问,蒙迪尼奥·法尔康的事跟他的事是一模一样的,一个他十分心爱的女人背弃了他,跟另外一个男人跑了。但是,难道他也是结了婚然后又解除了这种关系的吗?纳西布差一点问出口来。他感到自己有了一个很好的伙伴。 “朋友,我想跟你谈谈餐厅的事,餐厅早该开张了。的确,在里约订的货现在还没有到,但那是随时都有可能运来的,因为已经装上船了。你心里很难受,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去打扰你。不过,从最后几个房客搬走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月了,你也该考虑一下这件事了。或许你是不想干了?” “不,先生,为什么不干呢?只是刚出事的那段日子我顾不上考虑这件事,现在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了。” “那很好,该向前走了。让人把房间改建一下吧,准备接收从里约来的订货,看看我们能不能在四月初开张。” “你放心好了。” 回到酒店以后,纳西布让人把瓦工、油漆工和电工找来,讨论了改建的计划。现在他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又想到了挣钱的事情。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至多一年,他就可以买上梦寐以求的可可园了。 在加布里埃拉这件事情上,只有纳西布的姐姐和他的姐夫表现得很不像话。他们一知道这个消息,就赶忙到伊列乌斯市来了。一见面,他的姐姐就说:“我不是早就对你讲过了吗?”这话使纳西布十分恼火。手上戴着学士戒指的纳西布的姐夫显出一副恶心要吐的样子,仿佛胃有什么毛病似的。他们一个劲地说加布里埃拉的坏话,对纳西布表示同情。纳西布一言不发,他真想把他们俩从家里轰出去。 他的姐姐打开了衣柜,翻看着加布里埃拉的衣服、鞋、各种裙子和围巾。有些衣服加布里埃拉还从来没有穿过。他的姐姐喊了起来: “这件还是新的,从来没上过身,我穿着很合适……” 纳西布喃喃地说: “你把它放下,别动这些东西。” “什么这些那些的!”萨阿德·德·卡斯特罗太太发起火来,“难道这些都是圣徒的衣服不成?” 纳西布的姐姐和姐夫回阿瓜普雷塔去了。姐姐的贪婪使纳西布想起了他在这些衣服、鞋以及珠宝上所花掉的钱。这些珠宝只要把它们退给原来的商店就行了,损失不了多少钱。衣服可以拿到叔叔的商店里去卖掉,还有两双新鞋,也是从来没有上过脚的。这是他早该做的事,但是有一段时间他把这件事忘记了,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那些上了锁的衣柜。 和蒙迪尼奥谈话的第二天,纳西布把珠宝塞进了外衣的口袋里,把衣服和鞋分成两包包好。他先去找了珠宝商,然后又去了叔叔的商店。 花纹蛇 黄昏时分,庄园上的晚霞迟迟不肯散去,当笼罩在丛林和可可园上空的阴影变得神奇莫测、令人感到恐惧的时候,夜幕才徐徐降临,仿佛是要把白天的时间尽量拖得更长些,让劳累的人们再多干一会儿活似的。法贡德斯和克莱门特结束了一天的劳动。 “你整天都泡在地里,”黑人法贡德斯笑着说,“种上这四千棵可可树,上校可就更富了。” “这是为了三年以后我们能买上一块地。”混血儿克莱门特回答说,他的嘴巴已经是想笑也笑不起来了。 对着阿里斯托特莱斯开的那一枪没有打准,法贡德斯让梅尔科训斥了一顿(“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打枪呢,一点儿也没有用!”),他一声不吭地听着(他能怎么回答呢?竟然没有打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所得的报酬是微不足道的(“我雇你是为了把那个家伙干掉,而不是把他打伤。给你报酬我就很不错了。”),法贡德斯同意和克莱门特一起承包种植可可树。关于那一枪为什么没有打准,他只能这样对上校解释: “他的死期还没到。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寿数,那是上帝安排好了的。”他指了指天空。 他和克莱门特承包的活计是开垦十塔莱发[83]荒林。先放火烧,再把烧过的林子砍光,每一塔莱发都种上四百棵可可树,然后花上三年时间照管好这些树苗。在可可树之间,种上木薯、玉米、白薯和芋头等庄稼,这三年里他们就得靠这些作物过日子。三年以后,上校将为每一棵已经扎根成活的可可树付给他们一千五百雷斯,克莱门特梦想用这笔钱买一块地,两个人合伙办个园子。这么一点钱他们能买到什么样的地呢? 只能买块巴掌大的很差劲的地。黑人法贡德斯想,如果人们所说的那场动乱不再重演的话,即使是一块很差劲的地也是很难买到的。只靠种的那一点木薯、玉米、白薯和芋头是没法过日子的,只能勉强糊口而已,要想到村子里去找个妓女睡觉,闹哄一场,朝天空放上几枪就不行了。包工的人必须先预支一笔钱,三年以后再从包工所得的钱中扣除,有时候,包工的人所得的收入还不到他们所创造出的价值的一半。开头闹得很凶的那些动乱怎么见不到了呢?一切都平静下来了,根本没有人再提这件事了。梅尔科手下的雅贡索们和法贡德斯一起于一个清晨乘独木舟回到了庄园。 梅尔科上校脸色阴沉,也失去了笑容。法贡德斯知道为什么,庄园里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为什么。他们在南卡绍埃拉就听到消息说,上校的女儿——法贡德斯认识的那位傲气十足的姑娘——和一个有妇之夫从学校里偷偷地逃走了。如果祸根不是妻子,那就是女儿、姐姐或妹妹。克莱门特不就是这样整天耷拉着脑袋,白天拼命地干活,晚上坐在土房门前的一块石头上望着天空发呆吗?黑人法贡德斯从伊列乌斯回来以后,克莱门特从他那里得知,加布里埃拉已经和酒店的老板结了婚,手上戴着结婚戒指,嘴里镶上了金牙,成了指使女用人的太太了。 黑人把他如何逃出来的经过告诉了克莱门特:山上的搜捕,他是如何跳过矮墙碰到了已经结了婚的加布里埃拉的,加布里埃拉又是如何把他救出来的。克莱门特和法贡德斯放火烧了森林,一看到火光,各种野兽都吓得到处乱跑,其中有野猪、豚鼠、鹿和大批各种各样的蛇。然后他们就小心翼翼地清除灌木丛,因为那里面隐藏着不少毒蛇,它们竖起脑袋,随时准备扑上去咬人。如果被这些蛇咬伤,那就必死无疑。 就在他们开始种植那些弱不禁风的可可树苗的时候,上校派人把法贡德斯叫去了。梅尔科用鞭子抽打着长筒靴,抽打着阳台。他就是用这根鞭子抽打女儿的,结果反倒促成了女儿的出逃。上校打量着黑人法贡德斯。自从玛尔维娜出逃以后,他的那双眼睛总是显得很忧郁,仿佛是在沉思着什么。上校怒气冲冲、十分严厉地对法贡德斯说: “你要好好准备准备!过几天我再带你去伊列乌斯市,城里有事用得着你。” 难道是去杀死把他女儿弄走的那个家伙吗?把这个人开枪打死,谁知道要不要把他的女儿也打死呢?他的女儿傲气十足,就像是一尊圣像。可他法贡德斯是不杀女人的。或者是新的动乱又开始了?黑人问道: “又打起来了?”他笑了一笑,“这一回我要弹不虚发了。” “选举的日子快到了,我们必须要赢,哪怕是动用来复枪也行。” 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安定日子,这可算是个好消息了。黑人又满怀新的热情回去种可可树了。灼热的太阳像鞭子一样无情地抽打着他们的脊背。他们两人终于把活计干完了,在原来的那一片令人生畏的原始森林的土地上,栽下了四千棵可可树苗。 他们扛着锄头往家走,路上克莱门特和黑人法贡德斯聊起天来。晚霞消失了,夜色笼罩着庄园,伴随着黑夜的降临,狼人[84]、神父的母骡[85]以及在过去的埋伏中饮弹死去的那些亡灵纷纷出来活动了。可可林中不时闪过阴影,猫头鹰睁大了它们的眼睛。 “过几天我又要回伊列乌斯市里去了,那个地方真值得去。在巴特富多夜总会里有好多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我又要好好玩一通了。”法贡德斯拍了拍黑肚皮,他的肚脐眼是向外鼓起的。“蹭过这么多次白种女人的肚皮,我这张黑肚皮也要变白了。” “你要去伊列乌斯市?” “上校通知我的那天我就跟你说过了。要选举了,我们要用子弹去获胜。他已经跟我打了招呼,就等出发的命令了。” 克莱门特沉思着,好像在考虑着什么。法贡德斯说: “这一次我回来就有钱了。再也没有能比保证选举获胜更好的买卖了。有吃的,喝的,获胜以后会好好庆祝一番的。这下子我们口袋里就有钱了。你放心,这一次我准能弄它不少钱回来,咱们好买上一块地。” 克莱门特在阴影里停下脚步,脸在暗处,对黑人说: “你跟上校说说,把我也带去。” “你为什么也想去?你不是能打仗的人……你只会跟庄稼打交道,只会春种秋收。你去干什么呢?” 克莱门特又迈开了脚步,没有回答。法贡德斯还在问: “你去干什么呢?”他想起来了。“去看加布里埃拉?” 克莱门特的沉默等于是作了回答。夜色越来越浓了,过不了许久,神父的母骡就要从地狱中来到丛林里,它到处乱跑,蹄子踩在石头上嘚嘚作响,没有长着头、被砍断的脖子上面是一团火焰。 “你再去看她一次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结婚了,长得比从前还漂亮。她虽然结了婚,但性格并没有变,跟我讲起话来还和从前一模一样,你去看她干吗?一点用也没有。” “只是看看,再看她一次,瞧瞧她的脸,闻闻她身上的味,看看她的笑容,再端详她一次。” “她在你的脑袋里扎了根了,你光想着她,这我已经注意到了。你现在总是说要买块地,我看不过是说说罢了。你已经知道她结了婚,干吗还想见到她呢?” 一条花纹蛇从树丛中窜出来,游到路上来了。在一片阴影中,它的长长的身子闪闪发光,看上去非常漂亮,仿佛是庄园之夜里的一个奇迹。 克莱门特赶上去,用锄头把这条花纹蛇剁成了三段,然后又把它的头敲碎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干?这不是有毒的……它什么人也不伤害。” “它太好看了,单凭这一点它就能害人。” 两个人沉默不语地走了一段路。黑人法贡德斯说: “我们不应该把女人杀死,即使这个不幸的女人使我们的日子过得不痛快。” “谁说杀人了?” 他永远不会去杀人,他没有这种勇气,也没有这种力量。但是,为了能再看到加布里埃拉一眼,哪怕只是一次,能听一听她的笑声,克莱门特就可以把得到一块土地的愿望推迟十年。加布里埃拉恰似一条花纹蛇,她没有毒,但是,只要她在男人们中间神秘莫测地走过,就可以留下折磨人的苦恼。密林深处,猫头鹰在树枝上凄厉地叫着,仿佛在呼唤着加布里埃拉。 为亡者敲响了丧钟 雅贡索们都没有从各庄园里出来。梅尔科的、热苏伊诺的、科里奥拉诺的和阿曼西奥·莱阿尔的没有离开庄园;阿尔蒂诺的、阿里斯托特莱斯的和里贝里尼奥的也没有离开庄园。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在伊列乌斯、伊塔布纳、皮兰吉、阿瓜普雷塔以及整个可可产区,那一次的选举和以前几次都不同,出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情况。过去,因为竞选人对获胜确有把握,所以他们是不露面的,只是频繁地拜访那些最有权势的上校,那些占地最多、拥有的可可树也最多的庄园主。这一次情况不同了,没有一个竞选人确有把握当选,所以必须要去争取选票。过去上校们可以决定一切,他们都听命于拉米罗·巴斯托斯,现在则一切都乱了套。如果说拉米罗在伊列乌斯还可以左右一切、指挥市长,那么在伊塔布纳市,指挥一切的人物则是他的政敌阿里斯托特莱斯。两个人都是支持州政府的,大选之后,州长又将支持他们之中的哪一位呢?蒙迪尼奥不让阿里斯托特莱斯跟州长闹翻。 在酒店里,在模范文具店里,在鱼市柜台前的闲谈中,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些人断言,州长将会继续支持拉米罗·巴斯托斯,即使他那派的候选人在选举中失败,州长也会只承认这些人。老拉米罗上校难道不是支撑州政府局面的一根台柱子,难道不是曾经在困难时期支持过州长吗?另一些人认为,谁在选举中获胜,州长就会承认谁。州长的任期已经快满了,新州长需要有人支持以维持局面。这些人说,如果蒙迪尼奥获胜的话,新州长就会承认他,这样州长就可以得到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两市的支持。巴斯托斯家族已经没有什么用场了,就像吃剩的果渣,只配扔出去了。第三种人的看法是,州长会想办法让双方都满意:不承认蒙迪尼奥,而是让里约的那位大夫继续去领取联邦议员的津贴;在州众议员里仍然让阿尔弗雷多·巴斯托斯保持他的席位;承认上尉当选(现在已经没人怀疑上尉将在竞选中获胜了);伊塔布纳市的市长当然还是阿里斯托特莱斯。州长是阿里斯托特莱斯的老朋友,要保证他继续管理这个城市。这些人还预料,州长会答应蒙迪尼奥,等拉米罗去世之后,由他接替上校在州参议院的席位。不管怎么说,拉米罗已经庆祝过他的八十三岁的寿辰了。 “他会活到一百岁……” “没错。蒙迪尼奥必须要等很长时间才能得到这个参议员的席位……” 这样一来,双方都会支持州长,他在本州南部的势力就将得到加强。 “这样他反倒会把双方都得罪了……” 就在群众推测和争论的同时,双方的竞选人都积极行动起来了:访问、旅行、去各处参加洗礼命名仪式、送礼、召开公共集会和发表演说。在伊列乌斯、伊塔布纳以及其他村镇里,每个星期天都要举行集会。上尉已经发表过五十多场演说了,他到处扯着嗓门,重复着那篇激情的演说词,喉咙都喊哑了。他许下一大堆诺言:要使伊列乌斯来个大变样,要修筑公路,要不断扩建城区,要完成他父亲、令人难以忘怀的卡祖萨·德·奥里维拉所开创的事业。马乌里西奥律师做得也不比上尉逊色。上尉在塞亚布拉广场演讲的时候,他也在鲁伊·巴尔博扎广场发表演说,大量地引用着《圣经》上的词句。若奥·富尔仁西奥说: “听过马乌里西奥这么多次演说,我已经能把《旧约全书》统统背下来了。如果他当上市长,大家每天都必须要在公共广场上集体念诵《圣经》,由塞西利奥神父领诵。最倒霉的就是巴西利奥神父,他只知道《圣经》里上帝说的这句话:发育吧,繁殖吧。” 上尉和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的竞选活动只局限在伊列乌斯市及其所属的城镇和乡村,而蒙迪尼奥、阿尔弗雷多和埃泽基埃尔还要去伊塔布纳、费拉达斯、马库科以及整个可可产区作竞选旅行,因为他们的当选要取决于整个这一地区的选票。就连维托尔·梅洛大夫在里约听到他自己连选连任已经成了问题的消息时也大吃了一惊,赶忙乘船来到伊列乌斯市,要压一下可可产区的那些不听话的选民。他离开了自己在里约为上层妇女医治神经系统疾病的华丽诊所,离开了使他怀念的那些法国女人以及剧团里的女明星,临行之前,他在众议院里对埃米利奥·门德斯·法尔康抱怨了一通。埃米利奥是他在共和党里的同事、圣保罗选区的议员。 “决定在伊列乌斯跟我竞争这个席位的那个人是你的什么亲戚?” “是我的弟弟,最小的那个弟弟。你是早就知道了的。” 这位由可可产区选出来的议员不禁大吃一惊。如果这个人确实是埃米利奥和洛里瓦尔的弟弟,那么他的竞选以及他被承认就真的岌岌可危了。埃米利奥对他介绍说: “我的这位弟弟是个狂人。他把这里的一切统统抛弃,钻到那么一个野蛮人居住的地方去了。突然间,他又成了竞选人。他一直说,他到众议院来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打断我在这里的发言……”他笑了,然后问道,“你为什么不换一个选区呢?蒙迪尼奥可厉害得很,他很可能当选。” 怎么换呢?维托尔·梅洛的一个舅舅是位联邦参议员,他在这位舅舅的庇护下才占据了巴伊亚市第七选区的这个席位,其他选区早都已经有人了。谁愿意跟他换选区,去和可以左右联邦总统的咖啡大王洛里瓦尔·门德斯·法尔康的弟弟去竞选呢?于是他匆匆忙忙地动身去伊列乌斯市了。 若奥·富尔仁西奥同意尼奥加洛的意见:为了使他自己在竞选中处于最有利的地位,维托尔·梅洛众议员所能做的就是不要到伊列乌斯市来,因为他是世界上最容易使人产生反感的一个人物。 “他实在是让人恶心……”尼奥加洛说道。 这位议员讲起话来很难懂,演讲里总要使用一些医学术语(“他的讲话就像福尔马林那样臭,”若奥·富尔仁西奥解释说),而且说话的声音酷似女人,令人作呕。他穿的几件外套也很古怪,腰总是一扭一扭的,如果不是他那么贪色,人们肯定会认为他在生理上有些变态反常。 “跟托尼科是一路货色。”尼奥加洛断言道。 托尼科和他的太太到巴伊亚市旅行去了,等候着伊列乌斯人彻底地把他的这次丢人的丑事忘掉。他不想卷入到竞选活动中去,因为对方可以利用他跟纳西布的这件事大做文章。不是已经有人在他们家的墙上用彩色笔画了一幅漫画,画上的托尼科穿着裤衩(无耻的诽谤,他当时穿着裤子!)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吗?画下面还写着一首很低级的打油诗: 托尼科,厚脸皮, 从里向外冒酸气, 见了女人笑嘻嘻: “你是结了婚的?” “我跟情夫同居。” 托尼科的厚脸上, 突然地挨了一击。 还有一个人,虽然他没有吃上一颗子弹,却也差一点儿让人打了一记耳光,此人就是维托尔·梅洛大夫。这位众议员目空一切,自以为是个美男子,又有与里约的那些太太——在他诊所的诊断床上治好了病的神经质的女病人——打交道的经验,所以,来到伊列乌斯市以后,只要一看到长得漂亮的女人,他就要动手动脚,一点也不考虑她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进步俱乐部里举行的一次舞会上,当公共汽车公司的股东、感情容易冲动的莫阿西尔·埃斯特莱拉正要给维托尔议员高贵的脸上狠狠一击的时候,阿尔弗雷多·巴斯托斯及时赶来把他拉开了,这才使这位议员大人幸免于难。维托尔刚才和莫阿西尔的太太一起跳舞,这位太太长得很漂亮,也很庄重,因为最近丈夫的收入大增,她也开始经常在进步俱乐部的大厅里露面了。莫阿西尔太太在大厅中突然甩开了维托尔,大声地喊了起来: “你太不像话了!” 她对她的女友们说,这位议员一直把一条腿插到她的两条腿中间,用力地把她往怀里搂,不像是在跳舞,而像是另有所图。《伊列乌斯日报》马上报道了这件事,这篇报道出自博士的锋芒逼人又很讲究修辞的那支笔,题目为《行为不检,善溜者抱头鼠窜滚出舞场》。其实并不是抱头鼠窜,而是阿尔弗雷多·巴斯托斯把他领走了,当时人们的情绪异常激动。听到这件事以及这位议员的其他一些事情之后,拉米罗上校本人对他的朋友们承认道: “阿里斯托特莱斯讲的是有道理的。如果过去我就知道了这种情况,那我是不会跟他吵翻的。我们已经失掉了伊塔布纳市。” 在纳西布酒店里,人们也跟这位议员发生了口角。在一场争论中,这位身材矮小的大夫简直是昏了头,他说伊列乌斯乃是缺乏教养、没有一点文化的蛮人之乡。这一次,是若奥·富尔仁西奥为他解了围。若苏埃和阿里·桑托斯认为自身受到了凌辱,想揍他一顿,若奥·富尔仁西奥不得不动用自己的全部权威,才避免了这场殴斗。纳西布酒店现在已经成了蒙迪尼奥·法尔康一统的天下。纳西布(他是出生在巴西的巴西公民,所以有选举权)由于和出口商将合伙经营餐厅,加上又是托尼科的仇敌,所以他也卷入了这场竞选活动。那些日子里,公共集会接连不断,在一次规模最大的集会上,埃泽基埃尔律师打破了他历来的喝酒与灵感的纪录,而大大出乎人们意料的是,纳西布也在这次集会上发表了一次演说。在听完埃泽基埃尔的演说之后,纳西布心里憋着一肚子话要说,他实在忍不住了,就要求发言。纳西布的讲演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尤其是因为他一开始讲的是葡萄牙语,但由于绞尽脑汁也难以找到称心如意的漂亮词汇,结果他只好改用阿拉伯语来讲,其速度之快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听众没完没了地为他鼓掌。 “这是整个竞选过程中最诚挚、最鼓舞人的一次演讲。”若奥·富尔仁西奥啧啧赞叹道。 一个恬静的清晨,天空一片澄蓝,伊列乌斯市公园里散发着阵阵花香,小鸟儿叽叽喳喳欢快地叫个不停,激烈的竞选活动突然中止了。这些天来,拉米罗上校每天都醒得很早,在他家里干了四十年活的年纪最大的女用人,每天早上总要给上校准备一小杯咖啡。老拉米罗坐在躺椅上,思考着竞选活动中的各种情况,计算着票数。他已经渐渐地赞同了下面的这种想法,即需要依赖州长不承认对方选出来的人而只承认他们这一派的人来维持自己的权势。那一天清晨,女用人准备好了咖啡,等着拉米罗上校。可是上校一直没有露面。女用人惊惶不安,把热鲁萨叫醒了。在她们看到拉米罗时,上校已经离开了人世,两只眼睛睁着,右手攥着被单。热鲁萨立刻呜咽着哭了,女用人开始大声高喊起来:“拉米罗上校死了!” 四周加了黑框的《伊列乌斯日报》对拉米罗上校大加颂扬:“在这哀伤与悲痛的时刻,所有的分歧都已被人置于脑后。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是伊列乌斯的一位伟人,这个城市以及这一地区现有的很多成就都要归功于他。没有拉米罗·巴斯托斯,就不存在今天我们引以为骄傲并为之奋斗的进步。”同一版上,在拉米罗自己家属的、市政府的、商会的、圣乔治兄弟会的、阿曼西奥·莱阿尔家的和伊列乌斯至孔基斯塔铁路段的很多讣告中间,可以看到巴伊亚民主党(伊列乌斯分部)刊登的一份讣告。这份讣告邀请其所有成员都来参加这位“永世难忘的政府官员、真诚的对手和堪称楷模的公民”的葬礼。讣告下面签名的有拉伊蒙多·门德斯·法尔康、克洛维斯·科斯塔、米格尔·巴普蒂斯塔·德·奥里维拉、佩洛皮达斯·德·阿松桑·阿维拉和阿尔图尔·里贝罗上校。 整个上午和下午,在那间摆着高背椅的停放尸体的客厅里,阿尔弗雷多·巴斯托斯和阿曼西奥·莱阿尔接待着前来吊唁的川流不息的客人。正在巴伊亚市的托尼科也收到了报丧的电报。中午,蒙迪尼奥·法尔康走进了客厅,送来了一个很大的花圈。他和阿尔弗雷多拥抱,并且感情激动地、紧紧地和阿曼西奥握了手。热鲁萨站在灵柩旁边,她那珍珠般细嫩的面孔上挂满了泪珠。蒙迪尼奥走近灵柩,热鲁萨抬起了眼睛,马上呜呜地啼哭着离开了客厅。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家里面已经是一个人也挤不进去了,大街上乃至进步俱乐部和市政府的周围也都挤满了人,整个伊列乌斯市的人全来了。从伊塔布纳市开来了一趟火车专列和三辆公共汽车。从里约多布拉索赶来的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对阿曼西奥说道: “他这个时候死去是最好不过的了,你不认为是这样吗?在他失败之前死去,就能像他所喜欢的那样,直到临死的时候他依然在坐镇指挥着一切。他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是老一辈的人,老一辈人里就剩下他一个了。” 主教和所有的神父都来了。修道院院长、所有的修女以及教会女校的学生们在街上列队等候着送葬的队伍。埃诺什以及他的中学里所有的老师和学生、小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基列尔米娜夫人学校以及其他私立学校的学生们也列队站立在街道的两旁,等候着送葬的队伍。圣乔治兄弟会的成员、穿着红色外衣的马乌里西奥律师、穿着黑色衣服的铁路上的那位英国先生、轮船公司的那位高个子的瑞典人以及那对希腊夫妇也都来了。出口商们、庄园主们、商人们(商店都关了门以示哀悼),还有那些住在山上和蓬塔尔岛以及科布拉斯岛上的普通老百姓也都赶来参加拉米罗上校的葬礼。 加布里埃拉由堂娜阿尔明达陪着,费了很大的劲才挤进了摆满着花圈和站满了人的客厅。她终于走到了棺柩跟前,掀开盖在死者脸上的丝巾,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在拉米罗上校一只苍白的手上吻了一下。 在多斯·雷伊斯姊妹的圣诞节马棚开始展出的那一天,上校当着纳西布的姐姐和姐夫的面曾对她十分亲切客气。加布里埃拉紧紧地抱着热鲁萨,热鲁萨搂着她的脖子哭了。加布里埃拉也哭了,大厅里很多人也都在抽泣。所有的教堂都为亡者敲响了丧钟。 下午五点钟,送葬队伍出发了。街道上的人已经挤不下了,一直拥到了广场上。墓地边,追悼仪式已经开始——马乌里西奥律师、伊塔布纳市的热维纳尔律师以及反对派的代表博士都讲了话,主教也简单地讲了几句——这时候,还有一部分送葬队伍才刚刚爬上维托里亚斜坡朝墓地走来。入夜,电影院关着门,夜总会熄了灯,酒店里空无一人,全城没有一点动静,仿佛所有的人都已经死去了。 孤独状态的(正式)结束 偷偷摸摸地干非法的事是危险的、不那么简单的,需要耐心、机敏、灵活,而且要始终如一地保持警惕。要完全做到这几点,就总得要小心谨慎,而这一点恰恰是很不容易做到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平安无事”的感觉会不知不觉地滋长起来,这时候仍然能保持高度的警觉、一点也不疏忽大意是极其困难的。开始的时候,人们总是慎之又慎,但是慢慢地,这种小心翼翼的心理状态就逐渐消失了。保守秘密渐渐不被重视了,蒙在外面的那层神秘的罩衣脱落下来了,忽然间,原先谁也不知道的秘密成了所有人嘴边上的新闻。毫无疑问,格洛莉娅和若苏埃的私通就是这样为人所共知的。 私情、恋情、痴情、爱情,由于发表议论的人的文化水平和愿望的不同,对这种感情的提法也就不同,但是所有的伊列乌斯人都知道了这位老师与这位混血姑娘之间的关系。不仅是城里的人在纷纷议论,就连巴弗莱山那一边的庄园里也开始议论起这件事来了。最初的时候,尽管一切都处理得极为谨慎,但是在若苏埃看来总还觉得他们有所疏忽,尤其是对格洛莉娅来说,这事离她的要求就差得更远。格洛莉娅向自己的情人提出了两条深刻而又值得尊重的理由,她解释了为什么她想要瞒着伊列乌斯人,尤其是瞒着科里奥拉诺·里贝罗上校,不让他们知道若苏埃在他的文章和诗歌里所讴歌的那种美好的事情,不让他们察觉到在格洛莉娅的脸上闪烁出来的那种巨大的欢乐。第一,科里奥拉诺上校过去十分凶暴,而且极少听从旁人的劝告。他很爱吃醋,不会原谅小老婆对他背信弃义。既然他花钱让小老婆过着皇后般的生活,他就要求小老婆只能供他一个人享用。因此,格洛莉娅不愿冒险,不愿意像希基妮娅那样遭到痛打,让人把头发剃光,也不想让若苏埃皮肉受苦,因为希基妮娅的情夫儒卡·维亚纳也曾挨了打,他的头发也被剃光了。第二,因为她不愿意在失掉头发和廉耻的同时,还失去舒适的生活条件:豪华的住宅、商店和货栈的账户、伺候她一切的女用人、香水和锁在抽屉里的存款。所以,若苏埃应该在最后一个夜行者回家之后和第一个早起者起床之前闪进她的家里。除了这个时间之外,若苏埃必须完全切断与她的来往,等到他们狂热而贪婪地在吱吱作响的床上纵欲求欢的时候再设法补偿这种限制所带来的损失。 这种严格地暗中来往的做法可以坚持一个星期,坚持半个月,随后他们就开始不那么小心谨慎了,开始缺乏警惕和提防了。昨天来得早一点,今天又提前了一点,最后,当韦苏维奥酒店里还顾客盈门的时候,在伊列乌斯影剧院刚刚散场或散场之前,若苏埃就走进了这个被人诅咒的大门。今天多睡了五分钟,明天又多睡了五分钟,最后发展到若苏埃离开格洛莉娅的房间之后就直接去学校上课的地步。昨天若苏埃悄悄地告诉了阿里·桑托斯(“你可不要对别人说……”),今天又告诉了尼奥加洛(“这个女人没治了!”);昨天他在纳西布的耳边泄露了真情(“看在上帝分上,你对谁也不要讲。”),今天又在若奥·富尔仁西奥的耳边小声地嘀咕几句(“若奥先生,她妙不可言!”),于是,这位教师与科里奥拉诺上校小老婆之间的秘密就不胫而走,泄露出去了。 不单单是若苏埃一个人不留神(他怎么能够把胸中迸发出来的这种爱情悄悄地埋在心里呢?),并不是他一个人不小心谨慎(他怎么能够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跨进那个不准入内的天堂呢?),过失并不全在他一个人身上。格洛莉娅不也是离开了她那孤独的窗口,开始到广场上去散步,以便能从更近的地方去看一眼坐在酒店里的若苏埃,朝他露出笑脸吗?她不是曾到商店里去购买领带、男人穿的袜子和衬衫,甚至还买了内裤吗?她不是还给本市技术最好、收价最高的裁缝佩特罗尼奥带去了一件若苏埃穿得已经磨损和开了线的衣服,要他照着样子再做一件蓝色开司米的,以便在若苏埃过生日时拿出来让他大吃一惊吗?在若苏埃向听众介绍一位演讲人的时候,她不是曾在市政府庄严的大厅里为若苏埃热烈地鼓过掌吗?当老处女们做完十点钟的弥撒以后从教堂里走出来的时候,她不是曾高昂着头、十分傲慢地从她们中间穿过,去参加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的星期日讲座吗?参加这种活动的人寥寥无几,格洛莉娅是其中唯一的一位女性。金基娜、弗洛尔济妮娅、待人刻薄的多罗特娅和脾气暴躁的克雷米尔德斯这些老处女,跟塞西利奥神父一起议论着格洛莉娅为什么会如此热衷于文学。 “她最好是到教堂里来忏悔她的罪过……” “总有一天这件事会登上报纸的……” 他们的癫狂举止有一次达到了顶点。一个星期天下午,广场上人山人海,透过由于大意而开着的百叶窗,人们瞧见若苏埃只穿着一条内裤在格洛莉娅的房间里走动着。老处女们惊叫起来了:这太不像话了,一个正派的人都无法安静地在广场上走路了。 然而,伊列乌斯最近有那么多的新闻,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件,这种“放荡行为”(多罗特娅是这样讲的)已经不再使人感到惊奇了。人们在争论和议论着更严肃和更重大的事情,比如说,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去世以后,大家都希望知道谁将取代他的位置,谁将承担起他遗留下来的领袖的责任。有些人认为,领袖的职位自然而且也是公正地将由上校的儿子、前市长和现任州众议员阿尔弗雷多·巴斯托斯大夫来继承。权衡一下他的优缺点,阿尔弗雷多不是一位杰出的人物,在能力上并不是高人一等,他天生不是一位能掌管全局、指挥一切的材料。他曾经是一位热情而正直的市长,管理才能也还说得过去,可他是一位糟糕的众议员。他只是一名优秀的小儿科大夫,是伊列乌斯从事儿科门诊的第一人。他的太太也令人讨厌,总喜欢摆出一副很有学识的样子,好像多么高贵和多么了不起。如果把执政党的未来和这个地区的进步事业交到这么一个软弱无力之辈的手里,前途肯定是令人悲观的。 但是,认为阿尔弗雷多将接替拉米罗的人为数不多,大部分人的看法是,危险的、令人感到不安的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将接替拉米罗的位置,他才是拉米罗政治上的继承人。拉米罗上校留下来的家产属于他的子女们,他们还可以把已故上校的种种传奇故事讲给下一代人听,但是政治上的指挥权就只能属于阿曼西奥了。阿曼西奥是拉米罗一派中的第二号人物,虽然不担任什么职务,却参与所有的决策,只有他的意见能为已故的拉米罗上校所接受。传说这两位朋友曾有过把巴斯托斯和莱阿尔两个家族联系在一起的打算,这就是待到阿曼西奥的儿子贝尔托一结束学业,就把热鲁萨嫁给他。拉米罗家里的那位老用人说,就在上校去世的前几天,她还听这位老爷子讲到过这件事。人们还知道,州长曾许下过诺言,拉米罗上校去世以后,就把他在州参议院占有的席位让给阿曼西奥。 在阿曼西奥粗暴的管辖下,可可产区的前途和州长政治势力的前途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阿曼西奥这个人是如此无法预料、鲁莽、自相矛盾和固执,其结果是难以设想的。上校的朋友们称赞他有两个优点:勇敢和忠诚。另外一些人则批评他生性固执和无知。但是有一点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阿曼西奥是个强硬派,正在进行中的竞选活动的结局必然是不会平静无事的。 上述的事情是如此地振奋人心,而格洛莉娅与若苏埃之间的私情尽管已经延续了几个月却依然平安无事,伊列乌斯人怎么还可能对这种事发生兴趣呢?唯有那些老处女,她们现在对格洛莉娅脸上经常流露出来的得意的样子十分嫉妒,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议论着这件事。要想让这件事再次引起伊列乌斯人的注意,就需要出现某种富有戏剧性的或是绝妙的事件,来搅乱这对情人的那种单调的幸福二重唱。如果科里奥拉诺知道了他们在私通,他就会出来干预,啊,到那个时候才值得去关心一下这件事。像一开始那样把若苏埃叫做“面首”,议论他写的那些露骨而又详尽地描写夜里在床上如何纵欲求欢的诗歌,已经不再能使人感兴趣了。只有当科里奥拉诺知道了他的小老婆背着他干的这桩事的时候,人们才会把注意力集中到若苏埃和格洛莉娅的身上。那一定是饶有兴味的。 然而结局却毫无兴味可言。事情发生在一天晚上,按常理说时间还不算太晚,大概是十点钟左右吧,电影院已经散场了,韦苏维奥酒店依然顾客如云,纳西布正在酒桌中间走来走去,他告诉大家,商业餐厅很快就要开始营业了。一个多小时之前,若苏埃走进了格洛莉娅家的大门。现在他已经没有一点顾忌了,根本不去考虑一些家庭以及某些像马乌里西奥律师那样的公民对伦理的看法。现在又有谁还在考虑这种问题呢? 当科里奥拉诺穿着像个穷光蛋模样的衣服来到广场,朝着从前是他的一家人居住的、现在是他的小老婆和年轻教师寻欢作乐的房间走去的时候,酒店里响起了一阵桌椅挪动的声音。人们互相小声地问道:他带着枪吗?他会用鞭子抽他们一顿吗?会不会出事?会不会开枪?科里奥拉诺把钥匙塞进门锁里,酒店里的气氛更加紧张、热烈了。纳西布朝宽宽的人行道走了过去。大家都屏着气,聚精会神地等着里面响起喊叫声,也许还会有枪声。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从格洛莉娅住的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响声来。 几分钟过去以后,酒店里的顾客开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尼奥加洛感到有些紧张,他拉了拉纳西布的胳膊。这时上尉建议叫一些人走到里面去看看,以免发生什么不幸事件。若奥·富尔仁西奥不同意上尉的建议: “用不着,我敢打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见格洛莉娅和若苏埃臂挽着臂地走出门来,为了避免从热热闹闹的韦苏维奥酒店前面走过,他们上了海滨的林荫路。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女用人把一只收拾好的大箱子和几只皮箱拿到门外的人行道上,此外还有一把大提琴和一个便壶——这是全部过程中唯一令人感到有点意思的东西。后来,女用人就在一只最高的箱子上面坐了下来,显然是在等着什么人。大门从里面插上了。又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搬运工,把箱子全拿走了。这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酒店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然而,几天之后,阿曼西奥·莱阿尔要去拜访蒙迪尼奥的消息又使人们的情绪高涨起来。拉米罗的葬礼一结束,阿曼西奥就回到他的庄园去了。在那里,他不声不响地待了几个星期。老拉米罗死后,竞选活动突然中断了,仿佛反对派的人已经失去了攻击的对象,而执政的一派人也因为失去了他们多年来的领袖而不知该如何行动。最后,蒙迪尼奥和他的朋友们又重新开始活动起来,但是步调放慢了,也没有竞选活动刚刚开始时的那种热情和干劲了。 阿曼西奥·莱阿尔下了火车之后就直接朝蒙迪尼奥出口商行的办事处走去。下午四点钟刚过,商业区正是人山人海的时候。消息马上迅速地传播开了,阿曼西奥和蒙迪尼奥的谈话还没结束,全城就都知道了这件事。有几个呆头呆脑的人聚集在出口商行对面的人行道上,伸着脖子,朝蒙迪尼奥办公室的窗口张望。 上校和自己的对手握了握手,在一把很舒适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他既不肯喝烧酒、露酒,也不想抽雪茄: “蒙迪尼奥先生,这段时间我一直跟你是对着干的。是我让人烧的报纸。”他的细声细气的话音、他唯有的一只好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神情以及他的准确清楚的语言表明,他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的。“也是我让人朝阿里斯托特莱斯开的枪。” 他点上了一支香烟,接着说: “我本来准备把伊列乌斯搞个天翻地覆,这一回是第二次了。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和拉米罗一起曾经这样干过一次。”他停了一下,好像是在回忆着往事。“雅贡索们都已经布置好了,准备着离开庄园。我的其他的一些朋友也都为结束这场竞选做好了准备。”他用那只好眼看了看蒙迪尼奥,莞尔一笑。“有一个雅贡索,枪法极好,是我的老相识了,他准备来收拾你。” 蒙迪尼奥十分严肃地听着上校讲话。阿曼西奥抽了一口烟: “你能活着,蒙迪尼奥先生,这要感谢拉米罗上校。如果他没有死去的话,躺在坟墓里的就该是你了。可上帝不愿意,先把他叫走了。” 阿曼西奥停顿了一下,也许在回想他的已经去世的朋友。蒙迪尼奥等着他把话讲下去,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以前所以反对你,是因为对我来说,拉米罗胜过我的兄长,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我从来不想知道谁有道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要你反对拉米罗,我就反对你。如果他还活着,我就会跟他站在一起,哪怕是魔鬼转世,我也要和拉米罗一起拼到底。”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假期里我的大儿子回到这里……” “我认识他,我们谈过不止一次。” “我知道,他跟我争论过,他说你是有道理的。但是这并不能使我改变态度,同样我也不想把我的思想强加于我的孩子。我希望他是独立的,用他自己的脑袋去思考问题。正是为了这一点,我要做事,我要挣钱,以便我的儿子们能不依靠任何人,他们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他又停顿了一下,抽了一口烟。蒙迪尼奥则一动不动。 “拉米罗死后,我回庄园去了,开始思考问题。谁来接替他的位置呢?阿尔弗雷多?”他做了个不值一提的手势。“他是个好孩子,会给小孩们看病,除此之外,他跟他母亲一模一样,他的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托尼科?这个孩子不知道像谁。有人说拉米罗的父亲酷爱女色,但是他并不是一个无赖。我反复地考虑过,只有一个人可以接替拉米罗,这个人就是你。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不再与你作对了。” 蒙迪尼奥继续沉默了几分钟,他想到了两个哥哥,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洛里瓦尔的妻子。当一个职员告诉他阿曼西奥上校来到的时候,他从抽屉里取出手枪,放进了口袋里。他甚至担心这下子自己性命难保了。他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一切,却没有料到上校会向他伸出双手。现在他成了可可之乡的领袖了,然而,他并不感到高兴或是骄傲。现在他已找不到与他斗争的人了。至少,要再等一段时间才会发生新的变化,要到他已经没有能力继续治理这个地方的时候这种人才会出现,就像刚刚发生在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身上的情形一样。 “上校,我十分感激你。我过去也反对过你和拉米罗上校。这并不是为了个人的恩怨。我钦佩拉米罗上校,但是我们对伊列乌斯市前景的看法与设想是不一致的。” “这我知道。” “我们的雅贡索们也做好了准备。我不知道,我们把伊列乌斯搞得天翻地覆之后,谁将出来收拾这一残局。同样,我们也安排了一个人来对付你。我跟这个人不是老相识,但是他是我一个朋友的老相识。现在,这一切对我来说也已经全都结束了。上校,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伊列乌斯不能推选维托尔·梅洛这个人当联邦议员,应该选一个关心这里进步事业的本地人。除了维托尔·梅洛之外,选谁都可以。你希望选谁就可以选谁,你讲出一个人的名字来,我马上就把我的名字撤下来。你愿意选谁我就投谁的票,而且我会劝我的朋友们也这样做。阿尔弗雷多大夫?上校你自己?我看最好是你接替拉米罗上校在巴伊亚市参议院的位置。” “蒙迪尼奥先生,我不想这样做,不过我要感谢你的这番好意。我什么也不想当,如果要我投票,我就选你。仅仅是拉米罗上校的缘故,我才投维托尔大夫这个无赖的票。但是对我来说,政治已经跟我无缘了,我将回到我的那个角落里去过日子。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我不会再跟你作对了。只有等我的儿子毕业之后,如果他愿意搞政治,我们家里才会出现政界人物。但是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求你:你不要难为拉米罗的孩子们,也不要难为他的朋友们。我知道,他的孩子们都不成大器,阿尔弗雷多是个品行端正的人,托尼科却很不争气。我们这些他的朋友都是些正直的人,在他困难的时候一直和他站在一起。我就是想求你办这么一件事。至于我自己,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不想难为任何人,我不是这种人,相反,我所希望的是能和你一起商量一下,如何使阿尔弗雷多大夫不受到伤害。” “对阿尔弗雷多来说,最好还是让他回到伊列乌斯市来,给小孩子们看病,这是他喜欢干的事。现在拉米罗已经死了,阿尔弗雷多有的是钱,他不需要搞什么政治。托尼科还是让他开他的公证事务所。” “梅尔科上校呢?其他的人呢?” “这就是你和他们之间的事了。梅尔科自从女儿出事以后心情很不好,他很可能跟我一样,不再参与政治上的事了。蒙迪尼奥先生,我要走了,我已经占了你不少时间了。从今天起,你又多了一个朋友,不过可不是为了搞政治的。大选以后,我希望你能抽空到我的庄园里去走一走,打点野味……” 蒙迪尼奥一直把他送下台阶。过了一会儿,他也离开了办公室,一个人闷着头在街上走着,对许多人的极为客气的问好他几乎都没有理睬。 “高级厨师”带来的利与弊 若奥·富尔仁西奥咬了一口点心,又吐了出来: “纳西布,这质量太差。烹调是一门艺术,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它不仅需要知识,首先还要有天分。你这个新厨娘天生就不是做饭的材料,是个冒牌货。” 周围的人都笑了,只有纳西布没有笑,他心里很着急。尼奥加洛又提出了刚才他提过的问题,要人们回答:为什么科里奥拉诺只是把格洛莉娅和若苏埃撵出大门了事,连小老婆也不要了呢?他对希基妮娅和儒卡·维亚纳是那么凶狠,那么无情,两年前他不是还对托尼科·巴斯托斯进行过威吓,为什么现在他会这样行事呢? “这是因为……因为商会有了图书馆,进步俱乐部办了舞会,公共汽车公司开始运营,港湾口工程动了工……因为上校的儿子马上就大学毕业了,因为拉米罗·巴斯托斯已经死了,也因为蒙迪尼奥·法尔康……” 讲话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纳西布又到另一张桌子上张罗去了。 “因为玛尔维娜逃走了,因为纳西布……” 格洛莉娅原先住过的那个房间的窗口被关上了,这使广场的景色显得有些单调和寂静。博士考虑了一下说道: “坦白地说,我怀念窗口里露出来的她那幅肖像,我们已经习惯了。” 阿里·桑托斯叹了一口气,回想起那礼品似的一对高耸着的乳房,经常露出的笑脸以及那双娇媚的眼睛。等格洛莉娅从伊塔布纳市回来(她和若苏埃一起到该市旅行去了,要在那里逗留几天),她会到哪里去居住,在哪扇窗口上探出身子,给谁看她的乳房和笑脸以及厚厚的嘴唇和水汪汪的眼睛呢? “纳西布!”若奥·富尔仁西奥喊道,“你要采取措施,要采取紧急措施!要换一个厨娘,再把科里奥拉诺那间房子搞到手,把格洛莉娅重新安置在那里。没有这两条,啊,尊贵的穆罕默德的子孙,你这个酒店就该倒闭了……” 尼奥加洛建议由顾客们捐款,把格洛莉娅住过的那间房租下来,再举行一次盛大的庆祝活动,把她重新安置在那里。 “谁出钱给若苏埃买上等的衣服穿呢?”阿里戏谑地问道。 “看样子大概是我们的里贝里尼奥……”博士回答他说道。 纳西布笑了,心里却忧心忡忡。由于餐厅很快就要开张了,他把酒店的账目结算了一下。结完了账,纳西布把两只手放在脑袋上,或许他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还在,因为这几个月他完全失去了头脑。自然,在发现了托尼科赤身裸体地待在他的卧室以后的最初几个星期,他根本没有考虑过酒店生意的事,开办餐厅的事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在那些日子,由于加布里埃拉不在了,他感到的只有痛苦和空虚,什么事情也不去想了。就是在这之后,他干的也尽是一些蠢事。 从表面上看,一切又都回到了原来的老样子。顾客们照样在他的酒店里下棋打牌,聊天说笑,喝啤酒,在午饭和晚饭之前喝开胃酒。纳西布也完全恢复了常态,心头上的创伤已经结疤,他不再去找堂娜阿尔明达询问加布里埃拉的情况,不再去打听关于加布里埃拉都得到了和回绝了什么样的许诺的消息了。但是顾客们喝的酒却不像从前那么多了,他们也不像加布里埃拉在的时候那样舍得花钱了。他出路费从塞尔希培州雇来的那个厨娘是个大骗子,只会做些家常便饭,做出的菜口味重又腻人,点心也太甜。为酒店准备的点心更是糟糕透顶。不仅如此,她还十分挑剔,提出要添个帮手,抱怨活儿太重,真是个瘟神。此外,她的长相丑得就像竖在地里用来吓唬鸟儿的稻草人,下巴上还长着疣子和毛。显然,她是很不顶用的,连酒店的点心都做不好,更不用说餐厅的饭菜了。 咸甜点心是下酒的好东西,它可以抓住顾客,让他们多喝几杯。虽然现在酒店的顾客没有减少,里面依然熙熙攘攘、热闹得很,纳西布的那种热情亲切劲把顾客牢牢地拴住了,但是卖出去的酒比以前少了,盈利自然也就少了。很多人喝上一杯就不再喝了,还有的人不再是每天都到酒店里来了。韦苏维奥酒店昔日的那种生意兴隆的日子中止了,随之而来的是收入的减少,而这个阶段,正是城里的人手里有的是钞票,大家都拼命地在商店和夜总会里大把大把地花钱的时候。必须采取措施,不管怎么样也要把这个厨娘辞掉,再雇一个厨娘来。在伊列乌斯市是不可能再雇到一个好厨娘的,这他有切身的体验。纳西布跟堂娜阿尔明达谈起了这件事,这位接生婆大胆地劝他说: “真是巧合,纳西布先生,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我看只有加布里埃拉给你当厨娘最合适,别的人都不行。” 纳西布使劲地克制着自己,没有骂出声来。这个堂娜阿尔明达越来越疯疯癫癫的了,她总是去参加招魂会,和死人讲话。她曾对纳西布说过,老拉米罗到德奥多罗的帐篷里去了,发表了一篇感人肺腑的讲话,原谅了从蒙迪尼奥开始他的所有政敌。这个老太婆真是活见鬼了……现在堂娜阿尔明达总跟他唠叨这件事,为什么纳西布不雇加布里埃拉当厨娘呢?她好像真把这个主意当成一回事似的…… 纳西布已经恢复了常态,这是事实,他可以听堂娜阿尔明达跟他谈起加布里埃拉,夸奖她是如何地好,是多么地能干。现在加布里埃拉白天夜里都在给人做衣服:上衬里、开扣眼、缝内衣,干得很吃力。因为正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天生不是拿针线做衣服的材料,而只会在炉灶边做饭烧菜。虽然这些日子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人都找上门来,或是请她去当厨娘,或是要与她同居,提出的条件也一个比一个使人动心,但是加布里埃拉已经下定决心,除了纳西布之外,她不再去给任何人做饭。纳西布听堂娜阿尔明达讲这些话的时候,几乎是无动于衷的,虽然他对加布里埃拉这种迟到的、忠诚的表白多少感到有点骄傲。他耸耸肩膀,走回了自己的家。 纳西布的创伤已经痊愈了,他已经能把加布里埃拉忘掉了。当然,他没有忘掉她是个厨娘,只是忘掉了她是个女人。当纳西布回忆起自己和她一起过夜的那一幕幕往事的时候,跟回忆里佐莱塔对床上的事无所不通的样子,回忆他过去认识的一个名叫雷吉娜的女人的两条长腿以及在伊塔布纳市的节假日子里跟表妹穆尼拉偷偷接吻时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他心里并不感到难过,没有恨也没有爱。但是他依然渴望得到像她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厨娘。纳西布已经从这一打击中恢复过来,但是他为此破费了不少钱财。一连几个星期,他每天晚上都要去夜总会,在那里赌钱,替罗萨林达买香槟酒喝。这位金发女郎只替自己打算,弄走了他不少面额五十万雷斯的钞票,好像纳西布是一个庄园主,是一个把她当成小老婆供养的种植可可的上校,而不是到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已经付过钱的床上来和她寻欢作乐的。他从来没见过这样谈情说爱的,却仍然装成是一个傻瓜似的。纳西布一算账,才明白了自己在罗萨林达身上挥霍了多少钱,后来就丢开了她,又迷上了一个从亚马孙州来的年纪很轻的姑娘——一个名叫玛拉的印第安女人。虽然这个姑娘不那么迷人,但是她身价不高,给她喝点啤酒,送她一些礼物她就知足了。然而这个印第安姑娘没有固定的主顾,她得在马沙当家里接客,不是每夜都有空的,所以,为了消愁解闷,纳西布就到夜总会或是妓女们的家里吃夜餐、寻欢作乐,而从不考虑花多少钱。就这样,他用掉了一大笔钱。 这种生活方式使他在整个这段时间没有在银行里存上一点钱。虽然他做到了没有对朋友们失约,可是这种放荡的生活却把酒店的盈利全部吞噬掉了。从前,他每周只去一两次夜总会,在那里和那些对他钟情的女人睡觉,几乎用不着花什么钱。结婚以后,尽管他给加布里埃拉买了那么多的东西,每月他还是能存上几个康托,准备买块可可园子。他决心停止这种放纵且会使他破产的生活,现在他可以平平静静地做到这一点了,因为他已经不再为加布里埃拉不在身边而感到日子难熬,不再害怕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再需要把大腿放在加布里埃拉滚圆的屁股上才能睡得舒适安稳了。他所怀念的、而且越来越强烈地怀念的只是作为厨娘的加布里埃拉。 幸好不是所有方面的收入都减少了,酒店里打牌的那个小房间的收入很是不错。那一年人们花钱跟流水似的,现在,阿曼西奥·莱阿尔和梅尔科已经与里贝里尼奥和埃泽基埃尔重新和好,这个小房间里每天都热闹得很,人们经常玩到深夜,有几次甚至一直玩到清晨。这些人下的赌注都很高,赌场的收入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还有正在筹建中的餐厅,蒙迪尼奥出钱,纳西布负责经营,因为他很有经验,所得的利润将由两个人平分。餐厅肯定可以赚钱,因为没有人与他们竞争。旅馆的饭菜名声很坏,而且餐厅到晚上又可以变成赌场。上校们就像喜欢在夜总会里玩转盘和巴卡拉[86]那样喜欢玩七点半、比斯卡、二十一点这些扑克游戏,在餐厅里他们能够安心地玩个痛快。 最使人烦心的是缺少一个厨娘。楼上已经粉刷一新,分为正厅、贮藏室和厨房。桌子和椅子已准备齐全,炉灶也修好了,洗碗的水池子和顾客小便的地方也都有了,一切都是第一流的。里约的订货也已运来了:制作冰淇淋的机器,存放鱼、肉的冰箱,餐厅自己就可以制冰。这些东西都很高级,伊列乌斯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所以酒店里的顾客对这些设备都感到十分惊讶。这一切很快就全都安排就绪,只是还缺少一个厨娘。就在最有权威的若奥·富尔仁西奥毫不客气地批评酒店的咸甜点心质量不好的那一天,纳西布决定去找蒙迪尼奥商量这件事。 蒙迪尼奥对开办餐厅一事极感兴趣。他是一个很讲究吃的人,一直抱怨旅馆的饭菜太差,总是这个旅馆吃几天,那个旅馆吃几天,不断更换地方。纳西布也很清楚这种情况,所以当初他给了加布里埃拉一份很高的工资。蒙迪尼奥跟纳西布商量了这件事,他建议在里约找一个有在餐厅做饭经验的厨师,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然后再在伊列乌斯找两三个女人给他当助手。纳西布对这个建议很不以为然:里约的厨师是不会做巴伊亚市的饭菜的,而且他们要的工钱很高。但是蒙迪尼奥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十分赞赏: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厨师,头上戴着白帽子,就跟里约的餐厅一样,他可以直接跟顾客交谈,向他们介绍并推荐各种各样的菜。于是,蒙迪尼奥给他在里约的一位朋友拍去了一封电报。 纳西布整天忙于餐厅最后的也是最琐碎的收拾整理工作,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很少去夜总会,等他有了时间而那个从亚马孙州来的年轻姑娘也有空的时候,他就去找她睡觉。只等从里约来的厨师一到,商业餐厅隆重开业仪式的日期就可以定下来了。喝开胃酒的时候,很多人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对装有镜子的正厅、硕大的炉灶、冰箱以及其他种种古怪的设备感到十分新奇。 厨师取道巴伊亚市来到伊列乌斯市,他和蒙迪尼奥是坐同一条轮船到达的。应州长的邀请,蒙迪尼奥前往州府巴伊亚市去和他讨论政局,并商议很快就要开始的选举中的各种问题。蒙迪尼奥把阿里斯托特莱斯也带去了,两个人凯旋而归,州长在所有问题上都让了步:维托尔·梅洛被撇到一边去了,马乌里西奥律师也落了个同样的下场。阿尔弗雷多退出了州众议员的竞选,换上了伊塔布纳市的热维纳尔律师。这件事没有引起任何异议。事实上选举已告结束,反对派已经开始上台执政了。 新来的厨师使纳西布大吃一惊:此人长得腰圆体胖,嘴唇上边留着稀疏的小胡子,他的有些手势令人疑惑不解,言谈举止颇像个女人,神气十足,趾高气扬,俨然一副大公爵的派头。他不但要漂亮的女人,还要高得出奇的工资。 若奥·富尔仁西奥说。 “他不是一位厨师,而是个共和国总统。” 这位厨师出生在葡萄牙,说话带有地方口音,还夹杂不少法语。纳西布感到很不是滋味,因为他听不懂法语。此人名叫费尔南德,名片上写的是“费尔南德——高级厨师”。若奥·富尔仁西奥很小心地把这位厨师的名片和诗人阿尔吉莱乌·帕尔梅拉的名片放在一起保存起来。 费尔南德和纳西布一起上楼去查看餐厅,酒店里一些感到好奇的顾客也跟了上去。走到炉灶跟前的时候,费尔南德摇着头讲了一句法语: “Très mauvais……” “什么?”纳西布沮丧地问道。 “不好,太差劲……”若奥·富尔仁西奥把它翻译成了葡萄牙语。 费尔南德要求把它换成烧煤的金属灶,而且还要赶快换掉,期限为一个月,否则的话他就要回里约去了。纳西布恳求他把期限放宽到两个月,因为他必须让人到巴伊亚市或是里约去购买。费尔南德阁下高傲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同时,还要求添置一系列的厨房设备。他批评了巴伊亚市的饭菜,据他说,这些饭菜对吃惯了精细食品的人的胃是不适宜的。他的这番话立刻引起人们极大的反感。博士跳出来为巴伊亚市的地方饭菜做了辩护。 “不学无术之辈。”费尔南德悄声说道。 纳西布吃了一惊,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刚要说什么,高级厨师像个大人物似的白了他一眼,使得他浑身发冷。如果这位厨师不是从里约来的,花了他那么多钱,尤其如果这不是蒙迪尼奥·法尔康出的主意,那么他就会让这位厨师连同他复杂的菜名和法国话一起滚蛋。 为了试一下厨师的手艺,纳西布要求他开始给酒店做咸甜点心并给他做饭吃。纳西布再一次大伤脑筋。给他做的饭菜成本高极了,给酒店做的点心情况也是如此。这位“高级厨师”喜欢用罐头制品,橄榄油、鱼以及火腿都要用罐头的。制作点心的成本几乎与售出的价格相差无几,而且是又黏又难消化。天哪,费尔南德和加布里埃拉两个人做的点心是何等地不同啊!一个人做的点心黏得塞牙缝,粘在上颚上下不来;另一个人做的点心又香又脆,一到舌头上就成碎末了,非要喝几口酒才行。纳西布不住地摇头。 纳西布请了若奥·富尔仁西奥、尼奥加洛、博士、若苏埃和上尉吃了一次由这位尊贵的“高级厨师”做的午饭:蛋黄酱、青菜汤、米兰式烧鸡和油炸里脊。不能说饭菜做得不好,不是这样的,但它怎么能和当地的味道又香、样子又好看的饭菜相比呢?怎么能和加布里埃拉做的饭菜相比呢?若苏埃记得,加布里埃拉做的油煎大虾、椰汁浇鱼和辣椒炒肉的味道就像一首首诗那样美好。纳西布不知道这一切将以何种结局告终。顾客们会接受这种他们叫不上名字的菜和这些乏味的酱汁吗?吃到嘴里都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吃的是鱼是肉还是鸡。上尉用一句话概括说: “好是好,但不实用。” 至于纳西布这个出生在叙利亚的巴西人,除了基贝[87]以外,他对任何其他的非巴伊亚市的饭菜都不喜欢,在吃的方面,他是个排外主义者。但是,他能怎么办呢?厨师已经来了,拿的是头等工资,摆出了一副了不起的架势,对人很不客气,而且叽哩呱啦地开口就是法语。他总是不怀好意地盯着希科·莫莱扎,希科·莫莱扎也毫不示弱。纳西布不禁为餐厅的命运犯起愁来。但是这位厨师引起了人们的巨大兴趣,大家谈起这位“高级厨师”时就像是在谈论一位大人物那样来劲。有人说他曾在有名的大餐厅里当过主要的负责厨师,有人编造了一些有关他的趣闻轶事,特别是关于他给那些当下手的女厨娘上烹调课的情况。这些可怜的厨娘一点也听不懂他讲的内容。那位从塞尔希培州雇来的女厨娘对他十分嫉恨,管他叫“老阉鸡”。 终于,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餐厅定在一个星期天正式开业。商业餐厅的两位业主将举行一次盛大的午宴,招待地方上的知名人士。纳西布向伊列乌斯的所有显要人物和酒店里所有与他关系不错的顾客都发出了请帖,当然,托尼科·巴斯托斯是不在此列的。“高级厨师”为这次午宴拟定了一份最复杂的菜单。纳西布想到了堂娜阿尔明达对他说的话:哪一个厨娘也比不上加布里埃拉。 然而很不幸,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他是不会考虑的。真是遗憾。 战场上的同志 月亮从拉帕大石崖后面升起,划破了深夜的黑幕。每到这个时候,女裁缝们就变成了节日里的牧童女,多拉则变成了女皇,多拉的家就成了一艘帆船。尼洛先生的烟斗宛如一颗明亮的星星,他的右手拿着一根王杖,左手掌握着使人欢乐的奥秘。一走进多拉的家,他就用手准确地把里面隐藏着暴风雨的水手帽扔在一个旧木偶的上面,接着就开始表演魔术。木偶活了,这是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女人,身上围着一件尚未完工的衣服。木偶头上的水手帽不见了,尼洛先生搂着木偶的腰在房间里跳起舞来。木偶只有一条腿,跳起舞来的样子十分滑稽可笑,把牧童女们都逗乐了。米克莉娜像个疯子似的捧腹大笑,多拉则只是莞尔一笑,因为她是女皇。 还有些牧童女也下山了,加布里埃拉也从堂娜阿尔明达家来到这里。她们不仅仅是牧童女,而且已经成了神母亚桑[88]的女儿。每天夜里,尼洛先生都能使这个房间充满欢乐。在那间可怜的厨房里,加布里埃拉做出了丰富多彩的风味食品:铜色的炸糕,银色的蕉叶蒸饼,美妙的金色瓦塔帕[89]。节日开始了。 尼洛属于女皇多拉,女皇多拉属于尼洛。但是,尼洛乃是节日里至高无上的神灵,哪个牧童女他不去骑一下呢?因为一到夜里,牧童女们就成了牝马,成了神灵的座骑。尼洛先生扮成了各种各样的神:战神奥顿,火神尚戈,狩猎神奥肖西,瘟疫神奥穆洛。对多拉而言,他则是众神之首奥沙拉。他把加布里埃拉叫做耶曼雅[90],卡绍埃拉的河水、伊列乌斯的海水以及石缝里冒出的泉水都发源于她那里。在明亮的月光下,这间变成了帆船的房子在空中扬帆起航,驶上小山,在笑语欢声中破浪前进。歌声是风,舞蹈是桨,多拉代表船头,船长就是尼洛先生,他在向水手们下达命令。 水手们都来自码头:黑人鼓手特伦西奥、著名的六弦琴琴师混血儿特拉伊拉、年轻的民歌手巴帕蒂斯塔,还有马里奥·克拉沃,这是个疯疯癫癫的圣像商人,每逢集市总要去表演魔术。尼洛先生吹起哨子,房子不见了,变成了一个欢度的坎东布莱节[91]和马昆巴节[92]的场所,变成了舞场,变成了新婚之夜的床铺,变成了一艘在月光下失去了航向的小船,在乌尼昂山上张帆航行。尼洛先生使每一夜都过得十分快活,他抬脚就是舞,张口就是歌。 绰号叫做“旋七圈”的黑人拳师犹如一把喷火的利剑和一道瞬息即逝的闪电,深夜里他的出现会令人毛骨耸然,但有时他也会带来哈哈笑声。当他和尼洛先生一起来的时候,多拉的家就成了演武场。他走起路来左右摇摆,腰间别着一把短刀,高傲而又迷人。牧童女们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他是东方之王,是大地的圣雄,是来驾驭这些牝马的骑士。 加布里埃拉这匹耶曼雅马穿过了草原与高山,穿过了峡谷与大海,她边歌边舞,同时又身负重载。她从岩石后面向大海女皇投去了一把骨质梳子,一只散发着芳香的长颈瓶,接着提出了一个请求:让她重新回到纳西布的炉灶旁边,回到他的厨房里去,回到他院子里的那间小房里去,她离不开纳西布毛茸茸的胸膛和使人发痒的胡须,她愿意让纳西布把他沉甸甸的大腿压在她的屁股上面。 当六弦琴不响的时候,当轻挠头皮催人入睡的时刻来到的时候,人们开始讲故事了。尼洛先生两次落水遇难,曾从很近的地方看到了死神。大海里的死神长着绿色的头发,嘴里还吹着口琴。尼洛先生明净得像一池泉水,“旋七圈”则像一口无底的深井。这位黑人拳师掌握着死神的秘密,不止一个人曾在他的短刀下命赴黄泉。在巴伊亚市、塞尔希培州和阿拉戈斯州,在黑人拳术场、在节日的游行队伍里、在市场和集市上、在码头可以藏身的地方和港口的酒店里,穿制服和穿便服的警察都跟在“旋七圈”的后面追捕他。就连尼洛先生对他也毕恭毕敬,谁能跟他相抗衡呢?他身上的刺纹使人想起狱中生活的孤苦。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从刚刚杀过人的地方。此番他只是路经此地,他还有紧急事务在身,黑人拳术场的运动员、安哥拉来的拳术教师、节日活动的主持人以及四个女人都在巴伊亚市的码头上等着他。现在是他被警察忘掉了的唯一的时刻。牧童女们,赶快抓紧这个时机吧! 每逢星期天下午,多拉整洁的小院里就响起了竖琴的琴声,黑人和混血儿们就在这里尽情地玩耍。“旋七圈”边弹边唱道: 战场上的同志, 我们就要出发, 踏遍那海角天涯。 啊,我的同志…… 他把竖琴交给尼洛先生,走进正在练武的人群,一个鲤鱼打挺,把特伦西奥踢到了半空;随后飞开双腿,从混血儿特拉伊拉身上腾身而过;紧接着,巴帕蒂斯塔也跌倒在地上。“旋七圈”又用嘴把手绢叼了起来。于是战场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袒露出刺着花纹的胸膛。 在靠近岩石的海边,“旋七圈”在大海女神加布里埃拉的沙滩上尽情欢乐,纵身于她那泡沫飞溅、急浪翻滚的大海之中。加布里埃拉是世上最甜的女人,她是白昼的光明,黑夜的秘密。可是加布里埃拉一直闷闷不乐,在海滩上走来走去。她奔向大海,站在岩石上长吁短叹。 “喂,你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 “我并不是总闷闷不乐,只是现在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不喜欢看到跟我在一起的人闷闷不乐。我天生就喜爱欢乐,我可以用我的剑把你的忧愁斩断。” “斩不断。” “为什么斩不断?” 加布里埃拉想的是烧饭的炉灶、长着番石榴树和樱桃树的那个小院和院里头的那间小房,还有一个多么好的男人。 “有我还不行吗?有的女人可以为了我去杀人或是自杀,你应该为你能交上这样的好运而高兴。” “不行,谁也不行,把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也不行。” “你真的是这样忘不掉他?” “真的。” “所以……” “所以难过。” “嘴里没味。” “没味。” “心里不快活。” “不快活。” 一天夜里,“旋七圈”把加布里埃拉带了出去。前一天轮到米克莉娜,星期六是帕乌拉,“旋七圈”最渴望轮到他和加布里埃拉在一起。在多拉的家里,尼洛先生在吊床上把女皇抱在自己的怀里,帆船到港靠岸了。 加布里埃拉在海边的沙滩上哭了起来。月亮给她镀上了一层银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丁香气味随风飘荡。 “你在哭。” “旋七圈”用握剑的那只手摸了摸加布里埃拉肉桂色的面颊。 “为什么哭呢?在我身边的女人没有一个哭的,相反,她们总是很高兴地笑。” “完了,现在全完了。” “什么全完了?” “我本想有一天……” “怎么样?” 加布里埃拉本想有一天能回到炉灶边,回到那所院子里,回到那间小房中,回到酒店去。纳西布不是要开餐厅吗?他难道不需要一个好厨娘吗?谁能比得上她呢?堂娜阿尔明达告诉了她这件事,使她看到了希望。只有我加布里埃拉才能管好那样一间大厨房,结果却从里约来了一个讲外国话的人顶替了她。再过三天,就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午宴,餐厅就要开业了。现在,希望已成泡影。加布里埃拉想离开伊列乌斯,葬身在大海深处。 每天黎明,“旋七圈”就向人间撒播自由的火种,他为人慷慨,意志坚定,既十分骄傲,又乐于为人排难解忧。他伤人犹如闪电,可又像细雨滋润万物般地对人十分热诚,他是战场上的同志。 “就是那个葡萄牙人?” 这位战场上的同志站了起来,风碰上他要变冷,月光照见他顿时会显得惨白无力。海浪献媚地舔着这位拳师的双脚。 “别哭,和‘旋七圈’在一起的女人没有一个哭的,他只会让她快活地笑。” “我该怎么办呢?”加布里埃拉第一次成了一个可怜的、伤心的或者说是不幸的女人,失去了求生的愿望。 太阳、月光、凉水、那只凶猛的猫、男人的肉体、节日里至高无上的神灵身上所散发出的炽热,这一切都不能使她快活地笑起来,不能使她空虚的心灵感受到生活的乐趣。失去纳西布使她感到空虚,多么好又多么漂亮的一个小伙子。 “你什么也办不了。但我‘旋七圈’一切都可以办到,马上就去办。” “能办什么?我看没法办。” “要是那个葡萄牙人不见了,谁去做饭呢?在开张的那一天如果他不见了,除了叫你去做饭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他很快就会无影无踪的。” 有些时候,“旋七圈”黑得就像没有月光的深夜,坚硬得就像与大海对抗的巨石。加布里埃拉吓得浑身战抖: “你要干什么?把他杀死?我不愿意你这样干。” 当“旋七圈”笑的时候,曙光就会出现,圣徒圣乔治就在月亮上露面了,绝望的落水人遇到了陆地,碰到了船上的铁锚。 “把这个葡萄牙人杀死?他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坏事。我只是要他快一点滚蛋,离开这里,如果他执意不肯,我就给他一点小小的厉害看。” “你要这样干吗?真的吗?” “和我在一起的女人,是为了欢乐,不是为了哭泣。” 加布里埃拉轻轻地笑了。这位战场上的同志眯起他那烈火般的眼睛,觉得这个姿态最好。他可以走了,继续走他的路,他心中有自由,他有一颗自由的心。加布里埃拉最好去为另一个男人献身,虽然她是世界上唯一能够把他吸引,把他拴在那个小小的港口、那个可可码头使他折腰驯服的女人。在这天夜里,他真想把自己的真实感情向加布里埃拉倾吐,拜倒在爱神的衣裙下。最好让她去为另一个男人叹息和哭泣,去为另一个男人的爱情而献身吧。“旋七圈”可以远走高飞。战场上的同志,我们就要出发,踏遍那海角天涯。 加布里埃拉抓着他的手,向他表示感谢。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漂荡,他们环绕着港口漫步,小岛上种植着藤本植物和胡椒树。战场上的同志高傲地站在船头,啊!同志,烈火在胸中燃烧,失去加布里埃拉会使他痛苦,但是,他是大地之神,右手握着骄傲,左手握着自由。 杰出的公民 星期六,也就是商业餐厅准备隆重举行开业典礼的前一天,人们看到餐厅的业主、阿拉伯人纳西布穿着一件长袖衬衫,像个疯子似的在街上急速地跑着,肥胖的肚子在腰带上摆动,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慌慌张张地向蒙迪尼奥·法尔康的出口商行奔去。 在联邦收税局的门口,上尉一把抓住了这位酒店老板的胳膊,迫使他停下了焦虑的脚步。 “怎么回事?你急急忙忙地到哪儿去?” 上尉待人一向亲热友好,自从宣布他要竞选市长以后,更是变得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了。 “出了什么事?我能帮你点什么忙?” “不见了!不见了!”纳西布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见了?什么不见了?” “厨师,就是那个费尔南德。” 很快,全市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件事。昨天晚上,这位从里约来的厨师,这位奇特的高级厨师蒙西埃乌尔·费尔南德(他喜欢人们这样称呼他)在伊列乌斯市失踪了。他本来与餐厅雇用的两名跑堂和几个在厨房里给他当帮手的女用人说好,他们要在第二天上午见面,看看当天最后的准备工作还有什么问题。上午他没有露面,谁也没见到他。 蒙迪尼奥·法尔康让人把警察局长找来,把情况告诉了他,要他认真地查询此事。警察局长就是让伊塔布纳市政府的秘书吓得落荒而逃的那名中尉,现在他在蒙迪尼奥面前俯首帖耳,活像个奴才。 在模范文具店里,若奥·富尔仁西奥和尼奥加洛在推测着各种可能性。从他的举止和他的眼神来看,这位厨师肯定是个搞同性恋的人。难道他干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闻?他一直缠着希科·莫莱扎转来转去的。警察局长询问了这个年轻的跑堂,希科·莫莱扎火了: “我喜欢的是女人!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事。有一天,他跟我装傻,我差一点给了他一拳。” 也许他成了小偷们的牺牲品。伊列乌斯市住着不少流浪汉、骗子和伪造证件的人,这些不可救药的人是从巴伊亚市和其他地方流窜到此地来的,现在他们代替了昔日的雅贡索,整天在城里晃来晃去。警察局长和他手下的士兵搜查了港口、乌尼昂山、孔基斯塔山、蓬塔尔岛和科布拉斯岛。纳西布把他的朋友们也动员起来了:尼奥加洛、鞋匠费利佩、若苏埃,此外还有跑堂的和几个顾客。他们找遍了伊列乌斯市,但是毫无结果。 若奥·富尔仁西奥断言说: “依我看,我们这位可尊敬的高级厨师一定是收拾好了手提箱,自己出钱远走高飞了。他在伊列乌斯市住得不称心,这里公开搞同性恋的只有马沙迪尼奥和‘皮兰吉小姐’,这使他感到失望,所以他就溜走了。不过他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免得我们一看到他就讨厌恶心。” “可他坐什么走的呢?昨天没有轮船出港,今天才是卡纳维拉斯号的航班……”尼奥加洛表示怀疑。 “坐公共汽车,坐火车……” 既没有乘火车,也没有乘公共汽车,既不是骑马,也不是步行,警察局长打了这样的保票。下午四点左右,小黑孩图伊斯卡兴冲冲地跑来,他提供了一条线索,这是那一天所得到的唯一一个比较具体的情况。一个最下等的妓女看到过一个衣着考究的胖子,此人完全可能就是这位厨师,因为他嘴唇上留着胡子,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这个妓女从巴特富多夜总会出来,在港口货栈的旁边看到一个人被三个行迹可疑的人带走了。她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图伊斯卡,但是当着警察的面,她讲得就远没有这么具体了。她仿佛是看到了,但是又不能肯定,因为她当时刚喝过酒,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实际上她完全认出来了:尼洛先生,一个名叫特伦西奥的黑人,还有一个领头指挥的。她叫不上这个人的名字,但是她和巴特富多夜总会里的所有妓女都对他十分倾心。此人在拳术场是个危险人物,他从巴伊亚市来的,名声并不好。这位妓女战战兢兢,因为她心里认定这位厨师已经被沉到靠近港口的海里去了,但是她一点也没有向警方透露她的想法,她已经后悔把这件事告诉图伊斯卡了。谁也想不到去多拉的家里找这位厨师,费尔南德刚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哭哭啼啼的,后来就开始帮多拉干起裁缝活来,因为这一天多拉没让她的帮手们到她的家里来。费尔南德完全同意下午穿上水手服,乘坐巴亚那公司的三等舱离开此地,“旋七圈”也乘同一条船跟他一起走。多拉答应把他的行李直接发往里约。 傍晚时分,若奥·富尔仁西奥来到像开了锅似的韦苏维奥酒店,看到纳西布绝望到了极点。第二天餐厅怎么开张呢?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东西买来了,雇来了帮厨的混血女人,她们还受过费尔南德的训练呢,另外还有两个跑堂的,盛大午宴的请帖也全发出去了。伊塔布纳市要有人来,其中包括阿里斯托特莱斯。阿瓜普雷塔和皮兰吉要有人来。里约多布拉索的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也要来。上哪儿去找一个厨娘来代替这位不见踪影的厨师呢?就连那位从塞尔希培州来的厨娘也指望不上了,她跟费尔南德吵了架,已经离开院子里那间让她搞得肮脏不堪的小屋了。用那几个帮厨的混血女人?除非纳西布想开张的第二天就关门停业。这些女人并不真会做饭,只会切肉、杀鸡、洗洗下水和烧烧火。这么短时间到哪儿去找厨娘呢?这一切,纳西布都在打牌的那间小屋里告诉了若奥·富尔仁西奥。纳西布面前放着一瓶纯正的酒,刚才他还极力想掩饰自己的痛苦。正在酒店里的顾客和纳西布的朋友们都说,他们从来没见过纳西布这么绝望过,就是在与加布里埃拉决裂的那些日子里他也不是这样的。也许当时他更加绝望,但那个时候他只是沉默不语,整天阴沉着脸,现在他却是呼天抢地,大喊大叫地说他要破产了,要丢尽脸了。若奥·富尔仁西奥一到酒店,纳西布就把他拉进打牌的那间小屋。 “若奥,这下子我全完了。我该怎么办呢?”自从这位书店老板帮他恢复了未婚的单身汉的身份以后,纳西布就对他无限信赖。 “纳西布,你安静点,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我上哪儿去找厨娘呢?多斯·雷伊斯姊妹是不会答应帮助操办这种只差一天就到期的宴会的。即使她们答应了,星期一又请谁来给顾客做饭呢?” “我可以让马罗卡斯来给你干一些日子,不过她非要有我的女人在一边指点不可,只有这样,她才能烧出很好的饭菜。” “干一些日子又有什么用?” 纳西布喝了一口酒,他真想哭出声来: “谁也无法替我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有些人出的主意简直是毫无道理。堂娜阿尔明达竟然让我去重新雇用加布里埃拉,你想想看!” 若奥·富尔仁西奥兴奋地站了起来: “纳西布,这下子可有救了!你知道堂娜阿尔明达是何等人物吗?她简直就像那个能把鸡蛋竖起来和发现美洲大陆的哥伦布。她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你看,办法就摆在我们面前,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可我们却没有发现。现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纳西布。” 纳西布小心谨慎,满腹狐疑地问道: “加布里埃拉?你真的这么想?不是开玩笑吧?” “为什么不行呢?她过去不是给你当过厨娘吗?为什么不能再来当你的厨娘呢?你有什么顾虑呢?” “她过去是我的老婆……” “是同居,难道不是这样吗?因为那次结婚是无效的,这你是知道的。正因为如此,你可以再雇她来当厨娘,这样就彻底证明你没有结婚,这比光是宣布结婚无效还要好。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这对她来说是一次很好的教训……”纳西布若有所思地说,“当过太太以后又重新成了厨娘。”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这里面唯一的过失是你跟她结了一次婚。 这对你来说是不幸的,对她来说更加不幸,如果你愿意,我去跟她说。” “她会答应吗?” “我保证她会答应。我现在就去。” “你告诉她,就雇她一段时间……” “为什么?她是个厨娘,只要她干得好,你就要继续用她,为什么只雇一段时间呢?你等着我回来给你答复。” 于是,就在那天晚上,加布里埃拉高高兴兴地把院子里的那间小房子打扫了一遍,住了进去。去之前,她在多拉的家里向“旋七圈”表示了谢意。下午六点钟以后,从纳西布家的窗口,她向正在通过港湾口驶往巴伊亚市的卡纳维拉斯号轮船挥舞着手帕。第二天的午宴上,五十多位客人重新吃到了各种美味的菜肴,极为可口的零食,无比鲜美的调味品。 餐厅开张的午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和开胃酒一起端上桌来的是昔日的那种咸甜点心,接着,各种精美的佳肴就接连不断地被端上了饭桌。纳西布坐在蒙迪尼奥和法官中间,心情十分激动地听着上尉和博士的致词。“伊列乌斯杰出的儿子。”热衷于家乡进步事业的上尉这样称呼着纳西布。“纳西布·萨阿德是一位堪称楷模的公民,他使伊列乌斯有了一个可以和其他大都市相媲美的餐厅。”博士热烈地赞扬着纳西布。若苏埃代表纳西布致了答词,同样也对纳西布表示了谢意和赞扬。最后蒙迪尼奥讲了话,他说,他愿意“承认自己的过失”,是他把厨师从里约弄来的,而纳西布当初是不赞成的。纳西布是有道理的,世界上没有任何饭菜可以和巴伊亚市的这种饭菜相媲美。 于是大家都想见见准备这次午宴的艺术家,看看做出如此美味饭菜的那双神仙般的妙手。若奥·富尔仁西奥站了起来,到厨房去请这位厨娘。她笑盈盈地走了出来,脚上拖着拖鞋,蓝色斜纹布的衣服上扎着一块白围裙,耳朵后面别着一朵鲜红的玫瑰花。法官喊了起来:“是加布里埃拉!”纳西布高兴地向众人宣布说: “我重新雇用她当我的厨娘……” 若苏埃鼓起掌来,尼奥加洛也是如此,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了,还有几个人站起身来向她问好。加布里埃拉微微一笑,低下了头。她的头发上系着一条发带。 蒙迪尼奥·法尔康小声地对坐在身边的阿里斯托特莱斯说: “这个土耳其人可会享福了……” 加布里埃拉这块土地 几经推迟之后,港湾口的工程终于竣工了。一条新的又直又深的水道已经修好,劳埃德公司、科斯特拉公司和巴亚那公司的船只开始可以从这条水道通过而不会有搁浅的危险,大型货轮也可以驶入伊列乌斯港口,直接在那里装运成袋的可可了。 正如总工程师所解释的那样,工程迟迟未能完工是因为遇到了数不清的困难和障碍。他指的不是拖船和技术人员刚刚抵达该市时所遇到的骚乱,也不是响起了枪声和夜总会里酒瓶子乱飞的那个晚上,更不是指开始时有人扬言要把他们弄死的威胁,他所指的是港湾口变化莫测的沙滩:潮汐、大风和暴雨都会导致它移动位置,使水道底部改变形状,短短的几个小时,就可以覆盖和毁掉几个星期的工作成果,所以必须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干起,水道的工程计划因此变更了二十次之多,以便能找出最坚固的支撑点。有时候,工程技术人员被弄得垂头丧气,甚至都怀疑这项工程能否取得成功。与此同时,城里那些持最悲观态度的人也一再重复着在竞选活动中有些人提出的观点:伊列乌斯市的港湾口问题是不可能解决的,谁拿它都没有办法。 拖船、挖泥船以及工程师和技术人员都返回里约去了。有一条挖泥船要一直待在港口,以便能迅速及时地对付沙滩的移位,使排水量最大的轮船也能通过这条新开辟的水道。 欢送仪式成了一次盛大的节日,喝掉的酒不计其数。庆祝活动从商业餐厅开始,在多拉多夜总会结束。大家热烈地赞扬了工程师们的丰功伟绩、他们坚韧不拔的精神和精湛的技术。博士发表了使他名声大振的讲话,他把总工程师比作拿破仑,但这是“一个在和平与进步的战场上作战的拿破仑,他征服了看上去是桀骜不驯的大海、反复无常的河流以及与文明作对的沙滩和阴森恐怖的狂风”。人们可以从伯南布哥岛上的高高的灯塔上,骄傲地观望着由他从“港湾口的奴役下解放出来的伊列乌斯港,由这些高贵的工程师和能干的技术人员以其智慧和献身精神修建起来的可以向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船只开放的伊列乌斯港”。 伊列乌斯市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妓女,对这些人的离去感到十分留恋,在码头分手的时候,住在山上的那些女人紧紧地抱着水手们哭泣着。有一个女人已经怀孕,那位水手答应她以后还要再来。总工程师带走了一箱优质的“伊列乌斯大曲”,此外还带走了一只猴子,以便回到里约之后,可以回忆起这块富饶的、挣钱容易的土地,这块需要勇气和付出艰苦劳动的土地。 他们是在雨季刚开始的时候离开伊列乌斯市的。那一年的雨季来得很准时,早在圣乔治节之前就降了雨。庄园里,可可树上花满枝头,数以千计的新树第一次结出了果实。那一年可可的收成将会更好,价格也会更高,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收入都会增加。在整个巴西,种植任何其他作物都无法和种植可可相比。 在韦苏维奥酒店门口,纳西布看到了这些拖船,它们就像一只只正在打架的小公鸡,劈开层层海浪,拖着挖泥船向南方驶去。从工程师、潜水员、技术人员和水手们抵达至离开此地的这段时间里,伊列乌斯发生了多少事情呵……老拉米罗·巴斯托斯已经看不到大型轮船驶进伊列乌斯市港口的情景了。他升天之后不久,就在招魂会上露了面,变成了一个传教士,对当地的人提出了种种劝告,极力宣扬仁慈、谅解和耐性,至少堂娜阿尔明达是这么断言的。在短短的然而又是多事的几个月里,伊列乌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每一天都有新的事物出现:一个新的银行分行和新的代表南方公司的甚至是代表外国公司的办事处相继设立,新的商店和住宅不断建起。就在前几天,在乌尼昂山的一幢旧阁楼上,成立了“手工业者和工人联合会”,兴办了一所技工学校,穷人的孩子们可以在那里学到木工、泥瓦工和修鞋的技术。与此同时,还为成年人成立了一所小学,这是为港口的搬运工、可可包装工以及巧克力厂的工人开办的。伊列乌斯市很多热心的人出席了成立大会。鞋匠费利佩在会上讲了话,他把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混在一起,大声欢呼工人们把世界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时代已经到来。他的论断未免过于荒谬,所有的与会者对此只是机械地报以掌声。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也鼓了掌,就连那些可可园的上校、那些掌握着大量土地,同时也掌握着在这些土地上弓腰劳动的工人命运的庄园主也鼓起掌来。 同样,纳西布的生活在这几个月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结了婚又宣布无效,生意兴隆又担心会破产,心里充满渴望与欢乐之后又变得十分空虚,有的只是痛苦与绝望。他曾感到过极度的幸福,也感到过极度的悲伤,现在一切又恢复到昔日的那种宁静与甜美之中了。韦苏维奥酒店也恢复了昔日的情景,恢复到了加布里埃拉初来时的那种盛况:一到喝开胃酒的时候,顾客们都迟迟不肯离去,总要再喝上一杯,还有些人上到二楼的餐厅里去吃午饭。韦苏维奥酒店一片兴隆景象。中午十二点,加布里埃拉从楼上的厨房走下来,微笑着从酒桌中间穿过,耳朵后面别着一朵玫瑰花。人们跟她开着庸俗的玩笑,贪婪地望着她,摸她的手,胆子大的还要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博士依旧称呼她为“我的闺女”。人们赞扬纳西布的智慧,赞扬他想出了好办法,终于从陷进去的复杂的迷宫中摆脱了出来,不仅没有失去体面,还从中得到了好处。纳西布在各张桌子中间转来转去,不时地停下来,听听顾客们的谈话,也和他们一起说东道西。他有时和若奥·富尔仁西奥以及上尉坐在一起,有时和尼奥加洛和若苏埃坐在一起,有时候又和里贝里尼奥和阿曼西奥·莱阿尔坐在一起,仿佛出于护城神圣乔治的奇迹,纳西布又回到了过去的那种岁月,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波折,没有发生过任何让人难过的事情一样。如果不是由于餐厅生意不够理想以及酒店里再也看不到托尼科·巴斯托斯的影子,纳西布的这种幻觉就会变得十全十美了。托尼科已经彻底不到韦苏维奥酒店来了,把喝开胃酒的地点改在了黄金珠酒店。 餐厅的生意马马虎虎,虽然肯定能赚到一些钱,但是数目不大,并不像纳西布和蒙迪尼奥当初想象的那样兴隆。除非有轮船在港口停泊,平时来这里吃饭的人并不是很多,而且只是吃午饭。当地人都习惯在家做饭吃,只是偶尔为了换换口味,想吃一吃加布里埃拉做的饭菜,有时只是男人们自己,有时是把一家人全带来才在这里吃顿午饭。固定在这里就餐的人屈指可数:蒙迪尼奥,几乎总有客人和他一起进餐;此外还有若苏埃和鳏夫佩索阿。但是,夜间在餐厅开设的赌场却获得了惊人的成功,每天都有五六圈人玩着七点半和比斯卡的扑克游戏。加布里埃拉每天下午为晚上要来赌博的人做好咸甜点心,每晚这些人都要喝掉很多的酒,纳西布因为提供了赌博场地还可以拿到抽头。关于赌场的事,纳西布在良心上几乎经历了一场危机:所得的抽头蒙迪尼奥应不应该也有份呢?当然没有,因为他投资是为了开办餐厅而不是为了开办赌场。也许应该有他的份,纳西布很不情愿地这样考虑着,因为房租是由两个人合资的餐厅支付的,桌子、椅子、点心盘子以及酒杯也都是餐厅的。赌场收入很多,这对顾客寥寥无几、固定在这里吃午饭的人屈指可数的餐厅来说也是一个补偿。纳西布很想把这一部分收入全部归他自己,但是又担心蒙迪尼奥会责难他,因此他决定跟蒙迪尼奥谈一谈这件事。 蒙迪尼奥对纳西布怀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自从他现在的这位合资人解决了在婚姻问题上遇到的种种麻烦之后,他总说纳西布现在是伊列乌斯市最开明的一个人。蒙迪尼奥摆出一副很信任纳西布的样子,听着他的陈述,等着他把问题摆出来。纳西布想听听蒙迪尼奥的意见:赌场的赢利蒙迪尼奥应不应该也有一份? “纳西布,你的意见如何?” “蒙迪尼奥先生……”纳西布用手捻着胡子尖说,“如果像诚实的人那样去考虑问题,那我认为你是有份的,跟餐厅分红一样,应该分给你一半;要是像伊列乌斯人那样去考虑问题,就可以说并没有签订过这样的合同,你是个富翁,并不需要这点钱,我们没谈过赌场的事,我是个穷人,正要攒一点钱好买一小片园子,这笔额外的收入对我很有用。但是,正像拉米罗上校说的那样,即使没写在纸上,诺言还是诺言。我把赌场的那些账单都带来了,现在请你过目……” 纳西布刚要把账单放在蒙迪尼奥的桌子上,出口商推开了他的手,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把账单和钱都收好,纳西布。赌场的收入没有我的份。你如果想让自己的良心完全踏实下来,你就付给我一小笔晚上使用餐厅房子的租金,随便几十万雷斯就行了。最好是这样:每月你拿出十万雷斯送给正在修建中的老年人收容所使用。哪儿见过有联邦议员开赌场的呢? 除非你怀疑我选不上……” “你当选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谁也不会怀疑。那么我们就一言为定了,谢谢你,蒙迪尼奥先生,我实在领情了。” 纳西布起身准备离去,蒙迪尼奥问他: “请你告诉我一件事,”他放低声音,手指戳在纳西布的胸口上,“这儿还痛苦吗?” 纳西布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了光彩: “不痛苦了,一点也不感到痛苦了……” 蒙迪尼奥低下了头,小声地说: “我真羡慕你,我这里还有痛苦。” 蒙迪尼奥本来想问纳西布,他是否又和加布里埃拉一起睡觉了,可又觉得这样问有失礼貌。纳西布高高兴兴地走了,他来到银行,把钱存了起来。 纳西布真的是一点痛苦的感觉也没有了,痛苦和折磨的痕迹全都消失了。当他开始重新雇用加布里埃拉的时候,他曾经担心过她的出现会使他回忆起无数往事,害怕再梦见托尼科·巴斯托斯一丝不挂地坐在他的床边。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做过的一场噩梦而已。他和加布里埃拉的关系又回到了最初时期的那种状况:一个是老板,一个是厨娘。加布里埃拉十分快活,活儿干得又快又好。她收拾房间,唱歌,到餐厅准备午餐的饭菜,该喝开胃酒了,她就下楼到酒店里去,一桌一桌地把午餐的菜单告诉酒店里的顾客,请他们上楼吃饭。一点半左右,餐厅的顾客都走光了,纳西布坐下来吃饭,加布里埃拉和从前一样伺候他,围着桌子转来转去,把饭端上来,把啤酒瓶盖打开。然后,加布里埃拉就和餐厅里唯一的一个跑堂(因为餐厅生意不多,用不了两个跑堂,纳西布已经辞退了一个)以及希科·莫莱扎一块儿吃饭。这个时候,代替了比科·菲诺的瓦尔特尔就在酒店看门。纳西布拿起一份过期的巴伊亚市的报纸,点上一支凤凰牌雪茄,每天他都能见到躺椅里有一朵玫瑰花。最初几天,他把那朵花扔到外边去了,后来就把它放进了口袋里。报纸落在了地上,雪茄烟熄灭了,微风轻轻吹来,纳西布在树荫底下进入了梦乡。路过酒店去文具店的若奥·富尔仁西奥每天都会把他叫醒,加布里埃拉这时开始准备下午和晚上的咸甜点心,之后她就回家去了。纳西布看着她穿着拖鞋走过广场,消失在教堂的后面。 纳西布要完全感到称心如意还需要点什么呢?他吃上了加布里埃拉做的无比可口的饭菜,挣下的钱存入了银行,很快他就要置地产了。人们对他说,过了巴弗莱山,有一片新开出来的土地,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适合种植可可的土地。里贝里尼奥答应带他去看看,因为这个地方离上校的庄园很近。纳西布的朋友们和顾客们每天都光临酒店,有时候他们也到二楼的餐厅去吃顿饭,经常在这里下棋打牌。若奥·富尔仁西奥、上尉、博士、尼奥加洛、阿曼西奥、阿里、若苏埃和里贝里尼奥这些人讲起话来都很风趣。自从里贝里尼奥在车站附近给格洛莉娅找了间房把她安置下来以后,他和若苏埃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有时候甚至他们三个人一起到餐厅里来吃饭,相处得极好。 纳西布要完全感到称心如意还需要点什么呢?此刻他心里一点醋意也没有了,一点也不担心会失去这个厨娘,加布里埃拉到哪儿去能获得这么高的工资和这么保险的工作呢?况且,她对别人许诺给她房子、答应在商店里给她立上户头以及对绸料衣服、鞋和当小老婆的奢华生活统统不感兴趣。纳西布不理解加布里埃拉为什么会这样。毫无疑问,加布里埃拉的这种做法是荒谬的,但是纳西布却没有心思去深究她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为之发狂的事物。也许像若奥·富尔仁西奥曾经讲过的那样,原野上的花儿不是用来插在花瓶里的。但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无所谓了,就像加布里埃拉一来到酒店顾客们总爱低声地在她的耳边说上几句,冲着她微笑,忘情地看着她,在她屁股上拍几下,轻轻摸摸她的手,拉拉她的胳膊,碰碰她的乳房,这一切都已经不能使他感到气恼一样,因为所有这一切都能吸引住顾客,让他们再多喝上一杯或是一口酒。 法官想偷走她耳朵后面别着的那朵玫瑰花,加布里埃拉赶忙逃走了。纳西布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个场面。再有点什么纳西布就能完全感到称心如意了呢?住在玛丽娅·马沙当家里的那个亚马孙州来的印第安姑娘,每逢夜里和纳西布在一起的时候就露出了她那乡下人的牙齿,笑嘻嘻地问纳西布: “你喜欢你的玛拉吗?你觉得她可爱吗?” 纳西布觉得她是可爱的。她看上去个子又小又胖,脸部又宽又圆,盘腿坐在床上,恰似一尊铜雕。纳西布每周至少要去找她睡一次觉,这是一种既不错综复杂又无什么神秘之处的恋情,睡在一起的时候,纳西布不会产生任何惊奇之感,更不会神魂颠倒,也听不到那种类似正在发情中的母狗或母驴发出的痴狂的叫声。纳西布也和其他女人睡觉,因为很多人都来找玛拉,上校们喜欢这个从亚马孙州来的“绿色的水果”,她晚上很少有空。纳西布随意地在夜总会或是妓院里寻欢作乐,他甚至还和科里奥拉诺的新小老婆在广场上的那间房子里睡过一次觉。这个很年轻的混血姑娘是上校从庄园里弄来的,现在科里奥拉诺已经不再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当了乌龟了。但是,纳西布固定的对象依然是那个亚马孙州的姑娘,他和她一起在夜总会里跳舞,两个人一起喝啤酒和吃点心。只要玛拉夜里有空,就会用她的小学生的字迹给纳西布写个条子送去,酒店一关门,纳西布就去找她。纳西布口袋里装上钱,还没见到玛拉,就已经感受到在玛拉床上过夜时的快乐了。这种日子是很开心的。 纳西布要完全感到称心如意还需要点什么呢?一天,玛拉给他带来一张纸条,说晚上等着他去玩“逮小猫”,纳西布高兴地微微一笑。酒店关门以后,他就到玛丽娅·马沙当家里去了。玛丽娅是伊列乌斯市妓院最著名的老鸨,有着慈母般的心肠,是个完全可以信赖的人。她拥抱了纳西布以后对他说: “纳西布,你这趟白跑了。玛拉正跟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在一起,上校专门从里约多布拉索来找她,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纳西布十分扫兴地回去了。他不是生玛拉的气,他不能干预玛拉的生活,不能不让她去接客挣钱以维持生活。他生气的是这个夜晚他不能如愿以偿,而某种欲念却像一只老鼠似的咬得他难以忍受,他的被子里面需要有个女人的肉体。他走进了家,脱掉了衣服。从厨房或是贮物室传来了瓷器用具被打碎了的声响,他走过去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一只猫向院子里逃去了。院子里面那间小房的门开着,他向里面瞥了一眼,看到加布里埃拉的一条腿搭落在床边,面含微笑正在做梦,褥垫上面的一只乳房仿佛变得大起来了,一股强烈的丁香的气味把纳西布熏得头昏脑涨。他走近了床边,加布里埃拉睁开了眼睛: “纳西布先生……” 纳西布望着她,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看到地面被雨水淋湿了,被锄头挖过了,种上了可可树苗;可可树长大了,地里杂草丛生;地面上又出现了峡谷和山脉,他正站在一个深深的山洞里;加布里埃拉伸出胳膊,把他拉了过去。 他在加布里埃拉的身边躺了下来,感到了她身上的温暖。突然,他心中百感交集:耻辱,暴怒,仇恨,空虚,难以活下去的那些黑夜里他所忍受的痛苦,备受创伤的男性骄傲以及加布里埃拉炽热的肉体使他产生的快意一起向他袭来。他用力一把抓住了她,在加布里埃拉肉桂色的皮肤上留下了紫色的痕迹: “你这只母狗!” 加布里埃拉微笑着,她的被吻过和被咬过的嘴唇在笑,两只丰满迷人的乳房在笑,两条火一般灼热的大腿在笑,像跳舞似的起伏与满怀期待的肚子也在笑,她小声地说了一句: “没有关系……” 加布里埃拉把头靠在纳西布毛茸茸的胸膛上: “漂亮的小伙子。” 瑞典轮船和爱神美人鱼 是的,现在纳西布彻底地感到称心如意了。时间过得真快,下一个星期天就要进行大选了。谁也不再怀疑这次竞选的结果,就连在里约热内卢自己诊所里的愁容满面的维托尔·梅洛大夫也是如此。阿尔蒂诺·布兰多和里贝里尼奥已经在商业餐厅订了规模盛大的午宴,日期就安排在一个星期之后,届时不仅要大喝香槟酒,还要大放焰火。各种大规模的庆祝活动也都张贴出了海报。蒙迪尼奥出面搞了一次募捐,本来准备把上尉出生后住过的和令人怀念的卡祖济尼亚·奥里维拉也曾住过的那间房子买下来送给上尉。但是,这位未来的市长表现得十分豪爽大方,他把这笔钱统统捐给了阿尔弗雷多·巴斯托斯在孔基斯塔山上开办的免费为穷人孩子治病的诊所。选举一结束,纳西布就打算和里贝里尼奥一起去看看人们讲过的位于巴弗莱山另一边的那些土地,准备买下一块,雇人种上可可树,开辟成一个可可园。 纳西布有时和人下棋,有时跟朋友们聊天,讲着在叙利亚发生的故事:“在我父亲的故乡,情况要比这里更糟!……”他每天睡一个午觉,肚子吃得饱饱的,放心地打着呼噜。他还和尼奥加洛一起去夜总会,跟玛拉睡觉,也跟其他女人睡觉。每当找不到其他的女人、回到家里不累也不困的时候,他就去找加布里埃拉,也许跟她睡觉的次数比跟其他女人的还要多,因为任何一个女人也无法和她相比。一到床上,她是那样的炽热,那样的疯狂,那样的甜蜜,好像她就是为此才来到世上的。睡觉的时候,纳西布和从前一样,把一条腿放在加布里埃拉圆圆的屁股上。但是有一点与过去不同:现在纳西布不再吃醋了,不再担心会失去她了,不再急切地希望把她改造过来了。睡午觉之前,纳西布一个人在思考着:现在他找加布里埃拉不过是为了跟她睡一觉罢了,他对待加布里埃拉和对待玛拉、拉克尔、红头发的纳塔莎以及其他所有的女人是完全一样的,不再有任何东西把他和加布里埃拉拴在一起,也没有昔日对她的那种柔情了。这样倒蛮好。加布里埃拉总到多拉的家去,跳舞,唱歌,准备着五月份的圣母马利亚月的庆祝活动。纳西布知道这件事,但他只是耸耸肩膀,甚至还想去看看呢。加布里埃拉只是他的厨娘,当纳西布想要跟她睡觉的时候就去找她。多么好的厨娘!没有比她更好的厨娘了。她在床上的时候也不错,岂止是不错,简直可以说能使人心醉神迷。 在多拉的家里,加布里埃拉笑呀,玩呀,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在圣诞节游行时,她将打着旗子在前面领路,在圣乔治节日之夜,她将围着篝火欢快地跳跃。加布里埃拉的心情十分舒畅,生活啊,是多么美好。十一点的钟声一响,她就回家去等着纳西布先生,也许这一夜纳西布先生会到她的那间小房子里去,用胡子在她的脖子上蹭痒,把沉甸甸的大腿放在她的屁股上,纳西布柔软的胸膛就像是她的一只枕头。在家里,加布里埃拉紧紧地把猫贴在自己脸上,小猫咪咪地低声叫了起来。她听堂娜阿尔明达给她讲有关招魂会的事和婴儿出生时的情景。上午不下雨的日子,她就一边吃着番石榴和红色的樱桃,一边晒太阳。她和她的好朋友图伊斯卡一聊就是几个小时,现在图伊斯卡正在学习做木工。有时她光着脚在海滩上奔跑,把两只脚放在凉水里玩。下午她在广场上跟孩子们一起转着圈子跳舞。晚上她望着月光等着纳西布从酒店回来。生活啊,是多么美好。 只差四天就到举行大选的那个星期天了,就在这一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从瑞典开来的货轮在伊列乌斯的海面上威严地拉响了汽笛。这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轮船。小黑孩图伊斯卡听到这个消息就跑了过去,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免费地宣传开了。市民们都聚集到了海滨的林荫道上。 就连主教来的时候也未曾像这一天这样热闹过。烟火接二连三地腾空而起,在天上噼里啪啦地响着。两只停泊在港口里的巴亚那公司的轮船拉响了汽笛,驳船和汽船也鸣起喇叭向瑞典的货轮致意。小舢板和独木舟离开港湾口驶向深海,为瑞典货轮引航。 货轮慢慢驶过港湾口,桅杆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各国国旗。人们在街上奔跑着,随后聚集在码头附近。桥头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五·一三诗乐社奏着军队进行曲赶来了,若阿金敲着大鼓。商店都关了门,各个私立学校、小学、埃诺什中学也全放了假。小学生们在港口不停地鼓掌。教会女校的姑娘们站在桥上显得十分引人注目。小汽车、卡车和公共汽车喇叭齐鸣。在一堆人群里,格洛莉娅站在若苏埃和里贝里尼奥中间,面对着众多的太太们放声大笑。托尼科·巴斯托斯显得十分严肃,他和堂娜奥尔加臂挽着臂站在一起。热鲁萨穿着一身黑色的孝服,同蒙迪尼奥打了个招呼。尼洛用哨子指挥着特伦西奥、特拉伊拉和青年巴蒂斯塔。巴西利奥神父带着他的教子们来了。巴特富多夜总会的那个瘸子老板嫉妒地看着纳西布和普利尼奥·阿拉萨。老处女们在胸前画着十字,多斯·雷伊斯姊妹笑容满面,高兴得轻轻地跳了起来,下一次的圣诞节马棚里将要增添这艘货轮的形象。上层社会的太太们,尚未成婚的小姐们以及妓女们也都来了。妓院和夜总会的女将军玛丽娅·马沙当也站在这里。博士正在清着嗓子,搜寻着各种难以听懂的词汇准备演讲。在演说中,该如何把奥费妮西娅同这艘瑞典轮船联系起来呢?小黑孩图伊斯卡爬上了一条帆船的桅杆。多拉的牧童女们带来了圣诞节游行时用的旗帜,加布里埃拉擎着大旗,走起路来就跟跳舞一样。上校们掏出了手枪,朝着天空发射出一排排子弹。伊列乌斯市全城的人都汇集到码头上来了。 依照若奥·富尔仁西奥出的主意,人们举行了一次象征性的仪式:由出口商蒙迪尼奥·法尔康和史蒂文森以及庄园主阿曼西奥·莱阿尔和里贝里尼奥把伊列乌斯直接向国外出口的第一袋可可运到货轮停泊的码头,然后装上了船。博士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说,瑞典副领事兼轮船公司的代理人致了答辞。 入夜,当船员们上岸以后,城里更加热闹了。船员们可以免费在各个酒店里喝酒,船长和船上其他的指挥人员被带到了夜总会里。船长的酒量很大,他在世界各地的港口品尝过各种各样的名酒。后来,他像个死人似的被当地人从巴塔克兰夜总会里架回到轮船上。 第二天午饭后,船员们又放了假,街上到处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多么喜欢伊列乌斯生产的酒!”当地人骄傲地说。这些船员向当地人出售外国香烟、布料、瓶装香水和其他一些小玩意,然后又把钱花在酒店和妓院里。有的船员就醉倒在街上。 午睡以后,傍晚喝开胃酒之前,大约在下午三点到四点半这段时间里,酒店里没有什么顾客,纳西布正利用这个空闲数着钱箱里的钱,算算有多少收入。加布里埃拉干完了活,刚刚离开酒店回家去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满头金发、身高几乎两米的瑞典海员走进了酒店,从他嘴里喷出来的一股浓浓的酒味直扑在纳西布的脸上。他用手指了指“伊列乌斯大曲”的瓶子,眼睛里露出恳求的眼神,吃力地讲着什么。纳西布昨天已经履行了他作为本市公民的义务,免费向这些海员们提供酒喝。他用食指在大拇指上捻了捻,向这位海员要钱。满头金发的瑞典海员在口袋里找来找去,可是连钱的影子也没有找到。但是他找出了一枚很有意思的胸针,上面有一个金黄色的美人鱼。他把这个北欧的大海女神、斯德哥尔摩的耶曼雅放在了柜台上。纳西布这时正看着在教堂后面拐弯的加布里埃拉,他转过脸来打量了一眼这条美人鱼,又看了看它的尾巴。加布里埃拉的屁股正是这个样子。像她那样一团烈火似的女人世界上是不会再有第二个的了。她的那种炽热、那种温柔、那种喘息、那种快感,使人跟她睡觉的次数越多,就越是想去跟她睡觉。加布里埃拉仿佛是歌舞的化身,是骄阳和皓月的化身,她味似丁香,色如肉桂。在她重新做了厨娘之后,纳西布再也没送给她礼物,哪怕是集市上买来的小玩意。这时他拿过酒瓶,在一只厚厚的玻璃杯里倒满了酒。船员伸过手来,用瑞典话向他致谢,两口就把酒喝光了,然后吐了一口唾沫。要是加布里埃拉拿到这个礼物,她一定会高兴地笑起来,会说:“用不着,漂亮的小伙子……” 当掩埋在心灵灰烬里的爱情之火重新燃烧起来的时候,纳西布与加布里埃拉的爱情故事也就到此结束了。 卷后语 又过了一段时间,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被带上法庭,由公审团进行审讯。他出于醋意开枪打死了他的妻子堂娜西妮娅济娜格德斯门东萨和牙科大夫奥斯蒙多皮门特尔,为此而受到了起诉。有时慷慨激昂、有时又是冷嘲热讽的激烈辩论持续了二十八个小时之久。被告人的律师接二连三地为他辩护,原告人的律师接二连三地予以批驳。马乌里西奥凯雷斯律师搬出了《圣经》,提醒人们回忆起那双黑袜子。他大谈什么是伦理道德,什么是纵欲放荡,异常激动。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也同样十分激动。他说,伊列乌斯已不再是土匪的乐土,不再是罪犯的天堂。他抽泣了一声,然后用手指了指身穿丧服泪流满面的奥斯蒙多的双亲。一名可可庄园的上校,因为杀死与人通奸的妻子和她的情夫而被判刑入狱,这在伊列乌斯的历史上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完 完一九五八年五月于里约热内卢州彼得罗波利斯市 译后记 若热·亚马多·德·法里亚是巴西当代著名作家,他于一九一二年八月十日出生在巴西盛产可可的巴伊亚州南部伊塔布纳的一个农场。 一九二四年,巴西共产党领导的圣保罗起义遭到镇压,起义部队因战略转移,路经亚马多的家乡,这对年仅十二岁的亚马多后来的政治生活道路起了很大的影响。一九三〇年亚马多只身来到首都里约热内卢,在那里接触到共产主义青年团,加入了共产党所领导的群众组织——民族解放同盟,并曾在里约热内卢大学攻读法律。从一九三六年起,亚马多由于参加巴西共产党领导的政治斗争,曾屡遭当局逮捕和流亡国外。一九四五年巴西共产党取得了合法地位,亚马多担任了圣保罗市该党主办的《圣保罗报》主编,同年以巴西共产党员的身份当选为国会议员。一九四八年,亚马多因政治原因被国会开除,被迫流亡欧洲。一九五〇年,在华沙召开的第二届世界和平大会上,他当选为世界和平理事会理事,一九五二年结束流亡生活回国。一九五五年,亚马多退出巴西共产党,开始专门从事文学创作,成了一名职业作家。一九五九年,亚马多因在文坛上的卓著成绩,被选为巴西文学院院士。 亚马多是我国人民所熟悉的作家。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曾先后两次来我国访问,对新中国的成就给予高度的赞扬。他早期的一些作品,如《无边的土地》等,也是在那个时候就通过其他语种转译成中文出版,受到了当时我国文艺界的高度评价和读者的热烈欢迎。 亚马多是一位多产作家,在世界文坛上也享有较高的声誉。他的主要作品有《狂欢节之国》(1931),《可可》(1933),《儒比亚巴》(1935),三部连续性长篇小说《无边的土地》(1943)、《黄金果的土地》(1944)和《饥饿的道路》(1946),三部曲《自由在地下》(1954)(包括《苦难的岁月》《黎明前的黑暗》和《地下的曙光》),《金卡斯的两次死亡》(1959),《老海员们》(1961),等等。亚马多的作品之多是惊人的,而且深受巴西国内外读者的欢迎。巴西报刊把他称为“百万书翁”。其文学作品曾多次被改编后搬上银幕,进入剧院、拍成电视剧,并译成四十余种文字出版,包括盲文和有声书。巴西国内外均有许多人对他的作品进行专门研究,仅在美国就出版了二十多篇有关其作品研究的专论。 《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原著扉页上除了书名,还有副题《内地一个城市的史话》)出版于一九五八年,是亚马多写得最成功的一部作品,也是他的代表作。小说一问世,立即受到文艺评论界的高度赞扬和读者的热烈欢迎,作品在出版的当年就获得了该年度的巴西利亚“费里亚·布里托”最佳小说奖、巴西图书协会“雅布蒂”最佳小说奖、巴西国际笔会俱乐部“路易斯·克劳迪斯·德·索萨”最佳作品奖、巴西全国图书社“马查多·德·阿西斯”最佳小说奖和巴西文学俱乐部“卡尔门·多洛雷斯·巴尔博扎”最佳作品奖五种文学大奖。《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还被改编成连环画、电影和电视连续剧,在巴西举世闻名的狂欢节中也出现了以这部作品为主题的音乐舞蹈节目。可以说,这部脍炙人口的作品在巴西国内已经是家喻户晓。不仅如此,《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还很快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西班牙文等二十余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引起了各国对巴西文学的浓厚兴趣。 《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为什么能吸引那么多的读者?为什么有那么多国家翻译出版?这部作品究竟好在哪里?其主要原因有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所反映的主题思想是进步的、健康的。小说以一九二五年巴西东北部地区盛产可可的伊列乌斯市为背景,通过主张革新的进步势力与反对革新的保守势力之间的一系列斗争,以文学艺术形式再现了伊列乌斯市的发展过程和随之而来的社会风俗方面的变化。二十世纪初期,从巴西各地来的冒险家们纷纷涌入伊列乌斯,为了争夺土地,彼此间展开了恐怖、激烈而又野蛮的搏斗。一些家族雇用凶残的武装打手,通过杀人放火等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暴行,占据了大量的土地,在无数的尸体上面开辟出一片片可可种植园,成了当地为所欲为、主宰一切的大庄园主。作品中的拉米罗上校就是这样的人物,他年轻时在争夺土地的武装械斗中成了大庄园主的首领,曾两次出任伊列乌斯市市长,后来又成为巴伊亚州参议员,他的全身像被悬挂在市政大厅里。二十多年来,以拉米罗为首的一批大庄园主一直以开创者自居,控制着市政大权,因循守旧,十分顽固保守。他们对新生事物看不入眼,对革新派恨之入骨。年轻的可可出口商蒙迪尼奥虽然家住首都里约热内卢,两位兄长又分别是国会议员和大企业家,生活条件非常优越,可是他立志靠个人努力去开辟自己的前程,独自来到伊列乌斯市做可可出口生意。他力主革新,并与拉米罗上校等人的保守势力展开了全面交锋。在蒙迪尼奥的努力下,市内修起了马路,创办了“进步俱乐部”,出版了《伊列乌斯日报》,疏通了港口,采取了一系列有利于城市建设和进步的革新做法。拉米罗上校认为蒙迪尼奥这些勇于创新的行为大逆不道、无法无天。他极为恼怒,于是策划了火烧报纸、谋杀伊塔布纳市市长等阴谋活动,但以彻底失败告终。以蒙迪尼奥为首的革新势力与以拉米罗上校为代表的保守势力之间的斗争是《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一书的主线,作者正是通过这条主线,客观地反映了巴西社会中下层阶级迫切要求改革的愿望,并指出了凡要阻挡社会前进的人终究是要失败的现实。此外,小说还有机地安插了酒店老板纳西布与他的厨娘加布里埃拉之间的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从而增添了小说的生活气息。加布里埃拉并不是作品中的主人公,小说之所以取这样一个书名,只是因为作者“觉得这个名字好听罢了”。 第二,《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故事情节引人入胜,通过各种错综复杂的具体事件和矛盾冲突来表现主题思想。作品的情节大致是这样展开的:漫长的雨季终于结束,快乐的晨曦预示着太阳就要冉冉升起,正是无巧不成书,一系列的故事恰恰都发生在这久雨初晴的第一天:连接伊列乌斯和伊塔布纳市的公共汽车试车成功就要开始正式运行,公路运输公司决定宴请包括两市市长在内的头面人物以示庆祝;酒店老板纳西布将承办这次宴会,而他的厨娘却辞职出走,告老还乡;可可出口商蒙迪尼奥乘船从首都回到伊列乌斯市,决定参加市长的竞选;庄园主热苏伊诺开枪打死了妻子西妮娅济娜和与她通奸的牙科大夫奥斯蒙多·皮门特尔;四处奔波、急于雇到一名新厨娘的纳西布在奴隶市场上巧遇刚刚到达该市、满身污垢的加布里埃拉。时隔一天,《伊列乌斯日报》发表醒目文章,猛烈抨击拉米罗,热烈赞扬蒙迪尼奥;新旧两派之间的斗争正式公开化;西妮娅济娜和奥斯蒙多·皮门特尔的葬礼一前一后紧紧相接;公路运输公司举办的宴会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开始,虽未发生什么乱子,却预示着一连串的斗争将不可避免;纳西布与新厨娘加布里埃拉的爱情故事开始。小说的前两章只讲述了两天之内所发生的事情,然而作家却通过众多的线索,开合自如地把各种人物巧妙地编织在一起,并随着作品故事情节的展开,把他们一一介绍出场,把伊列乌斯的历史和现状、社会风貌和习俗极为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故事脉络清晰,情节异常紧凑,矛盾一层层深入展开:《伊列乌斯日报》被焚;负责勘察港口的工程师抵达该市,却又因与玛尔维娜公开谈情说爱被迫逃离;疏通港口的工程终于动工;伊塔布纳市市长遇刺;纳西布与加布里埃拉结婚三个月后又分了手;从首都雇请的高级厨师在商业餐厅行将开业的前一天突然失踪;竞选市长的工作激烈进行;加布里埃拉再次戏剧性地成为纳西布的厨娘等。小说情节波澜起伏,悬念的设置既巧妙又扣人心弦,使读者产生一种非要一口气把它读完不可的兴头,这正是《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的艺术魅力所在。 第三,《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一书中的人物刻画细腻、深刻。我们可以从作品中看到,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一幅幅栩栩如生有血有肉的芸芸众生的群像图跃然纸上:立志改革创新的可可出口商蒙迪尼奥,专横固执的老庄园主拉米罗上校,不畏强暴、勇气十足的上尉,学者派头十足又容易激动的博士,知识渊博、极有见解的若奥·富尔仁西奥,善于装腔作势、专在女人身上打主意的托尼科,还有勇于追求自由的玛尔维娜等,一个个形象丰满而又逼真。此外,作者还很注意赋予自己笔下的人物以鲜明的个性。例如,同样是写大庄园主,可是他们的个性都不一样:里贝里尼奥粗犷豪侠,阿曼西奥·莱阿尔外柔内刚,梅尔科·塔瓦雷斯冷酷无情,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因循守旧。作品中的加布里埃拉更有她独特的个性:心地纯洁善良,性格乐观开朗,勤劳朴实,不为金钱所动,不会装腔作势。她爱纳西布,她的灵魂是天真无邪的。巴西很多评论家把她看作是“巴西人民的化身”,“整个巴西文学史上不可磨灭的妇女形象”。当掩卷回味,书中的人物一个个浮现在眼前的时候,我们的确能感受到一种艺术享受。 第四,《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在文体结构、布局上也非常新颖、别致。作品分两卷,由四大章、七十一节组成。每卷卷首均有内容提要,每章前面都有抒情诗文,每节又有醒目的标题,让人一看就一目了然。作品的章节之间相互照应,每一处波涛的兴起都有预先的伏笔,用来烘托和突出主要人物,通过对比、内心活动来展现人物性格,这些在作品中安排得都非常成功。另外,《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作品对求雨游行场面、多斯·雷伊斯姊妹的圣诞节马棚和载歌载舞的节日庆祝活动的描写,宛如一幅幅生动的民俗画,使我们可以领略一番异国风情。小说文笔优美流畅、通俗易懂,抒情和幽默兼而有之,而且用得恰到好处。 综上所述,《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不愧为巴西当代的优秀作品。译介这部作品的目的是为了进一步开阔我们的视野,增强对巴西社会情况的认识与了解,并从其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等方面得到有益的借鉴。 《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一书的初译稿完成后不久,我便有机会前往巴西,在坎皮纳斯大学语言学院进修葡萄牙语和巴西文学。虽然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将该书译好,在巴西的生活与进修对我译校此书也极有帮助,但由于水平所限,译文中错误与不妥之处仍然难免,敬希读者,尤其是通晓葡萄牙语的读者,不吝批评指正。 孙成敖 注释 序 [1]“序”字为译者所加。 [2]葡萄牙语中放在女人名字前面的尊称。 第一卷 [3]据基督教神话传说,耶稣降生在马棚里。世界上有些国家和地区,人们把房间装饰成马棚,重现耶稣诞生时的情景,以此作为圣诞节的一项庆祝活动。 [4]受雇于庄园主的职业保镖和杀手。 第一章 [5]里约热内卢市的简称。 [6]巴西东北部一些地区,当地居民把一些传说中的圣徒奉为本地的守护神。圣乔治是伊列乌斯市的守护神。 [7]一五〇四年,葡萄牙国王把刚刚沦为该国殖民地的巴西划分成若干部分,以卡皮塔尼亚命名,馈赠给一些贵族和其他显赫人物,作为他们的世袭领地。这一制度一直延续到一五四一年。 [8]即指该城守护神圣乔治。圣乔治(死于公元三〇三年左右)是罗马皇帝戴克里先麾下的一名士兵,因信仰基督教而被斩首,遂以殉道者的身份被封为圣徒。据传说,他曾为拯救国王的女儿(代表教会)而杀死过一条龙(代表魔鬼)。 [9]伊列乌斯市的全称,意为圣乔治的伊列乌斯市。 [10]昂萨斯:葡萄牙文“onlas”的音译,意为“美洲虎”。 [11]一九六〇年四月二十一日,巴西首都由里约热内卢迁至巴西利亚。 [12]这种舞会从下午喝茶的时候开始,一直到晚上结束。参加的人衣着比较随便,也没有晚饭供应,只喝些饮料,吃点简便的食品。 [13]一种用白糖、蛋及面粉等制成的糊。 [14]巴西一九四二年以前使用的货币名称。 [15]葡萄牙文的音译,绰号,意为“公鸡先生”。 [16]重量单位,一阿罗巴约等于十五公斤。 [17]一八二二年九月七日,巴西摆脱葡萄牙殖民统治,成为独立王国。 [18]一八八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巴西废除君主制,建立了共和国。 [19]一八八八年五月十三日,巴西颁布法令,宣布废除奴隶制。 [20]佩德罗二世(1825—1891):巴西帝国皇帝。 [21]卡斯特罗·阿尔维斯(1847—1871):巴西著名的爱国诗人。 [22]从前巴西的一般人常常错误地把阿拉伯人和叙利亚人叫作土耳其人。 [23]酒店的字号“韦苏维奥”在葡萄牙语中意为“火山”。 [24]巴西神话中的一个人物。 [25]圣经》中的犹太王,以残杀幼儿著名。 [26]据《圣经·新约》载,耶稣是由他判决而被钉死于十字架上的。 [27]霞飞(1852—1931):法国元帅。 [28]劳合·乔治(1863—1945):英国首相。 [29]普恩加莱(1860—1934):法国总统。 [30]鲁伊·巴尔博扎(1849—1923):巴西政治家。 [31]德雷福斯(1859—1935):犹太血统的法国军官。 [32]巴西种植很多的一种草本植物,果实味道极佳。 [33]巴西货币单位,一托斯当等于四百雷斯。 [34]系卡祖济尼亚的全名,卡祖济尼亚是昵称。 [35]巴西一九四二年以前的货币名称,一康托等于一百万雷斯。 [36]葡萄牙文“So Cornélio”的音译。实际上并没有这样一个协会,系巴西人对妻子有外遇的丈夫的一种谑称,意为“戴绿帽子”。 第二卷 第二章 [37]见本书《针对小老婆的法律》所述。 [38]阿贝拉尔(1079—1142):法国著名哲学家,与爱洛伊斯(1101—1164)秘密成婚,后酿成一场爱情悲剧。 [39]巴西诗人托马斯·安东尼奥·贡萨加(1744—1810)著名长篇抒情诗《迪尔塞乌的玛丽莉娅》中的男女主人公。 [40]奥拉沃·比拉克(1865—1918):巴西著名诗人。 [41]黑人和白人的混血姑娘。 [42]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姑娘。 [43]拉丁文。据说这是耶稣回绝魔鬼引诱时讲的一句话:“走开!” [44]约瑟和波提乏都是《圣经》里的故事人物。据《创世记》载,约瑟因得父雅各特宠,遭其兄长嫉妒,被他们乘机卖给阿拉伯商人,后又转卖给埃及法老的护卫长波提乏。波提乏的妻子见约瑟秀雅俊美,进行勾引,约瑟不从后,却反遭诬陷,被投狱中。 [45]巴西人最普通的饭食,其豆类似我国的红小豆,放在水里加上盐和其他调味品,煮成稀饭,连汤带豆一起食用。 [46]指纳西布。 [47]中世纪西班牙传说中的青年贵族,欧洲许多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唐璜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在巴西等国家,人们把对女人大献殷勤的人称为唐璜式人物。 [48]托尼科·巴斯托斯的正名。 [49]蒙迪尼奥·法尔康的正名。 第三章 [50]一种供观赏用的花草,叶厚而软,花呈紫红色,枝茎匍匐在地面上。 [51]拉丁文ultimatum的音译,即“最后通牒”。 [52]一种典型的巴伊亚风味的炒菜。 [53]埃萨·德·克罗兹(1845—1900):葡萄牙现实主义小说家。 [54]阿卢伊西奥·阿泽维多(1857—1913):巴西小说家。 [55]法朗士(1844—1924):法国作家。 [56]托尔克马达(1420—1498):西班牙天主教多明我会成员,曾任宗教法庭首席法官,以残暴、不义而闻名。 [57]尼禄(37—68):古罗马帝国五世皇帝。 [58]卡里古拉(12—41):古罗马帝国三世皇帝。 [59]英语“Mister”音译,意为“先生”。 [60]英语,意为“好极了”。 [61]长度单位,一里格等于六公里。 [62]巴西的一种鸟。 [63]巴西巴伊亚州人喜欢养的一种鸟。 [64]“比埃”在阿拉伯语中意为“亲爱的”。 [65]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日,巴西当代著名诗人马里奥·德·安德拉德等人在圣保罗市举办了“现代艺术周”活动,标志着巴西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始。 [66]巴西文学中的一个流派,标志着巴西浪漫主义进入了最后一个时期。其代表人物是巴西著名诗人卡斯特罗·阿尔维斯。 [67]也可译为“杰里科”,巴勒斯坦的古城。 第四章 [68]指纳西布。纳西布和加布里埃拉结婚以后,便成了加布里埃拉的主宰,又因为纳西布是叙利亚人,所以这里称他为苏丹。 [69]葡萄牙文“Mundo Novo”音译,意为“新大陆”。 [70]希腊名山帕尔纳索斯的葡语音译。相传这座山是祭祀太阳神和美术之神阿波罗以及诗神缪斯的圣地。此处喻指诗人之乡。 [71]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名,主神宙斯之子,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事迹。 [72]古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73]克鲁泡特金(1842—1921):俄国无政府主义者,主张消灭私有制,废除一切国家,建立无政府社会。 [74]巴西的一种植物。 [75]马里内蒂(1876—1944):意大利作家,未来主义派的创始人。 [76]格拉萨·阿拉尼亚(1868—1931):巴西著名作家。 [77]巴西的地方民间舞蹈。 [78]同上。 [79]巴西神话中的一个怪物。 [80]位于耶路撒冷以南八公里,《新约·圣经》称耶稣诞生于该地,故犹太教、基督教皆尊其为圣地。 [81]拉伊蒙多·科雷亚(1859—1914):巴西著名诗人。 [82]卡蒙斯(1524—1580):葡萄牙历史上著名的诗人。 [83]面积单位,一塔莱发等于四千三百五十六平方米。 [84]巴西神话中的一种生物,是一种半人半狼的东西,夜里出来恐吓归途中的行人。 [85]巴西神话中的一种生物,原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因为一次情欲冲动,委身给一个教士,变成了母骡,夜里出来恐吓归途中的行人。 [86]一种扑克牌玩法。 [87]一种叙利亚的饭食。 [88]巴伊亚市黑人神话传说中诸神之首奥拉沙之妻。 [89]一种典型的巴伊亚市风味食品。 [90]大海女神。 [91]巴伊亚市的黑人传统节日。 [92]同上。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